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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塔耶欲望视域下的《欲望号街车》

2018-12-08朱岩岩

戏剧之家 2018年29期
关键词:欲望号街车田纳西欲望

朱岩岩

【摘 要】乔治·巴塔耶理论中的“欲望”作为一个核心概念把其庞杂的理论巧妙地融为一体,因此被看作是其思想“粘合剂”。田纳西·威廉斯的《欲望号街车》中,布兰奇选择放纵性欲的欲望动机实际上是一种非生产性耗尽,是其试图脱离世俗世界并重返神圣世界的尝试。论文结合巴塔耶欲望理论,分析《欲望号街车》中布兰奇的欲望动机被死亡恐惧激发后,借助色情和献祭的双重路径摆脱世俗世界禁忌进入神圣世界的过程。

【关键词】田纳西·威廉斯;乔治·巴塔耶;《欲望号街车》;欲望

中图分类号:J80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1007-0125(2018)29-0004-03

田纳西·威廉斯(1911-1983)被公认为是美国20世纪中期杰出的戏剧家之一,在其长达50年的剧本写作中,不仅创作出六十多部题材丰富的多幕剧,还有许多构思巧妙的独幕剧。在田纳西所有作品中,最受观众青睐的无疑是其1947年创作的《欲望号街车》。许多评论家也对该剧给予高度评价,丹尼斯·瑞尔顿认为,在美国文学历史上,《欲望号街车》是最出色的戏剧,“寻找美国最好的剧本可以停止在《欲望号街车》。”而菲利浦·考林更盛赞《欲望号街车》具有划时代意义,甚至把该剧在美国戏剧领域的重要性比作“马克·吐温的《哈克·贝克费恩历险记》在美国文学上的地位。”[1]

如剧名所示,《欲望号街车》的主题是欲望,田纳西用戏剧手法巧妙地扣合了法国思想家乔治·巴塔耶的欲望理论。巴塔耶认为,“欲望”拥有“尼采式的权力意志力量”,在“欲望”驱动下,“死”和“性”的主题在人类意识中按照黑格尔的否定之否定理论得以展开。巴塔耶借鉴黑格尔的辩证法理论,把人类进化的直线历程分为三个阶段,即动物世界、世俗世界和神圣世界。围绕着这三个阶段展开三个层面——自然(兽性)层面、理性(人性)层面和宗教(神性)层面。由此,整个社会渐次由“动物世界”向着“世俗世界”和“神圣世界”进化,人性就在“兽性”“人性”和“神性”的“三界”之间动态变化,而“欲望作为这三股力量之间的‘滑杆,决定人类意识向着各力量的‘倾斜度和所处世界的性质。”[2]因此,借鉴巴塔耶的欲望观能更深入解读《欲望号街车》的欲望主题。

“欲望”作为《欲望号街车》剧名中的关键词,首先出现在女主人公布兰奇·杜布瓦出场后的第一句台词里。“他们告诉我乘坐欲望号街车,再转乘墓地号街车,过六个街区下车,就可以抵达天堂乐土。”[3] 很明显,“欲望”一词是这句台词的核心,它表达出女主人公受到内心性欲和死亡欲望驱使,乘坐欲望号去冒险的决心。评论家马修·罗达尼指出,布兰奇内心强烈的欲望促使她“勇敢对抗这个充满意外和困惑的世界。”[4] 这条看似简单的乘车路线从欲望经墓地再到天堂,象征性地指示出布兰奇如何超越生理欲望达到精神解脱的过程。既然“欲望”一词不仅在巴塔耶“三界”理论中占有核心地位,还在田纳西·威廉斯《欲望号街车》中起到统领主题的作用,本文结合巴塔耶的“三界”理论,分析女主人公布兰奇如何在内心欲望驱动下,借助经历死亡和放纵情欲的双重路径,试图摆脱世俗禁忌,进入神圣世界。

一、以死亡刺激人性

巴塔耶在考察远古人类的神秘经验时发现,人性区别于兽性的核心是人类面对死亡时与动物迥异的反应。巴塔耶认为,人性最初的建立时间始于意识的形成,而意识形成的根源则是人类对死亡的认识,正是这一点把人性与兽性截然区分开。巧合的是,田纳西也认为,人性区别兽性的关键就在于对死亡的认识,并曾经在另一部剧《热铁皮屋顶的猫》中,借由剧中人物胖老爹的口表达出人类与动物的本质区别,“人类是唯一感知死亡的生物,并且知道死亡是什么。”[5]而田纳西在《欲望号街车》中也着重展示死亡对女主人公布兰奇人性的刺激。

目睹丈夫自杀使布兰奇意识到死亡的不可预知和无法掌控。年轻时候的布兰奇,对人生和人性充满美好想象,而丈夫艾伦的自杀“杀死了她的所有幻想。”出于崇拜相貌英俊的艾伦,布兰奇早早地嫁给这个“写诗的男孩”,并且深情地爱着甚至仰慕着丈夫,直到一个偶然的机会,布兰奇震惊地发现,自己心中的偶像竟然是一个同性恋者。这个残酷的事实完全违背布兰奇所认同的异性恋传统,因为难以掩饰心中对同性恋行为的厌恶,布兰奇终于在一次和丈夫跳舞时,脱口说出对丈夫行为的不齿。当众受辱的艾伦羞愧地跑出舞池,举枪自尽。此后,布兰奇无数次回忆起艾伦自杀后的可怕场景。死亡在她的脑海里烙上深深的印记,那首随枪声戛然而止的波尔卡舞曲就像艾伦的幽灵一样,始终萦绕在布兰奇的脑海中,折磨着她的神经。

家园失落和亲人离世使布兰奇再次认识到死亡的残酷和难以忍受。作为美国南方的没落贵族,布兰奇原来居住在美国南方的庄园贝利·维尔(原意是“美丽的梦”),它不仅是布兰奇一家安居的地方,还代表南方种植园主的地位和南方制度的美梦。然而,父辈们的奢侈和淫欲把大部分田地和房产挥霍一空,布兰奇不得不通过抵押最后一点家产埋葬家族中相继离世的亲人。这一次,布兰奇对死亡产生更深的认识。不同于艾伦突然自杀带给布兰奇的措手不及,庄园中亲人的死亡对布兰奇造成的打击是漫长而致命的,一个接一个的葬礼摧残着她的精神和意志,使她认识到死亡的残酷。

与死亡近距离接触强烈地刺激着布蘭奇,不仅让她认识到人类在对待死亡时与动物迥异的反应,还使她意识到人性中对死亡的恐惧和敬畏。正是由于对死亡的深刻认识,才激发布兰奇的人性向神性转化,并试图通过放纵性欲(色情)来逃避死亡。

二、以色情打破世俗禁忌

在神圣世界对世俗世界的再否定中,色情是其中一种主要形式。巴塔耶认为,既然人性不能彻底消灭兽性,那么对这些被诅咒的东西进行否定,实质上赋予它们一种别样的价值,使它们成为一种“陌生的、令人困惑的东西”,这些被诅咒的东西“不再仅仅是自然,而是经过改造的自然,是神性”,也就是给原始的兽性批上一层神圣的外衣。当动物的兽性包裹上神圣的外衣,它就开始代表神圣世界的力量对世俗世界的禁忌奋起反戈。“这种对性进行否定的恐惧感和羞耻感从反面强化了性的冲动和欲望,使这种欲望加速度地膨胀,并带有一种毁灭性的呼号。它冲破世俗世界的禁令而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这是一种英勇就义的悲剧性快感,它被神圣光晕所笼罩。”[6]

巴塔耶通过细致地考察死和性的关系,发现二者之间奇妙的联系。“死和性,这种对立的体验形式,以彼此越界的方式成为一个巨大的纠缠不休的连续体,它们以相互撕裂的方式得以整合。”[7] 田纳西在《欲望号街车》中通过一个墨西哥老妇人叫卖送给死人的鲜花吆喝声,巧妙地把死亡和欲望结合在一起。在第九幕中,当布兰奇正在向新结识的男友讲述自己曾经如何放纵欲望时,街上出现一个叫卖冥花的墨西哥老妇人。当剧中场景在墨西哥老妇人吆喝“鲜花,送给死人的鲜花”和布兰奇讲述“死亡的对面就是欲望”[8]之间反复切换时,死亡和欲望作为两种对立的经验神奇地结合在一起。

毫无疑问,正是源于对死亡的恐惧促使布兰奇这个端庄的南方淑女开始放纵欲望。两次直面死亡的深刻经历使布兰奇意识到人性与兽性的根本区别在于人类会畏惧死亡,而动物不会。人性的觉醒促使她从世俗世界向神性世界超越,而在这个过程中性欲起到关键作用。评论家毕格斯比在研究20世纪40年代到90年代的美国戏剧时发现,当1947年田纳西的《欲望号街车》在纽约首演时,观众立刻被剧中布兰奇为满足性欲的放纵行为震惊了,这是“当时美国第一部性占据主要角色生活重心的戏剧,而且是一种具有救赎或破坏能力的性。”[9]

布兰奇对性欲的放纵是试图借助色情否定世俗世界,其行为属于巴塔耶理论中的耗费行为。根据巴塔耶的理论,进入神圣世界必须经过耗费,耗费行为可以是指:“奢侈、哀悼、战争、宗教膜拜、豪华墓碑的建造、游戏、奇观、艺术、反常性行为(偏离了生殖性目的的性行为等),所有这些活动,至少在其原初状况下,它们的目的仅仅限于自身。”[10] 巴塔耶认为,神圣的世界包括来自于非生产性耗费的一切。在这个世界之中,人们“逃避时间,让生命的一切活动用于消耗。”[11]显然,耗费是一种非功利性的无用活动,它与人的物性存在不同,涉及人的“一切内心生活”。那么,从这个意义上说,布兰奇选择放纵性欲的色情实际上是一种非生产性的耗尽,是其试图脱离世俗世界进入神圣世界的尝试。

人性中对死亡的畏惧促使布兰奇通过放纵性欲获得人性超越。亲人们的去世和丈夫的自杀让年轻的布兰奇认识到死亡的可怕,因为恐惧死亡,布兰奇开始通过放纵自己的情感和追逐肉体欲望,与死亡相对抗。后来,布兰奇对欲望的追逐随着对世俗世界的失望而愈演愈烈,放纵性欲意味着对世俗社会禁忌的挑战。当她发现自己尊崇如神的丈夫是一个同性恋者时,她对丈夫的感情由崇拜变为唾弃,对她所接受的南方淑女教育以及理性社会中对性的禁忌产生怀疑。丈夫自杀后,她的精神几乎达到崩溃的边缘,开始不加选择地与男人们厮混,试图用性放纵掩盖死亡的阴影。布兰奇用色情反抗世俗社会禁忌的行为,当然不会被世俗社会的理性和道德接受,世俗世界的指责和排斥让布兰奇无处容身,她不得不沦落成旅馆的过客,靠勾搭不同男子过活。不断地更换男伴让她的名声变得越来越恶劣。

巴塔耶认为,色情是对禁忌的违反,是对神性世界的回归。巴塔耶在《色情史》中是这样分析色情违反禁忌的意义:“乍一看去,这种‘颠覆婚姻(色情行为)或许很难理解,但是色情的基本双重性是不可理解的,因为这种双重的、否定的和回归的活动的总体性还未被把握,而回归活动的特征就是抛弃:只有当被否定至厌恶地步并保持一种模棱两可价值的东西,重新变成诱人的东西,总体性才能发展起来……”[12] 从这个意义上说,布兰奇对色情的迷恋其实是对世俗社会禁忌的“抛弃”,是人性向神圣社会中的“神性”的回归。

三、以宗教献祭重返神性世界

宗教献祭是重返神圣世界的另一个途径。如果说,色情作为一种圣物,否定的是世俗世界中的性禁忌,那么,宗教献祭作为一种神圣行为,否定的则是“功利性法则和目的论法则”,即世俗世界中以物的有用性为目的而进行的生产。“世俗世界最初确立的前提是对人身上的兽性实施禁令,它的最后表现则是谋划式的功利主义生产法则。色情和献祭就分别对世俗世界的前提和后果、条件和形态进行了否决。”[13]

献祭,同色情一样,在巴塔耶看来,是人类向世俗世界之外的神圣世界无限接近和回溯的途径。献祭是人类否定世俗世界的有用性和物化,正如神圣色情否定世俗世界的禁忌一样。“对世俗世界的超越有向上和向下两个路径的话,宗教和色情就位于两个路径的极端,并且相互之间保持着最大的排斥性张力。神圣形式的二元性,是社会人类学的重大发现之一:这些形式必须分布在对立的两个阶层之中,即纯洁的事物和污秽的事物之中。”[14]献祭在《欲望号街车》中就体现在布兰奇的替罪羊形象和强奸场景的宗教意义。

在《欲望号街车》中,田纳西通过白色和水的意象成功地将布兰奇塑造成祭坛替罪羊形象。首先,剧中的宗教意味体现在布兰奇出场时的白色套装上。在宗教意义上,白色代表着纯洁和未受玷污,而布兰奇最常穿的衣服顏色就是白色。在刚一出场时,布兰奇就穿着一身与环境格格不入的白色套装。其次,布兰奇对沐浴的狂热暗指水在宗教中的洗涤和净化功能。为了恢复身体的洁净和安抚神经,布兰奇特别喜欢洗热水澡。因为水有涤荡污垢的作用,也暗指宗教中神圣的洗礼仪式。在剧中,布兰奇经常沉迷于洗澡,长时间浸泡在热水中洗浴成为她生活的一项重要内容。沐浴之后,布兰奇不仅感到身体干净清新,更重要的是精神上有崭新的开始。评论家莱昂纳德·奎利诺指出,布兰奇对于洗浴的沉迷,实际上是要洗刷她心中挥之不去的负罪感和“赎罪的愿望”[15],而菲利希·隆德尔进一步指出,沐浴对布兰奇来说是一种“宗教净化仪式”。[16]另外,正如水能洗净布兰奇的身体,酒作为水的一种特殊形式,则能镇静布兰奇紧张的神经。每次洗完热水澡后再喝上一杯烈酒,在微醺中布兰奇就能暂时忘记世俗社会对她的鄙视,心灵向神性靠拢。后来,当布兰奇设想自己未来的葬礼时,在富有宗教意味的死亡场景中,水和白色又成为两个重要因素,“我将被埋葬在大海里,身上裹着干净洁白的麻布,从甲板上——在明亮盛夏的正午——被扔进一片蔚蓝的海水中。”[17]

布兰奇被斯坦利强奸的场景则暗示着献祭中把替罪羊送上祭坛的过程,含有强烈的宗教意味。在《欲望号街车》的第十幕中,布兰奇被强奸应该是宗教献祭的高潮,斯坦利如同献祭中的祭司用强奸的形式把布兰奇的精神彻底“耗尽”。强奸发生之前,布兰奇和斯坦利在精神上都处在献祭仪式前的亢奋中。他们都喝了大量的酒,布兰奇感到“一种歇斯底里般的兴奋”,而斯坦利不仅在回家的路上喝了几杯,还带了一些啤酒回家继续喝。从二人的盛装打扮上,都似乎在迎接这个神圣的献祭仪式。布兰奇特意换上从箱底翻出的“皱巴巴有些污损的白色晚礼服和一双脚跟有磨损但镶有宝石的银色拖鞋”,而且还在头顶“戴上镶宝石的冕冠”,而斯坦利也在醉醺醺中找出“结婚那晚穿过的俗艳丝质睡衣。”[18] 评论家托马斯·埃德勒认为,“当身穿破皱的白色丝绸裙子的布兰奇被身穿艳丽丝绸睡衣的斯坦利抱到床上的一幕,带着被亵渎的婚礼的光环。”[19] 布兰奇放纵欲望,打破世俗禁忌,就注定了她将充当替罪羊的命运,正如当斯坦利进行强奸时说的那句意味深长的话,“我们从一开始就定下了这个约会。”[20] 在这一刻,色情、献祭和死亡暴露出共谋的本质。

布兰奇终于在剧本的最后一幕踏上了重返“神性世界”的道路。田纳西通过设计布兰奇被关进精神病院的这个結尾,暗示布兰奇终于摆脱世俗世界的死亡禁忌,寻找到精神家园的自由世界,因为“精神错乱的世界在希腊人看来就是与世无争、无忧无虑的乐土。”[21] 田纳西所赋予布兰奇的归宿正契合了巴塔耶狂热追求和实践的“神性的欲望”。当布兰奇抛弃世俗社会的理性之后,心中只剩下对宗教所代表的神圣世界的崇高向往,因为“大教堂的钟声——只有他们是这里最干净的东西。”[22]

参考文献:

[1]Philip C. Kolin,Reflections on/of A Streetcar Named Desire”,Confronting Tennessee Williamss A Streetcar Named Desire,ed. Philip C. Kolin,London: Greenwood Press, 1993,2.

[2]程党根:《巴塔耶的‘圣性欲望观》,《南京社会科学》2006第6期。

[3][5] [8] [17][18][20][22]Tennessee Williams,Plays 1937-1955,New York: The Library of America, 2000,471-558.

[4] Matthew C. Roudané,ed.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Tennessee Williams,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0,1.

[6][7][13][14]汪民安.乔治·巴塔耶的色情和死亡[J].读书,2004(2).

[9] C. W. E. Bigsby,Modern American Drama, 1945-1990,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2,51.

[10]乔治·巴塔耶.耗费的观念[A].汪民安.色情、耗费与普遍经济[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27.

[11][12]乔治·巴塔耶.色情史[M].刘晖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62-187.

[15] Leonard Quirino,The Cards Indicate A Voyage on A Streetcar Named Desire,Tennessee Williams:13 Essays,ed. Jac Tharpe, Jackson: Mississippi University Press,1980,31.

[16][21]Felicia Hardison Londre,A Streetcar Running Fifty Years,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Tennessee Williams,ed. Matthew C. Roudane,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7,51-73.

[11][19]Thomas P.Adler,A Streetcar Named Desire: The Moth and the Lantern,Boston: Twayne Publishers,199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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