“恶狗村”传说的起源与演变
2018-12-18谷峰
谷峰
旧时人们认为亡魂在前往阴间的路上必经“恶狗村”,为避免恶狗撕咬,在小硷时,家属预先将小棒和狗食放入死者衣袖或手中。小棒就是“打狗棒”;对于狗食,各地有不同的称呼:华北和华东地区叫“喂狗饼”或“打狗饼”(陈德光、潘治武:《漫谈老北京人的丧俗》,《文史资料选编》第41辑,北京出版社,1991年),东北一些地方叫“打狗悖悖”(吴杰平:《汉族旧丧事种种》,《白城文史资料》第4辑,2005年),浙江湖州称为“转床塔饼”(张廷兴:《中华民俗一本全》,广西人民出版社,2013年)。从形制上看,华北的打狗饼是面团或面饼,江苏的打狗饼“以龙眼七枚悬于手腕”(胡朴安:《中华全国风俗志》,河北人民出版社,1986年),东北一些地方用馒头,安徽省宁国市的畲族用粽子(吕立汉、蓝伶俐编:《畲族文化研究论丛2》,民族出版社,2015年)。这些民间信仰和习俗,在萧红小说《呼兰河传》和李碧华小说《命中之棺》中都有反映。
栾保群在《扪虱谈鬼录》“阴山八景”一章中考证过“恶狗村”的传说(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年),其观点是:1.“恶狗村”只见于清人小说;2.汉文学中地狱恶狗的形象始见于南宋,洪迈《夷坚志补》载有“两犬极狞恶,迎吠河津,不容人过”;3.古印度诗集《梨俱吠陀》提到冥王阎摩身边有两只四眼狗,它们就是“恶狗村”传说的源头。
奕先生的考证颇具启发性,对于上述观点,本文有两点补充:首先,“恶狗村”的说法至少在明代就已见于文献记载,明人张大复的戏剧《醉菩提传奇》第十四折“魂游”讲述毛太尉巡游地狱的见闻,其中出现了“恶犬邨(村)”:
[小生]那边哀声震地是什么所在?[净」此处名为恶犬邨,如狼如虎万千群,恶人到此魂惊落,带骨连皮一并吞。
其次,倘若继续追溯,六朝志怪小说《冥祥记》早就描述过地狱恶狗撕咬亡魂的情景:
晋程道惠,字文和,武昌人也……太元十五年,病死,心下尚暖,家不殡脸,数日得稣,说初死时,见十许人缚录将去……惠欣然辞出,导从而行。行至诸城,城城皆是地狱。人众巨亿,悉受罪报。见有掣狗,啮人百节,肌肉散落,流血蔽地。
季羡林先生曾经说过:“中国也是有地狱的,但却是舶来品,其来源是印度。”(《留德十年》,东方出版社,1990年,第82页)既然如此,“恶狗村”作为地狱观念的一部分,应该也可以追溯到古印度。但是,如果将中国地狱文化中的“恶狗村”与《梨俱吠陀》的相关描述进行对比(李南:《试论阎摩的源与流》,《南亚研究》1991年第2期),便会发现两个显著差异:1.《梨俱吠陀》中,四眼狗只是在幽冥路上巡视,而“恶狗村”的群狗却将过往的亡魂咬得骨肉无存;2.《梨俱吠陀》将冥界描述为天堂般的极乐世界,但中国民间文学中的地狱却阴森恐怖,亡魂要经历“恶狗村”、奈河桥、刀山狱、血湖池等一系列惩罚。
由此可以推想,从印度神话的“四眼狗”到中国近代民间的“恶狗村”,其间经历了一系列复杂的演变。
根据李南《试论阎摩的源与流》考述,在《梨俱吠陀》中的阎摩是太阳神之子,他管辖的冥界“是一个光辉灿烂的极乐世界”。后来,在梵书、奥义书、往世书和诸多史诗中,地狱的观念有进一步演变。首先,阎摩是以审判者和惩罚者的面目出现;其次,地狱与“业报”建立联系,为善者升天堂,造恶者下地狱;最后,一些往世书罗列出各种地狱的名目,还描述了地狱的恐怖景象和亡魂受苦的情状。
关于地狱形象在古印度的演变还有个旁证:缅甸吴哥窟的浮雕多取材于《摩诃婆罗多》《罗摩衍那》,其中一组浮雕以“阎摩审判/天堂与地狱”为主题:阎摩乘坐黑水牛、十八只手持十八柄剑,有罪的亡魂被鬼卒拖拽拷打,被猎犬撕咬,有些罪人全身被刺满铁钉,恰如《修行道地经》卷三所说:“令罪人坐铁钉钉其膝,次复钉之尽遍其体”,这组浮雕反映了古印度的地狱观。
在佛教诞生前,关于地狱和阎摩的神话就已流行于印度半岛,佛经吸收了其中一部分内容用以传播教义(白化文:《泰山东岳·地狱·鄂都城》,《文史知识》2011年第11期)。不过笔者发现,最早的一批汉文佛经(即东汉译经)对地狱的描写十分简略,通常只提到两点:“为恶行者死堕地狱”(昙果著,康孟祥译:《中本起经》卷上)、“受诸毒痛不可言”(支讖译:《道行般若经》卷三)。地狱中究竟有怎样的“毒痛”?根据个别译经记述,有火烧、镬煮、拷打、剑树等刑罚(“泥犁”即地狱,是梵语Naraka的音译):
我尔时杀鹿相、困辟支佛,以是罪故,无数千岁,在泥犁中煮,及上剑树。(康孟详译:《佛说兴起行经》卷下)
或从宿行恶道中来,现世罪人也,非佛弟子,死当入泥犁中被拷掠治。(安世高译:《阿难问事佛吉凶经》)
居此犁中,地尽有火,卒人当在火中,炮且炙贯,且立卧床,不得去,不得息,烂且燋。(安世高译:《佛说十八泥犁经》)
但根据最新研究,上述佛经都是伪托之作,从语言学角度分析,它们属于魏晋时期的佛经。就是说,那些真实可靠的东汉译经并没有渲染地狱的恐怖景象。
旧题三国吴支谦译的《菩萨本缘经》(卷下)罗列了地狱的种种苦痛,其中包括“常为狗犬之所啖食”和“铁喙诸乌挑啄其目”。但是,陈祥明研究后发现此经也是伪托之作,其年代不早于西晋(《从语言角度看(菩萨本缘经>的译者及翻译年代》,《长江学术》2010年第2期)。真實可靠的三国译经没有提到过地狱恶狗。
两晋之际,地狱恶狗的记载在译经中大量出现,但各经本的描述纷繁复杂,大致分为两个故事系统。首先,东晋佛陀跋陀罗所译《观佛三昧海经》卷五中有“四大铜狗”的说法,这些铜狗居住在阿鼻地狱,与鬼卒和大蛇一起守卫阿鼻城,铜狗全身喷出烈焰,狰狞可怖,它们还撕咬罪人,这一形象是在史诗时代阎摩猎犬的基础上加工渲染而成的:
阿鼻地狱纵广正等八千由旬……于其四角有四大铜狗,其身广长四十由旬,眼如掣电,牙如剑树,齿如刀山舌如铁刺,一切身毛皆出猛火,其烟臭恶,世间臭物无以可譬;有十八狱卒,头罗刹头,口夜叉口,六十四眼,眼散迸铁丸如十里车,狗牙上出高四由旬,牙头火流烧前铁车,令铁车轮一一轮辋化为一亿火,刀锋、刃、剑、戟,皆从火出。如是流火烧阿鼻城,令阿鼻城赤如融铜……沸铜踊出从门漫流,满阿鼻城。一一鬲间有八万四千铁蟒大蛇,吐毒吐火身满城内,其蛇哮吼如天震雷,雨大铁丸满阿鼻城……若有众生杀父害母,骂辱六亲,作是罪者命终之时……铜狗大吼啮骨唼髓。
其次,除阿鼻地狱外,西晋竺法护译的《修行道地经》卷三中还罗列了众多大小地狱的名称,包括:黑绳地狱、会合地狱、叫唤地狱、铁叶地狱、沸灰地狱、沸屎地狱、烧炙地狱、烳煮地狱。其中铁叶地狱里不仅有恶狗,还有猛禽:
尔时铁树间便有自然乌鸽、雕鹫,其口如铁,以肉血为食,住人头上,取眼而食,破头啖脑……于是铁叶大地狱中,便自然生众狗,正黑或有白者,走来唤吼欲击罪人。罪人悲哭避之而藏,或有四散或怖不动,狗走及之,便捉罪人,断头饮血次啖肉髓。
《观佛三昧海经》的“四大铜狗”当脱胎于吠陀神话的四眼猎狗,根据是:1.四大铜狗与史诗《摩诃婆罗多》中的四眼狗都承担守卫地狱的职责;2.“四大铜狗”与“铁蟒大蛇”一起守卫阿鼻城,这跟其他古印欧民族的神话有类似之处:希腊神话的地狱犬刻耳柏洛斯长着蛇的尾巴,头顶和后背都缠绕毒蛇(其母是蛇身女怪厄喀德娜),北欧神话的死亡女神海拉身边不仅有血斑巨犬,还有巨蛇和众多毒蛇。
铁叶地狱的众狗与阎摩的四眼狗没有直接关系,在这种故事里恶狗经常和恶鸟、毒虫、野干、豺狼相伴出现,这大概是佛教的创新。佛经中常描述鸟兽虫蚁啃噬荒野弃尸的情景,以此印证“诸行无常”。西晋竺法护所译《所欲致患经》中说:“若复见女人,臭烂在地,乌鸟所食,雕鹜所啄,虎狼野狐所啖,无央数虫,从其身出,还食其肉。于比丘意云何?前时端正,颜色妹好,没不存乎?”进而,佛教认为亡魂在地狱也会遭受同样的折磨,铁叶地狱的恶狗其实本源于在墓地啃咬腐尸的野狗或豺狼。
在十六国和南北朝译经中,两个故事系统的界限开始模糊,进而相互融合,表现在:首先,两晋译经中“铜狗”只见于阿鼻地狱,“众狗”只见于铁叶地狱,而北魏流支三藏译《正法念处经》说在活地狱、叫唤地狱、焦热地狱和灰河地狱中均有恶狗。南梁僧旻、宝唱编撰《经律异相》卷五十中,刀轮地狱和剑轮地狱都有“铁狗啮心”,另外又新出现了“恶狗地狱”(六十四地狱),它其实跟有些佛经里讲的“狐狼地狱”是一回事。其次,两晋译经中阿鼻地狱只有铜狗和大蛇两种动物,但鸿摩罗什译《大智度论》卷十六描述的阿鼻地狱不仅有恶狗和毒蛇,还有铁嘴毒虫和大鸟,这明显是从另一个故事系统吸收借鉴来的;再次,两晋译经中阿鼻地狱的铜狗和鬼卒并无瓜葛,而《大智度论》卷十六说噬咬罪人的各种鸟兽都是地狱鬼卒幻化而成:“见合会大地狱中,恶罗刹、狱卒作种种形:牛、马、猪、羊、麞、鹿、狐、狗、虎、狼、狮子、六驳、大鸟、雕鹜、鹑鸟……吞啖咬,齮掣罪人。”最后,有些佛经将各种大小地狱笼统视之,不加区分,恶狗也就自然成为广义的地狱中惩罚罪人的工具,如刘宋求那跋陀罗译《过去现在因果经》卷三载:“见地狱中考治众生,或洋铜灌口,或抱铜柱,或卧铁床,或以铁镬而煎煮之,或于火上而加丳炙,或为虎狼鹰犬所食,或有避火依于树下,树叶坠落,皆成刀剑,割截其身。”
受佛教影响,六朝时的道教故事也出现了地狱恶狗的形象,南齐王琰《冥祥记》记载:“吴时,有王姥,年九岁病死,自朝至暮复苏,云:见一老妪,挟将飞见北斗君,有狗如狮子大,深目,伏井栏中,云此天公狗也。”据南梁陶弘景《真浩》卷十三记载,北斗君在道教神祇中是执掌生死的鬼官(即死神),井栏中那只体形如狮子般的大狗就类似于守卫阿鼻城的铜狗,该故事显然是在佛经故事的基础上改造而成的。
在隋唐佛经中,地狱恶狗的形象出现三个重要变化:1.恶狗成群集结于灰河两岸和刀林之中,隋那崛多译《起世经》卷三说:“刀林之中,复有诸狗,其形烟黑,皮毛垢污,又甚可畏……又此灰河两岸之上,所有诸狗其身烟黑,垢污可畏……啖彼地狱众生身分,举体支节,所有肌肉,段段啮食,不令遗余。”2.恶狗、恶鸟和毒蛇一起出现,文献中有“铁狗铁乌”(唐僧详:《法华传记》卷九)、“铁蛇铁狗”(唐实叉难陀译:《地藏菩萨本愿经》卷上)和“铜狗铁蛇”(唐法琳:《破邪论》卷下)等说法。3.如果除去抄袭两晋南北朝译经的那些文字,隋唐佛典中的恶狗不再有守门之责,而是专行撕咬之事。
宋代以后,佛经翻译日渐式微,但是《大乘日子王所问经》和几种度亡法事科仪中仍然多次出现“铁狗铜蛇”和“铜狗铁蛇”,可见这种说法在当时已经成为熟语。受佛教影响,本土的道教和俗众也接受这一观念,元明之际的道经《法海遗珠》有一篇《太清鄂都总录院秘法》,声称鄂都大帝是冥司主宰,五帝大魔是其帐下的将军,“铜蛇铁狗”则听从五帝大魔差遣。在明代戏曲和小说中,“铜蛇铁狗”隐伏在奈河桥下的滔滔血浪中,专门吞吃生前作恶之人,参见《西游记》第十回、《三宝太监西洋记》第八十七回。这里需要特别说明,虽然“奈河”最早见诸唐五代的敦煌文献(项楚:《说“奈河”》,《文史知识》1988年第10期),但恶狗盘踞在奈何桥下的传说却是明代才出现的,对比历史上先后出现的几种目连故事,便不难发现这一点,唐五代的《目连缘起》和《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并图一卷并序》沿袭两晋佛经的记载,将“铜蛇铁狗”描述为在阿鼻地狱喷焰吐火的凶兽,但明代郑之珍的《目连救母劝善戏文》(卷中)“过耐(奈)河桥”一折说:“下等不善之人从耐(奈)河桥过,过不得,跌下水,陷在河中,铁犬铜蛇残其骨肉。”
明清之际,“恶狗村”的故事出现新变化,狗群离开奈河恶水,迁移到奈河桥附近的一处独立场所——“恶狗村”。戏剧《醉菩提传奇》、小说《说岳全传》以及明清两代的民间宝卷(如《庚申宝卷》《准提宝卷》《定劫宝卷》《三世修行黄氏宝卷》等)大都沿袭这种模式,将“恶狗村”与奈河桥、鬼门关、孟婆庄、剥衣亭、望乡台、阎罗殿并列;但是在多数作品中,恶狗仍然保持正义的品性,撕咬恶人、避让善人,这与佛经的地狱恶狗的形象一脉相承,如清代佛教戲曲《净土传灯归元镜》卷下“魂游地狱分”写道:“〔恶狗扑上〕〔青〕〔引许高立介〕此乃善人,在此经过,休得混扰,汝宜速退![狗跳下]”
清代小说《补红楼梦》的记述与众不同,在第十七回“贾母恶狗村玩新景,凤姐望乡台泼旧醋”中,“恶狗村”的狗群仿佛不分善恶、见人就咬,所以“贾珠忙叫人把预备下的蒸模,四下里撂了有两百个出去”,贾珠解释说道:“若不预备这些东西,凭你是怎么喝、怎么打,他都不怕的,若打急了他,他便上来咬人了。”到了《香山观世音宝卷》中,打发恶狗的“蒸模”变成“七只打狗饼”,《三茅宝卷》中的公主不仅为亡故的刘驸马准备“浮棉饼七个”,还有“桃木棒一根”(陆永峰、车锡伦:《靖江宝卷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年,第360页),这些描述跟今天民间的恶狗村传说高度一致。
总之,“恶狗村”起源于吠陀神话中阎摩的四眼狗,阎摩神话被佛教吸收后,通过佛经翻译进入中国,汉文佛经描述的地狱恶狗其实融合了阎摩四眼狗和食尸野狗两种形象。隋唐以后,经由中土佛教撰述阐发和民间文学渲染,最终形成“恶狗村”的传说并流布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