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科幻文学的宇宙伦理
2018-12-10王瑞瑞
王瑞瑞
摘要:因认知与间离相结合、关切未来且指向当下的文类特征,科幻文学成为我们进入后人类时代思考宇宙伦理的绝佳方式。“三体系列”蕴含了宇宙伦理道德探索的两条相互纠缠的线路:其一,反转黄金法则,创设黑暗森林法则,揭示人类普遍认可的伦理道德观在宇宙世界中的无效性。其二,将黑暗森林法则回置于宇宙中展开质疑与反思,以一种伦理道德乌托邦的建构为我们展现了一个不确定的未来。这一道德重建指向宇宙大义与至善,是刘慈欣对宇宙存在的理想假设。刘慈欣是道德的归零者,他从道德破壁到道德乌托邦建构的过程是一种理想主义的道德归零运动。道德的弃与举在此构成刘慈欣思考宇宙伦理的全部。
关键词:宇宙伦理;三体系列;道德破壁;伦理道德乌托邦;后人类伦理
中图分类号:I2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862X(2018)05-0175-006
有研究者认为,刘慈欣在其科幻小说中持一种宇宙零道德观。(1)其依据是刘慈欣遵循的是黑暗森林法则。其实,零道德并非“三体系列”所要表达的全部内容。《三体》三部曲体现了刘慈欣对宇宙伦理道德循序渐进的思考。零道德状态是他对宇宙生存基本现实的假定呈现,是走向后人类伦理道德的重要一步。但这并非其对宇宙理想生存的终极思考,在破除人类黄金法则的黑暗森林法则背后,三部曲始终隐藏着某种道德希冀。这一希冀在第三部中最终凝聚为一种宇宙大义与至善。这是刘慈欣对宇宙存在的理想假设。在后人类伦理道德之路的创设上,刘慈欣最终诉诸的是伦理道德的乌托邦想象。
一、失效的黄金法则
黄金法则是一种互惠原则,是人类伦理道德系统的核心和基础。它是“爱的法则”,它要求你按照希望他人如何待你的方式来对待他人,落实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上,就是以善的方式来待人。H.T.D.罗斯特在世界各地宗教戒律中皆提炼出这一法则,借此来证明黄金法则是适用于全人类的普遍价值观。(2)黄金法則是人类的道德金律。那么地球之外呢?法国基督教哲学家夏尔丹曾经试图把道德层面个体应负的责任扩大至整个宇宙。[1]罗斯特也曾指出,道德关系并不局限于人类,“人从‘部落的友爱,通过‘国家的友爱,正走向‘世界的友爱”[2]9。随着人类科技不可遏制的发展势头,人类对宇宙空间的探索将愈加深广。在这一探索进程中,伦理道德成为必须要考虑的问题。人类该如何面对有可能出现的外星生命体?黄金法则成为可能的基础是“人类”这一概念本身。人、阶级甚至国家之间,都共享了一种人类所特有的心理和生理特征,对于何谓善恶有着相对一致的理解。而外星生命体是一种不确定的存在,它可能是类人的,也可能是非人的。显然,后者在地球与宇宙的关系中是不可忽视的。
在文学领域,科幻文学这一文类向我们呈现了关于宇宙伦理道德的一些思考。这类思考常有如下倾向:人类的道德责任应走向宇宙。在一些科幻文本中,外星人要么是确证人类善良形象的邪恶敌人,要么是体现人文主义思想的友爱兄弟,前者如《世界大战》,后者如《阿凡达》。总之,这些科幻文本在黄金法则下的善恶伦理道德框架内设想出人类的外星敌人与朋友,以正义战胜邪恶的叙事结局去确证人类稳居宇宙中心的虚拟图景,或以人文主义的“团结的伦理”消除他者、强化人类中心主义。波兰哲学家、科幻作家莱姆不无嘲讽地指出,部分科幻作品把宇宙变成另一个“驯养的地球”,让人类在宇宙中遭遇各种残酷的不幸,而这残酷是“人性化的残酷,是人类可以理解的残酷,甚至是最终可以通过伦理观点来判断的残酷……我们可以知晓科幻小说已经对宇宙所做的:从道德观点来看待宇宙是完全没有意义的”[3]108。黄金法则不是宇宙的金科玉律。科幻作品不应一味地将宇宙拟人化,提供人文主义伦理的陈词滥调,而应揭露人文主义意识形态的不足与谬误。这才能为伦理道德的可能出路提供有效思考。
在一些自觉地试图摆脱人类主义伦理道德框架影响的科幻作家那里,科幻小说呈现了一种不受物质世界所谓客观现实约束的新思维方式。远到上世纪波兰的莱姆,近到时下正热门的实力科幻作家刘慈欣,他们都试图打破人类中心主义统摄下的“拟人化宇宙”,探索与完全他者的相遇,并试图发展出新的伦理反应模式。他们通过对“费米佯谬”的解释打破“拟人化宇宙”,继而展开对宇宙的重新认识。莱姆在《宇宙创世新论》中对“费米佯谬”作出新解释,提出宇宙博弈理论。宇宙中的神级文明拥有改造宇宙的能力,在宇宙中展开争夺与博弈。莱姆提醒我们不要试图从模仿造物主心态上即从心理方面来掌握博弈。“意念行动不等同于心理动机,玩家们的伦理不应该为博弈分析者所考虑……博弈模型是受博弈状态和环境状态制约的决策性结构,不是各个玩家持有的个别准则、价值、需要、奇想或者标准的合力矢量。他们玩同一个博弈,丝毫不意味着他们必定在其他方面相似!”[4]227也就是说,他们可能是完全不同的机体,有无伦理不确定,即使有也不一定体现在博弈中,人类更不可能理解他们的伦理准则。莱姆的科幻作品致力于使宇宙伦理超越无力的人类中心主义道德。从《伊甸园》到《大溃败》皆探索了与完全他者相遇的后果,并呈现了一种“不确定”:外星文明有无道德不确定;即使有,其是否与人类的黄金法则相类亦不确定。因此,唯一的选择是放弃对黄金法则的执守,敞开自身接受他者。
莱姆所持态度还相对积极,神级文明虽面目模糊,但并非一定是恶意的,它们甚至对其他低级文明了无兴致。因此,莱姆比较乐观地走向后人类伦理。尽管如此,他依旧反对人类毫无顾忌地向宇宙广播自己的孩童举动。刘慈欣把莱姆的隐忧公开表达出来。《三体》三部曲创设了宇宙社会学,它不局限于表达地球与某个特定星球之间的善恶对立,而是把地球置于整个宇宙中,低等文明与高等文明甚至神级文明、三维空间与四维空间甚至高维空间交织互动。刘慈欣将“费米佯谬”解释为“黑暗森林法则”(3)。刘慈欣如何规避人类黄金法则的自恋陷阱呢?这涉及黄金法则得以通行的基础——沟通下的信任。与莱姆一样,刘慈欣亦强调文明之间难以互信。相比而言,刘慈欣对不同文明的理解和接触持更悲观的态度。生理和心理的共通并借助语言等交流方式使得人类一定程度上能够获知对方真实意图。因此,不论现实存在着多少分歧与隔阂,人类之间都可以实现“对话”或达致“对话”的应然状态,至少能够在善意和恶意之间做出自主选择。黄金法则因而有通行的极大可能。但在宇宙尺度中,不同文明间的时空距离和文化差异是巨大的,它们之间的接触将陷入“猜疑链”中不能自拔。加之技术爆炸的威胁,更使黑暗森林法则得以通行。黑暗森林法则统摄下的宇宙,生存为第一法则,文明间互相牵制和平衡,不再有简单的善恶二元对立。
这并非刘慈欣理解宇宙伦理的全部。与莱姆以直接对人类黄金法则统摄下的善恶二元对立的伦理观的放弃作为敞开后人类伦理的渠道不同,刘慈欣在从《三体》到《死神永生》的发展中体现了伦理道德探索的两条相互纠缠的线路。重释费米佯谬,反转黄金法则,创设黑暗森林法则,揭示人类普遍认可的伦理道德观在宇宙世界中的无效性等构成小说的一条明线。另一条较为隐秘的暗线则寄寓了作者对伦理道德更为深刻的思考。既然人类的伦理道德于宇宙无效,生存原则是否各文明生存发展的最高法则?宇宙是否还存在某种隐蔽的伦理道德?作者试图以一种宇宙意义上的道德想象引导惴惴不安的读者走出伦理困境。道德的弃与举在此构成刘慈欣思考宇宙伦理的全部。
二、面壁计划与道德破壁
与三体相抗衡的面壁计划(4)萌芽于《三体》,实施于《黑暗森林》,至《死神永生》土崩瓦解。面壁计划对于作者来说实质上是道德破壁计划。所谓道德破壁指对黄金法则统摄下的人类主义伦理道德这一壁障的破除。这一道德破壁以面壁者对人类自身伦理道德的否弃与生存顿悟得以呈现。小说通过对人类主义的挑战动摇着人类的伦理道德基础,同时为我们呈现了道德破壁过程中日常生活现实的道德碎片。
面壁计划的关键在于隐藏人类思维、迷惑三体监察兵智子,最终完成拯救人类的使命。刘慈欣设置的四个面壁者是道德破壁者、黑暗森林法则的认同者。泰勒抛弃现代社会基本道德准则,企图以宏原子剧变毁灭地球主力舰队,亦即用人来做实验,使他们成为球状闪电中的量子态来抵抗三体舰队。雷迪亚兹深知太阳系是三体人改变恶劣生存环境的唯一希望。因此,他以地球文明甚至整个太阳系的毁灭来要挟三体世界。希恩斯是完全的失败主义者,他为使人类改变自大愚蠢的飞蛾扑火行为,悄然地给部分人打上失败主义的思想钢印。由失败主义导致的逃跑主义(逃向地外宇宙)是挽救人类的一种可能。罗辑作为面壁计划最终的成功者,利用意欲暴露三体位置坐标要挟三体世界,从而制止了三体入侵地球的行为。这是将两个文明作赌注,是对人类道德选择的背弃。章北海虽非面壁者,但确是实质上的道德破壁者。他深知人类必败。为了挽救人类族群,他表面上秉持坚定的胜利信念,实则隐藏自己的真实思想,时刻为人类的成功逃离而努力。为尽快研究出恒星际远航飞船,他不惜谋杀工质推进飞船支持者。这些道德破壁者皆把人类族群的延续放在首位,在道德与生存的取舍中选择了后者。如果用人类普遍的道德准则来衡量,他们越过了基本的道德底线,是非人性的。
人类伦理道德与人类主义密不可分。小说除了以面壁计划直接对人道主义伦理道德进行瓦解外,还通过批判统摄普世道德的人类主义来实现道德破壁。这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以人类的认知遇挫实现对人类中心主义的批判。黄金法则以“善”为核心,善与美是统一的。刘慈欣把“美”放置于宇宙层级中,颠覆了美与善密不可分的直接关联。三体人制造的水滴让人类惊叹,它之命名为水滴,是因按照人类的“美的概念”的衡量标准,它是毫无瑕疵、至高无上的完美艺术品。绝美的形态使人们按照美善相连的思维把水滴视为三体寻求和平的信物。而实质上,水滴是以绝对精度在人类面前显示自身力量。水滴和地球联合舰队形成了小巧与庞大、精致与粗陋的鲜明对比。正是这小巧的绝美之物几乎毁灭了整个舰队。二向箔也是如此。它似一张小纸条,微小透明,却直接导致整个太阳系的毁灭。人类在自身认知范围内测定它们,将人类建构的概念和发现的规律视作宇宙颠覆不破的大法,因而导致不可挽回的严重后果。二是努力切断一切宇宙拟人化线索。刘慈欣对三体人与神级文明进行了有限制的想象。在这里,三体人不是一些机械怪物、八爪异形或其他伪生物主体。作者以三体人的形象缺失来呈现一种非人类的主体性。智子是人类了解三体人的唯一渠道。通过智子人类获知宇宙部分信息,但宇宙对于地球文明来说仍然是不可捉摸的,外星生命是缺场的。作者对高级文明里的“种子”和清理员“歌者”的描写简单又神秘。高深的神级科技总是代替外星生命出现在人类面前,外星生命的遁形逼退了“人”这一生命的固定概念。三是颠覆某些被视为具有独特价值的人类特性。人类相对三体人最大的优势是思维和文学艺术。三体人思维透明,而人类思维具有隐藏性。人类对付三体人最有效的武器正是思维。罗辑巧妙地隐藏真实意图实现对三体文明的威慑。不过,在三体人逐渐习得地球人思维方式后,这一独特法宝就失效了。刘慈欣繼续祭出了第二个法宝:文学。和平相处年代,三体人也在积极吸收学习人类文学艺术。人类为此深感自豪。殊不知,这只不过是三体人用以迷惑人类的工具。他们呈献给人类一面镜子,让人类从反射文化中获得自满,从而营造宇宙大同的假象。为拯救地球,云天明精心营构童话故事向程心传递思想与用意。这表面是在赞许文学,实则不然。高级文明的降维打击使得人类的文学艺术最终只能静静地躺在地球博物馆中等待太阳系毁灭的到来。
刘慈欣呈现了人类遭遇极端危机时生存法则与道德法则之间的矛盾张力。善与恶在人类社会这张孩子脸上的急速迭变销蚀了各自内核,支撑普通日常生活的道德法则轰然倒塌,唯留一地道德碎片。这主要体现在大众对罗辑、程心以及星舰文明的态度变化方面。当罗辑成功威慑三体世界后被大众奉为神明,其选择被视为是善的。和平状态时,罗辑在民意涌动中被推下执剑人位置并被指控犯有世界灭绝罪,被认定是极端恶的代表。而当三体世界利用程心摧毁人类威慑系统并对人类进行残酷驱逐和灭绝时,人们又开始怀念这位威慑领袖。当程心被选定为替代罗辑的执剑人时,她被人们奉为圣母与善的象征。当程心放弃威慑致使人类被迫移民时,她就从圣母神台上跌下来,被人们谴责和唾弃。蓝色空间号因暴露三体星系位置将地球解救出来被人类捧为英雄。后地球遭遇危机,他们无法发布安全声明,人类又痛斥其为黑暗之船、魔鬼之船。道德变脸无疑是人类道德失效的表征。刘慈欣没有停留于此,在道德破壁之后,他又另取泥胚试图烧筑出新的伦理模型。
三、道德乌托邦的建构
《死神永生》中的人物程心体现了作者思考宇宙伦理时的复杂心态。在“三体系列”前两部中,作者对人类道德展开批判,试图探寻新的伦理准则。程心就是新伦理探寻道路上的试金石。她是一个全善代表,秉持将人性善扩延至整个宇宙的原则。通过程心,作者对人类道德理想的至善形态进行了反思。当地球遭遇极端危机的时候,这种人类的至善无法拯救地球与宇宙。小说情节显示,正是由于程心的宽容和不忍造成地球文明几次陷入绝境。刘慈欣否弃了程心的拯救路径。那么,黑暗森林法则是拯救地球的最佳途径吗?作者在将人类道德置于宇宙时空中进行观照并提出宇宙黑暗森林法则的同时,将这一法则又回置于宇宙中以展开质疑与反思。
小说着意揭示:导致宇宙最终走向毁灭的根本原因正是黑暗森林法则。“他们对人类的政策,是一種理性的选择,是对自己种族生存的一种负责任的做法,与善良和邪恶无关。”[5]149罗辑的这段话道出四位面壁者的选择,他们既不是恐怖分子也不是疯子,而是洞悉黑暗森林法则并对人类这一种族极度负责的少数个体。这也是罗辑之所以具有“高威慑度”的原因。宇宙生存的底线是把对方视为敌人,取消道德判断。在零道德状态下,低级文明要想生存下去的唯一希望不是寄希望于高级文明的善心,而是冲破本身的道德束缚去适应生存法则。因此,从这一角度理解,几位面壁者以及韦德、章北海的选择就不应遭受道德拷问。小说三部曲通篇似乎都在宣扬此种思想,但刘慈欣的思想并非是单线且一成不变的。遵循生存法则只是功利的切近选择。实质上,放弃人性径取生存的选择并非解决问题的良策,反而是导致宇宙最终走向毁灭的根本原因。黑暗法则让不同文明恐惧地处在沉默中,而一次文明间的冲突将会对宇宙总体结构产生蝴蝶效应似的影响。黑暗森林法则的持续实践最终打破宇宙总体平衡,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既然黑暗森林法则只是遭遇危机的应急反应原则而非最理想的应取法则,那么在偌大的宇宙中是否存在某种隐蔽的伦理道德在发挥作用呢?刘慈欣在道德破壁的同时对黑暗森林法则进行重新考量,并试图以一种道德乌托邦的建构为我们展现一个不确定的未来。
放弃人类伦理道德之后该怎么办?这是很多探索伦理道德出路的科幻作家所遭遇的普遍问题。对此,戈梅尔认为,“科幻小说使用这两个方面(科学和宗教)来提供对后人类时代的伦理和本体论的重要见解”。[6]200莱姆就把解决方法寄托在宗教上。在《索拉里斯星》中,他有限度地利用宗教话语使人与外星生命的接触方式超越人类语言和思维,使人们看到新伦理的希望。莱姆对科技的态度并不积极,他以卷帙浩繁的索拉里斯学表现了地球科技面对无法探究的索拉里斯海洋的无奈。与莱姆的软科幻外星遭遇小说不同,刘慈欣的硬科幻外星遭遇小说对科学技术抱有比较积极的态度,这从“三体系列”各种夺人眼球的科技互飙中即可看出。并且,作者对伦理转型的探索有效地利用了科学话语。他的伦理探索由无涉伦理道德的宇宙社会学向一种新宇宙伦理进发。这要从他有关科技与文明关系的理解出发进行探讨。有学者认为叶文洁这一人物的道德逻辑是科技=文明=道德[7],并对这一道德逻辑展开批判。表面上,刘慈欣似乎也持此类观点:三体人作为比地球科技先进的外星文明毫不在乎道德意义,黑暗森林法则在宇宙中畅通无阻。实质上,《死神永生》中有关伦理的思考有了新变。与秉承零道德的大大小小文明相反,出现了一个神级文明的归零者(5)群体。正是对这一群体的塑造使作者又走向了道德。那些神极文明既掌握着至高的科学技术,又有着自觉的宇宙大义。这与叶文洁所谓科技与道德成正比相呼应。不过,这里的道德是至道,而非支配日常生活的道德逻辑。小说意在表明:宇宙最高的生存法则是极致的善、隐蔽的公义,至高的科技和极致的善是成正比的。当各星球文明处于发现坐标消灭坐标的黑暗森林法则之下时,归零者群体已经能够向宇宙所有不同文明发送超膜广播。他们是拥有神级科技的文明,是隐蔽大义的坚守者。宇宙大义是一直埋伏在刘慈欣小说中的暗线,它若隐若现,隐藏于黑暗森林法则之下并最终得以呈现。
余 论
《三体》三部曲逐级扩升,小说关注的范围由人在现实社会的命运扩大到地球人的命运,再到宇宙中不同文明的命运(包括地球文明),最后直至整个宇宙的命运。从反人类中心主义、揭示生存法则中的零道德再到提出“宇宙大义”,刘慈欣使这部原本极富悲剧意味的小说显现一丝希望的亮色。程心由人性之善出发显示的责任心与发布宇宙超膜广播的归零者的责任意识形同而实异。程心的选择是当下与眼前的,极易被人性之脆弱所牵绊。比如在宇宙生死关头,她毅然决然负起宇宙责任,选择退出安逸的小宇宙归还大宇宙的质量,使大宇宙能够塌缩重生。这一选择符合宇宙公义,但其后她又出于对小宇宙的怜悯,不顾大宇宙无限膨胀的危险将一个五公斤生态球留在小宇宙里。她不忍小宇宙是一个没有生命的黑暗世界。她绝非宇宙伦理的代言人,而是泛人类伦理的执号者。刘慈欣批判这种泛人类伦理,指出宇宙的非善恶和零道德状态,与此同时又对这种零道德状态下的生存法则的有效性给予质疑。他建构了至高至善的“宇宙大义”这一宇宙伦理的乌托邦,以此来考量宇宙各个文明,最终确立了整个小说的宇宙视野,并实现从人类伦理到后人类伦理的转型。不过,这种隐蔽的大义是否能够成为现实是不确定的。接收超膜广播的那150万个文明世界会如程心一样放弃苟安,为了宇宙的整体生存不约而同退出小宇宙归还宇宙质量吗?这里考量的是不同外星生命体的“外星性”,“人性”只是其中一种。因此,刘慈欣所提倡的宇宙大义只能是一种伦理道德的乌托邦,我们获得的也将是一个不确定的未来。正如归零者群体欲将宇宙降至零维以期望再转回到十维的清零运动一样,刘慈欣亦是道德的归零者,他从道德破壁到道德乌托邦建构的过程是一种理想主义的道德归零运动。这也就是刘慈欣小说伦理态度悲观中的乐观处。
注释:
(1)韩兵《经以科学,纬以人情——论刘慈欣<三体>系列对中国科幻传统的继承和发展》(《河南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4期)、刘媛《科学思维与人文思考的张力——评刘慈欣<三体>三部曲》(《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6年第1期)等都提出该小说揭示了宇宙零道德的观点。前者认为,刘慈欣通过世界设定把对人类现行主流道德观的思考放在了零道德的极端环境中来进行。道德的有效场域仅限于生存威胁极其微弱的日常情境中,而在极端环境中,它就失去了神圣性。后者认为,刘慈欣在宇宙社会学建构基础上提出宇宙零道德的观点,小说通过对宇宙社会学中两个原理即猜疑链和种族延续的分析得出宇宙零道德,并对程心这一人类的普世价值和道德的代表人物进行批判。
(2)H.T.D.罗斯特在当今世界现存的主要宗教中,在至少与一些和小型社会相联系的传统宗教有关的谚语中发现了黄金法则,他的《黄金法则》一书主要探讨传统宗教中黄金法则的无限世界以及黄金法则在未来宗教发展中可能扮演的角色。具体请参见H.T.D.罗斯特《黄金法则》,赵稀方译,华夏出版社2000年版,第20-131页。
(3)刘慈欣在《三体之黑暗森林》中提出,宇宙就是一座黑暗森林,每个文明都是带枪的猎人,像幽灵般潜行于林间,轻轻拨开挡路的树枝,竭力不让脚步发出一点儿声音,连呼吸都必须小心翼翼……他必须小心,因为林中到处都有与他一样潜行的猎人,如果他发现了别的生命,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开枪消灭之。在这片森林中,他人就是地狱,就是永恒的威胁,任何暴露自己存在的生命都将很快被消灭,这就是宇宙文明的图景,这就是对费米悖论的解释。见刘慈欣《黑暗森林》,重庆出版社2008年版,第446-447页。
(4)“面壁”一词源自古代东方冥思者,所谓面壁计划是指人类利用三体人思维透明的弱点,使思维成为强大的武器,真正的思想和行为隐藏在脑中,外在呈现的思想和行为则完全是迷惑三体的假象。人类据此建立起思维的城墙,三体派出破壁者。所谓“破壁”就是要洞穿面壁者思想获知他们的真正意图。本文用“道德破壁”一词意在揭示,这些面壁者在建立思维的铜墙铁壁的过程中,洞悉了黑暗森林法则,因此他们的真实思想和行动都是对道德的解构。
(5)《死亡永生》中的“归零”就是将宇宙还原为原来的样子。归零者就是重启者,归零者想重新启动宇宙,回到田园时代。归零的做法是“把时针拨过十二点。比如说空间维度,把一个已经跌入低维的宇宙重新拉回高维几乎不可能;但从另一个方向努力,把宇宙降到零维,然后继续降维,就可能从零的方向回到最初,使宇宙的宏观维度重新回到十维。”具体参见刘慈欣《死亡永生》,重庆出版社2010年版,第477页。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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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E.Gomel.Science Fiction,Alien Encounters,and the Ethics of Posthumanism:Beyond the Golden Rule[M].Palgrave Macmillan,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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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黄胜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