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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继志斋刊本《重校北西厢记》考述

2018-12-10杨绪荣

江淮论坛 2018年5期
关键词:西厢记

杨绪荣

摘要:明万历二十六年继志斋刊《重校北西厢记》,在今存明刊《西厢记》评点本中出现的时间较早。继志斋本源出徐士范本,亦为刻印精良的善本。继志斋本评点的内容更为详明,文字更为精准,理论水准更高,其价值乃在徐士范本之上。继志斋本在今存明清《西厢记》评点本中具有重要影响,其正文是游敬泉本的底本,而三槐堂本又以游敬泉本为底本;其批语被三槐堂本大体继承下来,又直接对容与堂本、起凤馆本、徐渭批点画意本等产生了一定影响。继志斋本的底本很可能是已佚的焦竑校刻本,其中新增改的批语也可能出于焦竑之手。

关键词:西厢记;继志斋本;评点本;徐士范本;焦竑校释本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862X(2018)05-0157-008

明万历七年少山堂刻《北西厢》是今存“最早的中国戏曲评点本”[1],却被其直系后裔万历八年徐士范刻《西厢记》遮蔽了光芒,后者实为多种明清王实甫《西厢记》评点本之近祖。如把正文与批语皆沿袭徐士范本的熊龙峰本排除在外,继志斋刊本乃是今存仅晚于少山堂本和徐士范本的明刊《西厢记》评点本。继志斋本源出徐士范本,两书都是刻印精良的善本。继志斋本在明清《西厢记》评点本中具有重要地位。其正文对多种明刊《西厢记》发挥了直接影响,如游敬泉本以继志斋本为底本,而三槐堂本又以游敬泉本为底本。[2]其批语的价值本在徐士范本之上,后被三槐堂大体继承下来,并直接对容与堂本、起凤馆本、徐渭批点画意本、王骥德本、汤沈合评本等产生了一定影响。本文拟对继志斋评点本的特征、价值与意义作一番探讨。

一、可能是焦竑本的翻刻本

继志斋陈邦泰刊《重校北西厢记》(简称为“继志斋本”)五卷二十出,卷各四出。[3]继志斋本附录的内容甚为丰富。卷首依次为:(1)《刻〈重校北西厢记〉序》,末署“万历壬午夏龙洞山农撰,谢山樵隐重书于戊戌之夏日”。(2)《重校北西厢记总评》。(3)《重校北西厢记凡例》,署“秣陵陈邦泰校录”。(4)《重校北西厢记目录》,署“戊戌孟夏秣陵陈大来校”。继志斋本《重校北西厢记》卷六附录有:(5)《重校北西厢记考证》,包含《会真记》,署“河南元微之撰”;《辨证》,署“汝阴王铚性之”;《元微之年谱》;唐宋元明人题咏《西厢记》的诗词曲文若干。(6)《附录》(含《钱塘梦》、《园林午梦记》、《蟾宫曲四首》)。(7)《重校蒲东珠玉诗》,署“四明张楷著”。在徐士范本所附《会真记》、《钱塘梦》、《园林午梦记》、《松金钏减玉肌论》的基础上,继志斋本新增了不少序跋资料。

继志斋本卷首《刻〈重校北西厢记〉序》题“万历壬午夏龙洞山农撰,谢山樵隐重书于戊戌之夏日”,知其书刊于明万历二十六年(戊戌,1598)。龙洞山农是焦竑的号,谢山樵隐则可能是陈邦泰别号。从焦竑《序》中得知,继志斋本是与《琵琶记》的合刊本。《琵琶记》卷首有河间长君写于嘉靖戊午(三十七年,1558)的《刻〈重校琵琶记〉序》,署“万历戊戌大来甫重录”。《重校北西厢记目录》署“戊戌孟夏秣陵陈大来校”,则可知“大来”亦是陈邦泰的号。焦竑、河间长君两序的校订重录者当为谢山樵隐陈邦泰。

继志斋本的底本很可能就是焦竑刻于万历壬午(十年,1582)而今已佚的《重校北西厢记》,而经陈邦泰重校。其书卷首附录焦竑《刻〈重校北西厢记〉序》云:

词曲盛于金元,而北之《西厢》、南之《琵琶》,尤擅场绝代。第二书行于众庶,所谓“童儿牧竖,莫不眩耀”,而妄庸者率恣意点窜,半失其旧,识者恨之。顷《琵琶记》刻于河间长君,其人学既该涉,复闲宫徵,故所雠校,号为精愜,盖词林之一快矣。北词转相摹梓,踳驳尤繁,唯顾玄纬、徐士范、金在衡三刻,庶几善本,而词句增损,互有得失。余园庐多暇,粗为点定,其援据稍僻者,略加诠释,题于卷额,合《琵琶记》刻之。风雨之辰,花月之夕,把卷自吟,亦可送日月而破穷愁,知者当勿谓我尚有童心也。(3)

焦竑所刻《琵琶记》的底本是嘉靖间河间长君刻本,其《重校北西厢记》的底本很可能就是徐士范本。焦氏《刻〈重校北西厢记〉序》提及“顾玄纬、徐士范、金在衡”三种“善本”,但不曾进一步比较这三种“善本”之优劣,而王骥德则暗示徐士范本最优。王氏《新校注古本西厢记自序》云:“余刻纷纷,殆数十种,仅仅毗陵徐士范、秣陵金在衡、锡山顾玄纬三本稍称彼善。徐士范本间诠数语,偶窥一斑;金本时更字句,亦寡中窾;独顾本类辑他书,似较该洽,恨去取弗精,疵缪间出。”[4]2在王骥德看来,金本、顾本的正文多有错误,而徐士范本除了批释太少之外无其他缺点。也正因此,焦竑在这三种“善本”中,选择徐士范本为底本的可能性较大。而后继志斋本可能又据焦竑刻本而“重刻”。从正文来看,继志斋本与徐士范本文字的差异较小,版式也相近。两书中,唱词部分每行都是二十字;说白部分都用双行小字,但有行二十字与行十九字之别。故而,继志斋本的正文极有可能源出徐士范本系统。

继志斋本还有多种参校本。其中有些正文似与碧筠斋本有一定关联。其批语中提及一个“元本”,引起了笔者的注意。在第十八出【迎仙客】后,有大段说白,叙张生读莺莺回信。其文曰:

[生读书科]“薄命妾崔氏拜覆,才郎君瑞文几:别逾半载,奚啻三秋!思慕之心,未尝少怠。昔云日近长安远,妾今始信斯言矣。琴童至,得见翰墨,知君瑞置身青云,且悉佳况,少慰离人沉思。有君如此,妾复何言!琴童促回,无以达意,聊具瑶琴一张、玉簪一枚、斑管一枝、裹肚一条、汗衫一领、绢袜一双。物虽微鄙,愿君详纳。春风多厉,千万珍重,珍重千万!后依来韵,敬书一绝,统乞清照。阑干倚遍盼才郎,莫恋宸京黄四娘。病里得书知中甲,窗前览镜试新妆。”

其上附眉批云:“莺莺书,坊本偽传日甚。今依元本正之。”此段引文既与元稹《莺莺传》迥异,也与各版明刊《王西厢》存在大小不等的差异。而万历三十九年(1611)徐渭的《重刻订正元本批点画意北西厢》与之甚相接近,仅有数字异文。在徐渭的批点画意本中,“崔氏拜覆”中多“敛衽”二字,“妾今始信斯言”作“妾今始信始言”,“知君瑞置身青云”无“瑞”字,“珍重千万”作“珍重万千”。这种差异很可能出于徐渭的笔误或改写,或许竟出于他对碧筠斋本“记忆不明处”[5]289。在徐渭《重刻订正元本批点画意〈北西厢〉》卷首,漱者《叙》云:“齐(斋)本乃从董解元之原稿,无一字差讹。余购得两册,都偷窃。”[5285-286青藤道人《叙》云:“余所改抹,悉依碧筠斋真正古本,亦微有记忆不明处,然真者十之九矣。”[5]289这些话表明,徐渭在碧筠斋本遗失多情况下靠“记忆”加以恢复,但有一成左右记不真切。

继志斋本中还有一条批语谈及“元本”。第十八出【三煞】“这斑管,霜枝栖凤凰,泪点渍胭脂。当时舜帝恸娥皇,今日淑女思君子”,眉批云:“此枝坊本讹错不堪,今依元本正之。”而此段正文也与批点画意本十分接近。继志斋本出版于万历二十六年,而徐渭的批点画意本出版于万历三十九年,前者不可能直接出自后者。继志斋本所引“元本”有可能是批点画意本的底本,即碧筠斋本。王骥德《新校注古本西厢记》卷六《例》云:“碧筠斋本刻嘉靖癸卯”[4]22,说明碧筠斋本刻于嘉靖二十二年(1543)。

“元本”之外,继志斋本批语还提及多种版本。其中有“古本”。第七出【庆宣和】“门儿外,帘儿前,将小脚儿那。我却待目转秋波”,眉批云:“一本作‘我只见目转秋波,与下句不相应。今从古本改定。”第八出【斗鹌鹑】“他做了个影儿里情郎,我做了个画儿中爱宠”,眉批云:“古本‘影儿里,今本作‘镜儿里,便板样了。”上例继志斋本批语所引“古本”文字与批点画意本差别较大,不像所引“元本”文字较接近于批点画意本。这说明继志斋本批语所谓“古本”并非“元本”。又有“今本”。在第六出末叙张生说白“只凭说法口,遂却读书心”,眉批云:“凭,今本作‘因。”第十出【四煞】“纸光明玉板”,眉批云:“陈师道诗:‘南朝官纸女儿肤,玉板云英比不如。今本‘非字下增一‘是字,句便羞涩。”此外,还有“坊本”。第十出【耍孩儿】“几曾见寄书的瞒着鱼雁”,眉批云:“坊本‘瞒字上增‘颠倒二字,便觉缠绕。”第十五出【叨叨令】“今已后书儿、信儿,索与我凄凄惶惶的寄”,眉批云:“‘今已后,坊本作‘久已后,非。”这些继志斋本批语,尚不足以考实“古本”、“今本”、“坊本”的具体情况,但可作为进一步分析各种《西厢记》版本的重要资料。

二、对徐士范本批语的继承与改造

继志斋本是一个批点本,仅有眉批。大半继志斋本批语都有来历,与少山堂本和徐士范本关系尤密。如第三出【幺篇】“我忽听、一声、猛惊”,少山堂本眉批云:“忽听、一声、猛惊,所谓六声三韵。” (4)徐士范本眉批云:“忽听、一声、猛惊,所谓六声三韵。词家以此见奇。”继志斋本眉批亦云:“忽听、一声、猛惊,所谓六声三韵。词家以此见奇。”这条继志斋本眉批明显袭自徐士范本,而不是少山堂本。通读这三本批语,比较其异文,笔者几乎未见继志斋本直接借鉴少山堂本者。举其大体而论,继志斋本有过半批语条目出自徐士范本,因此也属于徐士范评点本系统。在直接出自徐士范评本的诸本之中,主要有两种表现:一种如熊龙峰刊本和刘龙田刊本,其正文和批语几乎与徐士范本完全相同;一种如继志斋刊本,其正文和批语皆据徐士范本而有所增改。也正因此,继志斋本批语在徐士范本系统中具有一定的独立性。

在因袭徐士范本批语的部分,继志斋本并不全文照抄,而不时加以改动。其改动情况如下:

其一,改变批评的形式。在继志斋本以前,明刊《西厢记》编排“释义”的位置各有不同,如弘治本把“释义”夹在正文中每支唱词之后,少山堂本把“释义”附于各折之后,徐士范本又把“释义”附在全书正文之后。而继志斋本则把“释义”全部放到眉批中,体现出合注释与批评为一体的趋势。下面数例释义皆被徐士范本置于卷末《释义大全》而被继志斋本挪做眉批。如第一出【赚煞】“春光在眼前,争奈玉人不见”,眉批云:“《世说》:裴楷字叔则,容仪端美,时人谓之‘玉人。又称:近叔则,如玉山照映人也。”第二出【斗鹌鹑】“俺先人甚的是浑俗和光”,眉批云:“《老子》:和光同尘。”第四出【新水令】“诸檀越尽来到”,眉批云:“僧称施主曰‘檀越。”还有把徐士范本旁批改为眉批的情况。如第一出【赚煞】“近庭轩,花柳争妍,日午当庭塔影圆”,徐士范本旁批云:“情中点景,紧处着慢。”继志斋本眉批云:“‘近庭轩数语,情中点景,紧处着慢。”第八出【秃厮儿】“其声低,似听儿女语,小窗中,喁喁”,徐士范本旁批云:“东坡《听琴诗》”。继志斋本眉批云:“‘儿女句,东坡《听琴诗》。”这样一来,“释义”便成了继志斋本眉批的重要内容之一。

其二,改正徐士范本批语的错别字。如第四出【雁儿落】“小子多愁多病身,怎当他倾国倾城貌”,徐士范本眉批云:“古诗:一笑倾城,再笑倾人国。”继志斋本眉批在“倾城”中加上“人”字,所引“古诗”更为整饬。再如第十一出【驻马听】“不近喧哗,嫩绿池溏藏睡鸭;自然幽雅,淡黄杨柳带栖鸦”,徐士范本眉批云:“骈丽中景语。‘淡黄杨柳带栖鸦,贺方回词。此演出四句,可谓青出于蓝,无方并美。”我们读到徐士范本眉批中的“无方”二字,颇觉不知所云;及至看到继志斋本改为“无妨”,就明白其意了。

其三,修改徐士范本批语的内容。其中有减字。如第一出【赏花时】“盼不到博陵旧冢”上,徐士范本眉批云:“博陵崔氏,唐著姓。女皇以天子之贵敌之而不可得。”继志斋本眉批云:“博陵崔氏,唐著姓。”后者删除了“女皇”一句。第五出【倘秀才】“飞虎将声名播斗南”,徐士范本眉批云:“唐狄仁杰字怀英,为当时名相,长史蔺人基(1)称之曰:狄公之贤,北斗以南,一人而已。”继志斋本眉批云:“斗南,言北斗以南。唐人诗:‘声名过北斗。”后者删除了蔺仁基原话。增字的情况更为常见。如第二出【五煞】“乍相逢厌见何郎粉,看邂逅偷将韩寿香”,徐士范本眉批云:“傅粉,何晏故事。”继志斋本眉批云:“《魏略》:何晏性自喜,动静粉帛不去手,行步顾影。”后者点明了“傅粉”典故的出处,内容更加详细。第七出【殿前欢】“恰才个笑呵呵,都做了江州司马泪痕多”,徐士范本眉批云:“江州司马,白乐天事。”继志斋本眉批云:“江州司马,白乐天事,见《琵琶行》。”后者更进一步指出“江州司馬”的出处。还有对徐士范本批语加以理论提炼的情况。如第二出【三煞】“你撇下半天风韵,我拾得万种思量”,徐士范本眉批云:“‘撇、拾二字,描写撇者丢情,拾者落得。”继志斋本眉批云:“‘撇、拾二字,描写入画。”徐士范本批语侧重于解释词义,继志斋本批语则以画论曲,以揭示其语言之生动形象。第十九出【斗鹌鹑】“卖弄你仁者能仁”一曲,徐士范本眉批云:“俚雅互陈,便是当家。”继志斋本眉批云:“此后二出,以俚语、书语捏合成腔,半俗半雅,故自当行。”徐士范本和继志斋本的批语都以俗雅融合为“当家”、“当行”,介入到晚明戏曲批评的理论热点。而继志斋本批语不仅指明了具体批评对象,还指明了俗与雅的具体对象。继志斋本所改批语尽管也偶有更粗糙的情况,但在总体上确实比徐士范本更好,其内容更为详明,文字更为精准,价值也得到了进一步提升。

三、新增批语的内容与价值

继志斋本批语的主要价值,不是对徐士范本的改动,而体现于新增的条目中。继志斋本新增了不少批语条目,大致包含以下几个方面的内容:

其一,新释字词音义。有些批语是单纯注音。例如,继志斋本第一出【油葫芦】“这河带齐梁,分秦晋,隘幽燕。雪浪拍长空,天际秋云卷;竹索缆浮桥,水上苍龙偃;东西溃九州,南北串百川”,眉批云:“隘,音爱。偃,音衍。溃,音诲。”第五出【四】“我从来驳驳劣劣,世不曾忑忑忐忐,打熬成不厌天生敢。我从来斩钉截铁常居一,不似恁惹草拈花没掂三。劣性子人皆惨,舍着命提刀仗剑,更怕我勒马停骖。”眉批云:“驳,音剥;忑忐,音秃袒。掂,音店;骖,音参。”有些批语作了详细的释义。如第二出【小梁州】“胡伶睩老不寻常”,眉批云:“睩老,谓眼也,今教坊中犹有此语。《董解元传奇》云:‘一双睩老。按《楚辞(2)》‘娥眉曼睩,目腾光些,王逸注:‘睩,视貌,言美女好目曼泽,睩睩然视,精光腾驰,惊惑人心也。观此则元人谓眼为‘睩老,抑亦古矣。”这条注释不仅引用了《楚辞》正文及王逸注,还引用了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又以教坊语相参照,可见继志斋本批评家甚为用心。

其二,说明经史文学典故的出处。有的批语揭示了出自儒家及诸子著作的典故。如继志斋本第一出【混江龙】“空雕虫篆刻”,眉批云:“雕虫篆刻,出《法言》。”在第十九出【小桃红】“因此上‘不敢慢于人”,眉批云:“《礼记》:曾子曰:‘居此能敬其亲,而不敢慢于人。”有的批语揭示了出自史料笔记的典故。如第六出【上小楼】“恰便似听将军严令,和他那五脏神愿随鞭镫”,眉批云:“《周亚夫传》:‘军中闻将军令,不闻天子诏。”第六出【耍孩儿】“孔雀春风软玉屏”,眉批云:“《杜阳编》云:‘兴国贡软玉,可以曲直。”有的批语揭示了出自诗词文学的典故。如第二出【耍孩儿】“我则怕漏泄春光与乃堂”,眉批云:“杜诗:‘漏泄春光有柳条。”第九出【油葫芦】“憔悴潘郎鬓有丝”,眉批云:“潘安仁《秋兴赋》:‘春秋三十有二,始见二毛。”第十一出【驻马听】“露珠儿湿透凌波袜”,眉批云:“《洛神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继志斋本批语不仅称引了曹植、潘岳、杜甫以及苏轼、白居易、李贺、刘禹锡、晏几道、范仲淹等诗词大家,还称引了一些不为人熟知的诗人。第十七出【挂金索】“裙染榴花,睡损胭脂皱”,眉批云:“万楚诗:红裙妒杀石榴花。”第十八出【醉春风】“你若是知我害相思,我甘心儿死、死”,眉批云:“杨补之词:你还知么?你知后我也甘心儿摧错。”这说明继志斋本评点家阅读广泛,知识面很广。

其三,思想艺术批评。在继志斋本新增批语条目中,有论人物心理者。如第三出【幺篇】“有一日柳遮花映,雾帐云屏,夜阑人静,海誓山盟”,眉批云:“凄凉时想快乐境界。”这条批语揭示出客居寂寞的张生对与莺莺结亲的幻想。有论前后照应者。如第十九出【络丝娘】“你须是郑相国嫡亲舍人,须不是孙飞虎家生莽军”,眉批云:“‘飞虎句有照应。”第二十出【驻马听】“身荣难忘借僧居,愁来犹记题诗处”,眉批云:“‘身荣二句,有顾盼。”前句批语揭示对兵围普救的照应,后句批语揭示对僧寮假寓的照应。又有论语言艺术者。第十六出【雁儿落】“绿依依墙高柳半遮,静悄悄门掩清秋夜。疏剌剌林梢落叶风,昏惨惨云际穿窗月”,眉批云:“叠字绝妙,从古诗‘青青河畔柳脱胎。”这句批语赞美《西厢记》叠字的美妙,并述及其修辞上的渊源。又有论叙事艺术者。如第八出【天净沙】“莫不是步摇得宝髻玲珑”,眉批云:“一折二折状其似,三折状其声,四折五折状其情,六折状其调。一听琴而曲尽其妙。”这条批语概括了【天净沙】以下六曲的具体内容。《西厢记》第十七、十八两出的重点体现于张崔寄信寄物:第十七出叙琴童带回张生高中的喜讯,莺莺看后,写了一封回信,对琴童说白云:“书却写了,无可表意,只有汗衫一领、裹肚一条、绢袜一双、瑶琴一张、玉簪一枚、斑管一枝。”莺莺用【梧叶儿】、【后庭花】、【青歌儿】三曲,分别唱出寄汗衫、裹肚、绢袜、瑶琴、玉簪、斑管的用意。到第十八出张生用【白鹤子】、【二煞】、【三煞】、【四煞】、【五煞】五曲,又把莺莺寄物的深意都唱出来,以显示他“一件件都猜着了”。这不仅扩展了篇幅,也使人物性格更为鲜明,于中深刻展示了崔張的“知音”之爱。继志斋本眉批其上云:

《会真记》:“玉环一枚,寄充君子下体所佩。玉取其坚洁不渝,环取其终始不绝。兼乱丝一絇,文竹茶碾子一枚。数物不足见珍,意者欲君子如玉之贞,俾志如环不解。泪痕在竹,愁绪萦丝。”此却衍之成一段佳话,真一茎草可化丈六金身。

继志斋本批评家不仅注意到了《王西厢》与元稹《莺莺传》的关联,更高度肯定了《王西厢》推陈出新、化腐朽为神奇的巨大艺术魅力。

其四,韵律批评。继志斋本批评家很注意《西厢记》的曲调与用韵规范。在《西厢记》每本末尾,继志斋本都在正文中删去【络丝娘煞尾】,又在眉批中注明所删内容。在第四出末眉批云:“一本有【络丝娘煞尾】‘则为你闭月羞花相貌,少不得剪草除根大小。此意不合先说出,且复用【煞尾】,今删去。”在继志斋本之前,有的《西厢记》保留【络丝娘煞尾】,有的径直删之,但均未在批语中对【络丝娘煞尾】的去留展开讨论。在今存《西厢记》评点本中,继志斋本不仅最早谈及这个问题,还阐明了自己删存的标准与理由,其意见可备一说。继志斋本评点家还率先探讨了【搅筝琶】一曲的音韵问题。第十一出【搅筝琶】“两三日来水米不粘牙”,眉批云:“‘二三日来水米不粘牙句,一本作白,则【搅筝琶】缺一句。”又第十六出【搅筝琶】“自别离已后,到日初斜,愁得来陡峻,瘦得来唓嗻”,眉批云:“一本‘到日初斜……瘦得来唓嗻以下,俱无之。大都【搅筝琶】一调,字句可以增损,故多寡不伦。”其意见启发了王骥德、凌濛初、毛奇龄等《西厢记》评点家提出【搅筝琶】可以任意增减四字无韵数句,逐渐从根本上厘清了【搅筝琶】的音律与句式问题。

其五,加注版本异文。继志斋本眉批加注了不少异版文字,其中有不少异文成为其后《西厢记》评点的热点。如继志斋本第六出【小梁州】“角带傲黄鞓”,眉批云:“‘傲黄鞓,‘傲当作‘闹。白乐天诗:‘贵主冠浮动,亲王带闹装。薛田诗:‘九包绾就佳人髻,三闹装成子弟韀。今京师有闹装带。”继志斋本正文虽作“傲”,其批语却赞同“闹”。该意见受到徐渭批点画意本和田水月山房本、王骥德本、李廷谟本、凌濛初本、汤沈合评《西厢记会真传》、张深之本、封岳本、毛奇龄本等明清《西厢记》评点本的广泛认同。继志斋本第十出【上小楼】“争些儿把红娘拖犯”,眉批云:“‘红娘,一作‘你娘,非。”其正文作“红娘”,其批语也赞同“红娘”。该话题引起多位明清《西厢记》评点家的热议。赞同者如起凤馆本,正文用“红娘”,批语也肯定“红娘”一词。反对者,如徐渭批点画意本和田水月山房本、凌濛初本、李廷谟本、汤沈合评本、汤若士李卓吾徐文长三先生合评本、潘岳本等,正文都用“你娘”,批语也都肯定“你娘”一词。毛奇龄本正文用“你娘”,而无批语,大概认为毋需说明吧。

在今存《西厢记》评点本中,继志斋本率先揭示了张生中“状元”与“探花”之前后矛盾。继志斋本第十七出叙“[生引琴童上云]自暮秋与小姐相别,倏经半载。托赖祖宗之荫,一举及第,忝中探花郎。”眉批云:“坊本作‘得了头名状元,与后诗、白相背。”其后,不少《西厢记》评点家都肯定继志斋本“相背”之说,并积极参与了对这个问题的讨论。其意见分为以下几种:第一,认定张生中“探花”而非“状元”者,有三槐堂本、起凤馆本、王骥德本、汤沈本的评点家。三槐堂本批语与继志斋本相同。起凤馆本第十六出叙莺莺念张生来信,在“玉京仙府探花郎”一诗上眉批云:“无名:诸本妄作‘头名状元等语者,曾读至此不?”汤沈本在第二十出【太平令】“新状元花生满路”上眉批云:“称君瑞尽做状元,直讹到底。”第二,认定张生中“状元”而非“探花”者,有凌濛初和封岳。凌濛初本在上引“玉京仙府探花郎”一诗上,眉批云:“《秦中杂记》曰:进士及第后为探花宴,以少俊二人为探花使。《诗话》曰:进士杏园初曰探花郎,少俊二人为探花使,遍游名园,若他人先折得名花,则被罚。故此诗言探花郎,正言其得第耳,非如今世之第三名。俗本不解而误添‘第三名,遂有谓其前后曲白称‘状元之自相矛盾者,正未梦见也。”封岳本批语出自凌濛初本,内容相同。第三,认为“状元”与“探花”前后矛盾而存疑者,有王骥德和毛奇龄。王骥德本在第三折第一套后尾注“玉京仙府探花郎”云:“前张生寄诗与莺莺,只言‘探花郎,后白又言‘得了探花郎,董本亦言‘明年张珙殿试中第三人及第。此后白,郑恒言张生‘敢是状元,法本亦云张生‘头名状元,张生亦自称‘新状元河中府尹,后曲又言‘新状元花生满路。殊自矛盾。”毛奇龄本在第十九出末说白中,叙“[净云]哪个张生,敢是状元?”“[洁上云]老僧昨日买登科录看来,张生是头名状元。”“[杜将军上云]……小官牵羊担酒直至其宅,一来庆贺状元,二来就主亲,与兄弟成此大事。”毛氏参释曰:“张中第三名探花,此又云张生‘敢是状元,后折亦称‘新状元,似矛盾,不知此正撒浪作子虚语处,不可不晓。”在第二十出【太平令】“新状元花生满路”一曲后,毛奇龄“又参曰:张初称‘探花,而此称‘状元,说见前。今或改作‘新探花新花满路,拘极!”王骥德对“状元”与“探花”的矛盾表示存疑,毛奇龄则认为这种前后矛盾在虚构文学中无伤大雅,批评家不必拘泥。

综上而言,在徐士范本批语的基础上进行吸收、改进、创新之后,继志斋本批语的内容更为丰富,理论水准也有显著提高,甚至开启了后世不少《西厢记》评点的热点话题。因此说,继志斋本批语终能自成一家,其价值乃在其祖本徐士范本之上。

四、继志斋本评点的影响

论其影响,继志斋本批语亦具有重要地位。我们可以通过具体例证来探讨继志斋本发生影响的详情。

三槐堂本与继志斋本正文有直接关联,其批语也大多直接来自继志斋本。这里仅以第一出为例。老夫人开场白叙莺莺“针黹女工,诗词书算,无不能者”,眉批云:“‘针黹,古‘针指字。”当张生来到普救寺,法聪和尚对他说道:“小僧取钥匙,开了佛殿、钟楼、塔院、罗汉堂、香积厨,盘桓一会,师父敢待回来也。”眉批云:“香积厨,维摩诘住上方,国号‘香积,以钵盛香饭,悉包众会。故今僧舍厨名‘香积。”【元和令】“颠不剌的见了万千”,眉批云:“颠不剌,美玉名。又,外方所贡美女名。又,元人以不花为牛,不剌为犬。此义不相涉,亦可以备考。”【上马娇】“这的是兜率宫,休猜做离恨天”,眉批云:“离恨天,在诸天之上。”上述继志斋本批语也都见于三槐堂,连文字也基本相同。大体而言,三槐堂本有大半批语同于继志斋本,其间关系十分密切。

继志斋本批语还影响到徐渭批点画意本。如第三出开头红娘说白有云:“世上有这等傻角!”眉批云:“傻,音洒。”批点画意本眉批云:“傻,音洒,傻俏不仁,曰轻慧貌。此句甚有意。”第六出【脱布衫】“他启朱扉急来答应”,眉批云:“一本作‘启朱唇,与‘隔窗儿不叶。”批点画意本眉批云:“一作‘启朱唇,与‘隔窗句不叶。”这两条继志斋本批语对徐渭批点画意本的影响十分明显。

继志斋本批语对明万历三十八年夏虎林容与堂刻《李卓吾先生批评北西厢记》(简称“容与堂本”)也有一定影响。如第五出【青歌儿】“孩儿别有一计:不拣何人,建立功勋,杀退贼兵,扫荡妖氛;倒陪家门,情愿与英雄结婚姻,成秦晋”,继志斋本眉批云:“先有【后庭花】一折,到此方露正意,多少委曲。”容与堂本眉批云:“方说出本心来,但不知那人手段何如耳。”这两句批语之间应有密切的关联。

继志斋本批语对明万历三十八年冬起凤馆主人曹以杜刊《元本出相北西厢记》(简称“起凤馆本”)也有一定影响。如在第十三出【柳叶儿】“我将你做心肝儿般看待,断不点污了小姐清白”上,继志斋本眉批云:“‘断不句,坊本去‘断不二字,读之辄令人意恶。”起凤馆本眉批云:“无名:‘断不句,诸本无“断不”二字,读之辄令人意恶。”第六出【快活三】“犹有相兼并”,眉批云:“兼并,一作‘肩并。”起凤馆本眉批云:“无名:‘肩并,今本作‘兼并。第十一出【甜水令】“良夜迢迢”,眉批云:“【甜水令】,今本误作【新水令】。”起凤馆本眉批云:“【甜水令】,今或作【新水令】,这是讹。”这些在今存明刊本中首见于继志斋本的批语,明显对起凤馆本批语发挥了直接影响。

继志斋本批语对明万历四十二年香雪居刊王骥德《新校注古本西厢记》(简称“王骥德本”)也有一定影响。第五出【二】“远的破开步将铁棒颩,近的顺着手把戒刀钐;小的提起来将脚尖 ,大的扳下来把髑髅勘”,眉批云:“钐,音三; ,音壮。”王骥德本夹批云:“钐,三,去声;撞,平声,今作 。”第十一出【乔牌儿】“绿莎茵铺着绣榻”,眉批云:“莎,音梭。”王骥德本夹批云:“莎,音梭。”这些在今存明刊本中首见于继志斋本的批语,明显对王骥德本批语发挥了直接影响。

继志斋本批语对明后期刊汤显祖、沈璟合评《西厢记会真传》(简称“汤沈本”)也有一定影响。第五出【倘秀才】“那厮能淫欲,会贪婪,成何以堪”,眉批云:“‘成字,指莺莺事;作‘诚,非。”汤沈本旁批云:“一作‘成,指莺莺事。”第十出【脱布衫】“小孩儿家口没遮拦”,眉批云:“此枝一本作莺唱者,谬甚。”汤沈本眉批云:“此曲今本作莺唱,大谬。”第十出【满庭芳】“消息儿踏着泛”,眉批云:“‘踏着泛,一作‘踏定泛。”汤沈本旁批云:“一作‘定。”第十一出【折桂令】“打疊起嗟呀”,眉批云:“一本无‘起字。”汤沈本旁批云:“一本无‘起字。”这些在今存明刊本中首见于继志斋本的批语,明显对汤沈本批语发挥了直接影响。

上述几种明刊《西厢记》评点本都受到继志斋本的直接影响,当然,它们与继志斋本的关系有亲疏之别。其中,三槐堂本与继志斋本批语的关系最为密切,而容与堂本、起凤馆本、徐渭批点画意本、王骥德本、汤沈本与继志斋本相关批语的总量并不多。此外,李廷谟本、凌濛初批解本、三先生合评本、毛甡论释本等则可能通过徐渭批点画意本、王骥德本等而间接受到继志斋本的影响。

余 论

这里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继志斋本中的批语,无论抄自徐士范本者还是新增者,是出于陈邦泰之手呢,还是出于继志斋本底本的校释者焦竑之手呢?焦竑《刻〈重校北西厢记〉序》有“略加诠释,题于卷额”云云,说明焦竑所刻亦是一个批点本,且已把“释义”置于眉批上。这说明,陈邦泰翻录焦竑原本批语的可能性也是有的。

我们还可得到一个力证。继志斋本第十一出【元和令】“我是个散相思的五瘟使”,眉批云:“‘五瘟使,当是‘氤氲使之误。朱起慕女伎宠宠,精神恍惚。一日,郊外逢青巾杖药篮者,熟视起曰:‘郎君幸遇贫道,否则危矣。君有急,直言,吾能济汝。起再拜,以宠事诉。青巾笑曰:‘世人阴阳之契,有缱绻司统之,其长名氤氲大使,诸夙缘当合者,须鸳鸯牒下乃成。我即为子嘱之。疑是此。”三槐堂本批语同于继志斋本。徐渭的批点画意本和田水月山房本旁批云:“焦猗园云:‘氤氲,非‘五瘟也。”焦猗园即焦竑,徐渭引焦竑的话而未置可否。反对的意见倒有不少。王骥德本【元和令】“俗本谓‘五瘟使是‘氤氲使之误,渠自不识调。“五瘟”之“五”字,当用仄声,用不得平声也。”王氏批评“俗本”“不识调”,且得到凌濛初附和。凌濛初本眉批云:“王伯良曰:俗本谓‘五瘟使是‘氤氲使之误。”封岳本又沿袭了这条凌濛初本的批语。王骥德等人并未具体说明所引为何种“俗本”,而其内容则见于继志斋本。在今存《西厢记》刊本中,继志斋本最早提出“五瘟使”是“氤氲使”之误,而徐渭的批语却明确指出此话直接出自焦竑,而非继志斋本。据此也可以推测,徐渭的批点画意本与田水月山房本中与继志斋本相关的批语有可能都出自焦竑校释本,而非继志斋本。

果真如此的话,上文所述继志斋本增改的批语及其影响,大多也应该归功于焦竑校释本。如果继志斋本批语确出自已佚的焦竑评点本,那在明代《西厢记》传播史、文学批评史上的地位就更加重要了。李贽在《童心说》开篇云:“龙洞山农叙《西厢》,末语云:‘知者勿谓我尚有童心可也。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6]揭示其“童心说”即源出焦竑《刻〈重校北西厢记〉序》末句中“童心”一说。

注释:

(1)“蔺人基”,当为“蔺仁基”。唐高宗朝,狄仁杰担任并州都督府法曹时,蔺仁基任并州长史。

(2)“《楚辞》”:“辞”字原缺,为笔者据文意所加。“娥眉曼睩,目腾光些”语出《楚辞·招魂》。

(3)本文所引继志斋本正文、附录、批语,皆出自日本内阁文库藏万历二十六年继志斋刊本。

(4)杨绪容整理:《王实甫<西厢记>汇评》,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本文所引无特别说明的各本《西厢记》批语,皆出自该书。本文所引各本《西厢记》批语皆注明了其对应的正文,易于检视,故不注页码。

参考文献:

[1]黃霖.最早的中国戏曲评点本[J].复旦学报,2004,(2).

[2]杨绪容.游敬泉刊《西厢记》:三槐堂本的底本[J]//中国文学研究(第二十四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4:258-493.

[3]陈邦泰.重校北西厢记[M].万历二十六年继志斋刊本,日本内阁文库藏.

[4]王骥德.新校注古本西厢记[M]//续修四库全书(176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5]徐渭.重刻订正元本批点画意北西厢[M]//国家图书馆藏《西厢记》善本丛刊(第4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1.

[6]李贽.焚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98.

(责任编辑 黄胜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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