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当演员

刘文斌

一

马书记把拍纪检题材微电影的任务交给我，要我先写一篇稿子给他看看。第二天上午，我就将稿子送到了马书记的面前。我说，马书记，你看一下，哪儿有不妥的地方，我再修改。马书记说，行，你先放这儿吧。我点点头说，马书记，那我先走了。

退出马书记的办公室，我感到一身轻松，整个人就像沐浴在清凉的小溪，神清气爽。我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仰躺在宽大的座椅上，把脸朝着洁白的天花板，美滋滋地想着心事。

我得感谢马书记，他一来就给我配了这么一张宽大的办公桌椅。就说这张椅子，可谓功能齐全，不仅能升能降，而且还兼有软床的功能，闲下来，身子一仰，别提有多舒服。

五分钟后，我起身泡上一杯茶，然后静静地看着茶叶在杯中翻腾，翻腾过后，片片茶叶都安静而整齐地立在了杯底，茶水也渐渐变得碧绿。

我还没来得及喝一口，桌上的手机突然响了，是马书记打来的。我立马从椅子上弹了起来，马书记说，刘主任，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对于领导的召唤，我从来都不含糊，无论我手头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我也不会跟他们说半个不字，不提任何的困难。这是经验，而且是在机关里作为办事员的一项必备的技能。

我抓起桌边的笔记本和笔，匆匆忙忙地来到马书记的办公室门外。我立在门口仔细听了听，确信里面没有人说话，这才敲了敲门。

等屋里的人喊了一声请进，我轻轻地推开了门。

我快步走到马书记的办公桌前，小声地说，马书记，有什么事？马书记说，你这篇稿子，我刚才给杨书记看过了。马书记说着扫了我一眼，就他这一眼，让我忽然紧张起来。说实话，虽然马书记是纪委书记，也是我的直接领导，为此在实际工作中，我有时会根据自己的想法，和马书记进行交流商讨。但杨书记是一把手，对于他的吩付，我从来都是无条件执行。

我说，马书记，杨书记有什么意见？说话时，我虽然没有直面看着马书记，但我却用余光盯着马书记脸上的表情变化。多年的经验，使我能从各位领导脸上一闪即逝的表情中，读懂他们的喜怒好恶，肯定与否。马书记说，杨书记就说了一个字——好！

马书记说着，冲我笑了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马书记这么笑。马书记笑得很阳光也很灿烂，只是那两颗超级大门牙却让人看了心里发怵。

我暗自松了口气，看着马书记，也附和着笑了笑。这种时候，我是绝对不能像马书记那样尽情地张扬自己的内心感受。我必须得收敛自己的情绪，即便是再高兴的事，也必须要做到笑不露齿。

马书记把我早上给他的稿件递到我面前。刘主任，你抓紧时间去安排一下，看看在村两委找哪一个人来当演员合适，这事得抓紧办。

我说，行，我马上就安排。

再次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我端起桌上的茶杯猛喝了一口，茶香四溢，只是有些凉了。我以为接下来的事情很简单，然而当我真正沉下心来思考时，我的头立马就大了。我把全乡六个村的村委主任和村支部书记搜罗了一遍，发现在过去的几年中，十二个村委主任村支书中竟然有超过半数以上的人受过这样或是那样的处分。在没有被处分的村两委主要负责人中，只剩下了小江村的支部书记罗小俊和小李村的村委主任侯大奎。罗小俊和另外几个年轻村两委负责人是年初刚被组织推上来的，而侯大奎虽然当了几十年的村干部，但从来就没有风光过，更没有干过什么让人瞩目的事情，是个地地道道出了名的老好人。

我把这一情况立即向马书记作了汇报，马书记皱着眉头，说，有这么严重？我说，是。

说着我把一份名单递到马书记的面前，在被处分过的人名后面，我均用红笔作了标记，这张名单简直就是大红灯笼高高挂。马书记说，那行，你去找罗小俊和侯大奎他们两个单独谈谈，看看谁更合试。我说，马书记，我觉得他们两个中，最好还是找侯主任，罗书记年初刚接任，而且还没有经过村支部大会选举，如果为这事，一旦让人误解了，以后就不好办了。

听我这么说，马书记点点头，说，行，这样，你找侯主任谈谈，明确地告诉他，这是一项任务，只是请他当一回演员，并不是真有那么回事。我说，好，我马上就去。

二

出了马书记的办公室，我简单地整理了一下，然后马不停蹄地赶往小李村。我赶到小李村村委会时，侯主任不在，妇联主任说侯主任刚走。我说，侯主任是下队了？妇联主任说，应该不是。我说，那他就是找酒喝去了。我知道侯主任的爱好，没事的时侯喜欢喝点酒。除了这一点，侯主任再也没什么让人能记住他的地方。妇联主任不作声了，冲我笑了笑。我说，他去哪儿了？妇联主任说，就在前面那个村一个村民家，你照着这条水泥路一直走到底就是。

我沿着水泥路一脚油门，没开几分钟，就见路边一户人家正在杀猪。侯主任和另外几个村民在屋里喝茶。我一下车，侯主任就迎了出来，笑着说，刘主任，你咋来了？我说我来找你。侯主任说有事啊？我说没什么大事。侯主任说胡书记不在村委会吗？我说我不找胡书记，就是来找你的。侯主任听我这么说，看了看我，立马把我拉到一边。刘主任，你找我什么事？侯主任显得有些紧张，见他那样，我不由得笑了起来。我说，一点小事。

我当即把马书记安排的任务说了，直到等我说完第二遍，侯主任似乎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刘主任，你是叫我当一回反面典型的演员？

我说，对了，不是我请你，是马书记请你当一回演员。侯主任说，得了，刘主任，你别拿我开玩笑好不好，这事我可干不了。我说，侯主任，这又不是造原子弹，你有什么干不了的。

侯主任说，这事我真干不了，真的。要不你还是请我们胡书记演吧！我说，要是你们家胡书记合适，我找你干什么？侯主任说，胡书记是一把手啊！我说，这跟一把手二把手没半点关系，我们就要找一位像你这种性格温和忠贞踏实的基层干部。侯主任说，我有什么性格，大老粗一个。

我说，侯主任，你也别歉虚，你在村里干了几十年了，什么事儿你不懂啊！侯主任说，刘主任，你这是什么意思啊！你叫我多干点事可以，可你让我干这个，我真干不来。我说，侯主任……刘主任，咱俩不提这事好不，走，咱们喝酒去。

侯主任不等我再说什么，硬是拉着我进了屋。我本打算在酒桌上再做做侯主任的工作，可是酒还没喝到一半，侯主任就把自己给喝多了。

回来，我把情况向马书记如实汇报，马书记说这个老侯，脾气还真有点犟嘛！我说，可不是，平时看着蛮忠厚老实的一个人，可一提这事，他就是不同意，还跟我急。马书记说，你再继续做做他的工作，真要不行，我再去找他。我说，行，不过看样子有点难。马书记说，猴子不上树，多敲几遍锣。这也难怪侯主任有顾虑，咱们拍的是反面题材，让他演一个犯错误的村干部，搁谁心里都会或多或少的有些顾虑，我补充道。马书记说，这我能理解，但我们不能让一个真正犯了点错误的人来演吧！那样可就成了假戏真做了！你再努力努力，争取尽快让他配合一下。

接下来的几天，我先是三顾茅庐，然后就死挠蛮缠。但我的招数用尽，侯主任却是咬定青山，岿然不动。我无计可施，只好再次向马书记汇报。次日一早，马书记带着我亲自去小李村找到了老侯。见了面，马书记并不跟侯主任谈演反腐微电影的事，却东南西北海阔天空地跟侯主任扯闲蛋。直到中午吃饭时，马书记也没提正事，这让我心急如焚。

我悄悄地提醒马书记，马书记冲我翻翻白眼，小声地说，急什么，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好汤需要文火炖，懂不？马书记，时间有限啊！我是焦急。马书记倒十分稳妥，磨石不误砍柴工。马书记这一趟下来，跟老侯扯了闲蛋喝了闲酒，结果却什么事也没说。路上，我试了几次，准备问问马书记葫芦里倒底卖的啥药，但我还是忍住了。马书记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说，刘主任，我们过两天再来。凡事不能急，我不是说过么，做侯主任这种人的工作，得慢慢来。

我说，知道了。

过了两天，马书记又把我喊着陪他来到了小李村。这回我们没到村委会，而是直接到了侯主任的家里，把正要出门的侯主任堵在了屋里。进了门，茶没喝一口，马书记又跟侯主任扯上了，东南西北，海阔天空。他们俩扯了一阵子，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就借口到外面接电话，然后就懒得再进去。我在外面溜达了好一会儿，马书记打来电话问我在哪。我说我就在附近，说完我赶紧往回走，到时见马书记一个人在路边站着。我说，马书记，这回谈得怎么样？马书记说，还行。

我说，侯主任同意了？马书记说，急啥？正事我还没跟他说哩。我愣了愣，看了看马书记。马书记却没事一般笑了笑。我很好奇，那你们谈了半天，不是没什么效果吗？马书记说，效果是有的，我今天重点跟他谈了党性问题。我有些含糊，谈的话题有点大。不大，我这叫曲线救国，迂回前进。接下来我将会跟侯主任谈一个党员干部廉洁自律，最后再谈责任与担当。我说，马书记，你要这么谈下去，黄花菜都会凉的！马书记笑笑，别急嘛，只有这样从大到小，从面到点，再谈个几回，估计就没什么问题了。我说，马书记，要不咱们还是换个人吧！

马书记看了我一眼，换谁呀！你想想，这个侯主任若不同意演，谁还会同意？

我想想也是。我说，马书记，时间真的有点紧了，如果再不抓紧时间拍，就来不及了。马书记点头，我们明天再来。

我不得不佩服马书记的韧性，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马书记带着我天天往小李村跑，天天跟侯主任谈。

然而，在每一次的谈话中，马书记除了跟侯主任东南西北，海阔天空，剩下的就是谈党性，谈纪律，谈廉洁，谈担当，从来不提让侯主任出来当一回演员的事。就像一支佯装攻城的部队，总是围着城外绕圈圈，就是不进城，把我急得简直要崩溃了。

三

我对马书记的这种做法失去了所有的希望，也对请侯主任出来当一回演员完全丧失了信心。于是，我私下里开始悄悄物色人选，并作好了花钱请一个局外人来出演微电影中那个反面典型的打算。

这天，我正准备出门再次跟物色好的那位人选谈出演报酬问题时，马书记的电话来了。

马书记，有事吗？我说。你马上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挂了电话，我依然风急火燎，立马来到马书记的办公室。一进门，我见马书记把自己扔在宽大的办公椅里，沉着脸，像有人欠他十万八千块钱死活不还似的。

我说，马书记。我喊了一声，这是习惯，我不会问他找我有什么事，那样就是多余。马书记扫了我一眼，扬手朝桌上指了指，你拿去看看，不要对任何人说。我点点头。

我于是小心地从马书记的桌上拿起了几张纸，折叠了一下，夹在笔记本中，然后迅速地退了出来。回到办公室，我关上门，立即认真地看起了那几张纸。我没想到，这竟然是一份悔过书。我更没想到，这悔过书是老侯写的。

悔过书

镇纪委并马洪书记：

我是小李村村委会主任侯大奎，连日来，在马书记的认真教育下，我对自己存在的问题有了新的认识。现在，我正式向组织交代我的问题，并请求组织能够给予我认错改错的机会。

救灾资金方面：从我担任小李村村委主任开始，我先后独自截留、挪用上级下拨救助资金12次，总计1.16万元。

危房改造方面：从2012年起，我先后为4位亲友私下安排危房改造资金3.2万元，瞒报改造贫困群众6户，套取改造资金2.4万元。

项目建设方面：从2013年起，我在一事一议、村庄整治、美丽乡村建设等工程中，收受施工单位和个人钱款9次，收受现金8.5萬元，购物卡3张0.8万元。

……

几年来，我通过各种手段，收受或挪用款物总计18.7万元。这些钱，我一分钱也没敢动，全部存在了银行里。现在，我主动向纪委坦白我的过错，上缴所有非法所得钱物，请求上级能给予我从轻处罚。

悔过人：侯大奎

2017年4月18日

我將老侯的悔过书放到一边，然后迅速找出了前两年我们所处分的所有村两委主要干部的材料。我发现，在被处分的十几位村两委主要干部中，涉及金额最大的只有4.8万元。

我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我拿着材料立即回到马书记的办公室，马书记依然坐在办公桌后面，眉头紧锁。我迟疑地喊道，马书记……

马书记抬起头，面无表情地扫了我一眼。说说，你有什么想法？

马书记，我真没想到，侯大奎那么一个忠厚老实的人，竟然会这样。

我也没想到。马书记有些遗憾。我很无奈地说，马书记，这拍微电影的事，时间快来不及了，我们……

你立马换一个人！

我说，知道。

（原载于《短篇小说》2018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