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夜
2018-12-16有令峻
有令峻
当刑警小朱驾车来到铜锣镇时,天已暗下来了。时为下午5点10分,还不到天黑的时候,却见乌云黑沉沉地压在了镇子的上空,而且越压越低,越积越厚越黑。看样子,大雨很快就要落下来了。
小朱就想,尽快赶到临河渡口去上轮渡,抵达对岸。这样,估计傍晚7点多,就可以到达县公安局了。
为了追查一个杀人案件线索,他已经连续工作了两天一夜,好不容易有了些眉目。只昨晚迷糊了三个小时,实在是太疲劳了。到了县局,先饱饱地吃上一顿,再冲个澡,一口气睡上它十几个小时。好好地把觉补一下。虽说自己才24岁,正是精力体力最充沛的时候,可老这么超负荷地运转,也有点儿吃不住劲儿。
街上的人车不太多,小朱的车子很快就驶出了店鋪林立的大街,来到了镇的东头,都快出镇了。然而就在这时,他眼睛的余光一扫,正在路右边行走的一个细高个女子一闪而过。女子也许是无意中朝他车子的方向侧脸看了一眼。这个女子,虽只在他的瞳仁中闪了也许0.01秒,却让他的心猛的一跳。
这个女子,在他的脑子里,比电脑还快地就跟网上通缉的一个吸毒贩毒的女子对上了号。这个被通缉的女子,排序68号。小朱第一次看网上的照片时,第一印象是“啊,这么漂亮啊!”第二个反应是“太可惜了”。打通缉以来,已过去了5个多月,吸毒贩毒的已抓了30多个,其中也有几个女孩子,但一直没抓到这个漂亮女子。
小朱轻轻地踩了刹车,车子停在了路边。回头从后窗往后看,女子穿一条薄薄的白色连衣裙,斜背个白色的小包,离车子有20多米,仍在往这边走。脸和五官也看得越来越清晰。没错,就是她!68号!抓,还是不抓?一个民警单独抓人,既没请示上级,也没办抓捕手续,是违犯规定的。可是,如果不抓,让她就这么从眼皮子底下溜走了,太可惜了。路边就是茂密翠绿的玉米地,只要她往里边一跑,就像一条鱼进了大海,再抓可就费大劲了。小朱来不及多想,就在女子走过来,又裙裾飘飘袅袅婷婷地从车子右侧走过去时,小朱轻轻推开车门,下了车,走到女子身后,冷不防叫了一声:“陆小萌!”
女子本能地应了一声,回了一下头。这一下,更确认无疑了。小朱上前,挡住了她,迅速出示了一下警官证:“县公安局的!跟我上车!”
女子怔了一下,后退一步,突然拔腿就跑,而且跑得很快。小朱叫了一声:“站住!”立刻追了上去。追了也就10多米,小朱一个纵身跃起,右手一把抓住了女子的右胳膊,左手再抓住了她的手腕,往后一拧,女子“哎呦”了一声,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走!”
小朱拉起她来,推到自己的车子前,开了右后门,把她推进去,又从裤子口袋中迅速掏出一根绳子,抖开,只几下,就反绑了她的双手。再从裤子口袋中掏出一根绳子,抖开,绑住她的双脚。
他问她:“知道为什么抓你吗?”
女子瞅瞅他,没有表现出害怕来,但不说话。
女子身上斜背着的包,取不下来了。小朱把小包背带挂钩捏开,把背包带抽出来。拉开包看了看,里边有两捆粉红色的钞票,还有几张绿色的黄色的银行卡。再找出一张身份证,上边的照片跟眼前的女子是一个人,身份证上的名字也是“陆小萌”。身份证上的照片跟网上通辑的照片更像。
“就是你了!”
他又翻了翻小包,看有没有毒品,却没找到。
没有毒品,就没有证据。那么,押上她,去她的住处搜搜?可她又住在哪里,她还有没有同伙呢?自己一个人,押着她去搜查,也不好进行啊。想了想,那么,她身上带没带着毒品?可自己一个男的,不便于搜身。既然局里通缉抓她,肯定有确凿的证据。先带回去再说!
本来,小朱还想找当地镇派出所协助一下的。因为自己要开车,女子在后边,总是不太安全。又想,一是这个镇子不是本县的,不太熟悉。二是如果这个镇派出所的民警让他把女子交给他们处理,这猎物不就白白地送人了?
想到这里,他对女子说:“你老老实实地跟我回县公安局,我不打你不骂你,你听见了吗?”
女子仍不吭声。
小朱坐在了驾驶座上,按了一个按钮,把四个车门上了锁。然后,开起车,朝前驶去。心中很是得意,嗨嗨,捞草打兔子——捎上了一个!只是,抓了这么个漂亮女子,回到警队,同事们该拿我开玩笑了。本来,他想给中队长打个电话汇报一下的,又想,先不说,带回去,给他们一个惊喜。还有,违犯规定抓人,要背个什么处分?自己大学毕了业,当了两年刑警,受的老是表扬表彰,还没受过处分呢。
他问:“没想到吧,在这里让我抓到了?”
女子不吭声。
小朱又问:“上这里来干啥?”
女子还是不吭声。
小朱“哼”了一声:“你甭不说话。有让你说话的地方。”
正说着,前边的乌云越压越低,几乎压到车顶上了。前方远处,乌云与大地都连在了一起,车子就像一架小型飞机钻进了浓厚的云层。接着,大雨哗哗地落下来了。隔着车子,外边的雷声听不大见,但雨中的闪电不时地在前方亮起。
车子开到了临河渡口,情况不妙了。苍苍茫茫的渡口上已没了一个人。只见一只摆渡船停泊在码头一侧,随着河水一晃一晃。
小朱对女子说了声:“你老实着点儿啊!”就开了车门,拿起一把伞,撑开,下了车,冲摆渡的售票亭跑去。但亭中没有人。这种天,没了过河的行人,售票的和撑船的也早都回家了。这怎么办呢?
这时,小朱想,要是我这车子是个水陆两栖的就好了,直接下水开过去。他缓缓地把车往后倒,然后调回头去,慢慢地往回开。这一段路两边,全是高高的杨树,没有房子。又开了百十米,路边林地旁有一所孤零零的房子,门上方的牌子上有四个红色大字“临河饭店”。他停了车,下车进了店。店内空无一人,小朱立在屋子中间,叫了一声:“有人吗?”
没人回应。
他又叫了一声:“有人吗?”
屋里这才有了个女人的应声:“哎,来了!来了!”接着出来了个又矮又胖扎着围裙的女人,大约有四十七八岁。
“老板,有饭吗?”
“饭?厨师回家了,你要吃饭,也就只能煮面条了。”
“行,那就煮面条吧,有鸡蛋吗?”
“有。”
“做两个人的,每人打上俩鸡蛋。”他又问,“那个渡口,明天几点开摆渡?”
“要是雨不太大,7点就开。”
“那你这里,能住宿吗?”
“住宿?这里平时是不住人的。只是白天给过河的人做点儿便饭。”
小朱看了看门厅里的四个房门,说:“你能不能给安排一间房子?”
他取出警官证,给女老板看了。说:“我押了个犯人,过不去河了。今儿在你这住一晚上,明天一早就走。”
“犯人?”女老板吃了一驚。
“你放心,保证你的安全。”小朱拍了拍裤子口袋。其实,他没带枪。
女老板拉开了旁边一个房间的门:“要不,你们住这间吧。这是个服务员女孩住的,她回家了。这间屋还比较干净。”那间,她指了指旁边的一间,“是厨师住的,他天天杀鸡杀鸭,一股子血腥气。”
小朱点点头:“好吧!”就去了门外。
当他把那女子押进了屋里的时候,女老板吃了一惊:“哎呀,这个闺女这么漂亮啊!咋也不像个罪犯啊!”
“你快去煮面条吧!”
他让她坐在一只凳子上,看着她。她倒没有一般的吸毒者那种憔悴、颓废、无精打采的神态。
她问他:“你老看我干啥?看我好看?”
他“哼”了一声:“看你好看?我看你毒瘾犯了没有。”
她说:“俺早戒了。吸那玩艺儿,又糟钱,又葬身体,一点儿好处都没有。”
小朱又“哼”了一声:“那就只贩毒挣钱了?”
她说:“也早洗手不干了。”
他冷笑了一声。
两大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端上来了。小朱看看年轻女子,给她解开了反绑的双手。又用绳子拴住她的左脚腕,绳子的另一头绕在自己的左手上。
“你不用绑我了,我不跑了。”
“不跑了?刚才跑得比兔子还快。好了,吃吧!”
这时,女子揉揉手腕,看了他一眼,说:“俺想解个手。”
喔,这事儿有点儿复杂了。这种情况在警队都是由女警察来处理的。小朱想了想,叫来了女老板:“你带她去厕所吧。”又想了想,说,“一块儿去!”
“一块儿去?”女老板瞪了他一眼。
到了厕所门前,小朱说:“等等。”他先进去看了看,见里面只有一个小窗子。他把窗子的插销插上,出来后,对女子说,“你进去,只准老老实实的,不准耍花招。”又对女老板说,“你搜搜她身上有没有别的东西。”就背过了身子。
女老板上下摸了摸她身上,说:“没有。”却又说,“你看看这个闺女,长的跟电视明星似的,干啥去犯罪呢?找上个大富翁,大老板,不啥都有了?”
女子进了卫生间,小朱说:“你再看看她内衣里藏没藏着东西。”
他站在门外,让女老板掩上门。他手中仍扯着拴在她左脚腕上的绳子。
听女老板在里面说:“没有。没别的东西。”
回到门厅里,两个人吃起面条来。女子显然也饿了,竟把那一大碗面两个荷包蛋都吃了。
小朱吃完了那一大碗觉得还不大饱,就问:“还有吗?”
女老板说:“没了。要不,俺再给你下点儿?”
小朱说:“不用了。”又问,“还有汤吗?”
女老板说:“有。”
小朱又问:“有煎饼啥的吗?”
女老板说:“有。”
小朱说:“来一碗汤,俩煎饼。”
女老板端上来一大碗面条汤,又拿来一叠玉米面煎饼。小朱把煎饼掰开,泡到汤里,吃起来。又问女老板:“有咸菜吗?”
女老板去给他端来了一小盘豆豉咸菜。
女子在一边看着,突然微笑着说:“你还挺能吃呢!”
小朱瞪了她一眼:“为了抓你们这些人,我午饭还没吃呢!”
饭后,去了服务员的那间屋。房间倒不小,但只有一张旧式的单人铁床,床对面有一只旧沙发。床上铺着凉席,放着带枕席的枕头。小朱说:“你上床睡吧!我也得睡一会儿。”
他想起,去年夏季行动时,板桥乡的派出所长就因为两天两夜没合眼,加上平时太劳累了,在公路上查车时一下子栽到地上,再也没能起来。走时才42岁。我还年轻,连媳妇都还没有,以后要干的事还有好多呢。得注意一下,别出问题。他想,反绑了她的双手,她睡觉不得劲儿,就想把她的手绑在前边。
也就在绑她的双手时,她突然说:“警察兄弟,你要了我吧!”
“什么?”一时,他还没听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她又重复了一句:“你要了我吧?”语气很平静,既没有羞怯,也没有明显的诱惑。
他明白了,白了她一眼,说:“没那个福气。”
她又说:“兄弟,我看你可能还没结婚吧?可能还没尝过女人的滋味儿。反正,俺让你抓住了,你对俺怎么都行。你要了俺,放了俺,行不行?俺再也不干违法的事了。俺干这个,也是被逼无奈。”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包里的钱,银行卡上还有3万多,你也拿走。俺告诉你银行密码。俺走了之后,不会对任何人说今天的事的。”
小朱绑她双手的手停了一下。
如果,自己找个长得这么漂亮的媳妇,真的是挺理想的。这个女子,也就二十七八岁吧,她在她那个圈子里,估计什么事儿都经历过了。小朱抓过几十个吸毒的,太了解那些人的事情了。去年夏天,他抓了四个聚在一起吸毒的。四个人全光着身子,其中就有一个才17岁的冰妹。冰妹交代说,他们边吸毒,三个冰哥边轮流跟她胡闹。有一次她怀了孕,到医院去做流产手术,她都不知道怀上的是谁的。
她又说:“在这里,天高皇帝远。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俺这么个牌子(容貌)、条子(身材),你就不动心吗?”
“轰——”屋外炸了一个霹雳。
小朱长到这么大,真的还从来没碰过女孩子。他谈过一个女朋友,谈了半年,连手都没跟人家牵过。后来,女孩还是嫌他当刑警老出发,太危险,跟他分了手。
小朱瞪了她一眼,只说了一句:“你觉得可能吗?”
绑住了她的双手,他仍不放心。自己实在是太累了太困了,主要是太困了,必须得睡一会儿。如果自己睡着了,她解开脚上的绳子逃跑了怎么办?想了想,他又解开了她的双手,说:“对不起了,得让你委屈一下了。”就让她躺下,把她的双手一边一只绑在了床头的架子上。她的双脚够不着后边的床架子,他先绑住她的右脚腕,扯在床架子上绑住。再绑住左脚腕,扯在床架子上绑住。行了,这样,你就是有孙悟空七十二变的本事,也跑不了了。
屋外不远处,传来“咔嚓”一声脆响。估计是一棵杨树的大枝子被风雨刮断了。
“行了,你睡吧!”
“俺半夜里想上厕所怎么办?”
“你叫我吧!”
“到了局里,你就不怕我告你强暴了我?”
他又冷笑了一声:“那你就拍拍你的良心吧。我要是怕你诬告,也就不干这个刑警了。”
“你还真是个柳下惠呢!你大了能当局长!”
“哟,有文化啊,还知道柳下老前辈。好了!别废话了!到了局里,好好交代你的犯罪行为,争取宽大处理吧!”
他又看了看她。这两根白线绳,是他的常备用品。他已用它绑过几十个犯罪嫌疑人了。每次用过,他都用肥皂搓搓,洗干净,晾干了,再绕成小捆,放在裤子口袋里。
屋外,大雨仍在下着,雷也在近处远处不住地响着。
小朱如释重负地喘了一口气,突然想起了什么,在心里唱起了自己挺喜欢的那一句京剧:“风雨夜巧改扮把敌情察探……”(京剧《红色娘子军》中党代表洪常青的唱段)
他去插上门,没有拉灯,去躺在了铁床对面的那个旧沙发上,怀里抱着自己的包,还有她的小包。自己的包里有非常重要的调查材料。沙发伸不开腿,那也没办法了,只好把脚翘在沙发扶手上。听她说:“恁这些人啊,光知道抓人,就不知道俺这些人的难处。俺十岁死了娘,是俺爹把俺和俺妹妹拉巴大的。这不,打前年,俺爹得了癌症,上医院花了好多钱。你说,俺不挣点儿,怎么给他治病啊!”
“哼,”他冷笑了一声,“好多犯罪的,都说自己是被生活所迫,才又偷又抢。可你们怎么不想想,靠自己的劳动改变命运?”
“兄弟,俺没偷没抢。俺真的是没办法……”
女子还在嘟嘟噜噜地说着,但疲惫之极的他早已睡着了。
4年之后夏季的一个傍晚,小朱下了班,匆匆地骑自行车往家走。他两年前结了婚,宝贝女儿已经4个月了。这时,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他。回头一看,有些吃惊,忙下了车子。马路边,站着一个体态微丰穿花连衣裙的年轻女子。女子怀里抱着个1岁多的男孩。这女子,正是4年前他抓住的那个68号。
女子见他有些愕然,就說:“警官兄弟,你不认识我了?”
小朱忙说:“认识!认识!”
女子说:“因俺有立功表现,后来法院从宽处理,本来得判3年的,只判了1年6个月。俺在里面表现好,又减了刑。出来后在县城商场找了个工作,给人家卖衣裳。又找了个对象。你看,俺的娃娃都这么大了!”
小朱说:“那好啊!那就好好过日子吧。还是普通老百姓的日子过得踏实。对吧?”
女子点点头,又问:“兄弟你当局长了吧?”
小朱笑笑说:“局长可当不上。是中队长。”
女子又说:“兄弟,很感谢你那天抓住了我,又把我带了回来。不然,我跟那些人在一起,只能是越陷越深,这辈子就毁了。也可能让那些毒贩子给杀了。非常感谢你!”
她后退一步,冲小朱深深地鞠了一躬。
她的娃娃也懂事似的冲小朱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