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务式指挥为不确定性的应对提供新思路
2018-12-15杨洋王云雷
杨洋 王云雷
克劳塞维茨认为,战争最重要的特征是不确定性,任何一场战争都是独一无二的,没有决定胜利的必然准则[1−2].不确定性是指挥员最需要考虑的问题,指挥控制可以看作是对不确定性的处理.对不确定性进行研究,不是企图消除它(这是无法消除的),而是将其凸显出来,通过恰当的手段进行管控.
1 不确定性是战争永恒的本质特性
科学的作战指挥理论离不开科学的方法论.从18世纪的机器式作战模式,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机械化战争,再到20世纪中叶的集中控制论,都继承、发展了牛顿科学体系的思想.随着网络信息化战争时代的到来和多域化联合作战的深入展开,战争的复杂性、非线性和不确定性进一步增强,旧有科学范式面临巨大的挑战,需要我们从复杂性科学的角度重新审视战争[3].
与简单系统不同,复杂系统的特性是:不可简化、非线性、不可逆、自适应、开放性、不适用于还原论等[4],其自组织演化过程受因果决定性机制、随机性机制、目的性和意向性机制的共同影响,无法根据初始条件和既定的因果必然性规律,来预测未来[5],呈现出极大的不确定性,因而最适合描述战争.
1.1 揭示不确定性的根源—战争的复杂本性
战争复杂性的内涵丰富,主要表现为敌我双方作战力量的多元性、多样性和层次性;作战环境的偶然性、不确定性和非周期性;打击目标属性、状态的多样性、异质性;作战活动的不稳定性、不可逆性、不可重复性;指挥系统的内在复杂性和外在开放性.
作为一个复杂自适应系统,战争由多个具有识别能力和适应能力的活动体(包括人和各类平台)组成,在谋求自身最大利益的同时,实现功能互补和整体联动,共同推动战场进程的发展.然而影响战争发展的因素众多,相互间关系复杂,不同因素在不同条件下以不同方式起着不同作用,必然存在有意破坏规律、打乱平衡的对抗活动,加上各组成部分并非都能相互合作、协调一致[6],最终以“不确定性”的形式呈现出来.
将战争研究与自然科学的确定性和精确性结合起来,想单纯依靠战例建模、高精武器系统和数学算法,来消除战场上的不确定性,是脱离实际的.因为不确定性与政治必然性、正确的战术手段和客观作战规律无关,其源于战争的复杂性,是战场上没有定形、不断更新的现象,制约着指挥控制;此外,战争系统中人的主观能动性、军队的编成组织和指挥员的指挥艺术,都扮演着重要角色.
1.2 认识不确定性的本质—信息的认知程度
军事技术革命派曾提出,信息技术发展将消除不确定性,未来指挥员能“看清和理解战场上发生的一切”,从根本上改变作战和指挥方式.2002年美军在阿富汗沙伊克特山谷实施的“蟒蛇行动”证明,即使在享有绝对技术优势、预先制定详细计划的情况下,不确定性仍然挥之不去,影响着美军行动.或许,科技最终能制造出零误差、零延迟的信息系统,人工智能能更精确地识别、理解和判别目标,战场信息能正确分配至所需对象,但是战争永远是“人”主导和控制的,因而无法消灭敌我双方运用各类手段制造的混乱、欺骗和误导.
如果认为不确定性的本质是信息不足,会出现以下矛盾:一方面指挥系统不断渴求足够的信息以减弱不确定性,另一方面大量涌入的信息却将引发更大的不确定性.因为大量传感器产生的大数据,不可避免地将糅杂更多无用或错误的信息,产生更多模糊、冲突的信息和不确定性,反而会降低信息质量、加重系统负担、影响指挥决策.正如克劳塞维茨所言,不确定性并非源于信息鸿沟,而是由于对所获取的信息缺乏理解或者错误理解.
1.3 解析不确定性的内涵—不确定性的分类
不确定性可分为以下4类[6−7]:1)随机不确定性,指的是不服从大数定律,不可根据统计方法处理的非平稳过程(平稳随机过程属于简单系统不会产生复杂性);2)模糊不确定性,即事件本身存在不确定,例如,指挥系统的模糊化趋势日趋明显:前方与后方、进攻与防守、战役指挥系统与战术指挥系统之间原本分明的界限渐渐模糊;3)灰色不确定性,由信息不完整产生,如针对非常规作战、恐怖活动、犯罪集团的军事行动;4)未确知不确定性,即纯主观、认知上存在疑虑.当前,迫切需要一个可在充满不确定性的环境下进行自我调整的灵活指挥机制.
2 应对不确定性的指挥方式选择比较分析
军事历史学家克里菲尔德将指挥视为:决策信息的需求与指挥系统的能力间的永恒竞赛,存在于所有的军事组织和每个指挥层级中,共同致力于应对不确定性.在己方物质条件(武器装备效能、系统软硬件水平)和人员构成(参战兵力的数量和编配、综合能力素质)确定的情况下,指挥系统成为决定战斗组织、态势发展的关键.指挥方式受历史背景、指挥传统、任务需求、技术水平、指挥才能等主客观因素的综合影响[8],不同的指挥方式在应对不确定性时,会产生不同的效果.
2.1 基于周密计划的强制应对策略—集中式指挥
机械化战争中,指挥员试图把有序强加在混乱之上,通过减少下级的自主行动来保证有序运转.腓特烈大帝是集中指挥方式的信奉者,他把单兵的积极主动性控制在最低限度,通过复杂且严格的战术训练、线性信息传输和预先制定的计划,将军队打造成一台经过预设、规则运转的战争机器,以期把战争中的不确定性降至最低.拿破仑与之相反,不试图完全控制军队,而是赋予独立军团很高的自主权,允许其在广阔的地域自由战斗,这种组织和观念上的变革,极大地扭转了战场态势;普鲁士军队则在耶拿会战失利后进行了全面改革.
工业化战争时期,对资源、人力、物资等强大的集中控制,被认作是保障军事和战略胜利的标志.20世纪60年代,美国将科学预测、精确计划、严格控制等一套企业管理理念引入军队,使集中控制在越南战争中发展到极致,然而,在面对采用个体分工合作、独立行动的北越游击队时,遭受了失败[1].海湾战争中,萨达姆僵化的集中式指挥遭受了失败,同时美国加速了新军事革命的步伐,围绕信息技术发展能否消除“战争迷雾”,从而根本改变作战和指挥方式,展开了尖锐的思想交锋.“千年挑战2002”演习的失败,证明技术只能改变战争的特点和形式,而非消灭不确定性的“特效药”.
基于周密计划的强制抵消策略,将战争视为“理性人”和“有序统一的系统”共同作用的活动,在战前预先制定详细的计划(如主要作战方向、战法运用、作战进程设计等),而后根据战场态势和战况进行修改更新,来保证行动的可预见性和高度秩序化[9].然而在现实中,指挥系统是开放的,每个人都不可能保持纯理性,系统也不可能通过负反馈始终维持稳定;不确定性随着战争进程不断变化,往往与最初的设想大相径庭,作战计划越具体,适用性就越差,指导意义就越小,作战行动设计越详细,部队的行动就越死板,准确度就越低.
2.2 基于行动中心的积极应对策略—自适应指挥
信息化战争时期,作战计划朝着“模糊化”与“不确定性”方向发展,美军认为,与作战计划保持一致并不重要,应在战场情况发生变化时改变计划,甚至必要时放弃计划的关键部分以适应战场[10],在伊拉克战争中实行了以“行动为中心”的策略,取得了极大成效.
“行动为中心”的调控策略,以网络为基础,有效连接战场空间内的各作战平台、要素和实体,将己方的信息优势转化为实际的作战效能[11],通过自适应来处理战争中的不确定性.在自适应指挥方式中,指挥机构可以是虚拟的、动态的、变化的,上下级间松散耦合,指挥层级变得模糊;各作战单元高度分散且拥有充分的自主权,通过共享态势感知,调控指令可由指挥控制中心越级直达末端,实现精确控制;参战实体可不受上级干预,按照作战规则采取自组织同步和协调,完成作战意图.
然而自适应指挥仍存在局限:完全模糊指挥等级实现自适应目前并不具备条件;高级别的直接干预将破坏信任与下级能动性的发挥,此外,末端往往掌握更为准确的战场信息,不合时宜地干预或过度控制,可能产生严重后果;而轻视计划的制定可能会使得最终结果偏离作战意图;网络并非全知全能,无法改变战争不确定性的本质;不应过于依赖网络,一旦重要节点遭到阻塞或破坏,作战能力将遭受极大影响.
2.3 基于统分结合的复合应对策略—任务式指挥
鉴于高度集中和等级林立的指挥控制体制在面对海量信息、多样任务和通信瓶颈时,会变得极度脆弱,因为过度集中的资源和权力,会增加调度的困难、减缓行动的速度、加大丧失主动权的风险;而打破层级的自组织、自适应的指挥体制,不仅与当前军队体制相悖,且大多用于单一兵种作战或小范围战斗,缺乏普适性,在缺少上级意图的约束和监督下,极易陷入混乱.因此,在两次世界战中被德军各指挥层级广泛使用的任务式指挥方式,再次受到重视,被赋予新的意义.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英军、美军、以军、法军和北约陆续将任务式指挥的理念写入条令.2003年美国陆军野战条令,首次正式使用“任务式指挥”的概念,并将其作为陆军的首选指挥控制概念.2012年,美军参联会发布《任务式指挥白皮书》,要求在条令、编制、训练、装备、领导、教育、人事与设施(DOTMLPF)框架内全面贯彻任务式指挥理念,《美国陆军作战概念(2016年∼2028年)》重点阐述了任务指挥的运用,标志着美国陆军已将任务式指挥作为未来联合作战的首选指挥方式.
计划制定和行动实施是作战指挥过程中重要的组成部分,是对指挥意图进行理解和表达的过程[11],为实现作战决心服务.任务式指挥将“以计划为中心”和“以行动为中心”有机融合,将集中意图与分散实施均衡表达.由于末端指挥机构和一线指战员靠近战场,对变化的形势更为了解,利于及时准确地采取行动,因此,在不打乱指挥结构的前提下和遵守上级任务和意图的约束下,对分队指挥员和参谋机构适当放权,使之能在复杂、动态和敌对的作战环境,保持行动自由和较快的作战节奏,自主遂行军事行动.任务式指挥把控的核心是作战目的,而不是具体细节和完成方式[12],意在达成宏观和整体上的协调一致,而非任何时刻的步调相同;在制定计划时充分考虑不确定性和框架设计,只规定作战的原则、主要轮廓和最初阶段的细节.
3 基于不确定性的任务式指挥方式运行机制
任务式指挥是一种“形散神聚”指挥模式,有形的作战力量和武器装备被分散部署,无形的指挥信息、行动指向和作战效果融合汇聚[13],既打破了以全能型指挥员为核心的“团体迷思”效应,又可防止下级出现各自为政的局面;即便下级出现了重大失误或难以为继,上级仍能及时介入和纠正,使作战行动回归正确的轨道.
3.1 明确任务式指挥方式的适用条件
任何指挥方式都有其适用条件,无法做到普适和绝对正确.当在作战环境相对单一的背景下开展高强度战争(如海空战),或需要高层指挥员决策判断下达指令时(如太空战、核战),宜采用集中式指挥;而面对冲突强度较低、兵种构成复杂、不确定性较大的环境,或集中控制无法取得满意的效果时,应采取利于“独立个体”自由行动的任务式指挥方式.
有效的任务式指挥,需要指挥员明确作战目的,界定作战目标、最终状态及其必备的标准条件,形成清晰的作战设想和清楚表达的意图.上级及时向下级传达任务指令,赋予作战任务,规定完成任务的标准要求,提供所需的作战力量和资源(如使用合成兵种能力、获取有关情报和战斗信息).同时规范行动准则,规定交战规则、协同规则和战场管制规则,明确指挥权责和作战限制.此外,卫星通信、有线/无线网络基础设施、数据处理平台、指挥控制系统等软硬件设备,为情报传递、指令传输、态势分析提供了技术保障[14],加上增强的后勤投送能力,使得任务式指挥能适应广域作战和联合行动;即使设备或网络发生故障,与上级的通联发生间断,也不影响下级有序展开各自的任务.
3.2 规范任务式指挥方式的运用要则
任务式指挥,并非为上级指挥员减负或防止其独控权力,相反,为上级指挥员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需要超前的思维能力、敏锐的全局统筹能力、熟练的情报分析能力、合成兵种的运用能力和智能系统的整合能力等,并与下属共担风险和责任.
指挥员在确定分散程度和权限范围时,应考虑任务、敌情、部队、可用时间、地形和社情等多种战场因素,还要评估其所属作战力量的凝聚力(以便必要时重新聚集分散部署的部队)、分队指挥员的经验和能力(如整合其他部队、赋能者和参与者的能力)[15].各级指挥官和各级编组之间要建立协作互信,上级尊重下级意见大胆放权,下级严格履行义务果断行动,指挥员在熟练运用各类现代化装备的同时,必须拥有依据常识、经验、直觉进行决策的能力.协同工作应以横向直接协同为主,上级建立支援关系而不具体组织协同动作,各参战力量协同制定计划,构成支援关系或直接联络关系的单位互派联络员和协调组以保证实现直接协同,必要时可组建合成部队,或在战时按任务编组部队,以提高协同能力.
3.3 健全任务式指挥方式的运用规则
要健全任务式指挥,需要在编制、条令、教育和训练上实现相应转变,熟练掌握通用术语和标号,使上下级和友邻部队指挥员,在面对同样的战场态势时能够做出近乎一致的判断,即使在没有直接沟通的情况下,也能达成默契.
任务式指挥,要求下级指挥员要在过去只有更高级别、更有经验的上级才需面对的局势下做出决策,并在复杂地域近距离展开战斗和军事行动,这对部队的凝聚力、承受力、信任度、适应性、自律程度等提出了更高要求.陆军一方面需在平时建立接近实战的艰苦训练、营造培育任务式指挥思维方式的文化氛围(哪怕是营连级指挥员也不应该对分队行动事事包办)[16],另一方面必须努力打造具有凝聚力的小组,注重对官兵的心理教育,使每个人拥有自信和战时心理承受力,在面对充满不确定性的战场和作战压力下能做出果断决策、发挥作战效能,同时遵守道义.
4 结论
信息技术的发展,不光产生了新的战争领域(如太空、网络、人工智能),还促进了已有战争形式的融合(如多域战、全维作战),这些变革对指挥方式的选取和应用提出了深层次的要求.战争,归根到底是“人的战争”,应当在统一的框架下充分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任务式指挥为下级面对不同战场、不同阶段、不同对手、不同任务,提供了灵活的空间.当前,任务式指挥的概念和内涵已趋于完善,相应的软件设计也愈加成熟,但任务式指挥的实际运用却略显后劲不足,应以条令条例为根本,以训练演习和军事教育为抓手,将任务式指挥的精神深入到整个指挥体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