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疯子”如何讲述自己?
2018-12-12孙若茜
孙若茜
托马斯·梅勒和他的《背向世界》
一年半,两年,两年半,托马斯·梅勒(Thomas Melle)一共发病三次,每次时间不等,双向情感障碍偷走了他六年时间。最后一次发病时,他35岁,可是他说自己的身体是53岁。疾病加快了身体的损耗,药物的副作用使他发胖、脱发。但药物治疗终归救了他的命,他已经八九年没有再发病了。在清醒的状态下,这位德国作家把发病时的自己完完整整地写入了小说《背向世界》。
托马斯·梅勒所患的精神疾病,就是躁郁症。在临床领域以及越来越多的日常应用中,它以“双向情感障碍”命名并划分出类型。他得的是双相I型,躁郁症中最严重的一种,无论是躁狂症还是抑郁症,都特征完整地在他身上交替进行,且病程漫长,往往要持续一年到一年半。躁狂症越是强烈,抑郁症就越是顽强。
“发病的时候,我会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把自己和自己的生活全部毁掉。”梅勒曾在接受《明镜》周刊的采访时这样说。躁狂症让人满怀巨大的活力,智力上异想天开,情感上大起大落,性行为放荡不羁,喜欢极大的浪费,失去的自制力使人易怒。在躁狂期,他一大早就开始酗酒,想尽办法挥霍钱财,而后负债累累,他在城市里狂奔,对人大打出手。“这就好比是一个脑子烧坏了的小丑在满世界疯跑,四处闯祸。”
严重的是,他还伴有幻觉——和麦当娜做爱,把红酒泼到毕加索的身上,在麦当劳遇到正啃着一个巨无霸的伯恩哈德。1999年,他第一次发病,他形容那些幻觉建立在一种滥俗的、妄想式的弥赛亚情节之上,他觉得整个人类历史上发生的一切都在向他涌来,他能从所有的文字作品、歌曲和文献资料中发现各种蛛丝马迹,它们都在暗示他,有一个人将在世纪之交出现,世界的本质会在他身上得以体现,而那个人就是他自己。
世界高速地断裂并重组成未知的样子,处在躁狂期,他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躁狂过后必将迎来抑郁。他不得不走向躁狂的反面,变得失望、麻木、冷漠、绝望,任凭世界上的一切都丧失意义,时间被抽走,人处在一切空间之外和世界断了联系。以自杀结束抑郁症的人,并不鲜见,梅勒就曾试图自杀过两次。
他用“房间里的大象”形容过自己的疾病和周围的人对待它的态度——你不可能视而不见,然而谁也不会去谈论它。他说自己并没有因为躁郁症受到过严重的歧视,或许是因为得病前他已经是一位知名作家。他写作戏剧、小说,关注边缘人的生存状态,作品不止一次入围德国图书奖,并揽获过诸多文学奖项。但是他知道,在德国,人们对精神疾病是存有偏见的。
即便如此,他还是写了一本自传体小说来讲述自己被疾病缠身的过程。“一个疯子该如何讲述自己?”他提出这样的问题,然后以一种“观看舞台上的自己表演自己”的姿态和能够接近疾病本身的疯狂及残酷的语言,暴露他曾经的糟糕、狼狈乃至幻觉,公开给自己打上躁郁症的烙印。“天啊,现在全世界都要知道我是一个精神病了!”刚写完,他也有点儿担忧。但他非常希望将那些击碎他生活的东西以一种固定的形式存在下来,让他能更加理解自己。“那一行行文字犹如祈祷。”
幸运的是,《背向世界》真的就像为他建立了一道防火墙,使他至今免于复发。
前不久,托马斯·梅勒作为德国当今最重要的作家之一,应邀参加北京德国文化中心·歌德学院(中国)30周年的庆祝活动,本刊对他进行了专访。
三联生活周刊:如果我们因为这本自传体小说聊到你的病情,你会介意吗?
托马斯·梅勒:在写这本书之前,我确实会对此感到介意。但是写这本书就像是一个释放身心的过程,现在我已经可以谈论这些了。当然,如果像治疗师那样的提问,我可能还是会介意,有些问题还是感到忌讳。
三联生活周刊:你说写作是一个释放身心的过程。对病情的回忆,不会让你再次陷入痛苦吗?怎么避开那种“危险”,找到一个适合的叙述方式?
托马斯·梅勒:你说得有一定道理。我都是在清醒的状态下写作的,每次都在我的病过去几年之后,不是发病之后马上就写,所以还是有一定距离感的。每次回忆过去时,我都是把自己当成一个演员,那种感觉就像是观看自己在舞台上扮演自己,我试图用一个外人的眼光把自己稍微剥离开,看那个“我”是谁。自己和角色之间是有距离的,因此就像是在内心建立起一个保护层,不会完全陷入到过去的情绪当中。我努力找到一个比较客观的方式描述。对我来说,写作等于给过去的情感找到了一种载体,把它固定在这种书面的形式上很重要。如果不用文字记录,对我的病反而没有好处。
三联生活周刊:依靠回忆的写作可靠吗?毕竟生病时不只有情绪的波动、疯狂的行为,还有幻觉。
托马斯·梅勒:这种病其实是很有哲理性的,其中有很多問题是辩证的。在德语里有两个词,一个是真实,一个是真理。在我度过了躁狂期,回顾它的时候,我清醒地知道自己在那段时间曾有过些什么乱七八糟想法、说过些什么话、经历了什么,以及哪些东西是扭曲的。当时的想法是真实的,做过的事情也是真的,但犯病的时候我并不清醒,不能区分事情的真假。你说得很对,我怎么能保证回忆里有多少东西是真实的,多少不是呢?
三联生活周刊:书里有夸张和杜撰的成分吗?或者相反,有没有刻意地节制?
托马斯·梅勒:我所写的事情都是我经历过的,都是真实的。但是人在回忆自己的时候难免会稍微有些杜撰的成分,即便正常人也是如此。我在清醒的时候,特别想了解自己的病,所以看了很多医学方面的书,做了很多调查,希望能用一种比较客观的态度来写作。既然是在描述一种疾病,我就倾向于描述它真实的样子。这不是在写其他人,所以我觉得也不需要有所压抑。
三联生活周刊:能不能描述一下完成这本书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托马斯·梅勒:首先就是很舒服。通过叙述这个疾病我找到了一种表达它的形式。就像是面对一条巨龙,它很凶,但当我知道如何把它画下来,就找到了一个跟它交流的方式。所以感觉很好,终于有一个形式可以将这个内容固定下来了。
写作其实是有个过程的,刚开始时,我经常不太确定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写完之后,虽然已经写完了,但当时心里还是有点担忧的,心想,天啊,现在全世界都要知道我是一个精神病了,我给自己打上了一个这样的烙印。不知道在中国怎么样,在德国,人们对精神病患者还是有偏见的。
直到书真正出版,得到了读者的反馈,我才突然觉得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不过不管怎么样,我以后不想再写关于这个话题的东西了,想要稍微拉开一点距离。自从我的书翻译成了各种语言,我到世界各个国家,人们都要和我谈论这个,这让我经常感觉,天呐,又来了!
我知道有这样的偏见存在,要么天才,要么瘋狂,或者天才一定疯狂,有人在这两个概念之间跳跃得特别快。
三联生活周刊:你亲身感受到了那些偏见,或者说遭遇过歧视吗?
托马斯·梅勒:其实我并没有太受到什么歧视,因为发病之前我已经是个有些名气的作家了,这本书只不过让我成了更有名的作家。我周围的很多朋友不太理解,怎么生病了的人反而成了知名作家。
我不知道在中国有没有双向情感障碍的人,在德国,很多人不愿意正视自己的病情。我一共发病三次,第二次的时候才开始正视它,接受自己有这种病,并且认识到这种病可能会伴随我的一生,我得面对,但这其实很难。当然,我现在很好,八九年以来我都没有犯过病了。写作这本书就像是建立了一个防火墙,帮我把病挡住了。
三联生活周刊:你得到的读者反馈是什么样的?
托马斯·梅勒:特别好。从文学写作的角度,我获了很多奖,得到了很多业内人士的称赞。在普通读者中,我遇到了很多对我的作品感同身受的人,他们或多或少地也受到躁郁症困扰,很多人给我写信,说自己特别感动。收到的信太多了,我当时简直有点儿慌了,因为没办法全部回复。
三联生活周刊:生病对你的写作而言,除了提供素材之外,还带来了其他什么吗?
托马斯·梅勒:从素材来讲,确实是这样。事情发生了,就在那,我拿来就行。另外一方面,生病之后我看很多事情的角度不太一样了,如果说以前看得比较正,那现在就比较歪,更容易发现别人看不到的非正常的一面。换句话说,对于非正常的东西,我可能看得更清楚一些。
三联生活周刊:比如呢?
托马斯·梅勒:比如说,以前我也是读经典长大的,像福楼拜这样的人的名著。写作也受到经典的影响。但是自从生病,我开始不再害怕使用非经典的叙述方式,不再喜欢循规蹈矩,而是使用比较直接甚至有点儿粗糙的语言,不惧怕写得疯狂。过去不会用的语言风格,我现在都敢写了。
生病之后,我的写作也有了一些哲学性。以前,写作基于的东西是稳定的,但是生过病之后,看到任何事都在分辨“是”还是“不是”,觉得所有的事情都无法笃定,都不是自然而然的。这使我的写作变得辩证。
这种病渗透到我生活的各个方面,让生活改变了很多。所以,现在能有一个病情稳定期,让我很高兴,也很感谢。尽管发病时的状况一塌糊涂,但是病后能重新收拾自己打起精神,再次进入写作,这个反复的过程就像在不断增加我的抵抗力。
三联生活周刊:人们似乎总觉得艺术和疯狂之间有一些必然的联系,你怎么看?
托马斯·梅勒:我知道有这样的偏见存在,要么天才,要么疯狂,或者天才一定疯狂,有人在这两个概念之间跳跃得特别快。但我并不很认同这个看法,放在我自己身上,我并不觉得如此。
三联生活周刊:你现在的创作中关注什么话题?
托马斯·梅勒:这本书写完之后,我写了各种各样的话题戏剧,比如在寄宿学校被虐待的年轻人、有点儿心理疾病的教师形象、房地产市场的风云等等。现在正准备写一个关于性的长篇小说,我希望用一种很传统的写作方式,而不是写一些疯狂、杂乱的关系。
三联生活周刊:生病之后,你的阅读趣味改变了吗?
托马斯·梅勒:以前我会去读一些很深沉的书。如果用色彩来说,是深蓝色的。但我现在喜欢读一些浅蓝色的,色彩明亮、轻松愉快点儿的。那些经典的,比如说福楼拜的书,也觉得可以再重读。
三联生活周刊:什么书让你再也不想去读了?
托马斯·梅勒:伯恩哈德,我以前觉得这个人很棒,现在觉得很单一,不想看了。
三联生活周刊:你出现幻觉的时候,还遇见过他?
托马斯·梅勒:对,在麦当劳。那是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