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寻老去的后府
2018-12-17高维生
高维生
2009年,我父亲出版散文集《日暮苍山远》,其中收入《从门缝里看后府》一文,讲述童年玩耍的生活。
小时候,我就知道后府,父亲说起乌拉打牲衙门第31任总管赵云生的私宅,也说起正房西屋的水晶石炕沿。水晶两个字,使我少年时代,有过很多的向往。
2014年7月17日,我在北京办理一件出版事宜,父亲因身体原因,住进省立医院。接到这个电话,匆忙办完事情,十八日从北京南站,乘G33次动车回济南。陪父亲住院,我夜里睡在折椅上,窄小的面积束缚身体,每次翻动身子,要起来做转向。清晨起来,我上电热炉打开水,和父亲一起到十七楼餐厅吃早点。上午八点,护士推着装满药品的小车,将塑料袋中的药液,吊在输液架上,棕色的细管,把药液送进父亲的身体中。病菌和药在血管中搏杀,听不到激烈的声音。我和父亲谈起不久前,上九台做田野调查,谈到其塔木,父亲的眼中跳出一朵亮。突然闪现的光,挟带复杂的情感,燃起记忆中埋藏的星火。
父亲的枕头边上,放着一本《乌拉古镇》,铜版纸印刷,又是十六开的大本,书的分量重。父亲每天输液,读这本写他家乡的书,打发漫长的时间。封面的调子暗淡,有久远的历史感。檐角上挂着的风铃,显得孤独又寂寞,金属的清脆声无法穿越时间,凝固在遥远的过去。父亲向我推荐这本书,要想了解乌拉的历史值得一读。
二
2015年8月,我又一次来到长春做田野调查,探访乌拉街的后府,由当地文史专家江汉力陪同,见面时他送我一本《吉林乌拉皇贡》,书中收入他多篇文章。我们在他的讲述中,走进乌拉街后府。
乌拉街临松花江,是满族聚集的地方。道光年间的乌拉总管德棱额府的东府,在新城里第五道胡同东首。五条胡同西头西府,是当年出任张家口副都统的王魁福府宅,人们习惯称为魁府。吉禄府是嘉庆年间的吉林副都统、乌拉总管吉禄的私宅,被称为前府。这几个府中,要数后府名气大。它是乌拉打牲衙门第三十一任总管赵云生的私宅,布局大气,建筑恢弘,与众不同。
我父亲童年就读的慈善会幼儿园,在松花江右岸,园北有一排高大的圆柱型积谷仓,仓廒的门房便是教室。向北望去,就能看到肃穆的后府。父亲和他的小伙伴们,不知天高地厚,什么都不怕,到后府门前玩耍,做藏猫虎、开仗、跳格子的游戏。
我无法看到当年的影壁,只有从文献中的记载,构画出想象的完整图。在友人的陪伴下,顶着酷暑来到乌拉街看后府。空荡荡的院子,只有几间破败的房子,周围是无边无际的苞米地,飘散植物的清香,院子显得荒凉。父亲说的影壁,只是记忆中的事情,现在连地基都找不到了。当年盛景只能在复原示意图上再现了。浮雕的海天日出,镂工极致,虬龙夭矫,云水浮叠,中间为“当朝一品”四个大字。
古时的院落,有院里和院外之分,为了安静和私密性筑起一堵墙,达到防患的效果。影壁的作用是为了保持院内的神秘感,防止外人向大门里窥望。我来到后府的大门,几根木方子,几块木板拼凑的门,只能挡住乱窜的野狗。院子里无人看管,友人不费力气,拨开门闩,我们顺利地走进。高大的院墙不见踪影,无什么神秘感,昔日地位的象征,随着消失的院墙,荡然无存。阔气的影壁被拆掉,如果不是父亲在书中写过,怎么都无法想象,这里有过影壁,更谈不上浮雕的画面。我听父亲讲过后府的事情,史料中的记载纷纷出现,它们与现实交织在一起,不知如何应对。如今的院子剩下几间建筑,固执地坚守在时间中,保留过去的遗风。如果不是读了他的文字,我不会来探寻老庄园。父亲和当年的小伙伴们,在这片历史悠久的土地上,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他们常做出让人难以想象的恶作剧,为三个寿星用泥巴做成鸡公,守门人发现后,嘴里不干净地骂道:“妈拉巴子”、“小兔崽子”,将他们赶跑,然后清理残迹。
我走进后府,看不到二进四合院。大门上当年悬挂的“坐镇雍容”黑底金字匾额,是奉天将军伊克唐阿、吉林将军长顺、黑龙江将军德英共同赠送。多年沧桑,后府损毁严重,现仅存正房与西厢房,一進又一进的四合院。赏月亭、养鱼池、假山、玉桥,还有名贵的花草,这是档案中的文字记载。
父亲说他最大兴趣,是去看带有风铃的烟囱。上面有一个风楼,远处看如同塔尖。阔气的烟囱,在别处见不到的,四角挂有铃铎,不同的风向,铃铎发出不同的音响。据说每次风动,吹出的音响,都如一首古曲,引得路人随声哼唱。
山墙边上的烟囱还在,原来的早已倒塌,现在换为机制红砖。烟囱上的风铃,带塔尖的风楼,随着时间而去,不可能在风中荡出古曲。我来到烟囱前,顺着砖壁向上望去,夏日的天空,连一片云都没有。一新一旧,两种不同的颜色,代表不一样的时代。抚摸每一块红砖,感觉它缺少东西,竖立在老建筑边上,一点不相契,犹如翻开的档案,一页是现实,一页是历史的记忆。
房琦绘制的复原示意图上,正门外的匾额是由阴文刻的“绳直冰清”,是北京庆亲王赠送的礼物。门里还有清末状元陆润庠送的“兰桂友芬”匾额,慈禧太后御笔“龙虎”两字,悬在赵家三世总管画像的上面,这一切都是历史上的事情,现在无法看到了。从复原示意图上看,正房脊为“二龙戏珠”,精美的花饰砖雕、石雕、木雕,显示着豪华的气派。古老的庄园在画家的笔下,恢复原有的概貌,表现北方独特的建筑形态。1939年,赵家的后人赵文全携家人回访旧居,他写出一首《重游后府》:
清室乌拉一宦家,堂皇广厦半倾斜。
除闻铁马风声外,满院沉沉野草花。
回到祖宅本是一家高兴的事情,感受祖先气息,共振血脉,却看不到昔日盛时的情景,唯有对先人的怀念,对过去的留恋,表现得非常伤感,院子中的名花换为野草,传达人间的沧桑。我读赵文全的诗,回想在后府的情景,心情被野草、沉沉的院落,弄得沉重。
三
一个清瘦的老人,穿着官服,戴着官帽,坐在一张椅子上,脚后跟并拢,两个脚尖分开,呈喇叭口状。他目视前方,不大的眼睛,精神十足,有一股逼人的气势。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后府主人,乌拉打牲衙门第三十一任总管赵云生的照片。
赵云生,名奇峰,打牲乌拉正白旗人,“其先人由京总管内务府分驻乌拉,逐世居焉”。他的后人讲,他是话语不多的人,性格刚强,在大事面前敢于担当。据《永吉县志》记载:“幼时聪敏。稍长博览群书,先谙满文以太学生入署为差,不年授笔帖式,旋升金官……任满转骁骑校,升翼领,适奉旨开河扑珠,因停止多年,诸端废弛,诏命严进,总管某公束手无策”。
女真语乌拉,汉译为江的意思,松阿里在满语中为松花江。乌拉为“兴龙之地”,从顺治时起,均在乌拉设置采捕的纳贡机构。打牲乌拉总管衙门,满语叫穆麟德,它与江宁织造、苏州织造、杭州织造并称为四大贡品基地。共有五位清朝皇帝,先后来此巡查,松花江周围560余里的地方,都被划入打牲乌拉的管辖,禁止百姓进入该区。辖区内有22处采贡山场和64处采珠河口,贡品按照其用途分门别类,鼎盛期的贡品种类达3000余种。
打牲乌拉总管衙门,不归属于吉林地区最高军事机构,它直接由清朝内务府管理。所以重要的贡品,朝廷视为珍宝的东珠,不必经过二道手续,直接呈给皇上和太后。其中有一则:“谨将拣得大小东珠分色光另缮汉字清单呈览外,奴才等将按旗分别拣得东珠,敬谨盛匣封固饬交翼领云生等,十月十三日起程呈进。伏乞两宫皇太后、皇上圣鉴,饬下该部内务府等衙门查收。为此。谨奏。”从奏折可以读出,打牲乌拉在皇宫中的重要性。
赵云生还有一件值得传颂的事情,1884年秋,光绪十年,他主持修纂《打牲乌拉志典全书》。这是一项工程,不是短时间完成的工作,需充分利用“打牲乌拉总管衙门”二百年的册报、文书和档案,对一些原始文件进行归类和系统全面整理,记述乌拉地方的历史和当时的真实情况。1889年冬,光绪十五年,赵云生再次主持编纂《打牲乌拉乡土志》,收集山川、民俗、风物、户口、人物等诸多方面素材,为地方史留下珍贵的资料。
光緒二十一年(1895),吉林将军长顺奏请朝廷,表彰赵云生剿匪、护卫地方有功,奉旨赏加副都统衔。光绪二十六年(1900),沙俄侵入东北,赵云生率众坚守乌拉街,与侵略者据理交涉,使全城免遭一场灭绝的灾难。就在这一年, 七十岁的赵云生接受朝廷重任,当上伯都讷副都统。他新官上任,忙于处理公务,积劳成疾。光绪二十八年(1902),赵云生病死于任上,时年七十三岁。
我在后府的院子中,寻觅昔日的影迹,似乎听到主人赵云生的脚步声,清晨起来,走出房门,看到天空有鸟飞过,留下清脆的鸣叫声。清新的空气,洗净夜的残迹,送来好的心情。在总管衙门处理一天的事务,回到家中,归林鸟急忙归巢,停止一天的歌唱。夜色降临,虫鸣声一排排地扑来,书房的灯下,赵云生伴着青灯读书,许多思想和重大决策在这间屋子里产生。
1945年冬天,一辆四套马拉的车,在清寒中行走,下了一夜的雪,将大地扮成银装素裹。雪地上留下杂乱的车轱辘印迹,还有人的脚印。车把式腋下夹着大鞭子,穿着靰鞡鞋,手抄在袖子里,不吆喝,只有马脖颈上的铃,发出清脆的响声。我仿佛看到赵云生的曾孙赵勤,坐着这辆马车,在清冷的日子,回到祖先生活的地方。他踩着积雪,穿过小券门来到西园子,推开没有上锁的小仓房的门。积攒的霉味,终于找到突破口,与寒冷的空气相交融。赵勤在那里发现很多的秘密,破旧的鱼网,变质的松籽,结晶的蜂蜜,几粒黄豆般的珍珠,蒙着一层灰土,失去华贵的地位。他父亲说:“这就是松花江产的珍珠,也叫‘东珠。”
后府不仅是私人的宅院,更是北方建筑的结晶。砖雕、石雕、木雕,集中体现北方建筑装饰艺术。正房“博缝”上的砖雕,构图严谨,雕刻富丽堂皇,经过这么多年的风雨不失典雅。“葫芦、扇子、玉板、荷花、宝剑、箫管、花篮、鱼鼓”,八仙意蕴深刻,其含义是祝福和长寿。我相机的镜头,对准山墙上的大型砖雕腰花,芙蓉、牡丹组成的双喜花篮。“荣华富贵”是家族兴旺的展示,表现主人的经济实力与地位。廊前的柱子裂出一条条纹络,柱顶石上刻有“龙凤呈祥”,还有“梅、兰、竹、菊”。这些石头,经过匠人的精心打造,形态质朴。没有多余的地方,每一个画面都体现主人的人生态度以及对未来幸福生活的企盼。
离开后府,回到山东家中读于海民的文章,翻阅在后府中拍摄的照片,不时向父亲询问过去的事情。后府虽然变成落败的宅院,但它是活着的历史,建筑中的每一处细节,都能传达旧时的审美和人文观。我在《乌拉古镇》一书中,看到多幅房琦绘的后府复原示意图,其中有一幅后府的全景。绘者凭资料和残留的建筑,用色彩和线条,描绘出盛时后府的景象。陡板脊硬山小式的房顶架构,屋面排列泥质青灰仰瓦。雨天的时候,滴落的雨水,顺着瓦沟在房檐坠下,掉落在方砖墁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如同弹奏一支乐曲。那种自然的节律,与围合的院子和谐相融。
前院的西侧,有一间厢房,它有一个雅号“竹林轩”,是接待客人的书房。古朴的北方院落,把读书的地方贯以竹林。赵云生是读书人,对竹的理解自然与众不同,每天读书待客的地方,对于他是一个重要之处。竹不惧严寒酷暑,彰显气节,竹有七德,是一个君子的做人之道。况且古人有“竹苞松茂”之说。明朝的范世彦在《磨忠记》写道:“祝寿享,愿竹苞松茂,日月悠长。”赵云生希望自己的家族,如同竹的根基那样稳固,扎在大地上,似松树的枝叶一样繁茂。
四
1922年春,有一天,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一只猫头鹰,落在南客厅的房脊上。家中有个佣人,叫小山子,他当过几年兵,取出一枝老套筒子,端稳枪,屏住呼吸。透过瞄准器,他看到身上有着阴森气的猫头鹰,粗壮的爪子,扣在房脊上。小山子压抑内心的激动,渴望用这枝枪,将灾难扼杀在萌芽中。他瞄准意外的来客,扣动扳机。子弹带着尖锐声冲出枪口,冲破空气的阻碍,疾速地奔向目标。金属声投在院子里,四处飞溅,打碎寂静。波荡的音响,惊飞栖落的猫头鹰,它张开翅膀,慌乱中奔逃。在家中人阻止声中,子弹无情地击中房脊,打出几个破洞。猫头鹰进宅,在民间被认为不祥之物。七月的一个深夜,报号“小傻子”的土匪攻入乌拉街。马的嘶鸣声,纷杂的蹄音,人的叫喊声,敲碎古镇的安静。后府成为主要的掠夺对象,被洗劫一空。赵家的后人、文史学者赵勤,在小时候,听他的六哥赵君讲述魔幻小说一样的经历。2016年春天,一个晴朗的日子,我读到赵勤的回忆。
我父亲在文章中写到这段历史。他把衰败中的后府,比喻成“林中受伤的老狗熊,在它沉睡中雪上加霜,遭受一次土匪的洗劫。”进入民国,肥得流油的黑土地上,匪患四起,先后有报号宫傻子、双山、海青、天照明、一只鸡、刘快眼、老殿臣,以及长江好、九江好、草上飞、小白龙等十几股大帮的绺子。
1922年,夏日的一天夜里,小傻子一伙马贼,持着快枪、大刀,骑着雄健的马,蹄声阵阵,将古镇的平静破坏。他们抢掠几家大买卖,然后奔向云大人的后府。土匪们砸开银库、绸缎库,捣毁正厅珍贵的古玩、红木家具。抢走我父亲说过的正房西屋的水晶石炕沿,绑走院主赵吾楼作为肉票。
赵清兰是满族的正白旗,她是后府主人赵云生的曾孙女,祖父乌音保是清代打牲乌拉总管衙门最后一任。1920年,她生于吉林市龙潭区乌拉街后府,1938年毕业于吉林省女子师范学校。她谈到过去的后府:
1922年立夏后,街面传言绰号小傻子的土匪要抢乌拉街,全家人避祸吉林魁星楼西胡同(现吉林市船营区北京路与松北胡同交叉口)亲属家。后来未见危险就又回到了烏拉街。是年七月十八日午夜,土匪真的来了!慌乱中额娘带着我和刚出生两个月的妹妹与三姑、五姑躲进黑洞洞的粮仓。大约两天后土匪撤了我们才回到家里。据说,四五百名土匪洗劫了乌拉街镇,我家损失惨重。当时我们家的管家杨连顺被土匪威逼出北门外喊话,要祖父出来,否则要烧房子。祖父不得不走出藏身处,被土匪绑回了后府,被索要枪、钱。最后,土匪绑架着祖父,拉着从后府抢掠的贵重物品扬长而去。
乌拉地方政府得知此事后,下令不准“赎票”。家里人怕祖父遭罪,多方探听消息,四处筹措钱款,由管家杨连顺与土匪联系“上小项”(以钱物与土匪交易),试图赎回祖父。祖父因年老体弱禁不住土匪折磨,当年冬天就病死在东山里(现吉林省舒兰市境内)一个宋姓猎户家里。宋家兄弟得知他是乌拉后府的总管大人,于是将盛敛的灵柩用爬犁亲自送至吉林的三叔父海功家里(吉林大榆树胡同,现吉林市审计局后院),家人又重新更换柏木寿材将祖父入敛,葬于乌拉街汪屯祖茔(《“后府”最后的“格格”谈“后府”——访清代打牲乌拉总管衙门总管赵云生曾孙女赵清兰》)。
1942年,美国人乔·古尔德提出“口述历史”的概念,是为了在原始记录中,拣出有关的史料,再与其他记载的有关历史文献比较,互相补充,让历史更加完整,接近真实的事件。赵清兰的口述,将我们带回到那个时代,她的回忆弥补了史料上的不足,使消失的历史,更贴近全面的真实。在讲述中复活过去的历史,展示后府家族的变迁史。
《乌拉古镇》在我的书房中压了一年多。2015年,我客居在重庆北碚,也将它带过去准备研读,由于写作任务的紧迫,搁下来没有多看。2016年3月,我拿出大块时间,读这本书。每天读史料,看老照片,在古镇中转悠,与老人老事打交道。父亲在他的文章中伤感地说:“这时我也长大了,离开乌拉街,为了生计浪迹南北,但常常想起童年的趣事,一次还梦见和小朋友去了后府,观望那门楼、斗拱、额枋、朱柱、廊壁、桥园。”后府对于父亲是一个情结,我们在一起唠嗑,他经常说起那时的经历。
书中有很多乌拉街的老照片,我去的时候,找不到一点过去的影子,只有后府、魁府、萨府,几个老建筑是活着的历史,让人依稀感受当年的影迹。我在后府,面对翻修的新烟囱,想象孩童时代的父亲和外祖父路过后府,凛冽的西北风,发出逼人的威势,阵阵寒气,并没有冻住铃铎,它发出悦耳的乐音。祖孙俩的对话,印在父亲的记忆中。多少年后,我读到这段话,也是铜铃声和水晶炕沿,让我走进后府,探寻老去的事情。
〔特约责任编辑 王雪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