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页六姓
2018-12-12卜键
卜键
明朝太监亦失哈所立永宁寺二碑,曾长期矗立于黑龙江畔的崖壁上。风雨剥蚀,碑文已漫漶残缺,可辨认的文字中都提到库页岛,称之为苦夷:
十年冬……天子复命内官亦失哈等载至其国。自海西抵奴儿干及海外苦夷诸民,赐男妇以衣服器用,给以谷米,宴以酒饌,皆踊跃欢忻,无一人梗化不率者。(邢枢:《敕修奴儿干永宁寺记》)
惟奴儿干……道万余里,人有女直或野人、吉列迷、苦夷,非重译莫晓其言,非威武莫服其心,非乘舟难至其地……洪武间,遣使至其国而未通。永乐中,上命内官亦失哈等锐驾大航,五至其国,抚谕慰安,设奴儿干都司,其官僚抚恤,斯民归化,遂捕海东青方物朝贡。(《重建永宁寺碑记》)
苦夷,与库页(库野、库叶)读音近同,可视为岛名,但主要指居住岛上的原住民,如费雅喀(又称吉列迷)、鄂伦春和爱奴人等,以状其生存之苦况。从碑文中看不出亦失哈是否率舰队驶出黑龙江口,亲自登临库页岛抚谕穷黎,但要说明朝声教和行政及于岛上,信乎不虚。
进入清朝,对黑龙江下江地域和库页岛的管理采取同一模式,即贡貂和颁赏乌林体制。乌林,又作乌绫,意为从上到下一整套的衣帽鞋袜。发放时按姓长、乡长、子弟、白人区分,大致类似官吏士民之别,各姓长着蟒缎朝衣,俗称“穿官”。当初明朝对于建州等地女真,也有类似做法,使之由“生”到“熟”,迅速崛起。深感族人太少的努尔哈赤,将“野人女真”视为族类,收服后大加赏赐,不光颁赏服饰,还包括牛马、田庐、器具,无妻者还配发老婆。
顺治间,黑龙江下游部落皆被招抚,不再强令迁徙,赏赐以衣物为主,姓长为“披领”,乡长为“缎袍”。穿上这样的官服,仪态自与披张熊皮不同,对朝廷的忠诚和依赖也得以提升。穿官成为时髦,更成为权势与财富的象征。据档案记载,有的村屯出现争议,也有的姓长提出自己年龄大了,请求由儿子继承披领之服。那时盛京已有了专门的服装加工厂,制作四季袍服、皮袄棉裤,以供颁赏之需。
影响所及,库页岛上的费雅喀人也开始请求贡貂,从雍正十年(1732)开始,准许纳入与下江一体的贡赋和赏赐体制,起初是6姓146户,数年后增加两户。为了便于库页人跨海前来,贡貂和颁赏乌林定于每年夏天实行。而在当年秋天,三姓和宁古塔都要将发放数额汇总上报,再领取次年备赏物品。所需绸缎布帛等由吉林将军转报盛京,由盛京礼部备办、户部核发,程序很严格。届时两衙门派出员弁领取,车载船运,抵达后先行贮存,再分运各行署发放。路途遥远,水路难测,多次出现过沉船伤人、乌林漂没的情况。
清廷始终未在下江和库页岛设立官府,造成了管理的严重滞后。乾隆七年(1742)七月,在奇集行署发生了一起斗殴杀人案件,下江魁玛噶珊的伊特谢努父子等,杀死库页达里喀噶珊的乡长阿喀图斯等三人,影响十分恶劣。吉林将军闻知后,即命三姓与宁古塔两衙门联合办案,很快将凶手伊特谢努抓获。八年夏天,三姓副都统衙门才派出吉布球带领20名士兵前往库页岛,要求找到和带回齐查伊等作为证人,秉公进行审理。而由于族人在赏乌林期间多有死伤,达里喀姓长齐查伊深为不满,见面时排列甲兵,并拒绝跪拜。待得知伊特谢努已被拿获,方回来叩谢。可是当听说要他渡海去作证,又犹豫拒绝,吉布球等好说歹说,总算成行。众人在一个多月后抵达奇集,齐查伊与属下受到宴席接待,但一说还要去三姓城,皆诉苦不已,不肯前行。在吉布球的威逼利诱下,勉强答应回船商议,而当晚即乘船逃走。清军追赶不及,眼看着他们消失在茫茫大海中。
乾隆十五年十一月,大学士傅恒特上奏折,提出将库页岛贡貂户以6姓148户永为定额,不得再扩大,曰:
皇上重重颁赏者,虽系仁抚远民之至恩,然此等人贡貂时如不规定户数,随其意愿准其进贡,则必视皇上隆恩为定例,陆续增加,天长日久,反致不知皇上隆恩矣。
意思是赏乌林乃皇上隆恩,若不限定户数,谁愿来谁来,时间一长,反而不知道圣恩所在了。说的看似振振有词,实际上就是想节省经费。
作为内阁首辅和首席军机大臣,傅恒要考虑国家的收支平衡和经费节俭,对数十年不变的贡貂赏乌林制度,也有必要加以调整。但目标应是更切实有效的管理,以使更多民户缴贡与接受赏赐。此处的6姓,并非库页费雅喀的全部姓氏,148户更不会是所有家庭。傅恒不去为治理岛屿作整体规划,不考虑岛上的鄂伦春、爱奴部落,而是生怕缴贡人数不断增加,实在匪夷所思。同样匪夷所思的,是乾隆帝当即批准这一奏议。
对于库页六姓每年贡貂方式,傅恒规定必须在七月到奇集噶珊,“如不前来约定之地,则令官兵寻入海岛,唤其前来,征收貂皮并颁赏乌林。如有不于约定月内前来者……未来之年应赏乌林停止颁赏”,充分显现了朝廷尊威,强制且生硬。可见君臣二人都将库页岛视为累赘,没有任何国家战略的考量和措置。
早期的颁赏乌林,皆做成服装,既费工时,又难以合体,后改为折算绸缎布面,倒也彼此方便。三姓衙门档案中有一份乾隆二十五年的呈文,叙述甚详:
三姓地方贡貂之库页费雅喀六姓之人额定为一百四十八户,约定于奇集噶珊进贡貂皮,故应备辛巳年颁赏用乌林一百四十八套,其中姓长之无扇肩朝衣六套、乡长之朝衣十八套、姓长及乡长之子弟所穿缎袍二套、白人所穿蓝毛青布袍一百二十二套,折成衣料为蟒缎六匹、彭缎四十六丈三尺、白绢一百一十六丈、妆缎二十丈四尺四寸、红绢三十七丈、家机布七丈四尺四寸、蓝毛青布二百四十四匹、白布五百九十二丈即一百四十八匹、棉花二百四十斤八两、毛青布九百二十匹、高丽布五百一十四丈折细家机布二百五十七匹、每块三尺之绢里子二百九十六块……
大学士傅恒
以下还有梳篦、针线等物。发放物品具体到一寸布、一两棉、一根针,关系原住民的日常使用,处处从宽。虽也收取貂皮,但赏赐的价值远高于岁贡,应存在一种美好期待:费雅喀人由穿着衣饰开始,渐渐脱离半原始的“鱼皮鞑子”状态,跟上旧满洲的发展步伐。
年复一年的颁赏,大量绸缎布帛的涌入,的确使岛民的状态有了较大改变。契诃夫写克鲁逊什特恩登岛后,“见到过一个有二十七所住房的屯落”,“基里亚克人穿着华丽的绸缎衣服,上面绣有许多花”。那是在嘉庆十年(1805),在该岛更为寒冷的北部沿岸,屯落里有这种讲究的服装,当与赏乌林相关联。而将成衣折为衣料,必也有一些人转手卖出,或交换一些急需的东西。要知道清廷在遍赏乌林的同时,严禁钢铁和兵器铠甲等物入岛,即使是官差,不经报批也不许携带腰刀之类。这就造成岛民对铁器的渴求,故俄日人员登岛,常以匕首小刀之类为诱惑,大受欢迎。(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