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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处安放

2018-12-16苏丽梅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18年9期
关键词:虹影柚子豆豆

苏丽梅

连雨使出浑身劲,拼命往前跑。记得上中学时,学校每周都有几节体育课,那1000米的长跑,每次她都跑得气喘吁吁,只觉要断了气般。为了超过同学,她每天很早起床,家离学校近,她先到学校绕着操场跑几圈再回家,一段时间后,她成为班里的跑步健将,在塑胶跑道上独领风骚。今天看来,她昔日的训练没有白费,远远地把咏文抛在后面。

现在她跑的,是坂仔村的一条土路。坂仔村号稱柚子村,家家户户种植一片柚子树,时值收获季节,外地大货车在坂仔村的公路上奔跑,发出轰隆隆的声音,车过处,扬起雾蒙蒙的尘土。连雨在奔跑的过程中,偶尔回头偷看一眼后面的咏文,咏文边跑边喊:“你这个三八婆,停下。”连雨哪敢停,她意识到要是被咏文追上,难免遭受一场拳打脚踢,只有跑,跑得远远的,才能逃离咏文的魔掌。

公路两边,整齐地矗立着两排房子,家家户户住着人。对于这样男追女跑的镜头,村民们早已见多不怪,方圆几里,都知道了她的傻,知道了他的无药可救。

眼见咏文越追越近,连雨瞅见了路边有个大棚,大棚里面堆满了金黄的柚子,工人们正在包装柚子。情急之中,连雨跑进大棚,在高高的柚子堆后面躲了起来,咏文跑到大棚外面,无法确定连雨是否跑进大棚,他往大棚里面瞅了瞅,看着忙碌劳作的工人,停住了脚步。他在外面站了片刻,转身离开。

半个小时以后,连雨从柚子堆里探头探脑走了出来,做柚子工的都是坂仔村村民,彼此都很熟悉。

一个女工对连雨说:“你老公早走了,出来吧。”

连雨走出大棚,四处查看,待确定咏文真的走了后,她来到旁边的一户人家,向对方借了辆破旧的自行车,双腿飞快地踩自行车,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娘家。

连雨走进屋,外面夜色已经笼罩下来,客厅却漆黑一片。连雨无法确定母亲是否在家,扯开嗓门喊了几声:“妈。”时常,家里为了省电,哪个屋子有人就只开哪个屋子的灯,连雨已经习惯。果然,从里面厨房传来一声回应:“欸。”连雨走进去,母亲正在炒剩饭,看到连雨喘着粗气进来,母亲把煤气关了,问:“怎么这时候回来,咏文又打你了?”连雨哽了下喉咙,说:“那个神经病跟我要钱,我之前在厦门打工的一万多块钱都被他败光了,再没钱给他,他不相信,追着要打我。”母亲叹了口气,说:“妖寿(造孽),怪你自己没眼光,嫁了个畜生,自己种下的苦果只有自己咽。真不行,离了吧。”连雨“嗯”了一声,说:“我肚子饿了,有没吃的?”母亲说:“你爸晚上在大棚吃饭,你哥嫂带着孩子到亲家了,晚上没做饭,随便炒碗剩饭吃。”末了,又说:“你自己去煮碗面条吧。”连雨懒得动手煮面,说:“不煮了,我去圩上吃碗水面。”

水面,是坂仔村的特色小吃,而阿水家的水面,更是特色中的特色,坂仔村人吃水面都喜欢到阿水店里。每天,阿水把刚买回来的生面条放入锅中煮。在煮面条的时候,手拿筷子搅动,以防粘锅。每次,在开水沸腾时,阿水抓了把盐巴掷入锅里,盐巴不仅可以防止面条粘在一起,还能使面条变得圆润爽口。

面条煮熟了,要放冷水中过水,然后分成一份份,每份不多不少,刚好够一碗,放筛斗中滴干水分。煤炉上的大锅里,放着猪骨头熬制成的高汤,芳香爽口。柜台上摆放着搭配的佐料,五香、大肠、卤蛋、咸肉、丸子等等,依个人的口味加入。

水面之所以有这诱人的香味,香油起着不可忽视的作用,阿水深知这一点。阿水用优质葱头,无杂质虾仁以及特级鱼露制成香油。当客人来了,阿水在灶台摆好碗,往碗里拨拉些香油,然后把放筛斗上的面条放下几份,在开水中稍微烫下,捞起来放入碗里,加上骨头汤,依照客人的需要,佐以五香或卤蛋或大肠或咸肉或丸子,香气诱人的水面做成了。

连雨骑着自行车来到圩上,走进阿水水面店,喊着阿水的名字:“阿水,来碗水面。”阿水站在灶台前,在肉丸汤里烫面条,对连雨说:“好咧。”阿水从旁边的簸箕里拿起一团面条,放汤里烫热,问连雨说:“要加什么?”连雨看了看架子上摆放的佐料。她很想说加个卤蛋,想了想,不舍,对阿水说:“不用加,就这样。”说完,下意识地咽了下口水。阿水已经烫好面条,转身拿过一个汤碗,把面条放进碗里,加进滚烫的高汤,数了三个肉丸一起加进去,三个肉丸是包含在五块钱里面的,然后对连雨说:“好了。”

连雨把面条端到座位上,低头吃面条。阿水经营水面有十几年了,水面从一块钱涨到五块钱,阿水也从原先住的瓦片房搬进了五层高的小洋房。

水面入肚,连雨心里有了踏实感。吃完水面,连雨在掏钱的空闲环顾四周,旁边座位上坐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埋头吃水面,边上一个女人静静地等待着。女孩吃了一碗后,嚷着要吃第二碗,第二碗吃完,女孩不罢休,嚷嚷着要把剩下的汤打包带回家。女人耐心地对女孩说:“汤没用了,想吃下次再来。”女孩不答应,闹着一定要把汤带回去。阿水听到声音过来解围。连雨会心一笑,想起了儿子豆豆。她付了钱,骑着自行车回家。

晚上,连雨坐沙发上看电视,和母亲有一句没一句拉呱。十点半时,父亲回来了,看到连雨,说:“你又回来了。”父亲说完,在沙发上坐下来,过了一会,父亲又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没事不要往娘家跑,外人会议论。”连雨没说话,母亲试图向父亲解释什么,嘴巴动了动,终没有开口。

两年前,成绩一般的连雨毫无疑问地落榜了,在别人的介绍下,到厦门咏文姐姐的快餐店里打工。也就在那时,认识了咏文,没多久,咏文的甜言蜜语俘获了连雨单纯的心,连雨坠入了爱情沼泽里。等真正看清咏文好吃懒做的品性时,连雨已经怀了两个月的身孕。

怀孕后的连雨把咏文带回家,家人才知道这事。生米虽然已经煮成熟饭,连雨父母依然按照坂仔村的习惯,打听咏文家的情况。那是一个夏日黄昏,母亲站在马路边,看到了一个熟人,是咏文家隔壁的,母亲走了过去,和那个人打了招呼,旁敲侧击打听咏文家。大凡有人这样打听的,都是为了儿女终身大事,对方是个明白人,且跟母亲认识多年,就和盘托出说咏文父亲是泥水匠,四处做泥水活,咏文从小被他母亲宠坏了,好吃懒做,二十几岁了还在家啃老,对父母又打又骂。末了,那个人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这样的家庭,女孩子嫁过去会吃亏的。”母亲的心低落到尘埃里,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夜色有如一张网从头上罩了下来。此时的连雨已经又和咏文到厦门打工,连雨母亲谎称她生病住院,要连雨赶紧回来。连雨一接到电话,心急火燎地回到家。

在家人的劝说下,加之自身的感受,连雨有了想和咏文分手的想法。

连雨对咏文的态度慢慢转变,咏文打电话催连雨到厦门,连雨以种种借口推脱。半个月后的某一天,连雨和母亲在家,咏文气势汹汹地走进来,连雨吓得往楼上跑。连雨家住的是毛坯房,两层楼,还没装修,红色的砖块裸露在外面。咏文迅速冲到身边,拽起连雨的手往外拉,连雨尖叫着,母亲过来帮连雨,挨了咏文几拳头,母親瘦弱的身子骨招架不住,眼睁睁看着连雨被咏文拽上摩托车扬长而去。

连雨走了,母亲却卧床不起,发起高烧,被送进了保健院。连雨的哥哥和几个舅舅愤愤不平,约好找到咏文家,咏文躲在楼上不敢下来。哥哥对连雨说:“这小子靠不住,你和我们一起回去吧。”连雨连连摇头,低声说:“我在这里挺好的。”一行人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连雨,连连叹气,转身回家,并发誓以后就算连雨被打死,他们也不会插手。

没多久,连雨生了个儿子,但这丝毫没改变她被打的命运,时不时的,村民们在路上碰到连雨,都会看到她身上的淤青,或脸上,或手臂,或大腿,过了段时间,淤青消失了,没多久,淤青又出现了,如此反复。连雨娘家的亲戚也已麻木,当街坊邻居跟他们说这事时,连雨的亲戚很有哲理地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她去吧;还说,婚姻好比一双鞋,合不合脚让她自己慢慢体会。

当然,说完全不管连雨的死活是不真实的,连雨一挨打,唯一的避风港就是娘家,而回来的不仅仅是连雨一个人,儿子豆豆也带回来了。家里多了两个人,要是连雨哥哥没结婚,还说得过去。现在的情况是,连雨的哥哥也结婚了,也生了个儿子,取名武武,武武比豆豆小三个月。两个孩子在一起经常为了某一件不值钱的玩具争得你死我活大打出手。虽是小孩子的打闹,连雨的嫂子周虹影的脸阴得能拧出水来。大人这边的气还没消,两个孩子却又在一起玩得咯咯笑了。连雨父母担心次数多了媳妇心里有想法,父亲几次对连雨说:“你和咏文的事要自己解决,不要动不动就跑回来。”

周虹影是连雨的高中同学。上学那会,连雨家在学校附近,离学校只有几百米,连雨经常掐好时间,从家里走出去,到教室时,上课铃声刚刚响起。周虹影就不一样了,家在六七公里以外的坑西村,每天天蒙蒙亮,周虹影骑着自行车赶到学校上课,因为路途远,中午就到阿水的店里吃一碗水面,下午放学再骑自行车回家。高一时,连雨和周虹影只是普通同学的关系,到了高二,班主任安排她们同桌,两人距离拉近了。周虹影中午没回家,有大把的时间在外溜达,溜达久了,觉得没意思,就去找连雨玩。连雨母亲经常要到柚子园干活,回家迟,午饭吃得也迟,经常是周虹影到连雨家时,她家正在吃午饭。连雨母亲有着乡下人的朴实,看到女儿的同学来了,热情地拉着周虹影一起吃饭,周虹影说她已经吃饱了,连雨母亲说那多少吃一点,说完,把原本装满一碗的米饭倒回去半碗,叫周虹影一定要吃。周虹影盛情难却,勉强吃了下去,肚子却撑得难受。这之后,她也学乖了,再要去连雨家时,就不再到阿水的店里吃水面了,这样还可以省几块钱。

高二时,学业慢慢加重,冬天天擦黑才放学。周虹影走在山路上就觉得害怕。有一次放学迟了,周虹影对连雨说:“晚上我住你家吧,不知道你爸妈会不会答应?”连雨也喜欢多个伴,爽快地说:“好啊。我爸妈肯定没意见。”那天晚上,周虹影住到了连雨家,和连雨睡一张床。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到了后来,住的次数多了起来。周虹影的父母是明白人,觉得孩子经常住别人家心里过意不去,时不时骑着摩托车到连雨家,来的时候,经常买一些东西,猪脚、排骨,或者抓一只自家养的鸡鸭,拔一些自家种的青菜。这样一来,两家人的关系更加密切了。

连雨的哥哥连年,比连雨大三岁。连年高考落榜,在家和父母一起种蜜柚。每天晚上吃饭的时候,三个年轻人谈笑风生。有时候连雨和周虹影作业完成得早,他们三人就到桥头吃烧烤,烧烤吃多了,吃出了感情,连年和周虹影谈恋爱了。连雨的父母当然也看出了端倪,心下喜欢,毕竟周虹影在她家住这么久了,她的脾气、性格都已了解,心里的印象分还不错,有了更深一层的关系,连雨父母对待周虹影更是视如己出,甚至更加关照,嘘寒问暖,并时常炖些四物汤给她补身体,搞得连雨向父母抗议这不平等的待遇。高三毕业后,连年和高考落榜的周虹影顺理成章结了婚。

连雨在娘家的第三天,哥嫂带着武武回来了。连雨自觉在娘家待下去不是办法,决定到厦门打工,可是她的衣服都在婆家。连雨担心回去会挨打,对连年说:“哥,我想去厦门打工,要回去收拾衣服,你和我一起去吧。”连年答应了。

母亲正在厨房洗碗,听到他们的说话声,不放心,双手在衣角擦了擦,追着跑了出来,说:“我也去。”三人骑着摩托车到了咏文家。咏文家住的是自家盖的三层小洋楼,楼下大门紧闭。连雨说:“我婆婆可能带豆豆出去了,那个神经病不知道去哪了,我上楼收拾衣服。”连年和母亲就在楼下等着。连雨上了二楼,来到自己房间。房间的窗户关得紧紧的,里面漆黑一片,她走进去想开灯,却听到屋里发出声音。连雨马上意识到咏文躲在房间里,拔腿就跑,后背却一阵刺疼。她尖叫一声继而嚎啕大哭跌跌撞撞跑出来。连年和母亲听到连雨凄厉的叫声,知道情况不妙,赶紧奔过去,只见连雨后背雪红一片。原来,咏文刚才拿剪刀刺向了连雨。母亲掀起女儿的衣服,剪刀扎下去有那么深,鲜血汩汩地正往外流。连年随手从门背后拿了根扁担,气急败坏地跑上楼找咏文算账,咏文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后门跑了。连年气得脸色发青,拿出手机拨打110报警,此时,母亲已经找了件破衣服,因为紧张,母亲的手抖个不停,母亲好不容易扯了块破布帮连雨包扎伤口,他们等不及警察到来,连年启动摩托车,把油表拧到最高,风驰电掣般地带着连雨往保健院奔去。

如果说之前连雨对咏文还有点藕断丝连,还想继续忍气吞声和咏文在一起,这一幕无疑剪断了她对咏文的情思。侧卧在病床上的连雨回忆起往事,往事悠悠,像雾像雨又像风,曾经觉得甜蜜美好的爱情,现在想来却心如死水,唤不起一点涟漪。在亲戚朋友的指责下,连雨痛定思痛,决定和咏文一刀两断。

康复后的连雨向法院递交了离婚申请,离婚申请递交之后,连雨接到咏文的电话,说如果想离婚,就把警察那边的案子撤了。连雨被刺伤的当天,没有等到警察到来,但没过多久,警察那边来电话问情况,派出所已经有了记录。连雨被咏文恐吓,担心到时候离不了婚,家里人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觉得惹不起躲得起,也都叫连雨去撤诉,免得离婚出现波折。

婆婆知道是儿子不对,面对连雨离婚的决定也无力劝说,只在空闲时候带着豆豆过来陪连雨几天。幾天过后,婆婆再来带豆豆时,豆豆紧紧抱住连雨的大腿,哭喊着不肯离开,说家里的那个阿姨经常打他,他不要回去。连雨在医院养伤时,就有人对连雨说,咏文骑着摩托车在街上穿梭,引人注目的是他身后的那个女人,鲜红的嘴唇,妖艳的打扮,女人的手紧紧环抱着咏文的腰,很亲昵的样子,引来了村民的驻足观看。连雨只知其一,本来也下定离婚的决心,对于咏文另找了新欢,她已懒得过问,但儿子被虐待,对她的心灵是一种折磨。刚开始她还不相信,觉得咏文是豆豆的父亲,应该会疼爱豆豆,几次接过豆豆时,发现豆豆身上的淤青,例如咏文曾经留在她身上的淤青一样,出现了又消失,消失了又出现。于是,连雨有把豆豆留在身边的想法。她把想法说了出来,母亲说:“你都自身难保,要个孩子做啥?以后谁还敢娶你?”父亲说:“孩子给他们,等你以后嫁了人再生一个。”哥嫂说:“带着个拖油瓶,谁还会要你,你还是现实点吧。”身边的亲朋好友、熟悉的不熟悉的,都叫连雨把豆豆放在婆家。

连雨不是没想到这点,她初中同学美英,在厦门打工时跟一个台湾人生了个女儿,台湾人消失了,美英带着孩子回到坂仔村,媒人倒是很热情,四处帮她介绍,上门相亲的一拨又一拨,当看到美英身边的孩子时,一个个一去不复返了。

这段时间,连雨睡觉总是做噩梦,她梦见豆豆被一个巫婆关在小屋子里,豆豆声嘶力竭地哭喊,咏文看着豆豆微笑着,无动于衷;又梦见豆豆被老虎追着跑,豆豆边跑边哭喊着“妈妈”,她伸手要抱豆豆,却怎么也抓不到豆豆,豆豆离她越来越远,最后竟消失了。连雨几次从梦中惊醒,看着漆黑的夜,什么都没有,而她的后背却是湿漉漉一片。

连雨正想着把豆豆接在身边,婆婆带着豆豆过来了,随身带来的还有一大包行李。婆婆不好意思地搓着双手对连雨说,咏文找的女朋友怀孕了,她以后恐怕没时间带豆豆了,还是让豆豆在连雨身边。婆婆边说,边指着那包行李,说,豆豆的衣服都带来了。连雨不知道说什么好,事情来得如此突然,她没有一点心理准备,但她不能拒绝孩子。婆婆放下豆豆,边走边抹着眼泪。

为了照顾豆豆,连雨打消了去厦门打工的念头。但是她不能没有生活来源,为了有一份收入,她也想到大棚做柚子工。

想到哥嫂都在做柚子工,吃饭时,连雨顺便问了连年。

连雨:“哥,你们组还需要人手吗?我和你们一起去做柚子工。”

连年:“我们人数够了,你问问别人。”

周虹影在边上听了,说:“你去做工,豆豆怎么办?妈带武武,还要做饭什么的,本来已经够忙了,还要带豆豆,忙得过来吗?”

连雨也有想到这点,但是让她专职在家带豆豆不出去赚钱是不现实的。

母亲看着武武,又看了看豆豆,说:“一个是带,两个也是带,两个还更好带,可以一起玩,你去吧。”

母亲既然这样说,周虹影也不好说什么。连雨在心里感谢母亲。她想起美英一直都有在做柚子工,给美英打了电话,美英说,他们那组碰巧有一个人家里有事,去不了了,如果连雨想去,她可以和组长说下。

每年中秋节到来之季,正是柚子成熟季节。随着坂仔村柚子的出名,当地有些村民做起了柚子生意,他们四处收购柚子,谁家有成熟漂亮的柚子,价格谈妥后放下一点订金,这家柚子就让他收购。主人拿了订金后,柚子若是种在山上的,就请工人上山摘柚子,柚子树高的,要人爬上去摘才行,摘下来的柚子放进箩筐,一担担从山上挑到山脚下,再用货车运到山下。山路弯曲,地势险要,只有经验丰富的司机才敢开车上山。即便如此,还是时不时地发生翻车事故,就在前几天,就有辆货车从山上翻了下来,庆幸的是,司机只是受了点轻伤。

一车车柚子从山上运到大棚,一堆堆的柚子堆在大棚里,工人们夜以继日地加班,金黄的柚子经过加工包装,装进了礼品盒,运往全国各大城市,甚至出口到国外销售。因此,每年柚子成熟季节,家家户户有多余的劳力都到大棚去打工,碰到要赶货时,天天早出晚归,中午半个小时吃饭,吃完饭急匆匆赶往大棚,晚上加班到十二点多。差不多半年的忙碌期,每人可以赚个三四万块钱。

每天早上,豆豆还在睡梦中时,连雨就到大棚做柚子工。有事情做,日子充实许多,每天绷紧神经,根本无暇去胡思乱想。领了第一笔工资后,她当着哥嫂的面给母亲800元钱,免得被哥嫂说她占了便宜,白吃白住。

母亲要带两个孩子,还要洗衣做饭搞卫生,忙碌的时候,就让两个孩子在客厅玩。两个孩子并不是每时每刻都能和平共处,有时为了抢玩具,他们会扭打成一团。豆豆年龄大块头大,武武瘦小,根本不是豆豆的对手。有一次,连年和周虹影刚进家门,就看到豆豆把武武压在身子下捶打,周虹影脸色大变,跑了过去,一把拽起豆豆狠狠扔在地上,对豆豆咆哮道:“你怎么这样坏?跟你父亲一样坏。”豆豆吓得“哇”一声哭出来。连雨刚好也回家吃饭,看到了眼前的一幕,她抱过豆豆,眼眶溢满泪水,为了不让泪水流出来,她没说一句话,默默地抱着孩子进了房间。

摩擦虽然存在,毕竟没有更好的办法,连雨只得忍气吞声。为了讨好哥嫂,在给豆豆买衣服时,她也给武武买了一套;给豆豆买玩具时,也不忘给武武一份。休息时带豆豆出去玩,顺便也带上武武。

自他们去做柚子工之后,一家人难得坐一起吃饭,随着冬季的来临,柚子季节差不多过了,他们的活也少了很多,晚上一家人终于可以团聚一起。豆豆和武武在玩一辆赛车,玩了一会,豆豆使了性子,拿起赛车跑到连雨身边,对武武说:“这赛车是我妈妈买的,不给你玩。”武武说:“我就要玩,就要玩。”说完,伸手去抢赛车,被豆豆推开了,没抢到赛车的武武躺在地板上打滚,周虹影把他抱起来,他又挣扎着躺下去。一家人反过来哄骗豆豆把赛车拿出来,豆豆把赛车藏到衣服里面,怎么也不肯拿出来。连雨以带豆豆去吃肯德基为诱饵,想骗豆豆把赛车拿出来,豆豆还是不肯。武武在地板上哭得惊天动地,嗓子都哭哑了,连雨内心不安,掀开豆豆的衣服想把赛车拿出来,豆豆死死地捂住衣服不肯答应,连雨一用力,赛车到了她的手上,她把赛车拿给武武,拿到赛车的武武破涕为笑,这边豆豆却哭得异常,嘴里喊着:“痛……痛。”连雨一看,原来她刚才暴力抢夺赛车,赛车锋利的边角刮到了豆豆细嫩的皮肤,皮肤渗出了血口子。连雨赶紧抱起豆豆奔往家旁边的诊所,外面,寒冷的风迎面吹来,豆豆的哭声撕扯着她的心,一阵紧似一阵,如刀绞般。每时每刻,她都在想多付出一点,换来豆豆在这个家庭的平等待遇,而事实上,她根本无法避免豆豆忍受这样无辜的伤害。

半年后,连雨顺利地和咏文离了婚,娘家成了她休憩的港湾。可是她也清楚,这个家是属于哥嫂的,作为嫁出去的女儿,她不可能永远待在这个家里,这里只是她暂时的停泊点。如航行的船只,一次远行之后,到达港湾做一次短暂的停留,而停留,是为了迎接更远的航行。

繁忙的柚子期过去了,豆豆也上了幼儿园。连雨到幼儿园接豆豆时,有时候豆豆会问连雨:“妈妈,别的同學有爸爸来接,我爸爸呢。”连雨哄骗豆豆说:“爸爸在很远的地方上班,赶不回来。”豆豆摇了摇头,说:“宇宇奶奶说爸爸不要我们了。”连雨听了,心里一阵疼痛,她强装笑脸,对豆豆说:“宇宇奶奶说假话,我们不信。爸爸在很远的地方上班,上次不是还寄了礼物给你了?”连雨不希望豆豆幼小的心灵承受太多伤害,有时候她会给豆豆带个玩具回去,一回去就说,这个玩具是远方的爸爸寄来给豆豆玩的。此时,豆豆听了妈妈的话,想起爸爸买给他的玩具,信了。豆豆说:“宇宇奶奶骗人,骗人是小狗。”

连雨毕竟还年轻,才25岁,坂仔村不乏热心的村民要帮连雨做媒,当然,介绍的不是离婚的,就是大龄青年。即便如此,大家仍然有个共同的要求,就是和连雨结婚可以,豆豆不能跟着。为了这事,连雨不知道拒绝了多少男人。

豆豆不能跟在身边,那不是等于把豆豆抛弃了,我如果这样做,豆豆长大不恨死我才怪。连雨自言自语。

这天,连雨家来了个媒人,对连雨说:“坑洞村有个男的,30岁,未婚,家里种了一大片柚子,在县城有买房,有意和你来往。”

这条件听起来不错,男方之所以愿意娶连雨,在于他家在偏远的地区,偏远地区的女孩个个进城当了打工妹,进城之后就想着飞进金窝银窝,她们的眼光把故乡远远地抛在后面,把故乡的男孩(人)拒之千里,使得故乡的男孩变成了老男孩,变成了光棍、老光棍。时光的流逝,偏远地区的老男孩渐渐多了起来,娶妻成为一个严峻的问题。有人脉比较广的,四处请人介绍,如果男方条件不错,降低自身要求或许还可以娶上老婆,要是男方家还处于一穷二白的面貌,那么抱歉,姑娘们和你说再见。连雨也知道,眼前的这个对象,是目前听到的条件最好的,要是错过这个,以后恐怕再难找到这样的人家了。

连雨的心里在犹豫着,父母却已经帮她答应下来了,对媒人说,找个时间带男方到家里坐坐。媒人一听有戏,喜笑颜开地走了。

媒人走后,连雨忧郁地对父母说:“可是豆豆……”

父亲说:“趁我们还年轻,在这个家里还能说上话,你赶紧奔自己的日子去,豆豆就在这里读书,我们会帮忙照看,以后大了他自己也懂事了。”

连雨说:“我担心哥嫂有意见。”

母亲说:“有我和你爸在,他们也不敢说什么。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现在不好好把握,以后落得一场空。”

连雨知道父母说的话句句在理。自己还年轻还有人要,等到上了30岁,随着美好年华的逝去,她最终会变成一棵枯萎凋零的花朵,无人问津。

那个叫赖少伟的老男孩在媒婆的陪伴下来到了连雨家,手里提着沉甸甸的礼品:旺旺雪饼两包,花生牛奶一箱,冬笋一袋。为了这次见面,赖少伟连续几天起得很早,到山里挖冬笋。每年冬天,冬笋一斤卖十几元,之前,他都是把冬笋拿到圩场去卖,这次不一样,冬笋挖回来后,他把冬笋一个个过了一遍,再小心翼翼地放进袋子里,等到约定的时间,他骑上摩托车,赶了十几公里的山路到连雨家,恭恭敬敬地把礼品搬进屋里。

两人经过简单的见面之后,彼此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半年后,他们自认为可以一块过日子了,于是办了结婚手续。

连雨出嫁那天,母亲请了村里最有名的厨师到家里掌勺。坂仔村人有个习惯,家里有孩子结婚,不管是娶进来还是嫁出去,都不上饭馆请客,大家请的是流水席。在这里,有一支特殊的队伍,那就是乡村厨师,乡村厨师虽不是正规学校毕业,但都有拜师学艺的经历,掌握了扎实的功夫,再出去接单。主家只要跟他说需要请几桌,一桌安排多少钱,他马上会列出清单,菜品、重量,一目了然。主家再根据菜单到圩场采购,一大早,卖家会把菜送到家门口。而厨师同样来得早,家门口场地大,大家都喜欢在家门口请客,厨师提前用简易的砖块把灶头垒起来,煤球放进去点火、燃烧,大锅架在灶头上,火烧得通红,厨师看着场地大小,计划可以同时摆几桌,大锅里的菜就炒几份。火燃烧着,厨师手握锅铲,锅铲在锅里灵活翻转,菜熟了,厨师边给菜收汁,边喊着放几个盘子,旁边帮忙的人眼疾手快,盘子一字排开,厨师把菜平均分到每个盘子里,送菜的人送到各个桌上。这个锅热火朝天炒着菜,那个锅同样不甘示弱,热气蒸腾,厨师估摸着火候到了,打开蒸盖,里面蒸好的菜香气扑鼻,清蒸鲈鱼,清蒸鳗鱼,清蒸螃蟹,清蒸排骨等等,一盘盘送往餐桌。连雨是嫁出去的,只需要请自家亲戚,摆个三五桌就差不多,为了让大家吃个痛快,母亲同样请了厨师来做菜,把出嫁仪式搞得热闹非凡。

出嫁时辰一到,连雨穿着一袭红裙子,撑着红雨伞,在母亲的搀扶下迈出门槛,走向停在路边的新娘车。坂仔村有个风俗,嫁出去的女儿哭得越伤心越吉利,越能表现新娘的孝顺。连雨的泪水虽包含着对父母的不舍,更多的是对豆豆的牵挂。豆豆跟在连雨后面,哭着要妈妈抱,周虹影跑了过来,要把豆豆抱往别处,豆豆闹腾着,哭喊着,从周虹影的手臂上滑下来,往连雨的方向追去。连雨走进新娘车,关上车门。新娘车什么时辰启动,都是事先算命先生定下的,没有人敢违背。车在既定的时辰缓缓向前,豆豆追着新娘车哭喊着:“妈妈,妈妈。”车越开越远,一串串鞭炮在耳边炸响,豆豆的哭声逐渐淹没在鞭炮声中,连雨坐在车里,悲痛欲绝。

按照风俗,第三天新郎和新娘要回门一次。连雨回到娘家时,看到豆豆明显消瘦许多。原本粗壮的孩子,现在看来,却显得如此单薄。她不知道,这两个晚上,孩子需要经历怎样痛苦的煎熬,年幼的心灵需要母亲的爱抚,母亲却又离他而去。为了弥补这份亏欠,在娘家的一天,连雨想多带豆豆,豆豆却很生分,陌生地看着连雨。一个上午过去了,豆豆才似乎又想起连雨是他的母亲,和连雨才逐渐热乎起来,正在热乎劲上,连雨又要回婆家去了,豆豆自然又是一阵声嘶力竭的哭喊。

豆豆和武武上幼儿园了,每天早上,连雨母亲带着两个孩子去幼儿园,幼儿园在家附近,走上十分钟就到了,可孩子的脚步总是那么细碎,一路上走走停停,打打闹闹,往往要走二十几分钟,经常是上课了才到幼儿园。为了节约时间,在出门前,连雨母亲对两个孩子说:“看谁表现好就抱谁。”刚开始两个孩子都很听话,规规矩矩地往前走,可没走几步,这个停下说脚酸,那个说走不动了。连雨母亲无奈,想先抱起豆豆,在她的心里,总觉得这个孩子父母都不在身边,更需要爱,连雨母亲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家门口的周虹影正朝着这边看,她只得先抱起武武,等走到拐弯处周虹影看不到的地方,再把武武放下来,抱起豆豆一直走到幼儿园。武武拉着奶奶的手,说:“奶奶,我也要抱抱,我也要抱抱。”连雨母亲嘴上答应着,却把怀里的豆豆抱得更紧了。

吃饭时,只要有好吃的,连雨母亲就往豆豆碗里夹。母亲当然不敢太冷落武武,可是武武天生胃口差,什么都不吃,这刚好为豆豆创造了条件,武武不吃的,豆豆全部吃了。排骨、瘦肉、鱼,来者不拒,这餐吃了,下餐还吵着吃。周虹影不止一次在餐桌上说豆豆“大吃”,大吃是闽南语,胃口太好的意思。母亲听出弦外之音,故意当着大家的面说:“连雨每个月都寄来伙食费。”周虹影说:“像他这么大吃的,寄一份伙食费也不够。”每到这个时候,连年就拿着牙签挑牙齿,装作没听到。母亲的脸黑了下来,沉默不语。

星期六,周虹影带着武武回到娘家,她的七大姑八大姨马上跟了进来,大家都知道豆豆的情况,姑妈对周虹影说:“你公婆不是打算把一栋房子留给豆豆吧?”连雨父母在自家的宅基地上盖了两栋小洋楼,家里就连年一个男孩子,周虹影理所当然认为两栋房子以后都是他们的,她回应道:“不会吧,那房子以后还不都是连年的?”姑妈笑了笑,说:“我看未必,你看你公婆疼豆豆的样子,我都看不下去,武武是他们亲孙子,都没那么疼。”周虹影婶婶接话说:“豆豆在你家总是个心病,以后长大了,两个老人真说要把一栋房子给豆豆,你也没话说,房子是老人盖的。与其这样,不如早点做打算。”周虹影心下有了主意。

周虹影回到婆家,晚上,大家一起吃饭时,周虹影开口了,说:“爸、妈,我看豆豆还是送回给连雨吧,孩子在母亲身边成长会更好。”母亲看了周虹影一眼,说:“当初少伟家就跟我们谈好条件了,孩子不能跟着去。”周虹影说:“此一时彼一时,说不定现在改变主意了呢?你有空给连雨打个电话,看她什么意思。”

趁周虹影夫妻不在的时候,母亲和父亲聊起这事。父亲叹了口气,说:“有空你就给连雨打个电话吧,我也听到外人很多议论,说我们跟外孙亲,唉。人老了,总是希望身边的孩子孝顺点,能伺候我们终老,别搞得以后我们老了,儿子媳妇都不管。”母亲无语,给连雨打了电话,委婉地说了周虹影的意思。

连雨接到母亲的电话,明白这是哥嫂的主意。她和少伟说了把豆豆接过来,少伟不高兴地说:“怎么没两天就变来变去。”

连雨选择周末回了趟娘家,自从出嫁之后,只要有时间,她都会回家看看豆豆,买一些吃的玩的给豆豆。豆豆看到连雨来了,撒娇着要连雨抱。连雨抱着豆豆,连雨母亲早已把豆豆的衣服收拾在一个袋子里,连雨和母亲聊了几句后,带着豆豆到了少伟家。

连雨自感到对豆豆亏欠太多,一有空,就带着豆豆出去玩。豆豆来了之后,连雨再没办法和之前一样,天天到地里帮忙。公公婆婆和少伟每天早上到果园干活,中午回家吃饭。婆婆一进家门,把尿桶重重地放在地上,说:“年轻的时候累死累活,到这个年纪了还是有干不完的活,人家某某命就好,吃完饭翘着大腿唠嗑。”连雨知道婆婆是拐着弯说她。婆婆都这样说了,连雨只有放在心上,尽最大的能力帮家里干活。

豆豆在外婆的溺爱下,养成了不好的饮食习惯,餐桌上有好吃的,全部堆到自己碗里,连雨把菜从他碗里拨出来,豆豆就嚎啕大哭。少伟不高兴地说:“这孩子怎么教育的,这么小就这坏脾气。”连雨哄着豆豆,对他软硬兼施,豆豆无动于衷,一定要把好吃的全部归自己所有。为了避免难堪,每次炒完菜,连雨把菜分成两份,一份给豆豆吃,一份大家吃,并叮嘱豆豆只能吃他眼前的那碗。但是按照豆豆的理解,以为自己的菜吃完才能吃另外一盘,于是,每次吃饭的时候,他就张开大口狼吞虎咽,嘴巴撑得鼓鼓的,饭菜还没全部咽下去,他就等不及了,指着桌上的另一盘菜,说:“我要吃菜,我要吃菜。”

豆豆的到来,让一家人的关系急剧恶化,公公婆婆的唠叨,少伟的不满,让连雨感到这个家不是属于她的,或者说不是属于她和豆豆的。没有豆豆的出现,可能她在这个家里会平静地度过每一天,等到自己生有半男一女,她在这个家的地位将更加巩固。地大家大,天地再大,似乎容不下豆豆一个小小的孩子。

某一日,连雨再一次因为豆豆和少伟吵了一架。对这样的生活,她已经感到厌烦,无休无止的争吵,使她看不到生活的美好,她深感到自己犹如一只被困的猛兽,在一阵挣脱之后,已经倦怠了躯体,疲惫了心灵。

那天,在跟美英聊天时,连雨无意中从美英口中获得一个消息:阿水水面店要招工,包吃包住。

第二天,连雨带着豆豆走进了阿水水面店,连雨对阿水说:“我想到你這边打工。”

阿水说:“行啊,没问题。”

连雨说:“可是,我要把豆豆带在身边。”

阿水沉吟片刻,说:“带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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