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阿来:写作是一种高智商的游戏

2018-12-11舒晋瑜采访

书摘 2018年8期
关键词:格萨尔阿来空山

☉舒晋瑜 采访

采访手记:2014年,中央党校给新一届干部学员发了一本特殊的“教材”,就是阿来的《瞻对——一个两百年的康巴传奇》。

“如果没有《瞻对》,阿来是优秀的作家;《瞻对》则证明了他是一个真正在民族意义上的大作家。因为他的书写不仅仅是个人的创作,同时也承担了民族的过去和现在赋予作家的全面责任。”评论家李敬泽说。

可是“大作家”也难免遭遇尴尬。在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评选中,起初在报告文学奖初评遥遥领先获得全票的《瞻对》,终评票数为“0”。

面对大起大落的戏剧性结果,阿来会怎样?

参加某文学奖颁奖时,曾有记者采访阿来,阿来说:自己主动想得奖的作家是可耻的,文学史长还是文学奖长?得奖能解决什么?肯定有很多好处。我最想得到的好处,是把小说写得更好。可是得奖不能解决这个问题。

可是这一次,向来对评奖问题抱无所谓态度的阿来,拍案而起,发表声明《我对第六届鲁迅文学奖报告文学奖项的三个疑问》,就体例、程序及作品本身三问鲁奖。

“我坚信,这不仅仅是关乎我个人的短暂的终将消失的荣誉,更是关乎社会的正义,更关乎要抗议一些人假文学之名以非文学的手段伤害文学的尊严。”阿来说,当时出来说这件事,他也反复想过,因为这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是整个文学界的开放性和公正性的问题,是怎样使评奖不流于形式的问题。如果只是因为一本书没有获奖,也未免太小气。

2014年鲁奖评选虽然引起较大风波,但之于阿来只是一段小插曲。因为他既没有申报,也对是否得奖没有任何期待。再怎么沸沸扬扬的喧嚣事件,也经不住时光之刃的打磨。热闹的话题随风逝去,作品才是考量一位作家的试金石。

“我希望写作把我带入更高的境界,我达到了。对历史的认知和现实的接触,越来越开阔,越来越深入。写作是我深入世界的路径,我用自己的方式把世界打开了,这样的人生有意义,我才成为作家,不然我可能是小山村里放羊的,最多是‘最美乡村教师’之一。”

阿来的“小我”活得很滋润,可以随心所欲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他也时刻关注“大我”,他的书写不仅仅是个人的创作,同时也承担了民族的过去和现在。他的切入很小,就像他在《草木理想国》中将镜头对准一草一花;可是他的心很大,装着大千世界,他对某一处微观历史透彻挖掘,见微知著,找到了历史与现实的连接点。因为他的才华与见识,因为他的独立品格与民族担当,阿来是一个“比作家大的作家”(施战军语)。

初中毕业开始务农,在阿坝州的水利建筑工程队当过工人,开过拖拉机,还是个合格的机修工。恢复高考,使阿来得到在马尔康师范学校学习,并当五年的乡村教师。

舒晋瑜:您是从22岁才开始写作的?第一篇作品是什么?有关故乡吗?

阿来:后来有了正式的工作,生活安定下来才开始写。上世纪80年代文学热,我的周围很多人在写。第一篇作品是写草原的。

舒晋瑜:您的成名不算早,《尘埃落定》出版时您36岁,而且出版的过程也不顺利。您觉得前期准备的过程,对您而言是种折磨么?

阿来:之前写过很多,不是很差,但是很多编辑拒不承认。《尘埃落定》发表是在1998年,我准备了十来年。过程并不折磨,看你的目标。不能说写作没有一点功利之心,也希望通过写作改变命运。但是写作本身、阅读本身是这么有意思的事情,本身就充满乐趣。我常常讲,写作要有乐趣,阅读要有乐趣,如果写完小说就住院了,如果是这么苦的事情,我就不干了。

舒晋瑜:当年《尘埃落定》写出来,遭遇过很多退稿?

阿来:稍微像样一点的出版社都投过稿。也不是直接退稿。编辑说你改改吧,一二三提了很多意见。我那时比现在说话还冲:《尘埃落定》可以改错别字,因为我不能保证我每个字都敲对。

舒晋瑜:为什么会这么自信?

阿来:写作者同时也是一个很好的读者,读了那么多书,我对自己的作品有一个基本的判断。很多不出名的人,为了能够出书或者出名,不惜一切代价,很多人因此把自己的作品改得面目全非。

从处女作开始就被“退稿”,阿来在文坛上从一开始就不顺利。他倒觉得这是好事,尤其是对年轻人,这样更接近文学本质,会回过头来在文学上下更多的功夫。

舒晋瑜:这样的倔犟,是否在文学作品的发表上走了很多弯路?

阿来

阿来:很多人走了捷径,找到知名的人把自己引荐到圈子里来,我也经常听到身边有人说,到北京去了,认识谁了。上世纪80年代,很多作家都上了作家班,文坛作家们于是有了“同学聚会”,北大作家班、武大作家班,以及鲁迅文学院等等。我不报名,也没有这个要求。我觉得那些内容通过学习就可以达到。不像理科,必须在某个国家的实验室才能学到。我就想自己学,剩下的东西就是人际网络的建设。我觉得我不追求这个。

舒晋瑜:可是,中国这样的人情社会,文坛也不能出其左右。

阿来:我觉得没关系。我从来只问一个根本的问题:为什么我做文学而没有做其他,我有很多选择的机会。选择文学,不伤害我的自尊。我本来是为了活得干净一点干这么一件事。选择写小说,就觉得这是可以靠个人能力达到的。如果见了谁还要点头哈腰,早就放弃了。和我一起写作的都走红了,我还默默无闻。虽然发表了不少短篇小说,但是因为不在那个“圈子里”,即便有作品发表大家也不大谈论我,会“假装”我不存在。我不服气,一定坚持靠自己打拼会在文坛有立足之地。

只是阿来没有料到,在中国这样一个人情网络支撑的社会,完全凭自己陌生的面孔打出一片天地确实很难。同时写作的人二十多岁就出名了,阿来一定得到十年以后。

舒晋瑜:记得2000年《尘埃落定》获得第五届茅盾文学奖时采访过您,消息是南京书展上得知的?

阿来:《科幻世界》刚创办了一个子刊,我参加了南京书展,主要精力放在新杂志在订货会上首次亮相的推广上,想赶紧拿个几万份的订数。接到获得茅奖的电话通知,我当时都没反应过来,等忙完以后,一想,咦,得奖了。

舒晋瑜:可是当时媒体有报道是“阿来做好落选茅盾文学奖的准备”。

阿来:本来前后并非同一个话题。因为初选的结果我是全票,自然有人问我得奖是否没问题了?我说,去年也是全票,但未必得奖,我有落选的思想准备——就这么简单。有些媒体报道是很可怕的,把前边掐掉,后边掐掉,孤零零只留一句,特别显得我自作多情,或者对奖项不满。

舒晋瑜:无论如何得奖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

阿来:当然我肯定高兴。喧喧嚷嚷几天就过去了,该干嘛干嘛。我最高兴的是写完一部作品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尤其是《尘埃落定》,写得很轻松、很酣畅淋漓,写完后有一种幸福的感觉。其间有很多高兴的事情,写完后高兴,出版了高兴,出版后通知加印又高兴。出版社、作协通知我这本书送去评选,我高兴,媒体透露初评得了全票我也高兴。有次我打了个很不恰当的比方,有点像结婚,入洞房当然高兴,但是更高兴的是第一次拉手,第一次KISS的时候,我更看重这个过程。

舒晋瑜:听说当时人民文学出版社首印5万册还有些故事?

阿来:后来稿子转到了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辑脚印手里,说可以出版,社里答应印1万册,这在当时已经是个非常大的数字。脚印认为可以印5万册,就找到当时的发行部副主任兼策划部主任张福海,极力推荐这本书。张福海回家一口气看到凌晨4点,看得泪流满面。第二天他去找社长要求印5万册。社长说“赔了怎么办”,他说赔了扣奖金!社长说“奖金也不够呢”?他说“那就扣工资!”最后社长答应首印5万册。

舒晋瑜:这部作品被认为是历届茅盾文学奖中最好的作品之一。当时评委会给出的评价是:“小说视角独特,有丰厚的藏族文化意蕴。轻淡的一层魔幻色彩增强了艺术表现开合的力度”,语言“轻巧而富有魅力”、“充满灵动的诗意”,“显示了作者出色的艺术才华”。《尘埃落定》的出版,在当年甚至被视为一个事件。

阿来:很多评论家自发地写评论文章,那时我一个评论家都不认识。我很怀念那时候的文学氛围。

舒晋瑜:您的写作特别自如。这种状态也不是一开始就有吧?

阿来:我在30岁那年出版了两部作品:小说集被纳入到“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作家出版社),另一个是四川出版社出版我的诗集,应该很高兴,但是拿到这两本书我突然觉得空虚,我看到的文坛现象是,大部分写作者是在写作而已,如果我也这样,从此后也走上这样一条写作之路,吭哧吭哧写一本,再写一本,有多大意义?我记得萨特说过,他也想舒舒服服写一本书,但是,1939年,德国入侵波兰,法国和英国发布命令总动员。这使他的写作和国家的宏大前程有了关联。

80年代末一些重大事件的发生,使我突然意识到,这个国家跟你有关。我对写作产生了巨大的困惑,有三四年时间再也没有写作,这样写下去怎么行?我问自己:这么写作有意思吗?怎么解决这个问题?一是读书,二是旅行。我在老家徒步旅行,接触民间生活。我常常想说,我们爱国家、爱土地,那么国家和你的关系怎么建立?你要寻找,要感受,要体现,不是随便空口说一句就有。我旅行就是寻找这种联系。困惑了三四年,写出了《尘埃落定》。我曾经想过,如果写作还是原来的状态,我就不再写作,做一个很好的读者也不错,世界上可做的事情很多。

舒晋瑜:但是《尘埃落定》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这是否坚定了您在写作上的信心?

阿来:此后的七八年我又没写,我办杂志去了。《时代周刊》的记者来拍照,看到我在书市上忙着布展推销新杂志,说看上去在新杂志比得茅奖更重要。我说那是当然。《尘埃落定》出版后很多人来找我想要下一部作品,我说写作没那么要紧。差不多十年后,我才写了《遥远的温泉》,再往下是《空山》。

《尘埃落定》十年后,阿来才推出第二部长篇小说《空山》,可谓“十年磨一剑”。如果说《尘埃落定》是封闭的结构,完整的故事,《空山》则是一部结构机巧、以六个大中篇构成的“橘瓣式”长篇小说。

舒晋瑜:在写完《尘埃落定》之后,您有六年时间一个字都没写。当时您打过一个让我记忆深刻的比喻:“就像一个人刚轰轰烈烈地谈完一场恋爱,让他马上跟另外一个人再这么铭心刻骨地恋爱做不到。”但是《空山》系列写完后,《格萨尔王》的创作并没有间隔太久。写作时那种“恋爱”的感觉还有么?

阿来:我自己对于写作,还是认真地写。不仅是智力的投入,还有情感的投入。当然也有控制。《空山》对我来说,太长了,到第三部的时候,我巴不得快点结束。当然结束的时候,还是回到了沉重的现实,面对那些我熟悉的人,更把我童年少年的记忆中不太愉快的一面激发出来了——花草是激发我记忆中美好的一面。

《空山》写到三分之一或一半的时候,我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了。心中有了完整的轮廓和人物的形象,剩下的就是在字数上的完成,所以不影响下一本书的准备。《空山》写到最后心情过于抑郁,就上高原了。上高原有两件事,一是终止写作,二是研究植物。边写《空山》,边搜集格萨尔王的故事。《格萨尔王》需要学术上的准备,需要调查考证,需要感性和理性上的回归。写完《空山》,马上进入了《格萨尔王》。

写作需要训练自己,作家也要不断调适自己。我一直在关注古典文学、西方文学创作中始终高产且高质的作家是怎么做的,像苏东坡、杜甫,托尔斯泰、福克纳……他们的写作持续能力很强。尤其很多西方作家,一生都在写作,写的都不是很差。

我发现每一个人都有自己调适,他们是把写作融入到生活中去,而不是写作和生活截然分开。研究他们的作品,分析他们的写作方式和生活方式,让我们的艺术生命长一些,别昙花一现,也别像过山车,上头和下头差距太大,大得让人吃惊。

舒晋瑜:无论诗歌散文还是小说,您的语言都特别优美而且充满诗意。

阿来:这也是我希望的。汉语这种文字,承载了古典文学中传承下来的那么多诗学美学的东西,没有理由不让她美。

我精心对待文字,也是我对语言表示尊重和敬意。说是没用的。爱什么东西,就在还拥有她的时候珍惜她。文字也是如此。

舒晋瑜:我们常常是说到爱情时才这么表述。

阿来:爱情只是针对一个人——当然也要珍惜。但是文字是针对无数人。

写作更多依赖天赋。阿来自信地说,“我相信上帝造人就造成了不同的人。造我们就是写写小说。当然土地不够,天赋也不够,还需要不断地提升,提升自己的修持。”

舒晋瑜:《格萨尔王》被誉是您为藏族人民“写心”之作,是“一本让你读懂西藏人民眼神的小说”。这部作品当时是属于重述神话的一本。为什么愿意接受这个“命题作文”?

阿来

阿来:其实是两相结合。刚开始做“重述神话”时重庆出版集团就找过我,当时没有答应,因为当时刚开始写《空山》,不太可能腾出手来做另一件事情。另外也不确定写什么,《格萨尔王》也不是他们的命题。《空山》差不多了然于胸,快完成时,我去青藏高原没有目的地旅行。过去接触《格萨尔王》,更多的是案头上的。后来是在藏区,接触到形形色色的民间艺人,了解他们的生存状态,我找到了入手的方式,不然简单地重述也没有太大意思。想法成熟的时候,恰好他们又来找我。

当时快写完了合同都没签。因为“重述系列”有一些要求,字数不能超过十六七万字。我说这个事情不行,不能削足适履。我不反对小说写得精炼。但是太精炼了就是干巴骨头,像博物馆的恐龙化石,读者也不愿意看。我们写小说,除了喜欢写,除了大家看到的好处外,还有写作的过程有点High,有点过瘾。如果别扭,就不写小说了。

舒晋瑜:我一直在想,是什么成就了您,是这方水土还是后天的努力?也许很大程度上还是天赋。如果让您分析自己成功的原因,或者说给文学爱好者提供些可供借鉴的建议,您认为有哪些因素?

阿来:当然是天赋。中国人喜欢为了别人的高兴说假话。其实很多问题,如果没有更高深的智慧,反问一下就明白:这方土地又不是养我一个人,我是从被养育的一群人中出来的;有人说因为写的是西藏题材。很多人也在写西藏啊,仅仅是题材问题这么简单,像念芝麻开门一样念一下就成名了。

舒晋瑜:您觉得文学的力量对于一个人或者一个民族来说,有着怎么样的意义?

阿来:写作多年以后,我个人似乎对于通常意义上所说那些文学对社会,对生活,对世道人心的作用——或者说意义产生了怀疑。至于说到个别民族的故事或者说传统失传的问题,在我所属的藏民族来讲,似乎倒不存在这个问题。藏民族的问题,可能更在于走出连续的强大的传统而如何面向现代的问题。我的书写,特别是三部长篇小说的书写,无论是像《尘埃落定》和《格萨尔王》写历史,还是如《空山》以六七十万字的巨大篇幅写现实,都试图寻找一个囿固于传统中太久的民族如何走向现代的问题。

“如果一个人不能爱置身其间的这块土地,那么,这个人关于爱国家之类的言辞也可能是空洞的——因而也是虚假的。”这是美国自然文学开创者之一缪尔的话,作家阿来把这言辞落到实处了。

舒晋瑜:一朵艳阳下的花,一株风中摇动的树,都被摄入的镜头,落在您的笔下。《草木的理想国》中,您认为这些花木所作的宣示,对我们心境安好的作用,比这个时代好多精神导师,或者心理咨询师的效果更鲜明,更健康,也更加自然而然?

阿来:我的意思并不是自己能通晓这个世界。我的意思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我就要尽力去了解这个世界。既然身处的这个自然界如此开阔敞亮,不试图以谦逊的姿态进入它,学习它,反倒是人的一种无知的狂妄。

我希望我们能够反省生活中何以还会有那么多丑陋,希望能够引导至向上的层面。帕慕克说过,我们一生当中至少要有一次反思,引领我们检视自己置身其中的环境。我写这组这座城市的花木记,多少也有点这样的意义在。

舒晋瑜:书中写杨升庵一节中有个小细节:在写到明史上有名的“议大礼”之争时,书中有“一个国家的权臣与文化精英为这件屁事争了整整三年”——感觉好像有点不大协调。

阿来:知识精英在干什么?中国文化几千年,到今天为止,我们多少人耗费在无用的不能改变的政治的空想中——难道不能改变这种状态吗?我一想到这些就很生气。

2013年8月的《人民文学》杂志,发表了阿来的非虚构作品《瞻对:终于融化的铁疙瘩》(以下简称《瞻对》)。《瞻对》以生动的笔触和丰富的史料,再现了始于雍正八年、长达两百年的瞻对之战。

舒晋瑜:《瞻对:终于融化的铁疙瘩》的创作,您做了大量考证工作,但是有些考证最终仍得不出确定的结论。所以我觉得,在某种程度上只是一种呈现,将史实和民间传说一并呈现出来。这样的创作过程,您觉得顺畅吗?

阿来:我为什么写作?其实是希望自己在面对社会历史问题时能够有所解答。做调查、研究理论问题、包括写作,都是为了梳理对于历史的认知。如果写作没有解决我对社会历史的某种疑问,那么写作对我来说没有意义。

《瞻对:终于融化的铁疙瘩》也是如此。这些年来,中国的民族主义高涨——主要是指汉民族,那么少数民族主义高涨的时候,就是对国家大一统的挑战。这个问题,是今年有还是过去就有,过去有的话,民间怎么对待,官方怎么对待?写历史,实际上是想回答今天的问题。很多时候对于中国的问题解答过于宏观,而文学是从微观的角度出发。对于瞻对,当地人也自诩为“铁疙瘩”,但是用了两百年时间,“铁疙瘩”也终于融化了。

舒晋瑜:近几年的写作,从《尘埃落定》、《空山》、《格萨尔王》等的题材看,您一直在现实和历史之间往返穿梭。

阿来:基本上是写一部历史题材再写一部现实题材,不是我在寻找题材,而是线索之间的牵连,会带出来新的题材。《尘埃落定》写的是上世纪前50年,《空山》从上世纪50年代写起,写完之后,觉得更遥远的历史和现实一定有某种关联,就写了《格萨尔王》。《瞻对》写的是历史,其实是在关注今天少数民族特别是藏区不安定的现实问题。现实和历史总是有关联的。写每本书,我都首先要回答自己的问题,解决自己的困惑。如果读者愿意阅读,我也很高兴分享。

舒晋瑜:最早起意写《瞻对》,是计划写小说。为什么变成非虚构了?

阿来:当年写《格萨尔王》,我到处搜集口传史料,不只是格萨尔,我对其他很多地方感兴趣,后来确定从瞻对切入。清代档案齐全,包括史书、官方材料和口传材料。清代七次用兵瞻对,我从几十本材料中梳理,互相补充,尽量还原历史。当我掌握了那么多材料,我发现用不着虚构,只需要找到思路串连起这些素材就成立了。过于真实的东西虚构反而显得苍白虚假。

舒晋瑜:那么非虚构处理起来是否更容易些?

阿来:光是找材料就不容易。地方性的材料不是正式出版物,图书馆不会有。每去一处,我都会找来地方县志。即使是书面材料,官样文章也会说假话,还有一些亲历者事后的记叙,都需要对比分析。当事者角度不同,记录完全不同。从《尘埃落定》开始我就长期关注、研究地方史,但凡跟汉藏有关的,尤其是微观的地方史我都很留心,日积月累,在搜集材料上也有了一些心得,不那么盲目。如果从来不用心,突发奇想要写一部历史题材的作品,可能更麻烦。

舒晋瑜:从雍正写起,梳理200年的瞻对之战,您不断地发现老故事中重复及出现的新问题。那么取舍标准是什么?

阿来:大的历史脉络和故事建构都在,对照着找最合理的说法整理史实,用我的思想串连起来。不一定是文学需要这么做,历史也是这样。一梳理我发现都是老故事,不同的是故事的角色在变化。这次是雍正,下次乾隆,处理事情的方法、动机和模式都是一样的,而且我们还会看到,今天这种模式在对立的双方仍在继续,今天坐汽车的人和当年骑马的人思路是一样的;今天电子邮件传输的内容,和骑着快马传递汇报的材料是一样的。

作为非虚构小说,阿来的此次新作创作有着强烈的社会责任感,深刻体现出他对民族历史的深刻关注。可是在反映维护国家利益,民族利益的宏阔视野里,阿来一贯诗意的语言里却充满了嘲讽的意味。

舒晋瑜:在作品中,对于几任皇帝的治理您都提到“体制的弊端”。以古鉴今的想法不言而喻。很想知道创作这部作品的契机是什么?对于当下治理藏区,有怎样的借鉴意义?

阿来:故事只是换了主角,犯上作乱的人不会变,处理问题的方式也不会变。这对今天的现实是有意义的。历来中国政府过于自信,相信自己的力量,相信军队的力量。美国宪法价值观并不仅仅适用于美国人,但是我们没有这样能够解决问题的价值观。少数民族合理的诉求上升到很高的程度时,常常被迁就,迁就出不好的事情,最后是通过暴力解决问题。暴力不能征服人心。瞻对只是小小的一个县,中央朝廷都没有彻底征服它,今天好像征服了,那只是军队的力量。我总在问,为什么警察和军队走在前面,而不是文化走在前面?文化解决了,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

上世纪50年代,知识分子还愿意建设边疆、支援边疆,90年代以后,边疆成了消费对象,首先是旅游业,现在公众去边疆多数是为了旅游,寻找奇风异俗;其次是旅游文化中对于边疆的书写也发生变化,过于浪漫化、想象化,对现实毫不关心、毫无关联,远远逃避边疆地带的现实问题。如果写作中有沉重的现实,大家就不爱看了。所以我们要引导,这不仅仅是严肃书写的问题。

有人将“边疆文学”概括为少数民族文学,其实这种概括是不全面的,许多汉族作家也在写少数民族题材的作品。所以在一次演讲中我建议把少数民族文学换成边疆文学。

舒晋瑜:一个人的书写能起多大作用?这样的写作是否也很“冒险”?离开读者已经熟悉的叙事手法,不见得完全被接受。

阿来:想到作用的时候,我们往往会给自己找借口逃避写作。我自己要解决的是面对强烈的现实刺激时的反思和梳理。

面对发生的那么多事情,文学书写怎么能够假装歌舞升平?面临这样的现实,市场完全不重要。

舒晋瑜:故事的语言和叙述方式,对当下的阅读是一种挑战。此前您提起过,写作者应该引领阅读,但是这样的叙述无疑会对读者形成一定的阻力。对于成熟的作家而言,形式和技巧应该早已不是问题,我很想知道,确定这样的非虚构写作,对小说家而言是否也放弃了一个精彩绝伦的故事?

阿来:每一部书的写作我都不遗余力。好不好不是文学史的标准或文艺理论课上的标准,而是你感受到的东西是否自然丰盈地表达出来,文字还能准确,优雅一些。这是我的标准。如果当时我那么丰富的感受,写出来是单薄、没有弹性的作品,这就是写作功力和语言的限制,还得好好修炼。

舒晋瑜:您是一个特别讲究语言的作家。这次在《瞻对》中的写作,语言风格和以往大不相同。如果是希望在史实和严谨方面胜出,可是又有比如“皇帝愤怒了,就要办人”,“皇帝想”这样的措辞。

阿来:语言有嘲讽的意味。因为我忍不住用这样的语调:怎么会是这样呢?故意的嘲讽调侃不是我的审美,我还是有一些文人敦厚的品质,但是不能、不由得有一种嘲讽的语气在里头——不是幽默,是嘲讽。

写完《瞻对》,阿来又到云南、甘肃一带的藏区行走。他常常在海拔四、五千米的高山摄影、勘查,或者什么都不做,一个人静静地看云。他并不觉得孤独。因为他早已融入大地,不游移,不妥协。

舒晋瑜:《瞻对》完成后有何反馈?

阿来:一些藏族人看了很愤怒,问瞻对怎么被你写成这样?我说历史就是这样。祖先的口传是虚构,文学虚构可以,历史不可以虚构。市场化是希望一本书讨所有人的好,但是文学从古到今不是这样,很多作家是不讨好的。我也没有想要与天下人为敌,如果书写的内容决定必须这么写,我也顾不得其他了。

舒晋瑜:写作对于您而言,意味着什么?

阿来:每一本作品的创作,都是旅行、读书、写作很好地扭在一起,这个过程很享受。昆德拉说,写作也是一种高智商的游戏。很多人说因为太投入,写作把自己写病了,我是在玩中写作。我从来没有重读过自己的作品,但是保证我写的时候很认真。写作是否达到了自己的想象,写作过程中你就知道了。

猜你喜欢

格萨尔阿来空山
空山
空山
会享受生活的人
为了传承的纪念——阿来谈周克芹
记忆之谜
如果时间有尽头
远方(组诗)
藏族《格萨尔》与土族《格萨尔》诞生部的比较研究
《格萨尔》说唱有望实现语音自动识别
空山新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