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远方

恺蒂

1988年大学毕业，至今三十年。同班的大聚没能去参加，但微信班群却不容错过，每天早上从西半球醒过来，老同学们就已搭建出层层叠叠的楼梯，曲里拐弯地通向大家记忆的深处。

回想起来，当年我从复旦附中考入复旦大学，那真是一个懒惰的选择。也许因为从小是在安徽农村跟爷爷奶奶长大的，到八九岁才去上海，所以，根本就没有想到读大学是可以离开的。附中文科班中也有几位前往北京，但我却与大多数同学一样，挑了一条最容易走的路，从国权路搬进了邯郸路。

那时，很羡慕也很佩服从外地来到上海的同学。我们同寝室的七个女孩、三位来自上海，四位来自外地。除了合肥、宁波和南昌，还有一位来自新疆库尔勒，我们都叫她小任。小任是最远的学生，她每年只回家一次，得坐四天五夜的火车。然而，每次看她带着两个热水瓶一个脸盆和满满的勇气去车站，那漫长的硬皮火车的旅程就让人充满了冒险的想象。秋天开学时，我们去火车站接她，吃着她不远万里带回的哈密瓜葡萄干杏干， 就会念叨库尔勒这个地名，希望有一天能结伴同去。

所以，从心底里，一直向往着遥远的未知数。也可以说三毛毒害了我们这一代文艺青年，阅读《撒哈拉的故事》和《哭泣的骆驼》是高中时的事，但哼唱着“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绝对已经是在大学。当时的念想就是：既然不能从远方来，那么注定是要到远方去的。让我们中毒的还有金庸，他灌输给我们这样的憧憬：去走江湖，去闯荡世界。

然而，从勇气的念想到勇气的实践，那一步却难以跨越。记得第一次出门远行，是大学一年级的暑假。我和一位好友结伴前往北京，半当中停车签票去爬泰山，遇到两位男同学，晚上没钱住旅馆，所以，两位侠士就想了好主意，去和出租军大衣的摊子套近乎，陪着摊主聊天打牌，让我们两个女孩爬进军大衣堆里去睡觉。早上四点不到，起来去看日出，还蹭到了两件免费的军大衣。当时很佩服这两位男士行侠仗义的“街头智慧”，自卑自己远远没有这种“江湖闯荡”的资质。在北京的那两周，到处蹭饭蹭住，还与几位同学一起去了密云水库，曾有人提议半夜出去游泳，这个行动充满刺激，但我却没敢进水，因为深度近视，眼镜取下后就一团模糊，当然不敢跳进暗夜的水里。

在老师同学的眼中，我一直是位守规矩爱学习的好学生，听话懂事，反叛和任性压根就不在我的字典里。大学毕业时，许多同学南下创业，而我则进了外文系读比较文学研究生，因为是免试录取，那就更没有理由不去走这条路。在当时，我的未来似乎非常清晰，我可能会在某一文化机构或学府工作，我的脚下是一条能一眼看到头的康庄大道。但正是这种可知的未来，让我感到非常恐惧。

所以，和我们这代许多人一样，一个致命的季节改变了我们的命运。一直被压抑在内心深处的疯狂和叛逆终于爆发出来，如同火山的岩浆，可以摧毁一切。灰烬之后，剩下的只有义无反顾地走向不可知的未来，只能摘下眼镜，跳进暗夜的黑水中。

都说回头是岸，殊不知，往前游，会到达更为广阔的天地（当然在只喝水不溺水的情况下）。于是，将近三十年来，可以说自己走遍了万水千山，见识了各色人等， 住过南北半球三大洲， 摔过许多跟头，也终于掌握了不少街头智慧。餐馆、食堂、小学、书店、图书馆、博物馆、大学、律师行、矿业公司，都曾是我工作的场所，我从未追求过纵深的发展，也没爬过事业的阶梯，但我很幸运，总有新的领域让我去学习去探索，有新的项目让我去嘗试去参与，有新的机会让我得以谋生。 现在若有人问我做什么工作，我依然无法回答。

然而，这么多年来，在我零碎杂散忙碌的生活和工作中，仍有一根贯穿着的线，那就是我从来没有放弃过的文字。这一点，我要感谢中文系，感谢8411那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