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苹果派

2018-12-16徐颇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18年9期
关键词:王莉护工轮椅

徐颇

1

苏艾艾端着一个大纸盒进来,给她开门的女人跟在身后,苏建业不认识这人,赶紧坐起来。艾艾放下纸盒,又把他推到枕头上。“这是护工蓝萱,今天起,由她照顾你。”“干嘛雇护工啊?我能走能跳的。明天你找护士长给我换个四人病房,没必要住单间嘛。”接着补了一句“住院都多余。”艾艾白了他一眼:“你就安心疗养,我们事多,有蓝萱在这我也少操心了。”老苏小声嘀咕,像是对自己:“我啥病我自己知道,住院就是糟蹋钱。”艾艾本想重申一遍老苏不是癌症,上次手术很成功,来这就是疗养,可她没有。这种时候都心照不宣了,还是别碰这个马蜂窝。

“看!我给你做的苹果派,漂亮吧?”艾艾打开纸盒,一盘烤得金黄的苹果派和西餐厅的图片没两样。她拿出刀叉:“蓝萱,你也一块吃。我爸吃不多少,我一个多小时的努力别浪费了。”老苏吃了一口,说:“太甜,没放酱油和葱花,淡了。”艾艾用手背挡着嘴笑,蓝萱也没忍住,低着头吃吃地笑。老苏吃了第二块苹果派,放下叉子:“你出来一趟。”等艾艾到了门外,他小声说:“护工退了吧,没用。饭菜都送过来,我天天在院里溜达挺好的。你哥也隔三差五过来,用不着。”“你这留个人我安心,不然我在店里总跑神儿。”“那也不能整个女的啊?这晚上上厕所脱衣裳啥的多不方便。”艾艾一晃脑袋:“你这土老帽,人家是专业护工,接屎接尿都能干,你这利手利脚的怕个啥?你是病人,她是花钱雇来的护工,你该穿啥还穿啥,你咋舒服咋来,你就是光着她也得受着。”老苏照着艾艾脑袋拍一巴掌:“净他妈瞎说。”“你这老家伙敢打本宝宝?我可走了啊?”老苏说:“走吧走吧,你店里一大摊子事呢,没事不用老往这跑,我缺啥了给你打电话。”艾艾推开个门缝对里面喊:“我走了,蓝萱。”回头关上门,对老苏做个鬼脸:“我撤,你回到二人世界去吧。”

老苏知道自己的病情,从腿脚上的力气就能猜出来。他手术之前一百五十斤,半年过去越来越瘦,胳膊上、腿上就一层老皮包着骨头,剩下一百零七斤。走路都不能走太远,超过两百米就想找轮椅。他看过同一个病房的人,都是心里明镜儿似的,熬到最后一把骨头交给火葬场。

屋里多了一个人,女人,老苏有点别扭。在门口走了两趟,寻思着进屋咋和这个叫蓝萱的护工说话,一个屋里两个人,不说话是不可能了。门没关严,一寸宽的缝,老苏走第三趟的时候用余光往屋里扫了一下,只看到一个水粉色的屁股,他吓了一跳。第四趟的时候老苏明白过来,那是护工弯着腰背对着门收拾卫生呢,水粉色的裙子打进屋就穿着,当时老苏没注意。走了十来趟,他最终推开了门。蓝萱冲他慢慢地点一下头,没说话,眼神落在他胸前的位置。老苏先开口了:“来就来吧,孩子的心意,我也知道好歹。”蓝萱过来要扶他上床,老苏像是怕那两只手烫着似的赶紧说:“不用不用,我啥事没有。”斜靠在枕头上。

康复医院的大院里没几个人走动,成排的大柳树下,停着几辆轮椅。一上午吃了一遍药片,剩下的时间就是干呆着。老苏打开电视:“你看啥节目?”蓝萱赶忙欠一下身:“我不咋看,你找喜欢的看吧。”老苏披了衣服:“你看吧,我出去走走。”老苏刚出大门,蓝萱推着轮椅跟上来了。他心想,这女子还挺有眼力见儿的。轮椅对老苏来说就是一把椅子,有四个轮子不用扛着而已。他不喜欢健步如飞的人看向轮椅上坐着的人的眼神,那眼神多少带着怜悯,或者悲哀。他尽量在没有人经过的时候才坐上去,歇好了马上起来,拿轮椅当拐棍。可他发现即便他是推着空轮椅的时候,看过来的眼神也并没有改变,于是开始讨厌康复医院发给他的衣服。不穿这身衣服护士会纠缠,那纠缠是柔软的,也是善意的,但毕竟是纠缠。老苏就只披着衣服出来,到了大院里就把衣服挂在轮椅上,他琢磨着:这回我像一个护理老伴的吧?可看过来的眼神还是没变。他周身看看自己,就开始叹气,他才五十五啊,很多人都能活到九十多岁,才一半出头啊。

身后有电话响,是蓝萱。老苏继续走,身后的轮椅开始慢下来,蓝萱小声说着:“杜老板啊,我回家照顾老人,估计几个月就回来。嗯!肯定回你那……我知道你那缺人手,我也是不得已,家里没闲人了。”老苏虽然没回头,可是耳朵好使,都听见了。护工原来是有工作的,她说几个月就回去,那就是说她也看出来自己只能活几个月了?谁告诉她的?他想到了艾艾,应该是医生对艾艾说的。

几个月,几个月呢?一年十二个月,打个对折是六个月,一百八十天。一百八十天之后应该是满地大雪,也挺好,不想穿孝的人也披一身雪花,多好。老苏想到这也就想开了,一百八十天,今天溜达溜达,回去睡个觉就是一百七十九天。他摸摸手上的金戒指,缠了几次红绳还是松。这个戒指大,还没有孙子,艾艾不缺钱,房子大的给儿子,小的给艾艾,就这个戒指没安排好呢。

2

星期天早饭吃完半个小时,正是病号出来活动的时间,一辆黑色轿车进院了。王莉熄火下车,从副驾驶位置上的苏小伟手里接过一个精致的水果篮捧在胸前,冲着老苏和蓝萱走过来。藏蓝色小翻领的西服裙套装,里面是白衬衫,半高跟皮鞋,搭眼就是干练的白领。溜达的病号们齐刷刷看过来,水果篮外面的水晶纸闪闪发光,好像她捧着一颗大钻石。其实她完全可以用一只手拎着,那样省力。苏小伟紧跟几步和王莉并肩,王莉稍微歪一下头看了他一眼,他立即退回去半步。离着二十几步远,王莉就打招呼:“爸,溜达呢。”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容。“哎,来啦,进屋吧。”老苏一边招呼一边半转身往楼里挥一下手,顺便对蓝萱说:“你把轮椅推到树底下等我吧。”蓝萱和王莉擦肩过去,王莉仔细打量着她,从正脸看到后身,她的脑子快速转动,猜测眼前出现的这个陌生女人。“艾艾雇来的护工。”老苏缓慢地往回走。“爸,这人是哪雇来的?多大岁数?来了几天了?”“前天艾艾领来的,叫蓝萱。”老苏把戴着戒指的左手插进口袋,动作很自然。

王莉进病房,扶着老苏坐稳,就看到墙上多了一幅字:精神健康,身体快乐。落款是本市一个书法家。这八个字可真有嚼头,她不禁问了一句:“这幅字您啥时候求的?”“我哪认识书法家呀?艾艾弄来的,昨天刚挂上。”“本来昨天打算来看您,谁成想楼上跑水了,漏得我們那小房子成了水帘洞,收拾到天黑。”苏小伟赶紧证实:“嗯!”老苏“噢”了一声,转过头对苏小伟:“我正想这事呢。我让艾艾把上海路那个房子的房证拿来了,你们抽空带我去,把房子更你的名吧。我大概不会回去住了。”王莉赶紧站了起来:“哎呦!爸,你提这个干嘛?我们够住的,以后您有了孙子也能凑合。你们爷俩的事我可不掺和,我出去和那个护工说说话去。她叫蓝萱是吧?”老苏点点头。

王莉的皮鞋在走廊里咯噔咯噔远了,老苏起身要找房证,苏小伟一把拉住他,哭了。“小伟呀,我心里明镜儿的,我活不到明年开春,趁我能走,赶紧更了名利索。”沉了沉,接着说:“王莉心眼多,但她是真心和你过日子的好媳妇。你老实,这房子一定要更你的名,王莉说出大天来也不能更她名,记住没?”“嗯。昨天楼上是漏水了,没她说的那么悬乎。”苏小伟几乎哭出声了:“爸,我对不起你。”“这是咋说的?”“那时候我不懂事,人家给你介绍对象我就闹,让你做了二十多年光棍。那时候你才三十出头,我现在也是三十出头的老爷们,我知道那有多难了。”苏小伟再也说不下去了,他抡起手,抽了自己两个嘴巴。

“艾艾现在用啥牌子的香水你知道吗?”王莉边开车边甩出这一句,把苏小伟问得一愣,“我哪知道?”王莉瞄了一眼他手里多出的无纺布袋子,里面方方正正的东西应该是房证。“那个叫蓝萱的护工用兰蔻的奇迹绽放,你说邪门不?第一,她挣多少钱舍得买牌子的?第二,一个干粗活的农村妇女会有这个品位?我不信。她要是用杂牌儿的茉莉还差不多,那个冲。”“她告诉你她用兰蔻的什么奇迹的?”王莉白了他一眼:“傻子才会问,傻子才会说。我闻出来的,这牌子我去年用过。”王莉等了半天,苏小伟坐在副驾驶上好像没事人一样,这让她起急:“你就没觉得奇怪?一个粗人用兰蔻。是不是艾艾给爸介绍的对象啊?现在都啥时候了?可不是闹着玩的。”苏小伟“哎”了一声:“对象才好呢,他才五十五啊。”“这是什么话?呸!我不是担心爸的身体么?从口音上,这人应该是农村来的,你说农村人怎么叫个蓝萱?这名字咋听都像网络主播。艾艾这丫头表面嘻嘻哈哈,鬼着呢,你三个摞一块也不是她的个儿。”苏小伟把靠背往后放了放,闭上眼睛睡了。

3

白天艾艾来了,买了一堆吃的,还送给蓝萱一个化妆盒。吃过中午饭,蓝萱就对着镜子描画起来,等她化好妆一回头,老苏简直认不出来了。从她来这当护工开始,算到今天也一个多月了,老苏还没仔细端详过。在他眼里,这女子挺厚诚,长相不很打眼,过得去,可化完妆完全变成另一个人。苏艾艾也化妆,可她化得淡,不注意就看不出来有变化;蓝萱化妆的能耐似乎超过艾艾,经她一捯饬,一个成熟女人的风韵立刻就冒出来。脸蛋一旦好看,她穿的衣服仿佛也好看起来,还有她走过身边带起的风都那么好闻。老苏不禁赞了一句:“你化妆挺好看的。”蓝萱说:“原来上班每天都化妆,做护工不出门就没化,我明天开始天天化妆。”打那天起,每天早晨蓝萱都坐在镜子前摆弄,老苏坐在床上看。病房里出现一个化妆的女子,让这个空间弥漫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气氛,有点像家,或者别的说不出来的场合。老苏看着这个女子的背影,她不紧不慢地拿起睫毛夹捏两下,刷上睫毛膏,然后用手当扇子扇;左一只笔右一个饼,三下两下,转过身,变戏法似的就变成个美人儿。他心情好极了,一天里只有这段时间他能忘了自己是病人,也忘记数挂历上是哪天。

蓝萱也发现从她化妆那天起,老苏有了变化。以前他除了漫无目的地溜达就是坐在柳荫下的轮椅上发呆,进了屋很少说话;现在他居然主动找话题。“你家是哪的?”“大绥河的。离镇里二里多地。”“那你出来,家里的地还种吗?”“都包出去了,地太少不值得种。”他们就这么聊起来,聊大绥河,聊老苏的过去,但老苏不问蓝萱家里的状况,他有意避开蓝萱的家人。“你今年多大了?”这是老苏问过的最冒失的话,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三十九。”“哦,不像,太不像了。”“那你看我像多大?”“三十四五吧。”

吃了晚饭,老苏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讨厌空调,摇着一把大蒲扇。蓝萱端着一盆热水放到他脚下。“苏大哥,烫烫脚睡的香。”“嗯嗯,这福享的。”老苏把脚伸进盆里,一股热气顺着腿顶上来。“我帮你洗洗脚吧。”“那可不用,我自己洗。”蓝萱已经蹲下了:“老苏大哥和我不用客气,你大我一旬多呢,洗个脚算啥。”她不由分说洗上了。热气把蓝萱头发上的香味带上来,直钻进老苏的鼻子,那香味很淡,很舒服。他眼睛离开电视,蓝萱穿着一件阔领口的宽松棉衫蹲在地上,膝盖正好顶着奶子,领口里的乳沟挤成一条缝。老苏下意识地把头转向旁边,但是余光里那两只挤在一起的奶子还是顽强地出现。烫完脚,浑身都胀热了。

自打手术之后,老苏的觉一直睡不好,断断续续的,今天尤其睡不着。他在床上翻腾了十几次也没有睡意,左面是挂历和艾艾拿来的字画,右面是一个落地的拉帘,帘子后面是蓝萱的护理床,她应该早就睡着了。天气热起来,晚上从纱窗进来点微风也无法缓解。老苏躺在那,脑子里过电影一样出现很多东西,其中有挤在一起的两只白奶子。他挥几下蒲扇,那奶子也没扇走,闷热的房间里能闻到淡淡的香味从帘子后面飘过来,很淡。如果人死了,天堂里就应该是这个味道吧。

“苏大哥还没睡啊?”蓝萱声音不大,但那声音也足够让帘子中间荡开细小的波纹。“嗯,老了,睡不好。”老苏尽量压住心里的激动,只说了六个字。这种时候,有个人陪他说说话也好啊。帘子后面是穿拖鞋的声音,还有穿汗衫的声音,蓝萱从后面出来了。“要不我给你按按摩吧?我学过,有专业按摩证和健康证,按完你保证能睡着。”老苏高兴起来,蓝萱把门拴好,搬个小凳子坐在老苏头顶,开始给他做头部按摩。老苏忽然有了错觉,他闭着眼睛觉得自己是在家里,头上的女人应该是离去二十多年的妻子。蓝萱按完头站起身,顺势沿着脖子推到肩膀,再往下,她哈着腰,两只奶子就离老苏眼睛半尺远,能清楚看见两个乳头在汗衫里游来游去。老苏微睁着眼睛,身体里涌起一股热浪,他能感觉出休眠已久的某些神经正在不安分地往外冒。蓝萱的手很柔软,推到小腹的时候,奶子已经在老苏胸脯上摩擦,他再也控制不住,下身支起来。他开始惊慌,想用手按住已经来不及了,也怕是更尴尬。蓝萱却丝毫没有不好意思,一边按摩一边说:“沒事的苏大哥,起来是正常的,这说明你还年轻呢。”说着话从床头转过来,站在老苏身侧继续按。她的手越来越接近那顶支起来的小帐篷,小帐篷就越支越高,她干脆轻轻趴在上面:“苏大哥,你别控制。我现在是单身,没啥可顾虑的,咱俩住在这也是缘分。我听艾艾说你打了二十多年光棍,二十多年没碰过女人真够你受的,我今天帮你回忆回忆。你好好躺着就当自己睡着了,我来做。”

4

艾艾的西餐厅开在大学城的正街上,马上就是毕业季,生意红火得忙死人。就算这样,她还是每天选三位街边的路人做幸运顾客。这幸运顾客有讲究,必须是五十多岁的男性,免费品尝一份苹果派外加一杯上好的咖啡,之后要在她给出的调查卡片上勾选一个必答题。题目是这样的:如果由于某种原因,你只能活不超过半年,那么请选择:A无性伴侣活六个月;B有性伴侣活四个月。

这个卡片她做了一百张,等最后一个幸运顾客把卡片投进纸箱里,她迫不及待地捧回来放好,她要等着西餐店打烊,把勾选A和B的卡片分开,对比一下。

上午顾客少,艾艾八点多进病房正看到蓝萱拉开窗帘,老苏坐在床上揉眼睛。“哎呦喂!老苏头睡得不错啊。这是才起床啊?”蓝萱迎上来,“嗯,我没去打早饭,怕把苏大哥吵醒,我出去打饭了。”苏艾艾一把拦住她,眼睛叽里咕噜转,一会看看老苏,转过来再看看蓝萱,诡异地说:“唉唉,别呀!女人不化妆是不能出屋的,你正好拾捯拾捯,我出去买点,我也没吃呢。”

蓝萱坐到镜子前依旧开始化妆,老苏这时候眼睛也揉亮堂了,出神地看。外面有缓缓的风吹进来,天就似乎不那么热了,可以熬住了。老苏的蒲扇停在半空有一会,他想起昨天晚上,他是睡着了的,睡得什么也不知道,只不过做了一个真实的梦,这个梦他二十几年都没做成。他努力这么想,可蓝萱化好妆一回头,他这个想法瞬间就塌了。蓝萱的脸上有一种不易察觉的红晕,这种红晕是皮肤下面透出来的,再好的粉饼也画不成这样。老苏把头低下,看着拖鞋,数拖鞋上的窟窿眼儿,蒲扇又摇起来。

三个人吃完早饭来到柳树荫里,老苏坐在轮椅上眯着眼睛向天边看,艾艾扯着蓝萱往别处溜达。蓝萱的眼睛贴着地面,根本不给艾艾看她正脸。艾艾哪能放过,弯下腰往上瞄,瞄得蓝萱把脑袋歪向一边。“记得我和你说过的幸运顾客答题卡吗?你猜猜,选A的多还是选B的多?”蓝萱没说话,艾艾忍不住了:“二十六个A,七十七个B,有一个没填,居然有六个AB都选了。哈哈哈哈。”蓝萱慢慢回过头:“B会多几个我想到了,但是没想到多出这么多。那几个AB都选的挺有意思,两样好处都不想丢。”艾艾听蓝萱这么说,惊讶来得不比看完卡片小:“你提前就预料到了?”蓝萱点点头:“嗯。”艾艾的笑不见了,她的心情极其复杂:“看来你比我了解男人。”两个人沉默了几分钟,艾艾忽然就开心起来,她拉开包拿出一个小盒:“哎呦喂,你这耳朵太秃了,把这个戴上吧。”小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对耳钉。“噢,这个可不能要,金的。”蓝萱赶紧推开。“嫌小是吧?一克多嫌小,那明天换对耳环咋样?别跟我假假咕咕的。来,我给你戴上。”艾艾不由分说就给她戴上了,又掏出一个小铝饭盒,晃晃,里面哗啦哗啦响。“这个你拿着,别忘了还我。”蓝萱的脸腾一下就红了一大片。

5

一大早,艾艾就接到王莉的电话:“艾艾呀,你雇来的蓝萱挺会来事啊!昨天晚上吃完饭我和你哥去看爸,两个人都不在那,病友说他俩打车出去好几个小时了。我和你哥就等,等到天擦黑,两个人打车回来啦。你猜干啥去了?看电影吃大排档去了!这是爸亲口说的,我听着都脸上发烧。爸都多少年不看电影了?再说他也从来不吃大排档啊?我看这俩人挺腻乎,没准是搞上对象了。艾艾呀,咱可得为爸着想,他是党员,清白了一辈子,临了可别出啥抹黑他老人家的事。”她机关枪一样突突了半天,电话里没有回音。顿了一下,接着说:“艾艾你是聪明人,你和你哥一样孝顺,这是没的说。嫂子也是老苏家人,不会胳膊肘往外拐,这样,你多少钱雇的,我明天一并给她结清,这种人咱不能再用了。”电话里一直没有艾艾说话,但是她肯定在听。王莉回想了一下刚才说的话,结构清晰,意思分明,没有半点洒汤漏水的地方。她安下心,等着苏艾艾到底能对答出啥。

苏艾艾此时已经小脸涨红,她轻轻把电话放在桌子上,给自己倒上一杯水,喝两口,等心情平稳了才说话:“哎呦喂,嫂子这是被谁气着了吧?你肯定是站着打电话呢,腰脱最近好点了吗?先坐下,咱姐俩慢慢说。”王莉还真是站着说话呢,她也听出这句话里带着刺,可是挑不出毛病。她被这一句不紧不慢的话弄的不知道该继续站着还是乖乖坐下,显得有点狼狈。她知道艾艾这丫头不好惹,但没想到她嘴茬子这么厉害。自己的弹药还没开战就都突突出去了,她觉得不妙,就像射出十万雕翎箭的曹孟德,人家不慌不忙反成了诸葛亮。现在,她只能等着这丫头说话了。“嫂子,爸最近心情挺好,你们抓紧把房子更名吧,不然以后费事儿。”艾艾又喝一口水,故意咕噜一下弄出响声,接着说:“爸这病咱都心知肚明,按大夫的说法最多半年。我想吧,我小时候不懂事,净闹他了。嫂子,我今年都三十了,你说快不快?”再喝一口水,“这过了三十岁,很多事儿就想开了,不能再不懂事了。我想吧,爸辛苦一辈子,这半年就由着他吧。咱别管太多事,把他爱吃的爱喝的准备好就算尽孝了。嫂子你别多心哈,我说这个不是和你比谁孝顺,嫂子孝顺那是爸亲口说的。只要我这小店还凑合就不用你们花钱,你们那两个工资钱好干啥。”艾艾放下杯子,翘起了二郎腿:“那个蓝萱护理爸三个多月了,老头挺喜欢她。可不是你想的那样处对象,就是有个人陪他说说话,不是挺好吗?你现在把人家辞了,爸咋想?他哪有时间和新来的护工对上脾气秉性?他会高兴吗?他不高兴就是我这做女儿的不孝。所以我苏艾艾不会干那样的事。至于你说的党员啊、抹黑啊,那不存在。老苏家人不会往自己脸上抹黑,包括你。你钻老苏家人被窝不是给老苏家抹黑,是给爸找孙子呢。哈哈哈哈,不说了,改天咱姐俩再唠,我上店里了。”苏艾艾挂上电话,心里这个痛快啊。王莉就像一连吃了八个苦瓜,憋气窝火还说不出啥来。艾艾的话句句顶钩带刃,直戳她的脊梁骨,可是一句一句说出来,字里行间竟然带着礼貌和关怀。她这次明白以前艾艾处处避让,是藏着锋芒呢,自己远不是艾艾的对手,真得小心了。

6

天冷的晚,十一月初才下第一场雪。老苏没看到这场雪。

从墓地出来,等王莉的车开远了,苏艾艾一把抱住蓝萱。蓝萱等着一场铺天盖地的嚎哭,等了半天,却等来一句话:“谢谢你!”

苏艾艾微笑着把眼泪擦掉:“明天你回去上班吗?”

“不知道,按说我是局外人,可老苏大哥走了我心里挺难受,歇几天再说吧。”

“走,上我车,把奖金给你结了。”

雪一直飘着,风挡玻璃像挂了一面白窗帘,两个人坐在车里半天没说话,温暖的小空间,头发上的雪变成水珠开始往下滴答。

“看来你们处得不错,你看这老头咋样?说实话,不是实话就不用说。”

“他是个靠谱的男人,可以一起过一辈子的那种。唉!”

“他知道自己活不到开春吗?”

“知道,但是最后这三四个月他不提这事了,活得像个孩子。”

苏艾艾哽咽了,她转过脸把眼泪挤出去,回头说:“谈正经事吧。饭盒带来了吗?”

蓝萱从包里掏出了那个小号的铝饭盒交给她,苏艾艾的手落在饭盒盖上说:“就按当时定的,一支一千。”她打开饭盒,里面擺着九支用过的保险套,每支上面打一个结。蓝萱看着车外,眼神空落落的没有焦点,她刚适应这份工作,甚至是喜爱上这份工作,就被眼前的一场大雪打断。“你可以拿着去化验。”说完,她把一直插在兜里的左手伸向苏艾艾:“这个你拿回去吧。”艾艾看到一枚硕大的金戒指套在她的无名指上,这分明是老苏的遗物。

粘在车窗上的雪开始融化,化成一条条小溪,哗啦啦地冲下来。艾艾的车子像白色海洋里的小岛,被雪水冲刷,一边结冰一边腾腾地冒着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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