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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湿的焰火(中篇小说)

2018-12-13张煜棪

红豆 2018年12期
关键词:江平夹克

张煜棪

船票

十六歲的陆江平站在苏州大光明影城前,听着来往的自行车铃声不停地响着,仰面张嘴去看Rose的丰润颧骨。他并不知道,有一个人在相隔大概一千五百公里的地方,早他百来天看了这部电影。当时,身边的兄弟早已口水横流,而那人愣是默不作声地看到了最后,末了在匆忙亮起的灯里,囫囵地搓了一把脸,推醒身边的人。半梦半醒的后生仔擦擦嘴角,往椅背上一抹,随口问他睡得怎样。他清了清嗓,说了句还好。

现如今,规规矩矩活了十八载的陆江平,第一次蹲在异乡的街头,盯着脚下水泥地上的凹坑,眼里盛的话比坑里蓄的水还要多。一双粗高跟雷厉风行地碾过,是两截肥瘦适中的小腿。积水溅在它们的半裸上,娇滴滴地爬,惨兮兮地滑。他猛然醒神,喉结跟着动了动,热空气在胸襟里打了几个颤。他仓促地转头去看,看那个与他同蹲在路边的人,眼里的话就要溢出来了。

他犹疑着,用普通话问:“对了,钟哥,这……是哪里?”

“HongKong.”钟生捏瘪了手中的易拉罐,起身朝垃圾桶走去。

陆江平当然知道这里是香港,2000年8月12日的香港。

刚出机舱的时候,他没站稳,险些跌在风里。他多希望这风里的一个个微粒都悬着炮弹般的水意,万箭齐发,打在他身上畅爽地轰鸣一阵。可那吊着饱满湿度的热风,却腻糊糊地网住了他。他扶住背包,确认门票还踏踏实实地待在那儿,方才继续往下走。

若是自己弄丢了这宝贝,身怀六甲的姐姐一定请他吃“毛栗子”。想来姐姐真该去公安局把名字改成“陆敢为”,眼看就要入产房了,却还暗地里托人搞到了张国荣演唱会的门票和一张机票。本打算待到那天一走了之,却不曾料到,丈夫在翻找钥匙时,家中的狗会错了意,竟叼出了两张票,摇着尾巴一副体贴又得意的模样。东窗事发后的陆敢为虽贵为“国宝”,却也得接受组织教育、服从组织安排。陆母后怕万分地骂她拎不清。几番挣扎,她终于让步,愿意乖乖留在苏州,但有一个条件,门票被撕是一种仪式,必须“死得其所”。陆母“呸呸呸”骂她怀着孩子还说这样的晦气话,倒也心软了。刚考完高考的陆江平站在一旁并未参战,就这样被安排了行程。

坐着机场班车上,他抱着包不出声地随车颠簸。看的是窗,却又不是窗。忽觉得,这很像诗。有一阵子,身边人都读诗。有位女同学,长了个非常忧郁的下巴,西施捧心,她读诗就捧下巴。读时作黛玉执《西厢》状,指尖含情摩挲下巴;读罢,便托着下巴凭窗眺望。曾有不少人为她那玄妙的下巴折服,他亦是其一,便为她学着写诗。他写了成打的诗,倒只有一句夜半乱撰的叫她上了心:异乡的窗是懵懂的。如今再想起这句拙作,是眼前的潮湿味道,仿佛预兆。他望着白雾蒙蒙的窗,在冷气里有点惶惑。这个年纪的人,注定是需要一点烦恼来敲窗的。

烦恼当真应召而来了。

本打算先到红馆附近落脚,谁知就在临下车时,他随手往包里一摸,脸色骤变。巴士在身后呼啸而过,他浑身汗湿,喘着粗气便开始没有章法地翻。滑过的东西皆不入眼,眼前有的只是蒙蒙一片。与其说他在找东西,不如说是在给自己准备迎接现实的时间。他鼻尖的汗珠滴在包里的《泰雷兹·拉甘》上,连同书名一起糊宕开去。他终于停了手,取下眼镜,机械地抹了一把汗,反复告诫自己:莫慌,你是经历过江苏高考的人。

好在他将钱包与门票分开放,才不至于被“一网打尽”。无法儿,想来只有硬着头皮,看看能否再买一张,过两天节衣缩食的日子。他将背包拉链拉好,深深吐纳,重又站了起来,闻到自己带起的一股热风。

没走几步,便有人贴上来,一手在挎包里捣鼓,一手抖着一张门票。那人面上一洗久站的烦闷,半咧着嘴,坦荡而秘密,闪闪手中的票,以为他无动于衷,言辞越发恳切,但眉上总藏了点耀武扬威的意思。陆江平正暗自盘算,不料有人先他一步。他欲言又止,有口难言地围观了这场交易,收到了票贩子一个故作惋惜的眼神。

恰在此时,本在暗怪自己犹疑不决的陆江平,倏见票贩子未拉好的包里露出一张票,上有被画成爱心的狗牙印,内圈一道手写的“Leslie”。小偷与票贩沆瀣一气,他心下愤懑难平,顾不得语言障碍便欲开口,却见那票贩子一个转身,扶正帽子,堆起笑脸,远远地招呼起一个快步走来的高个男子。

这是热带的八月傍晚,来人裹了一件旧黑夹克,而他裸露在外的脖颈,也不汗津津,生生冷冷,是那种冻住的肉感,离每一个“当下”都要缓一阵似的。他看见苦青的胡碴还有下巴那坚实的棱角。皮肉竭力地显出邪性,眼里那点月亮的颜色却忍不住正派。于是就好像电影里反派登场总伴随着特别的背景音乐,他走到哪里,外物就随他一起黯下来,静下来。可他走得真的很快,那些明明晦晦的更迭便发出扑簌簌的声响。此时陆江平忽然注意到,香港的天已经黑下来了。

就在黑夹克走近之时,同那人一起飞进脑海的,还有一段北岛的诗:“仅仅一瞬间/金色的琉璃瓦房檐/在黑暗中翘起/像船头闯进我的窗户/ ”

而陆江平那扇懵懂的窗——被一个忧郁的下巴敲过的窗——今天倒得由这苦青色下巴撞碎它了。

票贩子哈腰与他寒暄了几句,方才的神气劲也不知蹿去哪儿了,推去递钱的手,将门票讨好地上缴。黑夹克正要接,忽听得陆江平高叫道:“我的票!”

两人似乎没反应过来,停住了手上的动作,扭头看他,神情不一。他面上现出一种尴尬的臊红,见那二人也算有回应,立马又鼓足勇气,振振有词道:“我的票被偷了,结果到了他那里,你看上面还有我家狗的牙印和我姐的笔迹。”他上前一步,指着票上的痕迹。看那票贩子听得不明不白,他想了想,又放慢语速,连比带画地说了一遍。票贩子明白了大致意思,冷笑一声冒出一句粤语。这回又轮到陆江平傻眼了。看来黑夹克不愿耽搁,竟操着一口尚算流利的港普当起了翻译:“他向你要证据。”

语塞。

黑夹克接过票,微微扬了扬,给了他一个眼神:“对唔住。”票贩子功成身退,陆江平站在原地。

他看了看表,演出快开始了,而黑夹克却将票往衣袋里一塞,朝反方向离开。陆江平觉得他未必是来听演唱会的,还没出钱,不如商量商量?于是他箍紧背包,硬着头皮大步追赶上去。

“不好意思……我趕时间。”陆江平连喊几遍,黑夹克才顿住脚,匆匆答了这么一句,又继续快步走着。“可是,这张票真的是……是我的!而且,这场演唱会对我真的……真的很重要,我要交差的!”黑夹克并未停步,却转头打量了一眼这个学生模样的人,摇摇头:“这张票对我都很重要。我都要交差的。”陆江平注意到他的声音很稳,丝毫未被疾走影响,反观缺乏运动的自己,气喘吁吁,倒真是累出了满头的汗。“可你……没给钱……”陆江平喘了两口气,继续追追走走。黑夹克嫌他黏腻,想尽快摆脱他,便故意放狠话:“山哥要的东西,他怎么敢收钱?”陆江平在脑内拐了几个小弯,果然停住脚,张着嘴盯着黑夹克,看了那么多警匪剧,这回撞上真的了。他见奏了效,语气也软了半截:“你不要跟着我了,回家做你的乖乖仔吧。”

陆江平大梦初醒时,两人已拉开了好一截路。就像王家卫电影里总是出现类似“他不知道X分Y秒后会发生Z事”的叙述一样,陆江平的确不知道,九分零四秒后他将与黑夹克一同蹲在路边。

前方不远处嘈杂得很,赶时间的黑夹克正护住一个瑟瑟发抖的鱼蛋摊婆婆,挡着三个正在叫嚣的后生仔。为首的黄毛戴着粗重的金链,一件南国风情十足的花衬衫沾了汗渍,变得暗哑,在夜灯里喘不过气。黄毛拍拍胸膛,口若悬河地吹嘘着,似乎太过投入,汗抖进了嘴里。他朝地上啐了一口,高声叫骂。黑夹克一把推开他高抬的胳膊,紧接着黄毛“哎哟”了一声,甩甩胳膊,爆了句连陆江平都能听懂的粗口,身后两个背心男攥起拳头就上。拳头的热风划过他的眉骨,是咖喱混着汗臭的潮气,他嗅到一丝倒逆的英雄气概将要生发,却感到周身冰凉,因为在英雄气概的根源或尽头,契机般的毁灭也要生发。

婆婆颤巍巍躲到一边,两手不住地揪动围裙肩带,默念着什么。陆江平见状重叹一声,看来自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武侠梦就要实现了。于是“陆少侠”迅步上前,将背包往鱼蛋婆婆身后的椅子上一扔,横立在前,将她与那片厮打隔断开来。

观望了一阵,陆江平发现两个背心男招招细密、攻势甚猛,相比之下黄毛的瞎打一气反倒更似龙套。见黄毛在黑夹克背后露牙阴笑,一副将要落下狠手的模样,情急之下,他顾不得多想,抄起腿边的塑料凳子猛往黄毛背上狠狠一砸——但听得黑夹克一声闷哼,忍着背上的硬痛,幽幽转过头来瞪他:“别人打架别来插手。”花衬衫与黑背心们都傻眼了,今天是个什么黄道吉日?陆江平吓得丢了凳子,连连却步:“对不起……”

趁着黑夹克分神之时,两个背心男倒极有默契,连忙凝神相视一眼,一个钳上,一个固下,不料被黑夹克,一个疾闪躲了开来。黄毛怒喝,张牙舞爪地伸手去箍住他的双肩,却见他金蝉脱壳,扭身一击。黄毛一个趔趄,将扯下的黑夹克怒丢在地,狠狠抹掉嘴角的血沫。没了“黑夹克”的钟生觉得身上空落落的,是一只没有壳的虾。但当晚风吹上他裸露的臂膀,他满心愉悦,像一条刚蜕皮看什么都新奇的蛇。

黄毛龇牙咧嘴地指着钟生,摆了个空架子,半晌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币,丢在了桌上,不解气,还捏攥一把,然后招呼两个黑背心一起撤。

见三人走远,一直硬挺着的钟生终于吐出一口浊气,踉跄去拎那件夹克。口袋里的票不知何时落在地上,他并了两步,喘着气正要弯腰去捡,天却不合时宜地起风了。不过几秒钟的事,门票便被卷进了沟里。大概“接受”所谓不如意都只要几秒钟罢了,只是众人偏偏不愿将引号摘去。钟生摸摸右脑的发,似乎在盘算该如何交代,然后蹲到了路边。鱼蛋婆婆终于缓过神来,连声念佛,忙手忙脚地将饮料和一大碗鱼蛋送到钟生面前,他推却不受,最后禁不住盛情只好拿了饮料。陆江平歉疚地走到钟生身旁蹲下,寻了个还算舒服的姿势。“对唔住……”班门弄斧的陆江平有点羞臊。“系‘对唔住。”虽然钟生照旧板着脸,但能听出已不气了。“我叫陆江平,苏州人。”“钟。”“啊?哦……你叫什么名字?”钟生摸了摸翕动的鼻翼:“我们这样的人是不需要名字的,有得称呼就得了。”“嗯……钟哥。”

短暂的沉默里,只有饮料罐落地离地和吞水声的动静,但终于有人绕回了那件事。

“钟哥。”陆江平舔舔下唇,“你该怎么交差……”钟生将饮料罐放在地上,手指在上头敲了两下。他一早就觉得有些古怪。不过是一张演唱会的票,对山哥这个永远有门路的人来说,就算再难抢,只要Kelly姐开口,早有人双手高捧送上门来了,何须在即将开唱时放话让一班人马各显神通?只是想看一出鹬蚌相争的好戏罢了。听说阿Win的人已准备放炮上位了。山哥。这个社团里的人都没见过的山哥。钟生喝完了最后一口,有些心不在焉。他对自己说,这点时间他还耗得起。可他并未留意到,他流汗了。

“同你无关。”

钟生将易拉罐投入垃圾箱,臂上现出坚壮的线条。他回头看有点生气的陆江平,这个身板单薄的陆江平、清清白白的陆江平、有家能回的陆江平。

“回家做乖乖仔吧。”

在钟生掸去黑夹克上的灰尘时,背脊隐隐耸动。“陆少侠”越发为刚才帮的倒忙而歉疚难安,想关切两句,钟生却早已将那件惨遭蹂躏的黑夹克搭在肩上,往路灯下的远处走去。

陆江平面露颓色,兀自站了一会儿,忽想起自己路见不平一声吼时,将包丢在摊上,赶紧去取。鱼蛋婆婆见他独自走来,揩揩手,上前拖住他的臂膀同他说话。老人家见是从大陆来的,便重拾一口辣味十足的重庆话,他倒也能听懂个六七分。听老人家的意思,那些人隔三岔五就来吃霸王餐,小本经营根本经不起这样的折腾。总是多亏了钟生。旁边卖榴莲的婆婆是他从前的街坊,他有次顺道来看望,恰好碰上那帮古惑仔,于是就搬出山哥的名头吓跑了他们。自此之后,钟生常绕远路过来,久而久之,古惑仔看光打雷不下雨,就耍起了流氓。听隔壁的婆婆回忆,钟生打小就爱扮警察,经常用纸折一朵紫荆花贴在帽子上做警徽,可惜现在却走上了相反的路。说到动情处,鱼蛋婆婆一面拍着他的小臂,一面慨叹世间常态是无常。

陆江平仿佛看见,钟生那个摸着右脑短发的背影跳到眼前,他那样快地接受现实不再挣扎,陆江平也能理解了。但这种热望和冷水的碰撞,对十八岁的陆江平来说是无法不残酷的,或许对二十八岁的陆江平来说亦都是残酷的。而在十四年后,睡前故事把莉莉丝钟哄睡着了,他独自盯着刚放过电影的电脑发呆。每每在眼前重演那本该属于钟生的英雄气概,他总觉得嗅到了背心男汗腥的潮气,与二十岁共振的是自己模棱两可的动荡心跳。是哪种荒唐的跳?他晃晃头,眼眶酸乏。英雄气概的边都已毛了,像淡得与月亮不着边际的月亮。他忽想起自己的十六岁,两人在两地看过这部电影,蓦地生出一个念头:钟生要只活在屏幕里就好了。

这个2000年8月12日的晚上,他将背包挎在肩上,也往路灯深处走,试图去描摹钟生走过的路。这里弄堂不少,直勾勾、空落落、深恻恻,像一根根蘸了水的芦苇管,浸在香港的夜里,有一种黄晕晕的通透。他在这种通透里向上看去,地上的人被两侧高瘦的楼环抱,这一方天倒不受桎梏。他仰着脸走,微微张嘴,发出气声,就像从海螺里听到的大海的絮叨呓语。这种在“平”里跃动的感觉,他一直无法形容,直到他第一次替莉莉丝笨手笨脚地编辫子,看着三股头发在自己手里来回穿梭、时对时错,才恍然领悟。

无巧不成书。恰恰因为太过凑巧,他险些真的以为这个香港之夜不过是个故事。打斗声在死寂的里弄中突兀地奔入耳内,他停住了脚,额角全是汗。拐角处的拳肉相搏因为一根钢管的落地戛然而止,几句熟悉的呵骂擦黑板似的抹掉方才的动静。呆立的那两分钟很恐怖,他好像回到了疯一般翻找门票的状态。包里的东西太多了,他却要一样样地排。大到生死,小到被捏扁的易拉罐,每一样都沾满他咸咸的汗水。汗珠悬在他的指尖,若他还有闲情逸致去顾,他会想起,姐姐小时候洗了手总不擦干,为的是指尖下垂的水珠从手心看去,恰如养得莹润光洁的指甲。当然,他无暇去顾。他怎得闲去顾呢!他咬着牙冲了出去,往拐口那么一站——这狭小的巷子里竟只有他们俩,和楼上一张随风招展的百合花床单。

“得拍成电影。”他如是对自己说。但见钟生双眼紧阖,满面污痕,不动声色,背抵高墙,席地而坐,在姜黄姜黄的灯光照不到的地方,静如一尊佛像。那根带血的钢管,默默不语地横陈座前,像一卷未打开过的经书。陆江平受到了莫大的撼动。他的嘴唇与心肺激烈地翕动,说不上是为什么,他就是一心觉得,恰恰是那张脸上的血渍和泥土,让眼前的男人从皮相变成了真佛。

“那个黄毛搞什么?讲不讲江湖道义啊!”陆江平愤愤地上前搀扶,碰到他的背时,那人抽痛得“嘶”了一声。钟生眼神复杂。他猛然醒悟,若非自己那神来一凳……“走,去医院!”陆江平不由分说便架着钟生欲走,却被钟生执拗地推开。他来了气,在钟生脸上揩了一把血,送到他眼前,宛如长辈训话:“你看看这是什么!”“不是我的。”见陆江平张大了嘴,钟生又道:“蹭到的。他们的人打错了,撞到了我身上。”今天是什么日子,六合彩都没这么巧。他面带窘色,岔开话题:“那也得去医院,你看你走路都不稳!”

“有个人我不想见。”

“……你这样不行!”

“不。”

“怎么這么犟的!”

一番来来回回的折腾后,两人终于暂时达成了一致。陆江平气得牙根发痒,恨恨地架着不停咳嗽的钟生,上了前往出租屋的车。

扶着钟生在狭小的楼道里挪上四楼,让陆江平今天不知第几次汗透衣衫。与锁孔较劲半晌后,门终于开了。陆江平忙着关门,钟生早已挪进沙发。他喘着气,闭着眼在口袋里摸索一阵,掏出一团皱巴巴的纸,摸黑摆弄几下,让它差不多现出原来的模样。等到陆江平摸到开关,恰好看到钟生将那朵蔫了的纸花扔进沙发边的大纸箱里。陆江平好奇地往里面瞟了一眼,挤挤挨挨尽是“紫荆花”。待他抬头,才惊觉一眼可以望到底的客厅里竟堆满了纸箱。“爱港好市民”尴尬地又咳了几声:“我小的时候,我那已经去世的嬷嬷经常折给我,我得闲就折,烧给她。”

陆江平没有戳穿,摸索着去小厨房里给他倒水。出来时,见沙发无人,便放下杯子满房间找,听到厕所冲水声才松了口气。又回客厅,顺手拉开窗帘,打开了窗。钟生扶着厕所的门框站了会儿,看着忙前忙后的陆江平,终于松懈地露出疲态,往沙发上一倒。

陆江平撇着嘴看了他一会儿,将背包往地上一扔,搬了个小板凳坐到了沙发边上。他从包里掏出那本书,书的封面被汗渍弄糊,内页却清晰得很。他刚翻到书签所在,却看到仰倒在身旁被光弄乱眉头的钟生,想想还是起身关了灯。

他在晦暗的月光里用衣服擦了擦模糊的眼镜,重又戴起。百无聊赖的他玩了会儿衣角,又将鞋带解解系系。无所事事地坐了一阵后,又关注起了那台旧影碟机。在钟生与沙发靠背的缝隙间,他摸到了遥控板,又抓来一个小靠垫竖在钟生耳侧,蹑手蹑脚地在打开电视的一瞬火速调小音量——是某部电影的片尾。他捣鼓着遥控器,调至片头——哈,是你!就这样,陆江平开始看第二遍《泰坦尼克号》。

电影放到中间,他喉头燥燥的,端起为钟生倒的水喝了一口。

“You jump,I jump.”

这句梦话惊得他跳了起来,险些踢翻纸箱。他抱着小靠垫,审视一阵,慢慢靠近,迟疑着伸出手在那人眼前来回晃晃,见毫无反应,他突然捂嘴,无声狂笑起来。那时他还不知道,这个“jump”在日后竟会别有深意。笑够了,他重新坐回去,怎么也不敢回头看钟生,怕自己又要笑出声。借着屏幕的光,他顺便看了一眼表,忽地想起,他竟连一眼红馆都没有好好看过。

甲板舞会

手在森林里迷了路。枝桠幼嫩,青涩涩的,温柔而羞赧地横叉在他的掌心里,一年又一年,一梭又一梭,错织如掌纹。事情在变化,又在掌握中,似一种安逸的冒险。白色的山,墨绿色的森林,一些幻灭之后变得凝练的东西让他迷了路。夜风不是偶尔刮一两回的,近来勤快,夜夜刮。枝杈在风里胡乱地画花手掌,掌纹愈来愈深。而掌纹越深,心绪就越不安宁,像破旧的鸭子船,禁不起护城河涨来一段水。他感到冷,起身去将窗关好。夜风的气味还留在脸上。他僵硬地坐在床沿,想拿起手机看看几点,却看到被压着的纸花,就好像初次见到,仍然恍惚。他呼出一口浊气,僵硬地倒下,裹紧自己——白色的山将墨绿色的森林吞了进去。

2007年4月5日,最后一个要工作的清明节。当然,这是七八个多月后才能知道的事,陆江平——全国人民都不知道。而他老有一种欲念,渴望变化总在掌握之中。

今年清明多雨水,许是因为学校要春游。在雨刮器的横冲直撞里,昨天刚洗过车的陆江平脸色不太好看。盼盼喉间发出了苦大仇深的声音。他调侃:“小同学在唱歌吗?”“不。”盼盼嘟嘴。“那你唱给舅舅听嘛。”陆江平的两手往方向盘上拍了一记,像在活跃气氛。“好吧。嗯……唱……舅舅你在看什么呢?舅舅!舅舅!”他要唱什么?紧盯窗外的陆江平已没有心思去顾了。他一手握着方向盘,另一手扒着车门,鼻尖与玻璃密密贴着。汗水滑进了眼镜的阴影里,在这“短暂”里,无人知晓它在偷偷排演什么,而懵懂的念头尚不及兴起,就在颌上留下痕迹,坠在他手背上。这“吧嗒”一声谁都不曾听见,他却嗅到了汗的咸腥,是英雄气概的预演。他陡然一战,爆发似的,大喊一个盼盼没听过的名字。一切如同浑然天成的默契,又或是一时兴起的恶作剧,喊声被淹没在了清明的落雨声与鸣笛声里。前额的头发湿答答的,有一瞬外物拥塞,他感到被剥夺了落单的权利。

盼盼一边忙着催他赶上红绿灯的变化,一边又趴在后座的窗户上使劲地往外瞧。除了放心早餐车和鸡蛋灌饼,他一无所获。他扭过脑袋要发问,却见舅舅正在发抖。陆江平比八年前的棺材板要结实多了,不再那么单薄扁平,还长了些肉。每当陆敢为颇带调侃地夸他有点变壮实了,他便抢过陆敢为的话头,说这都是因为受到的打击太多,心脏愈来愈厚。在身后迷惑又担忧的盼盼,只看得见他宽实的肩膀起伏着,像被咬饵的鱼钩那样。

陆江平开着车,心口跳出了两个词——“因果”与“法则”。脑袋已被方才那一幕插旗占领。要将那一幕原原本本地再现,陆江平是第一个举四肢不赞成的,因为那只是一些光、一些影、一些有意被虚化的背景。但他不得不承认,整个世界在那一秒里的万万亿种“再见一面”里,那是至平普的一种,拧不出半滴诗意来。诗人听了这种论调,恐怕不服气,因为他们都是某种拓荒者,用新语言去拼装旧世界。没有什么是拧不出诗意来的,诗意是能下饭的。不过陆江平觉得,倒不用去虚化那些鸡蛋灌饼、油条麻团。月亮困在那人眼里,让人想起锁龙井,在井中,水面扮作隔膜,令眼睛太欠生活味儿。他不晓得这种即兴缥缈的修辞可否达意,也不晓得,这是要造一艘随时会沉没的船,还是将船、锚还有水手一同击垮。

车停稳了,盼盼背著书包打开门,往陆江平那儿默默瞅了一眼。陆江平叹了口气,收拾心情,却倏地听得本已关上的车门一开一关一锁,简直顺溜得可怕。陆江平回头惊道:“怎么又回来了?快去上学!”又吓得扭过头来自言自语,“早上吃了致幻的稀饭。”然后猛一回头,想一探究竟,却被钟生掰了回去。“快开车!”钟生迅速趴下,拉过车上的毯子蒙住全身,恍惚间又是一件黑夹克。喘息的余波留在空气里,像一条蛰伏的蛇。

陆江平一头雾水,细思两秒,真有些不敢回头了,忙发问道:“你在躲谁?”钟生避而不答——当然,意料之中。看过警匪片的人,心里大都有个揣度,他又是个做电影的,知道得惨淡经营、设个悬念、人人买账。但这着实烦人透顶了!

“好好开车。”

“这时候倒活过来了,大哥您要不亲自来开?”陆江平本就气不顺,听他这么一说,便故意狠踩一脚油门,听到身后的撞击与闷哼,自得之感顿时泛上来。后来的一段路,二人都很安静,一个不太敢问,一个宇宙神游,不发一言。电台凑巧放着《怪你过分美丽》,陆江平的喉结不安地动了动,在“唯独你双手握得碎我”一句时无意地微微抬头,往后视镜望了一眼,不知何时钟生已坐直了,仿佛感到了视线,亦去看他。

“我突然感觉到你头发乱了……”陆江平在匆忙间收回视线,胡诌了一句鬼话,余光却留意到,镜中的钟生拨了拨发间。他舔舔唇,说:“挺突然的,人就这么没了。”钟生一怔,面色变得微妙,忽明白自己会错了意,又“嗯”了一声。陆江平不知从何开口,更不知该不该开口。

单就一部电影来说,他们有着长达106天的时差,陆江平叫它《泰坦尼克号》,钟生叫它《铁达尼》。打那个8月12日起,已是2427天。他无法列举2427天可以幻化怎样的时差,可以同向而行将时差踩碎,也能背向将时差变作双倍。他比谁都明白,这其中的任何一天都能扮演扇动翅膀的蝴蝶。2427只蝴蝶,这种风暴与海啸是他无论如何也承受不来的。他给自己凭空捏造了底气,重又看向钟生,钟生也在看他。不知是恐惧压过了狂喜,还是狂喜的苗早已被狠揠而萎败,全身上下他竟觉不出一丝欢愉。

“你成熟了很多。”钟生看得通透但并不明说,“不过还是——”“乖乖仔嘛。我知道。”陆江平清了清嗓:“你的普通话也地道了不少。”“这两年上来得多。我听到你喊我了。”“啊?哦……”陆江平随口敷衍着,不光是因为停车艰难,更是因为他在搜肠刮肚之后仍旧找不着话来说。他停了车,做着收尾工作:“下车吧,这里很安全。”他久久听不见车门的动静,于是回头望去,钟生走了神,大概脑内点上了回马灯。

在拍《纸花作火》的日子里,陆江平的手头常放着几本书,没有灵感就信手翻翻,断章取义,看看从只言片语里能榨出些什么花火来。聂鲁达的东西,他很喜欢。一天晚上,他如常开着节拍器,坐在桌前。他发现自己每回一次那个香港之夜,周边的事物就会褪色一点,毛了边,抽象得不得了。他知道难以还原是无能的借口,只能容忍记忆一再挑战他的控制力。事物的变化真该总在掌控之中。那天晚上,他趴在桌上,翻到聂鲁达的《岛屿之夜》,其中有这样一段:“也许你的梦/漂离我的梦/穿过黑暗的大海/寻找我/一如以往/那时你尚未存在/我航行在你身边/你的眼睛寻觅/那些如今我大量/给你的东西——/面包,酒,爱和愤怒——/因为你是杯子/等候着我的生命礼物/ ”

陆江平望着钟生,不知被什么吓得有点呆了:“聂鲁达是个预言家。”

钟生醒神:“你说什么?”

“没什么……”他赶他下车,看着那熟悉的脊背,兀自笑了笑,尴尬的,有点意味深长,突然觉得“走神”是个相当传神的词语。

说是工作室,其实就是个改装后的老琴房。琴的位置被一张苦橙的旧沙发占住了,沙发边上横了一张土色漆面的书桌,上有几沓分镜纸被润喉糖的铁盒子压着,有的从一沓里伸出一角,盖住他找了好久的一支铅笔。陆江平冲了进来,三两下收拾起乱摊在桌的几张手稿,放在“预言家”的书下。

陆江平从柜子后面的纸箱里,拿出了两瓶矿泉水,回头道:“你随便坐。”却见钟生早已陷进沙发。他扔了一瓶到他怀里,自己拿另一瓶坐到了桌前的高背椅上,习惯性地打开了节拍器。钟生听到节拍器的声音,拧着瓶盖抬头看了一眼,陆江平这才意识到还有一个人,便伸手去关。

“别关。”

陆江平喝了口水,开始发问:“你来苏州做什么?”他不作答。

“是这么个情况,你体会一下,一个七八年前第一次见面的人,一天在你送外甥上学时他突然上了车,说有追兵.你简直披荆斩棘,千辛万苦把他带到自己的秘密基地,什么都不图,只想问几个简单朴素、特好回答的问题,他还不乐意。”陆江平连珠炮后动之以情,“能忍吗?”“那是你外甥?”错误的重点。“我能有这么大的儿子吗?不是,钟哥,就不能回答一下我的问题吗?”不知是不是“哥”喊得到位,钟生竟说好。陆江平吓了一跳,逮着机会赶紧发问。“上海有货。”钟生解释,“阿Win的人从香港追到上海。”陆江平估计,钟生这样好面子的人,肯定省去了“躲到苏州来”的一段,便自诩大度,不去细究,接着话头就问阿Win是何方神圣。这回轮到钟生善解人意:“我们都在山哥手底下做事,争一个位。”

钟生寥寥数言,已将因果关系勾勒清爽。陆江平理了理头绪,这些东西他本就没有什么明晰的概念,脑内顶多就是拍《纸花作火》时的老本,当半瓶子醋的理论家碰上货真价实的实践家,倒有点像拳头打到棉花上——使不上劲儿的感觉。于是他说了一句:“你也蛮不容易。”

陆江平不得不承认,有一瞬间他是相当佩服这个人的。这个人的血脉里仿佛流动着戏剧,于他来说,世上都是戏头,个个都被他演得极好,仿佛信手拈来,毫不生硬做作,特能唬人,还让人心甘情愿地被唬。陆江平心底生出一种异样的被欺骗的感觉,就好像从自己的正轨上被自变量一把拉走去做实验的因变量一样。然而他拙劣地反驳自己。自变量与因变量之间存在着一种主动与被动的别样的奇妙关系,与生俱来、自然而然,更遇上后天的因果与法则的作用。这种关系,好事者称其为“命运”。这太可怕啦!——你到底叫什么?——亡命之徒吗?——不,那你是警察吗?——我是说,你是卧底吗?

上面的那些疑惑,被“命运”二字吓得躲到陆江平的肚里去了,连太阳都没见着一眼。陆江平盯着那个苦青下巴,从胡茬与皮肤里摸寻着戏剧基因,脱口而出:“你煎熬吗?”“你说什么?”“……我……你吃生煎包吗?”“不吃。”

陸江平看来是真的清醒过来了,嫌恶道:“挑死了,那么好吃的都不吃。”他想想不对,突然调转话头,随手比画着问道,“你不怕那什么阿Win的人在外面吗?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出了门,然后他们‘蹭的一下蹿出来,拉起来就是一刀。”

钟生打开门,截断了愈演愈烈的假想。春泥与草尖的气味湿漉漉、潮乎乎的,代替阿Win的人蹿了出来。钟生坦荡荡地踏出一脚,水花溅在漆黑的鞋面上,像焰火在夜空里炸开的模样。陆江平蹑手蹑脚地跟了出来,左顾右盼,皱着眉自言自语道:“就这点本事还好意思说出来混的?那我就来尽一下地主之谊吧!这儿离皮市街不远,就去喝糖粥吧,潘玉麟家的。小时候我们一直背的,‘笃笃笃,卖糖粥,三斤核桃四斤粥”。钟生不懂苏州话,倒也觉得琅琅上口,有点意思。

两人走着,陆江平忽起话头:“你把我的名字倒过来念念看。”“平江陆?”“是苏州的一条小路——嗯,那个方向,你看过去——就跟苏州挺多小路一样,一边民居一边小河,小河那边还是民居。河这边给河那边送东西,要过桥,我老觉得过桥这件事特别……特别庄重。”一不留神,魂就要落在洗衣盆里漂走了。

从史家巷拐入皮市街,许是耳鸣,竟听见了早蝉的枯唱,一捻就瓦解,像枪声后的几秒钟,僵在原地,问命还在不在。陆江平拉住钟生,躲在墙后听风,怕人追来。不想风里有糖粥的豆沙味,两个大男人仰头嗅了一阵,场面煞是可爱。他放下心来往前走,钟生却落在了后头。

“Kelly最中意红豆沙,还一定要元朗照记的。”“Kelly?”陆江平蹙起眉头,等他赶上来。“山哥的女儿。”他走得很慢。“山哥?”陆江平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你家大佬?”“你应该不记得鱼蛋婆婆了。”“怎么不记得?就是卖咖喱鱼丸的重庆阿婆。”他疑心又起,“别告诉我她是山哥,剧本都不兴这么写了。”“这是Kelly后来说的。”钟生似乎酝酿着,要讲一个长故事,这对他来说并不是司空见惯之事。“山哥怀疑我是内鬼。”“你是吗?”钟生没有理他:“于是她让Kelly接近我。阿Win中意了Kelly好久,处心积虑地针对我,她在背后帮我摆平了很多。山哥有家用来掩护交易的车行。1999年圣诞,Kelly同我在那里清本对数。那时周围都说世界末日,她只念到女中毕业,很信他们的宣传,confess一样,同我讲了好多事,包括山哥究竟是谁。她问我是不是警察。”“那你是吗?”钟生依旧没有理他,正如他没有直截了当地告诉Kelly一样。“我不说话,她却一直喊我阿sir,说末日要来了。她忽然就哭了,说自己也是香港市民,求我留下保护她。我不知怎么做啊。她把抽屉里的钱一张张撕掉,说以后再也不做坏事了。她抱住我,要我别走。”这尾音如此平淡,是喘息的失律,是唇上的绒毛,是汗透的后颈,是两地三人七八年共有的出神,是陆江平的隐秘想象:浸溺在一个世纪末的吻。钟生与他擦肩而过,继续往前走。“我留了下来。两个月后,山哥发现了。这之后,我有一年多没见到她,山哥说她去加拿大反省了。有一日,我去收数,发现她回来了,和阿Win那班人混在一起吸毒。阿Win告诉我,Kelly有很重的抑郁症,叫我别再搞她。”钟生停了下来,在人来人往里有些显眼,他低声说道,“2003年4月1日,张国荣跳楼了。Kelly,你知她中意他,她在露台上光着脚走了好久,也跳下去了。”

陆江平强忍着其他情绪,非要问个明白:“你是不是警察?”钟生站得稳稳的,声音却飘过去,用一种无盐无味的眼神回望:“乖乖仔,我好煎熬。”“你这人什么毛病?老装听不清。”既指“煎熬”一问,又指“警察”一问。他叹了口气,走上前去,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朵皱巴巴的紫荆花,把它贴在了钟生的额头上,用手掌按住,一字一句道:“把紫荆花贴在额头上,当警徽,就什么也不怕了。”

一盆冷水却当头浇下。密雨打上梧桐叶,盖过了早蝉的枯唱,也打湿了他额前的紫荆花。兴许这世上根本无甚早蝉,但一定要有紫荆花。陆江平眯着眼,通过水幕般的镜片去看钟生,研究雨水从他的鼻尖、人中和嘴唇没有耐性地流过。他们在雨里以诡异的姿势站着,莫比乌斯环一样怪诞,难以分解,不便合一,要造出旷古绝今的美学。陆江平的吐字在雨里含糊不清:“我带你去拙政园狮子林网师园虎丘留园带你去博物馆寒山寺山塘街横街带你去天平山灵岩山还有,还有道山——我还带你去采红菱轧神仙剥鸡头米!反正我统统带你去!”他不知道自己瞎七搭八说了一大通游离题外的话是个什么意思,刺激从四面八方传来,就把人给搞乱了。

可钟生比他先弄懂了,一把抓住他在雨里向着来处狂奔起来。人在雨声里喊:“既然怕阿Win的人追过来,做戏就要做全套。”“你要去哪里?”“我们去一个很远的地方。”“现在剧本都不兴这么写了!”

钟生的手里有陆江平的手,陆江平的手里有纸花,这让他重又想起先前自己想出的那套自变量、因变量的理论,以及它们牵扯出的“命运”一说。于是,那个约定俗成的表达——“命运的交织”,被他悟透了。

陆江平兴奋得头晕目眩。

关上门后,湿透了的陆江平靠在门上,浑身滴着冷雨,大口喘气。他看着钟生额前凝成一绺一绺的发,恍然大悟:其实某种意义上,钟生与自己都是伪装者,一个向背面的俗世伪装,一个向正面的世俗伪装。

“钟sir……”他挑衅般地喊了一句,声音带着伤风般的沙哑。

“聪明的人。”钟生抹去了脸上的水,说起了白话,“唔易做。”

陆江平的猜想得到了验证。其实他有一个习惯,什么都要追一个“头”出来,杂志从第一期开始读,漫画从第一辑开始补,系列电影从第一部开始追,错过的东西他都要扒到源头去,妄图用掌控去重制变化。而此时,对钟生的过去刨根究底的欲望,却出于某种原因——他想这不是悲悯,也不是什么不揭伤疤的人道主义——随着皮肤上的汗和雨一起流失殆尽了。但这种欲望的流失让他全身像被热水烫过的一样疼痛,使他陡然生出一种忏悔的新欲望来。他是不该有这种欲望的。世纪末的吻牵引出俗人的自保,他亟需一个吻让颠覆的契机包藏意义。

钟生仿佛看透了他,掰开他紧握的手,将那朵潮湿的紫荆花贴在了他的额头上。钟生将自己的额头也顶了上去,把紫荆花贴在额头,就什么都不怕了。陆江平浑身止不住地抖,他的耳旁响起了门外的风声,却像电影里游轮上的西洋乐演奏一样,海洋、岛屿、山冈在他眼前一晃而过,耳边是不知何时又被打开的节拍器在一下一下地敲。甲板上的舞会开始了。

他想起《泰雷兹·拉甘》——他已经援引得够多了,足以被批评为线索庞繁、杂乱无章了。但他偏爱绵绵不断、恣意妄为,不为什么所拘束。他仿佛预感到钟生那戏剧的基因在敲门,便放肆地援引起来。于此刻的他来说“背面的俗世”与“正面的世俗”恍然间融成了一个卡米耶,将要被泰雷兹溺死。

那么——他们之中谁是泰雷兹呢?

头昏脑热的陆江平在狂喜之余想了想——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是泰雷兹。他们是最正义最无邪的。

雪国

“朋友,票子要伐?”打桩模子手插口袋,斜着肩稳了稳挎包,飘忽着目光,潜到了二人身边,一脸忧国忧民地盯着台阶,仿佛特务接头。陆江平单手从包里取出两张门票,微微扬了扬,给了一个眼神:“对唔住。”打桩模子暗咂了一声嘴,怪腔怪调地喃喃着还是个香港同胞,然后飘忽着目光继续潜到下一个地方。

莉莉丝钟拖住陆江平的手,有些失望地撅起嘴:“江平爸爸,这就是Daddy,是你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吗?”她仰着脑袋,看着紧攥门票出神的陆江平,眨着眼抬着眉,装作不当心的模样,挪开视线悄悄说:“Daddy靓仔过你啊!”

这一天,是2008年4月19日,纪念张国荣群星演唱会开唱的日子。当年,18岁的陆江平丢了票,经历了人生中极为狼狈的3个钟头,连一眼红磡体育馆都没有好好看过;而今,26岁的陆江平攥住票,坦坦荡荡地站在上海体育场的门口,竟也无心去看了。

2008年苏州会下这样大的雪,纯属陆江平意料之外的事。不过,也没什么好预料不预料的,天要下雪,编剧要进监狱,投资方要撤资,这都是他无从预料的事。原本正带着外甥除雪,小家伙一门心思偷手机玩,不想到手之时铃声大作。他幸灾乐祸地接电话,谁料打乱全盘计划。把盼盼连哄带骗地弄回家,陆江平蹲回雪里缓了缓,吸吸鼻子。耷拉的脑袋给了牙齿不小的负荷,于牙根生出一种热血倒铸的焦灼。黑屏幕笼了一层热雾,他看了会儿雾里的脸,离题地想起,去年清明与钟生走在史家巷,假装随口提起没有联系方式,钟生不告诉他,却问他的号码。在那天过后的日子里,这一不平等条约也并未换来一个长途电话。他没有料到,今早他有两个电话。

里间传来了盼盼的琴声。陆敢为的儿子快8岁了,丰润白胖,虎里虎氣。他学琴很早,老师说悟性不错,有天赋,是家长爱听的话,他自然就被天天绑在琴凳上。对钢琴毫无热情,琴声当然苦怨乏味,和节拍器一下下地往心上扣。陆江平拉开羽绒服,径直走到院子边际盘腿坐下,盯着老腊梅不出声。

“喂。喂。江平爸爸!”听得出来,对面的人极力压抑声音,恐怕正用冻红了的双手紧捂手机,缩着肩,一面悄悄回头张望一面低声说:“‘雪好大……”“你是……”有可以直接叫他“爸爸”的孩子吗?“我……钟……嘟嘟嘟。”陆江平“嘶”了一声,又忙回拨过去,却换来好几句正在通话中。

他在想方才那个声音,有点机械,又柔软,像冰水里拧过的毛巾,有股不驯服的冷感。女孩?无疑。多大?十来岁?不一定。爸爸?雪?还有钟……

“江平?”陆敢为从背后突袭。“我没拨!”陆江平吓得不轻,猛一转身,张口就胡言乱语了一句。见陆敢为也吓了一跳,他忙问:“你怎么在这里?”“我一直在这儿叠衣服,监督盼盼弹琴。”陆敢为侧坐在沙发上,意味深长地瞧着他,手上继续,又冲琴房努努嘴。她抬高声音:“第二面再弹一遍休息,待会儿阿婆阿爹回来了,静静阿姨和囡囡也来!”她顾完盼盼那里,又回过头来审视他,“刚刚进来的时候也不看路,差点把我那盆兰花一脚踢得老远。怎么了?”她在空调的热风里抖了抖衬衫,“歘歘”声译作“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他本能地欲开口回答,却又支吾起来。这件事要人明白,无从说起,还真需要太多尴尬与不尴尬的铺垫,他实在不想费这个心思,且又带了些赌气的意味:“我何必白费心思?”找借口的时候,陆江平这才忽地发现,自己竟有一个真借口。而这个“借口”本当是今日烦心之最,却被刚才那通电话喧宾夺主了。他叹了口气:“杜五三要进去了。”

“进去?进哪儿去?——哟!坐牢啊。”陆敢为放下叠了一半的衬衫,侧耳听了听琴房的动静,赶紧挪到陆江平身边的沙发凳上,低声又问,“犯什么事了?”“吸毒。”陆江平顿了顿说,“刚刚杜老师的助手阿麦打来说的,估计头条马上全是他的了。干什么不好?偏吸毒。”陆敢为惋惜地“啧”了一声,又追问道,“哎,他要是进去了,你们那个剧本怎么办?还拍吗?”陆江平摇摇头:“人家不投了。”她想不出什么场面话来安慰他,只一个劲地顺他的背,见他不语,就起身去要给他倒杯热水。陆江平却忽然接道:“去年春天,阿麦说杜老师有一个新想法,一个禁毒题材的本子,又说想栽培新人导演,就鼓励我去拜访试试。”他吸吸鼻子,“后来我到了杜老师家,沙发上坐了几位前辈,我打了招呼就乖乖坐那儿。杜老师突然看看我,问:哎,小陆,会溜冰吗?一边溜一边谈。我说不会,上学时体育就不太好,不过愿意学。突然看到他们拿了一堆瓶瓶管管来,这才知道是要溜冰毒。”陆敢为盯着他气得说不出话来。“我当然没有啦!”陆江平委屈地抬高音量,“我当时就直截了当地说,拍的是禁毒题材的电影,他却边讨论剧本边吸毒,太讽刺了。然后我脑子一热,拎着包就跑,连拖鞋都把人家的穿走了。”

不知何时,琴声已经停了,盼盼从墙边探出脑袋,不知偷听了多久。陆江平显然不是那般有定力的人,忍不住冲盼盼撒气:“大人说话,小孩子别偷听!快回去弹琴!不然以后都不给你玩手机了!”

“什么?你还给他玩手机?陆江平立正站好!”陆敢为在他脑袋上狠狠敲了一记,又回眼瞪着小家伙,警告道,“你别笑舅舅,你也过来给我站好了!”突听门铃一响,她哼了一声:“算你俩走运,我现在去开门,回头再算账!”她气呼呼地将沙发上的衣服码齐抱起,往衣篮里一藏,一边理着头发快步往门口走去。

“姐!”陆江平忽地喊住了她。陆敢为没有回头:“我当然晓得。”

“真像是我妈亲生的!”

“你才是我妈从垃圾桶里捡来的!”陆敢为笑着骂着去开了门。

盼盼很安慰地点了点头:“舅舅,你也是捡来的呀?”

“妈,这个头好看,真年轻!”“还是小王焗得好!我叫你爸一道焗一个,他么,不肯呀。”“不焗。我们首长在的时候就是一头白发,他也不焗的,精神得不得了,焗什么焗?”“你么,就是犟,哎,首长什么都是好的。不搭你讲。我顺便买了点水果回来,盼盼呢?”“走,去帮阿婆拎东西。”陆江平在他脑门上象征性地点了一点。经过一番小打小闹,他比方才舒心了些。

陆敢为果然守口如瓶,直到一大家子坐在饭桌前,她都没有将陆江平的变故告诉家里人。当初陆江平从香港回来,在屋子里把自己关了一天,说要思考人生。这在现在看来颇调侃的话,从陆江平的嘴里说出来,确是真心实意的。全家人正围着快要分娩的陆敢为团团转的时候,只当他玩累了要歇一歇,或是被新鲜事物轰炸得头昏脑热,得缓他一缓。后来陆少侠踩着一脚凌波微步出来了,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想做个导演”,第二句是“妈我好饿”。陆母斜睨了他一眼,告诉他面刚下好,吃完赶紧去医院换班。陆江平没敢再说二遍,默默地扒完了那碗猪肝面。

待产的陆敢为正生龙活虎地啃着红富士,那一口一口的脆响淹没在邻床孕妇忽高忽低的喊声里。隔壁床的父母早不在了,养父母因为又生了个儿子,就对她不管不问。后来她去了无锡读书,又辗转来了苏州,一要赚钱养活自己,二要寄钱回老家。从来只有别人榨干她的理,而没有她依靠别人的份。前两天,婆婆听说极有可能生个女儿,干脆撒手不顾了,陆母怒极,当面认下了干女儿,也照料起来。陆江平一边给新晋干姐姐削苹果,一边技巧性地再提到了他的目标。听到陆江平的远大理想,陆敢为一拍大腿:“我看过江平的星盘,他挺适合干这个的。”陆母说:“去你的星盘!”

军人出身的父亲非常不愿意让他蹚浑水。陆江平深知父亲的顾虑,生怕自己败坏门风。当他鼓足勇气,决定为自己的理想义正辞严地辩上一番时,他发现自己竟对这个行业一无所知。但他仍觉得自己是有点明白的,怂恿他的已不仅是一尊不动坐佛,一卷横卧经书,一条在晚风与黄月光里飒飒飘动的百合花床单,一种对那个异乡人的刺到叫人惶恐的热情。

真正让一小群人开始知道陆江平这个名字的,是一部叫《纸花作火》的怪电影。陆江平不知它算不算专业人士所说的“电影”,但他好歹也啃了十来本《复活》那么厚的专业书。为了省钱,他与食堂的糖醋小排很久没见了。

《纸花作火》虽然被评过于奇怪,但亦是不断地叫好,陆父也算勉强默认了他的选择,不再过多干涉。好在二老不太懂上网,电视又锁定春晚,这个消息才不至于从第三个渠道跑进来。若是陆父知道陆江平因为选了这条路,而险些“溜”歪了,硬柳条必将重出江湖,给大年夜添上一幕腥风血雨。

其实腥风血雨不必刻意添,此处就有。鱼片入了锅,血絲在底汤里一阵滋滋。“江平啊,今年对象找着了不?”廖姐一面分开正在抢着倒饮料争表扬的囡囡和盼盼,一面给众人满上饮料。“还没呢……”陆江平盯着入锅的鱼片,感同身受。“当年我生囡囡的时候,干爹干妈这么照顾我,我可就把他们二老当亲爹亲妈了!嘿,我跟你姐也亲着呢!你啊,就是我亲弟弟,有什么新进展可不许糊弄你廖姐。”廖姐是个爽快能干人,热心肠,直来直去的。陆母用筷子滚了滚鱼片,笑道:“静静啊,别说你,我们俩也快急死了。盼盼都七八岁了,江平那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急死个人!”廖静边问边给二老搛菜:“喜欢啥样儿的,跟你廖姐说!姐公司里啥样儿的妹子没有啊!”

“不,廖姐啊……”陆江平尴尬地吞了口饮料,“这个……我年纪还小,才二十六呢!”

“瞎讲!”陆父抿了一口酒,啧了两声,“二十六算什么小?”

陆江平乖乖附和:“不小……不小……”

“是啊!姐给你介绍!喜欢啥样儿的?”

“江平喜欢我这样的!”陆敢为端着一大碗热腾腾的馄饨上来,众人都侧身避开她,“静静你就别催他了,他就这样认死理一个人,你介绍他也不会配合的。我们吃馄饨,吃馄饨。”

“江平——”陆母正欲发话,盼盼忽然喊道:“舅舅手机响了!”“你又偷偷玩手机!”陆敢为哼了一声。盼盼捂住了眼睛。陆江平趁乱逃脱饭桌,抓起手机。“江平爸爸,我是Lilith啊!快来救救Daddy……”“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姓钟!江平爸爸求你了……”电话那头响声凌乱,她哭得很厉害,听起来很费力。“你冷静一点,冷静一点……”

鱼片吃得七七八八,轮到时蔬入锅。陆江平抓起外套,冲到桌边:“爸、妈,朋友突然出事,太急了,我得赶过去!”说罢去玄关穿鞋。

“陆江平,你给我等一下。”

陆敢为取下衣帽架上的围巾,慢条斯理地顺了顺,裹在他的颈间。两人互不相视,也不言一字,他直感到羊毛仿佛嵌进咽喉,快要窒息了。他着实很急,太急了,两脚好像并不是实打实地立在地上。但他此刻仿佛被陆敢为的这条围巾拴住了,牢牢死死地拴住了。在这一瞬间,他超脱了自己的所在,将这条围巾理解为一种策略。

“我走了。”陆江平感到她的指甲快要嵌入他的掌心了。“你等等,”她从口袋里摸出一朵皱巴巴的纸花,“下午你把它掉在了沙发下面。”她把紫荆花送进了他的手里,突然说,“我本来想把它扔了。”陆江平欲言又止。“七八年前我不买票就什么事都没有,作死。”他知道她知道了。“姐,你不是喜欢《泰坦尼克号》嘛?”“但我不希望你沉船。”“那我就,那我就把它贴在帽子上,做警徽,什么都不怕。”“……明明那时候香港警徽上没有紫荆花。”陆敢为忍不住科普了一句,她没有看到他面上奇怪的神情,突然低着头将他向外推,“走走走,早去早回。回来和盼盼一起罚站!都不乖,你们都不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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