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的戒酒歌诗
2018-12-18王子今
王子今
酒是上古社会生产与社会生活中最伟大的发明之一。酒在古代社会于饮食享用、情感亲和、秩序维护与信仰寄托,有多方面的作用。酒,是礼制生活的消费品。酒器,也成为礼的仪式性表演的重要道具。
与此同时,嗜酒长期被视为可能导致败坏世风、动摇农本、浪费资源的社会危害。儒学经典可见对这种危害的警惕。古代执政者往往以戒酒的行政方式宣示对酒的过度消费的反对。社会群体和社会个体出于追求身心健康等动机的戒酒行为,也是世代多见的社会文化现象。文学遗产中以戒酒为主题的诗词、歌谣、箴言,或言辞认真,或语气诙谐,往往表现出作者的语言智慧,有时似乎又暗暗洋溢着淡淡的酒香,形成了中国古代社会生活史中色彩斑斓的特殊的文化风景,表现出气韵丰厚的特殊的文化风格。古人戒酒歌诗显现的明达豁朗的生活态度和风雅幽默的文化品格,值得我们认真玩味。对古代王朝简单粗暴的戒酒法令表现出巧妙抗争的文学作品,也是我们认识和理解作为具有自由追求和独特立场的作者其精神品性的宝贵的心态史料标本。某些标榜戒酒的酒徒坚持偏执立场的宣言,作为文学史的遗存也有特殊的价值。
嗜酒危害的警惕与戒酒动机
列入儒学经典的《尚书》,将“酒”与政治之得失、成败、盛衰、兴亡相联系。《尚书·微子》严正谴责纣,指出他因纵酒引致政治危机:“我用沈酗于酒,用乱败厥德于下。”即我们的王沉湎于酒,败坏了高祖推崇的德。又警告说:“小民方兴,相为敌仇。”“殷遂丧,越至于今。”指出下层民众即将奋起反抗,殷政权就要灭亡了。
《尚书·酒诰》篇,据说撰作缘起是“康叔监殷民,殷民化纣嗜酒,故以戒酒诰”,可以看作以“戒酒”为主题的最早的政治公文。《酒诰》写道:“王若曰:明大命于妹邦。乃穆考文王,肇国在西土。厥诰毖庶邦、庶士越少正、御事朝夕曰:‘祀兹酒。惟天降命,肇我民,惟元祀。天降威,我民用大乱丧德,亦罔非酒惟行。越小大邦用丧,亦罔非酒惟辜。文王诰教小子有正有事:无彝酒。越庶国:饮惟祀,德将无醉。”王说:你尊贵的父亲——文王,在西方建立了我们的国家,他曾经朝夕告诫诸侯国君和官吏们只能在祭祀的典礼上使用酒。上天为我们臣民发明酒,就是为了祭祀。上天行罚,惩戒下民丧德作乱,就是因为因酒乱行。有的诸侯国灭亡,也是饮酒过度导致的灾祸。文王告诫他的子孙以及百官,禁止经常饮酒。告诫诸侯国君,只有祭祀的时候才能饮酒;而且要以德的规范约束自己,不至于醉。《酒诰》又提示殷王朝灭亡的教训:“弗惟德馨香祀,登闻于天,诞惟民怨,庶群自酒,腥闻在上,故天降丧于殷。”指责殷王不重视祭祀,滋生民怨,社会各等级纵酒成风,气味上冲于天,因此上天降祸于殷,致使其灭亡。
在较为宽广的社会层面,酒被视为“害性”“丧真”的危害。《初学记》卷二六引庚阐《断酒诫》:“盖神明智慧,人之所以灵也。好恶情欲,人之所以生也。明智运于常性,好欲安于自然。吾以知穷智之害性,任欲之丧真,于是椎金罍、碎玉碗、破兕觥、捐觚攒。”“椎”“碎”“破”“捐”动作,体现了“断酒”的决心。
宋人赵善璙《自警编》卷二写道:“蔡文忠公喜酒,饮量过人。既登第,通判济州,日饮醇酌,往往至醉。是时太夫人年已高,颇忧之。一日山东贾存道先生过济,文忠馆之数日。先生爱文忠之贤,虑其以酒废学生疾,乃为诗示文忠曰:‘圣君恩重龙头选,慈母年高鹤发垂。君宠母恩俱未报,酒如成病悔何追。文忠矍然起,谢之。自是非亲客不对饮,终身未尝至醉。”酒可以“废学生疾”,即影响学业,损害健康。贾存道先生为诗强调“圣君恩重”“慈母年高”,都有待以忠孝报答,如果饮酒“成病”则不可追悔。
也许“废学生疾”,荒废学业,影响健康,是人们宣传戒酒的最重要的理由。
帝王的戒酒诗作
古代王朝的最高执政者往往也发表关于戒酒的文字,有些是以诗为体裁的作品。
见于文献遗存的帝王的戒酒诗作,宋人董更《书录》上篇记载的宋太宗的作品:“太宗皇帝。秘阁刊皇朝祖宗御书刻,太宗书倍于累朝……《赐苏易简戒酒詩二首》刻于江西漕台。”(清知不足斋丛书本)
宋太宗亲自赋诗劝诫其戒酒的这位苏易简,是一位才华过人的学士。《宋史》卷二六六《苏易简传》记载:“易简少聪悟,好学,风度奇秀,才思敏赡。太平兴国五年,年逾弱冠,举进士。太宗方留心儒术,贡士皆临轩覆试。易简所试三千余言,立就奏,上览之,称赏,擢冠甲科。”苏易简没有辜负宋太宗的识拔。“易简续唐李肇《翰林志》二卷以献帝,赐诗以嘉之。”不过,这位高才之士有酷爱饮酒的嗜好。“易简性嗜酒,初入翰林谢日,饮已微醉。余日多沉湎。上尝戒约深切,且草书《劝酒二章》以赐,令对其母读之。自是每入直不敢饮,及卒。上曰:‘易简果以酒死,可惜也!”,董更撰《书录》所谓宋太宗作《赐苏易简戒酒诗二首》,《宋史》题《劝酒二章》。
《劝酒二章》又有写作《戒酒劝酒诗二章》的。宋人洪遵《翰苑群书》卷九《苏耆次续翰林志》记载:“公书诏之暇,日饮醇酎。上御草书《戒酒劝酒诗二章》以赐,仍令与祖母读之。”又录有诗作全文:“何人肯立杜康庙,又拉刘伶在畔头。愿得黄金千万铤,一时送与酒家休。”其二:“几酝香醪一曲歌,本图闲放养天和。后人不会先贤意,破国亡家事极多。”曾巩《隆平集》卷六《参知政事》记述苏易简事迹,也说到宋太宗为他所作的《戒酒诗》:“易简嗜酒,上尝以诗戒之。入直虽不敢饮,在私第,未尝不醉。”看来,皇帝戒酒的劝告并没有真正生效。王称《东都事略》卷三五《苏易简传》也写道:“易简性嗜酒。太宗尝以诗戒之。在翰林入直虽不敢饮,在私第,未尝不醉。及其死,太宗曰:‘易简果以酒败,可惜也!”苏易简“在私第,未尝不醉”的表现,宋太宗有所知晓。
这位宋太宗曾为其作《戒酒诗》,又惋叹其“以酒死”“以酒败”,深以为“可惜”的苏易简及其子孙,堪称文学世家,而同时也可以称作“嗜酒”世家。他的孙子苏舜钦,即苏子美,有著名的《汉书》下酒故事。宋人龚明之《中吴纪闻》卷二“苏子美饮酒”条写道:“子美豪放,饮酒无算,在妇翁杜正献家,每夕读书以一斗为率。正献深以为疑,使子弟密察之。闻读《汉书·张子房传》,至‘良与客狙击秦皇帝,误中副车,遽抚案曰:‘惜乎!击之不中。遂满饮一大白。又读至‘良曰:始臣起下邳,与上会于留,此天以臣授陛下,又抚案曰:‘君臣相遇,其难如此!复举一大白。正献公闻之大笑,曰:‘有如此下物,一斗诚不为多也。”,《汉书》下酒故事,使得酒与历史知识发生了美好的联系。元人陆友仁《研北杂志》卷下以及明人何良俊《何氏语林》卷二一也都说到苏舜钦《汉书》下酒事迹。明人吴从先《小窗自纪》也提到这一故事,并且以其他史书和《汉书》比较:“苏子美读《汉书》,以此下酒,百斗不足多。余读《南唐书》,一斗便醉。”宋太宗以劝其戒酒予以保护的“聪悟,好学”的苏易简,其家族后继者同样“风度奇秀,才思敏赡”,却因“饮酒无算”情节,传为学术史上的趣谈。
宋太宗为苏易简作《戒酒诗》,是令文士戒酒的故事。另一宋代皇帝则有要求一位武将戒酒的命令。故事发生在宋高宗与名将岳飞之间。《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六八“宋高宗绍兴三年”记载,岳飞与另一军官赵秉渊酒后发生纠纷,而宋高宗的处置,即“戒飞止酒”:“先是,(岳)飞在洪州与江南兵马铃辖赵秉渊饮,大醉,击秉渊几死。帅臣李回奏劾之。及是,上戒飞止酒,飞遂不饮。”岳飞遵从帝命,果然“不饮”。
诗酒之缘与“戒酒”的诗体文学宣传
酒与才情的关联,因杜甫的《饮中八仙歌》得以广泛传播。诗中写道:“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九家集注杜诗》卷二)“李白一斗诗百篇”,或作“李白斗酒诗百篇”(马永易:《实宾录》卷九“酒仙”条;陆容:《菽园杂记》卷一五)。
酒有助于歌诗创作,有更早的实例。在司马迁笔下,项羽、刘邦最著名的歌诗作品,皆成于酒后。读《史记》卷七《项羽本纪》,都会注意到对垓下决战的精彩写述。楚霸王英雄生涯最后一幕的重要情节,使人印象至深:“项王军壁垓下,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项王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项王则夜起,饮帐中。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常骑之。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自为诗曰: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数阕,美人和之。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这是我们熟悉的故事,也是我们熟悉的歌诗。对于“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气”,宋代理学家谈“浩然之气”时以此为例:“浩然之气只是气大敢做,而今一样人畏避退缩,事事不敢做,只是气小。有一样人未必识道理,然事事敢做,是他气大。如项羽‘力拔山兮气盖世,便是这样的气。人须是有盖世之气方得。”这是朱熹引程子的话,见《朱子语类》卷五二。读者都会注意到,项羽“悲歌慷慨”,是在“饮帐中”之后。
和项羽“力拔山兮”悲歌享有同样知名度与文化影响的,还有刘邦的《大风歌》。《史记》卷八《高祖本纪》有如下记述:“高祖还归,过沛,留。置酒沛宫,悉召故人父老子弟纵酒,发沛中儿得百二十人,教之歌。酒酣,高祖击筑,自为歌诗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令儿皆和习之。高祖乃起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
项羽歌“力拔山兮”事在《史记》卷七,刘邦歌“大风起兮”事在《史记》卷八。据篇次相邻的文字记录,虽一负一胜,一败一成,一枯一荣,两位各自均“气大敢做”的英雄,在彼此不同的故事情境中,却有相近的表现。项羽“自为诗曰”,刘邦“自为歌诗曰”。项羽“悲歌慷慨”,刘邦“慷慨伤怀”。项羽“饮帐中”,刘邦“置酒沛宫”“纵酒”“酒酣”。项羽“歌数阕,美人和之”,似乎是男女声共同的表演;而刘邦先则“击筑”,后“乃起舞”,也参与了集体狂欢。刘邦歌“大风”之后,太史公又记载:“谓沛父兄曰:‘游子悲故乡。吾虽都关中,万岁后吾魂魄犹乐思沛。且联自沛公以诛暴逆,遂有天下,其以沛为联汤沐邑,复其民,世世无有所与。沛父兄诸母故人日乐饮极欢,道旧故为笑乐。”这段记述三次出现“乐”字,“乐”,“乐饮极欢”“道旧故为笑乐”。然而刘邦自己的表现,在“乐”的另一面,又似乎流露出深切的悲怆。据太史公的具体记载,“慷慨伤怀”之后,即“泣数行下”。此高祖“泣数行下”与项王“泣数行下”的表情记录,竟然完全相同。
一个失败的英雄,面对悲剧结局,自为壮歌,“泣数行下”。一個成功的英雄,面对“神光一万八千里”,“西南扫地迎天子”(张碧:《鸿沟》,《全唐诗》卷四六九)的胜利庆典,同样在“自为歌诗”,“令儿皆和习之”之后,“泣数行下”。就刘邦“酒酣”唱“大风”故事的描写,刘辰翁说:“古今文字,淋漓尽兴,言笑有情,少可及此。”(《班马异同》卷二)吴见思说“沛中留饮处”,“写其豁达本色,语语入神”。(《史记论文·高祖本纪》)李晚芳也有近似的评价:“沛中留饮,处处画出豁达大度”,“语语入神”。(《读史管见》卷一《高祖本纪》)“泣数行下”是否可以理解为“豁达”的表现,还可以思索。而有的学者对刘邦这样的分析或许也与太史公的意思有所接近:功成业就后生发的空虚失落使他处于深层的精神痛苦中(赵明正:《生命的悲剧形象展示——<史记·高祖本纪>新解读》,《山西师范大学学报》2000年第4期)。寂寞与孤独,说不定也是让帝王垂泪的因由。应当注意到,司马迁笔下的英雄歌哭,项羽于“饮帐中”时,刘邦也在“纵酒”“酒酣”之际。酒的神力,使得他们的精神情怀的深意可以“淋漓尽兴”地展现。
虽然酒后可以袒露“浩然之气”与“豁达本色”,虽然杰出诗人可以被称作“酒中仙”,“斗酒”被看作“诗百篇”的直接促成因素,但是在诗酒之缘的另一面,我们还看到以歌诗宣传戒酒的实例。有些以戒酒为主题的诗作,文学品质相当高雅。明人徐(火勃)《笔精》卷五《诗谈》“戒酒诗”条记载:“嘉靖初,建州士人陈安性嗜酒,落魄不羁,好吟咏。尝作《戒酒诗》云:门前冷落故人疏,日日衔杯世事无。寄语东风林下鸟,春来切莫唤提壶。”这是一位“性嗜酒”的“士人”的《戒酒诗》,品味诗句,我们可以体会徐(火勃)对作者“好吟咏”的评价,也能够通过诗人“寄语”,理解其“落魄不羁”的风格。以诗词形式进行“戒酒”的文学宣传的作品颇多见。如元人侯克中《戒酒》诗:“一介微躯幸粗安,忍令狂药恣戕残。伯伦至死无遗恨,康节平生不尽欢。舌上有刀招祸易,胸中无鉴责人难。老来慎勿逢朱粲,糟彘徒能奉一餐。”(《艮斋诗集》卷四)其中“忍令狂药恣戕残”说到酒对健康的危害。“舌上有刀”句,或说醉后失言。元人陈高《醉后在林长卿家戏作》:“醒时筵秩秩,醉后舞傞傞。尔汝忘形甚,喧哗出语多。儿童纷笑舞,婢仆定嗔呵。戒酒从今始,亲朋永勿过。”(《不系舟渔集》卷五《五言律诗》)也因“醉后”失态,“忘形”多语,在“儿童”“婢仆”面前丧失“秩秩”形象,决心“戒酒从今始”。
陶诗《饮酒》《止酒》与宋人的响应
陶渊明有《饮酒二十首》,序文写道:“余闲居寡欢,兼比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纸墨遂多。辞无诠次,聊命故人书之,以为欢笑耳。”
陶渊明又有《述酒》诗。诗坛名声最响亮的,是陶渊明《止酒》诗:“居止次城邑,逍遥自闲止。坐止高荫下,步止荜门里。好味止园葵,大欢止稚子。平生不止酒,止酒情无喜。暮止不安寝,晨止不能起。日日欲止之,营卫止不理。徒知止不乐,未知止利己。始觉止为善,今朝真止矣。从此一止去,将止扶桑埃。清颜止宿容,奚止千万祀。”此五言诗,每五字都出现一“止”字,即句句言“止”,表现出高超细致的语言文字技巧。其中说到“居止”“闲止”“坐止”“步止”“味止”“欢止”“暮止”“晨止”等。而“止酒”包括诗题共出现三次。
陶渊明笔下的“止酒”作为语言现象,也形成了历史共鸣。他大概不会想到,“止酒”竟成为具有范式意义的语言标品。后来宋代文人竞相应和仿制,以至出现了数量颇多的以“止酒”为主题的“和陶诗”。
“止酒”是宋代通行词语。宋儒解释《尚书·酒诰》经义,曾经使用“止酒”一语。如胡士行说:“敬则不饮,此止酒第一剂也。”“止酒”一词最初出现于正史,也大致见于这一历史时期。有关金王朝的正史记录中明确以“止酒”言“戒酒”。如《金史》卷四《熙宗亶纪》:“以平章政事勖谏,上为止酒,乃布告廷臣。”《金史》卷六六《始祖以下诸子列传罍勖》:“勖上疏谏,乃为止酒。”《金史》所见“止酒”的说法,可能来自中原地区。
在宋代民间消费生活等级较高,市井娱乐形式丰富多样的历史时期,“止酒”似乎并不符合追求热烈奢华的社会习尚。史浩词作《喜迁莺·收灯后会客》写道:“才过元夕,念燕赏未阑,欢娱无极。且莫收灯,仍休止酒,留取凤笙龙笛。金马玉堂学士,当此同开华席。”又说:“难觅,交欢处,杯吸百川,雅量皆勃敌。”“华席”之上,“燕赏未阑,欢娱无极”之时,如果说要结束此“交欢”场景,自然不免遭遇“且莫收灯,仍休比酒”的抵制态度。
安徽当涂曾经发现苏轼“戒酒诗碑”。清赵绍祖《安徽金石略》卷五记载:“宋苏轼‘戒酒诗碑,无年月,在当涂,佚。”据说:“在府学尊经阁墙下”(《当涂县志》)。苏轼多有和陶诗。王文诰注苏轼《和陶饮酒二十首》:“计和陶诗一百二十四首,《归去来集字》十首,《和归去来词》一首。”我们读到这样一篇:“贬滴海南,途中兄弟相遇,同行一月至雷州,作《和陶止酒》诗。”序文还写道:“丁丑岁,余滴海南。子由亦贬雷州。五月十一日,相遇于藤,同行至雷。六月十一日,相别渡海。余时病痔呻吟,子由亦终夕不寐,因诵渊明诗,劝余止酒。乃和原韵,因以赠别。庶几真止矣。”其诗用陶渊明《止酒》诗韵:“时来与物逝,路穷非我止。与子各意行,同落百蛮里。蕭然两别驾,各携一稚子。子室有孟光,我室惟法喜。相逢山谷间,一月同卧起。茫茫海南北,粗亦足生理。劝我师渊明,力薄且为已。微痾坐杯酌,止酒则廖矣。望道虽未济,隐约见津埃。从今东坡室,不立杜康祀。”这当然是宋人和陶渊明《止酒》诗中格调较高的一首。
辛弃疾《沁园春》序文写道:“将止酒,戒酒杯使勿近。”指出其主题在“止酒”“戒酒”。其辞尤为著名:“杯,汝来前。老子今朝,点检形骸:甚长年抱渴,咽如焦釜;于今喜睡,气似奔雷。汝说,刘伶,古今达者,醉后何妨死便埋。浑如此,叹汝于知己,真少恩哉!更凭歌舞为媒,算合作人间鸩毒猜。况怨无大小,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为灾。与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犹能肆汝杯。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则须来。”,辛弃疾通过与“杯”对话表现的“自由放肆的精神”,笔法诙谐,富有“风趣”的“韵味”,实在精彩高明。
关于“止酒”“戒酒”,可见虽然识其“鸩毒”危害,明白“过则为灾”,却仍然深心追求“一醉”中之“至乐”,往往言“止”而实不能“止”,名“戒”而终未可“戒”。极活泼生动之文句所反映的是人与“酒”特殊的情感,代表了当时社会风习一个十分重要的侧面,值得社会生活史和社会意识史的研究者珍视。
辛弃疾另一名作《沁园春》,有小序:“城中诸公载酒入山,予不得以止酒为解,遂破戒一醉,再用韵。”其文辞说到“陶令”:“杯汝知乎,酒泉罢侯,鸱夷乞骸。更高阳入谒,都称齑臼,杜康初筮,正得云雷。细数从前,不堪余恨,岁月都将曲蘖埋。君诗好,似提壶却劝,沽酒何哉。君言病岂无媒。似壁上雕弓蛇暗猜。记醉眠陶令,终全至乐,独醒屈子,未免沈灾。欲听公言,惭非勇者,司马家儿解覆杯。还堪笑,借今宵一醉,为故人来。”诗人与“杯”的对话,“细数从前”酒史的精彩片段,“酒泉”“鸱夷”“高阳”“杜康”种种,又以“醉眠陶令”与“独醒屈子”比较,末句言“借今宵一醉,为故人来”,与序文“城中诸公载酒入山,予不得以止酒为解,遂破戒一醉”对应,最终表达了“止酒”其实只是相对的。关于酒醉,辛词又有《西江月·遣兴》:“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著全无是处。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醉中与“松”的对语,正是酒后真态,读来有亲切感。
戒酒歌诗的政治史意味
《艺文类聚》卷二四引《蜀志》,记载一则有关“禁酒酿”的故事:“天旱,禁酒酿者。刑吏于人家索得酿具,欲令与作酒者同罚。简雍从先主游,见一男子行道,谓先主:‘彼人欲淫,何以不缚?先主曰:‘卿何以知之?雍曰:‘彼有淫具,与欲酿者同。先主大笑,而原欲酿者。”蜀汉政权因“天旱”粮食短缺“禁酒酿”,执法者严酷,有“酿具”者竟然“欲令与作酒者同罚”。简雍以诙谐语成功劝谏刘备。这个故事可以看作司法史料,也体现了蜀地“酒酿”的悠久历史。而民间社会有关酒的意识,也由此有所透露。大致时代相近,曹魏政权也曾经“禁酒”。孔融著文明确表达了反对的意见:“公初当来,邦人咸抃舞踊跃,以望我后。亦既至止,酒禁施行。天垂酒旗之耀,地列酒泉之郡。人有旨酒之德,尧非千钟,无以建太平。孔非百觚,无以堪上圣。樊哙解厄鸿门,非彘肩危酒,无以奋其怒。赵之厮养,东迎其王,非引危酒,无以激其气。高祖非醉斩白蛇,无以扬其灵。袁盎非醇醪之力,无以服其命。定国非酣饮一解,无以决法令。故耐生以高阳酒徒,著功于汉。屈原以馎糟歠醨,身困于楚。犹是观之,酒何负于治者哉?”(《艺文类聚》卷七二引孔融《难魏武帝禁酒书》)以历史人物、历史事件生动说明“酒”不负于“治者”,即不影响治世成就的事实。《艺文类聚》卷五六引曹丕《典论》:“孔融体气高妙,有过人者。然不能持论,理不胜辞,至于杂以嘲戏。及其时有所善,扬、班畴也。”此《难魏武帝禁酒书》,就有“杂以嘲戏”的成分。其中对抗曹操的情绪,也是鲜明的。
古代政治生活与酒的关系,可以通过多种视角观察。宋人李纲《戒酒》诗写道:“吾初不解饮,涓滴莫下咽。自从游宦来,稍稍颇称善。譬犹怯懦士,习惯亦能战。作气欲吞敌,贾勇乃求殿。迁愚婴重衅,漂泊旅异县。怀家路迢迢,惜春花片片。浇愁欲千钟,燕客卑九献。浩如鲸吸川,无那浮壶箭。欢然偶过量,浅狭诚易见。噎呕九脏翻,昏瞀两目眩。宿醒味犹恶,累日不欲膳。吾生如浮沤,急景若奔电。学道贵清虚,为文欲精练。胡为事杯构,无乃废笔砚。先生一石醉,待诏三升悬。枕曲与藉糟,自污何足羡。从今梁溪翁,无复醉乡愿。”(《梁溪集》卷八《古律诗四》)作者回顾进入“醉乡”生活的经历,“吾初不解饮,涓滴莫下咽”,然而,“自从游宦来,稍稍颇称善”,后来“习惯亦能战”,至于“浩如鲸吸川”。文士进入官场,同时也进入了酒场。这种沉湎于“杯构”之间的人生场景,是考察中国古代行政史与官吏生活史时应当关注的。
元人贡奎《和曹继清高士止酒诗》云:“久困城中役,聊登野外堂。路回知迹倦,境静觉声扬。楫罢佩簪集,坐来灯烛张。”(《云林集》卷五)这里说饮酒只是行政辛苦的一种调节方式。郝经《饮酒》诗写道:“我本醉乡人,弓旌招我仕。自此樽俎疏,漠然忽丧已。醒治夸了了,枯稿成内耻。况复拘厄途,不得归田里。十年犹不字,骎骎逾一纪。日事虽有酒,多病辄自止。强饮终无欢,忘力徒自恃。”感叹“仕”的生涯使得“樽俎疏”,“强饮终无欢”,因有“归田里”欲求。他的《止酒》诗,顺应“和陶”潮流,这种心绪表达得更为明朗:“物各有所止,惟止止众止。所嗜止杯酒,跌宕乾坤里。好饮即为徒,更不顾妻子。无酒则酤我,得酒即欣喜。日在醉即眠,日出醉未起。沈酣三十年,落魄误生理。赴诏方始醒,旷然便失已。南来增殷忧,从此酒止矣。愁浓亦如酒,苦海浩无涘。何当大刀头,一饮醉千祀。”他的另一首《饮酒》诗:“武帝烧黄金,玉殿紫烟飞。终下轮台诏,怆然徒伤悲。侈心与物竞,诣绝无所依。血气有壮瘁,困惫终还归。醉乡万事和,悠悠无盛衰。有酒当共饮,献酬莫相违。”(《陵川集》卷七《古诗·和陶》)于“醉乡”言政治“盛衰”,也许表现出另一种特别的清醒。
宋人陈造《戒饮三诗》叙言说:“予中年病于酒以饮自誓谓不当自贼,亦不以贼人,饮客多寡听自酌,人皆笑之。”其二写道:“中古避世者,或以饮自名。世网未易脱,颠眩宁其情。嗟哉竹林子,哜茹日瓶罂。”(《江湖长翁集》卷三《五言古诗》)以为“饮”者坚持“避世”的人生原则,“戒饮”体现“世网未易脱”的意见,也值得重视。
偏执酒徒的心声:标榜“戒酒”的反戒酒口号
《晋书》卷四九《刘伶传》记载:“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鍤而随之,谓曰:‘死便埋我。其遗形骸如此。”辛弃疾词于是有“醉后何妨死便埋”句。元代诗人仇远《刘伶墓》诗写道:“凤浦鸳湖西有坟,此茔寂寞海边村。落花红雨鬼仙句,淡月黄昏酒圣魂。有锸已随棺椁化,无碑空信艾刍言。螟岭蜾赢今何在,起为先生酹一尊。”(《山村遗集》)这位被称作“酒圣”的刘伶,也有“断”酒、“禁”酒的故事。《世说新语·崇礼》:“刘伶病酒,渴甚,从妇求酒。妇捐酒毁器,涕泣谏曰:‘君饮太过,非摄生之道,必宜断之!伶曰:‘甚善。我不能自禁,唯当祝鬼神自誓断之耳!便可具酒肉。妇曰:‘敬闻命。供酒肉于神前,请伶祝示。伶跪而祝曰:‘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解,五斗解醒。妇人之言,慎不可听!便引酒进肉,隗然已醉矣。”劉伶二十四字祝词,其实也是可以作“戒酒”诗读的,只是立意曲折,竟然高调反对“戒酒”。宋人陈与义《诸公和渊明止酒诗因同赋》就此“刘伶妇”故事有所感叹:“爱河漂一世,既溺不能止。不如淡生活,吟诗北窗里。肺肝亦何罪,困此毛锥子。不如友曲生,是子差可喜。三杯取径醉,万绪散莫起。奈何刘伶妇,告语见料理。不如一觉睡,浩然忘彼己。三十六策中,此策信高矣。政使江变酒,誓不涉其溪。尚须学王通,艺黍供祭祀。”(《简斋集》卷二)
以“止酒”为诗作主题,然而却明确强调“此酒不可止”者,有宋人张孝祥《止酒》诗:“饮酒见真性,此酒不可止。一饮病三日,止酒宁获己。饮酒有别肠,劝酒无恶意。既因酒成疾,那识酒真味。将军醉不敬,次公醒而狂。破面长触人,不如持空觞。人言我止酒,似是遣客计。但使客常满,客醉我亦醉。”元人吴莱《喻东泉学道止酒自书止酒诗座右戏寄》对朋友“止酒”行为发表戏谑之言:“何故欲止酒,自吟止酒词。酒何负于人,杯构遽不持。我虽不解饮,见饮辄喜之。何疑酒乱性,屏去无醇醨。乃言执道要,危坐息奔驰。行思驾羽轮,久矣梦肉芝。凤鸾守炉鼎,龙虎擅崛奇。狂醒不我毒,痛饮非吾师。终然彼先酒,昔者祀狄仪。笑挥金笸箩,倒着白接(四離)。常人溺妄境,世虑动棼丝。争如醉酩酊,得以混希夷。神仙矧多幻,狡狯无不为。遨游市舍长,调谑酒家姬。唱歌便烂漫,冠佩任倾欹。吾知麻姑过,解与阳都期。惕哉学仙侣,身若稿木枝。云胡千瓢量,政类断乳儿。欢伯却恨诉,曲生亦嗟咨。丹室尚恍惚,醉乡终弃遗。万一君上天,酒星恐君疑。抑且君得封,酒泉并须移。竹溪清风处,栗里落照时。二子岂不饮,千秋长若斯。”(《渊颖集》卷三)元代诗人郝经有和陶《止酒》诗,其中一首和陶《饮酒》诗则一反其意,写道:“壶中别一天,饮之造真境。有梦浑未觉,独醉胜独醒。忘物神乃会,放怀道即领。巨壑当藏舟,括囊勿脱颖。为告不饮人,此理天日炳。”(《陵川集》卷七《古诗·和陶》)以为“饮之造真境”,“独醉胜独醒”。对于“不饮人”饮酒合于天理的宣传,冠冕堂皇至于极点。
社会下层人等对于“戒酒”的态度,可以由未载入文献的民间文字形式得以体现。
唐长沙窑瓷器题诗可见这样的作品:“终日如醉泥,看东不辨西。为(惟)存酒家令,心里不曾迷。备(避)酒还逢酒,逃杯反被杯。今朝酒即醉,满满酌将来。”所谓“备(避)酒”,应当就是文献通常所见“戒酒”“止酒”以及刘伶故事中的“断”酒、“禁”酒。又如:“不知酒是龙泉剑,吃入肠中别何愁。”似乎对“戒酒”持积极态度。而所谓“须饮三杯万士(事)休,眼前花拨(发)四枝叶”,则显然是鼓励畅饮的文字。湖南省博物馆藏唐长沙窑瓷器有抄写张氲《醉吟三首》(《全唐诗》卷八五二)之一诗句的:“去岁无田种,今春乏酒财。恐他花鸟笑,佯醉卧池台。”这是民间文学与书斋文学结合甚好的一例。诗句中也表达了与“酒”“醉”有关的很特别的意境。
稍晚俗文学作品中,也可以发现颇多史料。如《醒世恒言》卷三六《蔡瑞虹忍辱报仇》。这篇小说开篇就写道:“‘酒可陶情适性,兼能解闷消愁。三杯五盏乐悠悠,痛饮翻能损寿。谨厚化成凶险,精明变作昏流。禹疏仪狄岂无由,狂药使人多咎。这首词名为《西江月》,是劝人节饮之语。今日说一位官员,只因贪杯上,受了非常之祸。”故事说,蔡武贪杯,得友人举荐一官职,赴任途中因酒遇害。女儿蔡瑞虹曾力劝放弃这一职务:“如今爹爹在家,日日只是吃酒,并不管一毫别事。倘若到任上也是如此,那个把银子送来,岂不白白里干折了盘缠辛苦,路上还要担惊受怕。那游击官儿,在武职里便算做美任;在文官上司里,不过是个守令官,不时衙门伺候,东迎西接,都要早起晏眠。我想你平日在家,单管吃酒,自在惯了;倘到那里,依原如此,岂不受上司责罚!”然而蔡武执意前往任上。“瑞虹见父亲立意要去,便道:‘爹爹既然要去,把酒来戒了,孩儿方才放心。蔡武道:‘你晓得我是酒养命的,如何全戒得,只是少吃几杯罢!遂说下几句口号”,这可以说是一首文辞特别的“戒酒”诗:“老夫性与命,全靠水边酉。宁可不吃饭,岂可不饮酒。今听汝忠言,节饮知谨守。每常十遍饮,今番一加九。每常饮十升,今番只一斗。每常一气吞,今番分两口。每常床上饮,今番下地走。每常到三更,今番二更后。再要裁减时,性命不直狗。”与一般文人诗作比较,文句拙朴平实,对“水边酉”的情感,却是极度热烈的。所谓“今听汝忠言,节饮知谨守”,不过是虚与委蛇之说。此后数句,都表达了决不“裁减”的坚定。蔡武人生悲剧的“凶险”情节,是作者希望产生鉴戒效应的。而其中有关“戒酒”的“几句口号”,表现了“酒养命的”人们之特殊心态。其语言风格,似乎亦如“三杯五盏乐悠悠”,也有“精明”“昏流”之间的境界,读来可以体会到特别的意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