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
2018-12-08胡人
胡人
1
出门即山,低头即水。山长水阔,江峡无边。
这是童年生活的全部背景。事实上,上大学前我一直都没离开过,最漫长的一次远行算是到县城去高考,别离,晕车,失利……仅有的一次远行也备受折磨。
有山有水的地方,就算不人杰地灵,至少也还算宜居乐在。
山是滇北最高的轿子山,以及参差错落的各大小山梁;水有洗马河、普渡河、清水河、小清河……最后全部在一个叫三江口的地方汇入“飞翔在金属的槽道中”的金沙江。
学校叫村小,不管有多少住户,几乎每个自然村都有一所具体而微的村小学。土坯瓦房,黄泥操场,木板拼凑刷上黑色油漆的简陋黑板,教室里坑坑洼洼,到了雨天,甚至会有撑着半开灰伞的菌菇一夜间就占领了我们的脚窝,悄悄地交换着新一天的期望。小学校有半工半农的蹩脚代课教师,他甚至会忙里偷“闲”借课间回去为农活打一把下手,当然上下课时间由他干农活的长短而机动处理。
我们在开放的“操场”上赤脚狂奔,在“操场”边枝叶浓密的春树上上蹿下跳,当左檐下那块悬空的生铸铁发出清脆的“铛铛”声,我们知道该上课了。雷打不动,“铛……铛”上课,“铛……铛……铛”下课,幼时泥鳅或蛇一般的本领,大致是这样练就的。
我从小学低年级就有机会接触课外读物,因此总会喋喋不休地企图纠正代课教师读错的字,并以此沾沾自喜。多么浅陋,我总会在不经意的辩论中满足了现今不齿的虚荣,现在想想,什么都极度匮乏的年代,我的夹缝中生存的小学启蒙老师,要干农活养家,要树天下桃李,多么不易。
往往是两个年级在一个教室受业,以黑板的中轴线一分为二,左边一个年级,右边另一个年级。我們的启蒙老师,上完左边的语文,流着汗换一种语气又开始上右边高一级的数学,永远满面尘灰,恨自己分身乏术。
五年级之前,村里是不通电的。我们总会花样翻新地找到无数方式娱乐童年,丢手绢,捉迷藏,跳格子,打“豆腐干”,自制“扑克牌”、“简陋玩具”……乐此不疲。最激动人心的是看乡村电影,镇上的电影放映员不定期轮流到各村去放电影,武侠是乡村电影永恒受欢迎的主题,乱而有序的刀剑杀伐之声,此起彼伏的惊叫叹息,在打打杀杀的刀光剑影中,二蛋的胡茬就冒了出来,菊芬的酥胸就鼓荡起来。在换胶片的“咔咔”间隙,东村丰腴的柳寡妇拖泥带水地大叫一声,我们知道西村的毛二流子又使出了黑手。有一次放交战激烈的《淮海战役》,本家的大奶奶中途想起吊锅里熬肉的水该干了,可她不敢回去,电影幕布挂在她回去的路正上方,她几次想要冲破枪林弹雨而不得,嘴里高声瑟瑟:“妈呀,打到老子的头了,打穿老子的胸咯……”
村东的青山二哥大我们几岁,他从小就有一双火眼金睛,能根据马蜂去来的身形准确找到藏匿于密林深处的马蜂窝。我们早早吃过晚饭坐等天黑,一边准备干燥的竹篾和松明子,烧马蜂是一件惊险刺激却又其乐无穷的事。我们靠记忆和本能摸黑进山,找到马蜂窝所在的栎树,青山二哥的攀援术百里挑一,他惯于趁大家不备三五下攀到树顶,我们听着他演奏般谐和的拉锯声,不一会一个盆大的马蜂窝就倒吊在我们眼前。大家生火把,堵蜂窝洞门,烟熏,火燎,为了口舌之福而大兴屠戮。
那时的城乡是模糊的,青壮年小伙姑娘也没有进城务工之说。无事可做的闲季,小集镇是三教九流的集散地,张村的陪光带着三五好弟兄遇到了菊芬带着的三五好姐妹,他们约好了十五月圆夜要在两村交界的蚂蝗箐对歌比赛。陪光和菊芬都是方圆百里唱山歌的能手,如你所猜,他们在比赛难分高下的关头钻进了山箐,最后唱成了鸳鸯蝴蝶。
我们都不约而同心生美梦,却恨己不成光,一心要做歌王“朱陪光”、“杨陪光”……抱回酥胸鼓荡的“王菊芬”、“李菊芬”……
2
然而,歌王不是谁都能做,“菊芬”绝非谁都能得,我最终退而求其次,中途易辙,考上了省里的大学。
汽车出了小镇,经过一段稻花飘香的农田就一路爬坡下坡,时而缠紧盘山路,时而隐现于崇山峻岭,我依旧晕车,浑浑噩噩一路颠簸,过了最后一道山垭口,鳞次栉比的高楼刺破氤氲水汽,就要接近青天。经过曲里拐弯的立交桥,汽车失重般缓缓进站,省府到了。
父亲带我在车站门口的川味饭店点了一条足够两人吃的鲤鱼,他怕辣,特意嘱托店家清水煮了,记忆中那是平生最美的一顿午餐。
一条鱼二十五块,结账时,父亲从内衣兜颤颤巍巍掏出因反复搓折而皱巴巴的一张百元巨钞,老板找了一沓十块五块一块的零钞,父亲蘸着唾沫认真数了一遍,七十四,少了一块。老板拿回去郑重其事地数到七十四,故作声张地加了一块在一沓花花绿绿的零钞中,口里反复强调:看好了,少一块,加里面给你了。回到学校小卖部买日用品父亲数钱的时候才发现少了三十块,如梦方醒,原来午饭结账时老板加一块钱的同时抽走了三张十块的钞票,一生泥巴里打滚的父亲,第一次陪儿子进城,奸邪狡诈之恶丝毫没对他的憨厚朴实手软。
学校在北偏西的城郊,大肆开发尚未到来,周围是凌乱无序的民房和农田,从我们宿舍窗口可以看到绿油油的稻田里泛起微微的黄金。进城要乘一长趟据女生说“老担心被挤怀孕”的路车,那时候,我们称进城为“去昆明”,仿佛我们身居的城郊是外省。
H城来的富家子弟 D面色昏黑,口齿伶俐幽默,在少数人使用传呼的时候他就用着第二个手机,诺基亚,翻盖的,“纯进口”。每天放学回到宿舍,他总是四仰八叉地躺下,从腰间皮套中掂出翻盖诺基亚,在我们都只知道 7位数的电话号码时他居然拨通了 11位数的号码,“喂,老牛吧,告诉你本朕郁闷死了,原本想着跳出小县城可以到外面开开眼界,谁知这破大学还没咱们高中大,什么,比气派,差远啦……”我们集体安慰他,“大学嘛,非大楼大地盘之大,大师之大也。”“土鳖,你们知道什么,大师个屁,大师在校史馆档案中,在纪念墙上。”我们默然,对他深表敬畏。
对我等土鳖来说,大学真好,居然不用上晚自习。漫长的晚上,D慷慨了那么几回,他弹开翻盖,千方百计从我们口中套出我们高中女同学的宿舍电话,免提拨通,然后用他湿漉漉的南部口音开始调侃:“喂,小丽吗?我是王力宏,我给你来一首《唯一》吧。哦,Baby,你就是我的唯一,对着电话大声喊我爱你,我真的爱你……”“喂,依林呀,你的演唱会我来不了,我有一档生意谈判要在马来西亚做,你另找舞伴啊。”“你好,你的高中暗恋对象小 X为你点了一首动力火车的《当》,请认真听完,‘铛铛铛……”铁盆喧嚣,花样翻新,乐此不疲。
S和 Q大一开始就以网吧为家,从包夜到包天到包周到包月,反复把游戏升到最高级,反复销号重来。他们着魔一般,经常半夜翻墙回到宿舍,烫一包泡面,佐以游戏中的精彩片段,秉烛畅谈至深夜,“啊,多么香的泡面。啊,多么充实的人生。啊,上帝赐给我无尽的游戲时光吧。”
C矮我们一级,阴差阳错地成了潜入学长中的卧底。板寸,邪笑,自称泡妞老手。他每天晚上临睡前都要为我们来一段泡妞传奇,“妈的,昨天晚上翻大门时我紧紧从后面抱住她的胸部,波涛暗涌呀一江春水向东流,就差中流砥柱。”“女生都禁不起死缠烂打,防线总是在物质和金钱面前被攻破,然后溃不成军。”“我们隔着防盗钢条,舌头缠在一起,我在吻她,蚊子在吻我。”细节详尽周全,淫邪不失浪漫。C一度把老手伸向学姐们,惹得我们这些单身狗摩拳霍霍,醋意暗生。
我和 M来自极远农村,内向腼腆,孤绝失落,总是怯怯地躲在别人的见多识广背后,任何时候都不插话,不表态,像学校西侧的高高水塔,大而无当,满怀挤压。我们有共同的身世和经历,有耻于道出的暗恋史,有闷在心里的苦涩和野心。M高中时就开始躲着写小说,我写诗,我们都有一本带密码锁的硬抄精装笔记本,绝不轻易示人。大学里,我们疯狂看书,图书馆借,二手市场淘,盗版书店买。别人醉心于网吧通宵,花前月下,酗酒沉沦,有人借酒装疯耍横,有人叫嚣寂寞无聊,我们焚膏继晷,偶尔进学校机房,也是逛论坛,发帖子,晒“作品”,几年如一日。
后来,M恋爱了,宿舍里的座机质量差,漏音强,我们在旁边听得到电话那头甜言蜜语的温柔。一直到结束,M都没见过虚拟时空中的爱情,反倒写了厚厚的一沓小说稿,和我厚厚的诗稿交相辉映。然而,空有其稿,我们没有谋得一个保送研究生的名额,尽管我们都梦寐以求,也没有谋得一份得体称心的工作。
稀里糊涂就大学毕业了。
3
我选择了到泰国去做汉语志愿者教师。
喜欢阅读和写作的原因,笔试很顺利,轻易就得了高分。面试的时候,清迈大学来的面试老师问我选择去他们国家的原因,我告诉他一是觉得大学太过匆促,选择做志愿者,可以边工作边学习;二是想要增长阅历,拓展生命的厚度,借机找找写作的灵感和素材。泰国老师问我有没有带着作品,我说有,他从某首诗中挑了两句,要我写在黑板上,注上音,大声诵读,很幸运,我的面试实际而轻松,顺利通过。
家人希望我回到家乡做语文教师,我拒绝了。
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出国,第一次看海……太多的第一次,奇异,惊险,刺激。和昆明不一样,曼谷的建筑陈旧,高楼疏疏落落的,没有刻意追赶和恶性蜕变的迹象,一切都自然呈现,仿佛从未曾改变似的。
上午开了一个简短的动员会,三百个从云南过来的志愿者下午就各奔东西,奔赴泰国各地,我被分到泰南甲米府,与普吉岛隔海相望,它们是泰国南部旅游的双子星。
小城甲米不大,三五条笔直却不算规整的长街粗线条素描一般胡乱地穿过小城,把小城分解成几个形状不一的大块。低矮的楼房陈旧却显得古朴,色彩略为灰暗却不单调。简单而实在的底色仿佛是专门为夜幕下的霓虹准备的,唯有这种淡淡的底色能把五彩的霓虹投射成温馨而亲和的幽雅。而长街不规整的乱仿佛也是有意而为的,唯其表面上的乱更能衬托出小城整体的随意和恬静。一些建筑甚至就沿着地势极为随意地泼墨般挥洒开去,无论从那个角度看,都是一副有着坚实质地的艺术品。
这就是我所暂居的海滨小城,泰国南部安达曼海峡东岸的甲米府。小城一边临海,呈弧形的环城路是沿海岸而修的,像一条恰到好处的天然防线,横跨出去就是浅浅的海滩和宁静的海水。严格地说这不能算作海,是海和陆地磨砺和妥协之后深入陆地的浅浅的海岬,海岬与海峡之间往往形成突向海面的与陆地难分难舍的半岛,一种海陆两生的生命力极强的林木在半岛上绿得像铺在海面上层层堆积的浓颜料,如果没有风,一副天然的山水画卷把小城装饰得典雅而富有生机。从甲米吨位不高的小型码头坐船出发,不用多远就飘在了苍茫无边的大海上,这时再回望小城,便只能隐隐看到一带绿树隐映的斑斑点点的有些扭曲的海岸线。
浅海区的海水最有味道,树影和海水融在一起,满眼都是水嫩水嫩的绿,那种轻轻荡漾的绿仿佛捧在手中。浅海区的海浪是最温和的,那种滤去暴戾和汹涌的浪花轻轻地拍打,把干净的细沙一层层推到人的脚下,显得柔和而体贴。甲米海水的绿是特有的,加上清澈干净的海岛数量之多,从而成为泰国最受游客欢迎的地方之一。
小城周围有一些笔直挺立或是微微倾斜的石笋一般的圆柱形石山,突然得好像是从地底下顷刻间冒出来的,或是从空中突然坠落而挺立的。这些石山都不是很高,也不是很大,一面是笔直光滑的石壁,另一面和顶部是林木覆盖的蓊郁,像一枚被剖掉一半的竹笋。这样一些高矮参差的石山,让人不敢相信那一层厚厚的就要流淌的绿究竟扎根何处。石山与石山之间是高大而古老的热带雨林,这些林木大都有发达的根系,一些侧根从高高的树干披垂而下。深深扎进泥土的侧根相互盘结,形成了一树成林的壮观景象。淙淙的溪流清澈见底,从不高的石台上垂落的悬瀑轻柔而忸怩地落下,为满林的苍翠增添了几分幽静。阵雨过后,翠绿的阔叶闪着大片大片刺眼的光芒,积在叶面上的水珠越滚越丰满,风一吹,满林的珍珠窸窸窣窣地滚进腐叶深处。这时候,一些不安分的昆虫从树隙探出圆突突的脑袋,扑闪着刚沐浴过的翅膀,和着潺潺的鸣涧,一曲和谐而典雅的合奏响彻原始丛林。
其实,最具特色的是小城的海滨晚景。傍晚的热不再是一针见血不打折扣的热,这时的热是温温润润,半闭含羞的热,是有所收敛,犹抱琵琶的热。环城路基上,集护堤和美化为一身的椰子树成排而立,高大的树影以铺满夕照的海天为背景,远远看去,空阔而悠远,定格成短暂而永恒的时空。堤下是银白晶莹的海滩,这时候海潮已悄悄退去,沙滩上嵌满洁净的色彩驳杂的蚌贝,平静而矜持地紧扣沙滩,很难想象在这些光滑的贝壳内部,曾经有一场顽石和血肉的相斥相溶。低沉而浑厚的海潮声中,徐徐的椰风不断吹来,如果没有夕光里成片的椰子树,那种热带特有的浪漫气氛将显得平淡无味。
椰风,沙滩,海潮,加上悠闲而散漫的游客,让热带的晚景顿时诗意浓浓,这就是热带的魅力,热带的神韵。沙滩上,目光专注的拾贝者,暴露而张扬的白皮肤游客,视觉敏锐的摄影爱好者,到处是祥和而富足、浪漫而休闲的景象。
当太阳静静地在大海包容的怀抱中睡去,灯火辉煌的小城渐渐热闹起来。小城虽小,却五脏俱全,有商品琳琅的夜市,有风味齐备的小摊,有专门为游客而开的酒吧和舞场,有专供游客放松的海滨游乐园。如果考虑到实惠,可以躺在沙滩的免费躺椅上,听听涛声,感受海风无限温柔地拂去疲累,不花一文钱,却可以享受到愉悦身心的放松和陶冶,可以说是一举多得的美差。海鲜楼上,种类繁多花色各异的海鲜飘着浓郁的香味,各种形状的贝壳已不仅仅是珍馐美味,稍加打理的摆放使它们成为一件件不可多得的艺术珍品。到了这种地方,往往是还未品尝,看一看就饱了。不同肤色的游客走在燥热腾起的岚雾中,街两边的酒吧传出悠扬舒缓的音乐,绚烂的彩灯和睡意般怡人的霓虹把小城装点成一道奢华而精美的盛宴,让游人沉醉忘归。
小城地处北纬 8度附近,得天独厚的阳光使大大小小的沙滩成为天然的浴场。这里还盛产橡胶、椰子和油棕,小城的人民,富足而丰裕,每家都拥有的私家车加剧了交通的拥挤,也使小城更加灵动和活跃。不断增加和扩宽的高速路,形成纵横交错的经纬,把它的子民紧密而牢固地凝聚起来。
小城以其最大限度的包容招来八方游客,随处可见的标志性建筑寺宇和佛祠,普照的佛光以其广博的容忍在普度众生。合上双手,一切就在掌中,一切就在心中。
学生们席地围圈而坐,没有桌椅板凳,没有如山的课本和教辅,老师们顺着孩子们的天性施教,朋友的角色,自由的交流,潜移默化中一天天长大。
从初一开始,泰国的孩子们就有权意向性地选择自己主修的专业。喜欢球类的主修篮球、排球、足球、藤球……喜欢音乐的选择军乐队、摇滚乐队、古典乐队、民族乐队……孩子们在学校侧重学习的,就是将来自己乐于并将要从事的,因材施教,各成其型。
在一次集中培训会上,有个志愿者向泰国教育部官员提了个问题:如果看到学生在课堂上拿出小镜子化妆打扮该如何处理。泰国热,学生习惯了自由,这是常遇到的事。泰国教育部的官员不假思索地说:如果有学生在课堂上化妆打扮,你要耐心地和她说“孩子,你已经够漂亮了,不用再打扮了”。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这是两种不同教育体制下处理突发事件的不同思維和方法。
我在的学校是寄宿制学校,住校和走读的学生各占一半。下午三点放学后,走读的学生有父母接走,住校的学生要参加晚饭前丰富的体育活动,然后回宿舍洗澡,到食堂吃饭,饭后还有丰富的课外活动,直至熄灯就寝,都有老师全程陪同,未婚的单身老师吃住都要和学生一起。
十个月后,因为无法适应的炎热,圆满完成了一学年的志愿者生活,我选择了回国。
4
向来不喜欢喧嚣,也害怕一潭死水的生活,如果有一个介于两者的地方,那便是最好的去处。
我留意了一下 F地,离省府二十余公里,物阜民丰,风光旖旎,离故乡也不远,有远离喧嚣的宁静,有坐拥福地的自足。一个介于都市和乡村之间的小县城,对于彼时的我,或许是最折中的选择。
如愿以偿,我到 F一中做了高中语文教师。
我的如愿以偿,和我的爱好息息相关。面试前有个交流环节,教科室主任、语文教研组长、招聘面试组长问我有何特长,我告诉他喜欢诗歌,他便叫我给他看作品,并且认真看了,后面一切都很顺利。后来才得知,他之所以决定举荐并录用我,和我给他看过的诗稿有关,文学对我不薄。
顺理成章的,我就成了几年前创刊后即停刊的校刊的主编,面向校园,辐射县内。虽然登的都是稚嫩的学生习作,我却当做一桩正经八百的大事承揽下来,按时征稿,选稿,打字,排版,印制,分发,事无巨细,不敢丝毫懈怠。
很多时候,下自习后别的班级的同学来办公室找我讨论诗歌,说对课本上的几首入选诗歌意犹未尽。看着学生眉飞色舞的高兴劲,一旁的年级主任喉咙中响起了闷雷般的暗咳,我知道,作为理科骨干,他一定认为我们在不务正业虚度宝贵时光。作为边缘学校的边缘学生,他们应该争分夺秒,遨游题海,榜上常留名,为家庭和学校争光,不是吗?
我成了两个理科班的语文教师,一个班的班主任。治学伊始,我提倡阅读教学和写作训练并驾齐驱,给学生介绍好的文学作品,定期举办读书交流会,个人习作分享会,优秀作品优先入选校刊,并且在自己的班上为学生长期征订三至五种文学杂志。做教师的七年中,最难忘记的就是帮学生讨要借书的尴尬。我自己的班级是普通班,成绩平平,另一个班是择优班,学生频频向我诉苦,原来他们班主任不准带课外书到教室,因此我推荐的书籍大都难逃被没收的下场,这些书都是学校图书室借来的,我只能硬着头皮帮学生讨要借书,每每出丑,时时尴尬。
高强度的应试教育背景下,教师特别是班主任无疑就是勤奋的养花工。
这是一名忠于职守的养花工的早晨。
六点钟,他熟练的大铁钳嚓嚓的剪枝声,把早晨从酣梦中拉了回来。这个学校闲不下来的养花工,他的勤奋让我们迷乱的生活充溢着沁鼻的花香和鸟语。
他比起床的铃声更准时,一千多名学生谈笑着穿过他氤氲的汗水,龙腾虎跃地完成了每天的第一堂必修课——早操。这一天的课堂,没有谁再走神,没有谁再颓靡不振。
踩着早晨干净的露水,他整个人幻化成一片锋利的刀刃,穿过齐腰深的野草丛、三色梅丛、迎春花丛、爬山虎丛、蔷薇丛……这些被迫放下姿态的校园风景,在他身后整齐划一、如出一辙,挥着同一的手臂,扭着同一的腰身,少了张扬,少了桀骜,少了妩媚。
这与我们的学生何其相似乃尔。
在统一的时间饮食起居,统一的着装,统一的坐姿,统一的眼神,统一的方格子,统一的红杠杆。
统一的褒贬,统一的评判。
被我们紧紧握住的粉笔,像养花工手中不愿放下的大铁钳。在三分禾苗地里咔咔嚓嚓地忙碌,用三年又三年的美丽青春,冒着尘肺病的危险,把我们曾经形态各异的禾苗,步伐规整地送离那几个烫金的琉璃大字。
作为班主任,大多数时间我都在和差生斗智斗勇,陈小胖是其中典型。
后来,连我都忘记了他的真实名字。大家都叫他陈小胖,约定俗成。
肤色蜡黄,眼皮耷拉,永远瞌睡的眼神。像一阵盛夏的热风,他总是慵懒地趴在课桌上。偶尔,还会刮起催人入眠的风声,打断我无限投入的讲解。
一堂课,我需要多次停下来,甩出以清醒剂为诱饵的钓钩,把他拖到溺水的岸边。他意犹未尽地钻出水面,吐几个无关痛痒的泡泡,然后再沉入水底,飞仙遨游。
我横飞的唾沫终究付诸东流。
无数次,我把他的父母从贫瘠的乡下叫来,在布满县城暗黑的小网吧中,地毯式布哨,排查,搜索……当我们终于无奈地收网,网住一些烂菜叶、废纸片、破饮料瓶……而鬼灵精怪的陈小胖,总会成为那条幸运的漏网之鱼。
他游离在我们绞尽的脑汁中,大摇大摆地出入于各种借口,以天衣无缝的缜密谎言,在我们对面,筑起固若金汤的壁垒,随时准备鏖战。
凭着营养过剩的身体,他做好了持久对峙的打算。
厌学,叛逆,过于自我,尖锐的锋芒在温水中不容扭折。而超负荷的学业,成了他伤口上的粗盐、自由秉性的障碍。
最终,我们被迫选择无条件的宽容和原谅。
很多时候,既要应付花样翻新的问题学生,还要面对千篇一律防不胜防的教学或考核,幸好有文学,有诗歌,成为我暂得解脱的良方。相互影响之下,久而久之,学校几个爱好写作的教师便越发熟识起来。我们谈写作,谈文学,一拍即合要为校园文学做点事,于是以校刊命名的校园文学奖应运而生,我在 F地的七年,一共举办了三届校园文学奖,评奖后请作家为学生开讲座,辅导写作,师生欣欣然受益匪浅。
5
老人年高体弱,病痛缠身,孩子年幼无人照看,加之分居两地长途奔波,在 F地呆了七年之后,我申请调回了新成立不久的故乡 L区。
L区的成立,犹如天外突降陨石,大家拳拳相向,夜不能寐,热血澎湃。惯于接受贫苦命运的昆北 23万百姓,重获新生一般,奔走相告,好日子开始了。
调回 L区之后,被告知高中因前两年大规模招聘而超编,我只能改到初中去。一来还乡心切,二来面对百废待兴的局面,能干啥就干啥,有啥干就不错,因此也就欣然接受了。命数无常,我在 T初级中学呆了一个星期,管委会的 W局长三番来电,要借调我去办公室做档案材料,后来,我就在极尽豪奢的 L区管委会度过了混如乱麻平生极为不公的两年。
几经辗转,我还是回到了早已面目全非的故乡。
小坝子地势平坦,肥田万亩。在镇里上中学的时候,沿洗马河一直往南,渔歌潺潺,稻花飘香。周末,约三五好友到坝子中间的龙潭边,洗衣服,追蝴蝶,我们把洗好的衣服随意晾在荆棘丛上,找块草坪,打个盹,凉风拂面,意趣盎然。龙潭对面,女同学一字排开,嬉闹声声,我们不经意发现女同学 W在帮男同学 L洗衬衫,于是他们相好的消息暗暗流传开了。跟风乍起,大家情窦初开,跃跃欲试,要情书,要文采。我向来作文是强项,Q找到我,要我帮他炮制一封情书,以一个月的早点做回报。几年中,我既锻炼了文笔,又常有免费早点,那是奢侈的骚动时光。
而今,整个坝子满目疮痍。
坝子正中的肥田被栽了无数松树、海棠、毛桃、柏树……这些树种本来就极耗地力,加之农药不断,稻花香里说丰年只能在梦里偶有为之。东南有一块最肥的高产田,被栽了无数银杏后被当做山地征了,据说某酒店开工之日被打伤了无数力图保护田地的百姓,我可怜的衣食父母,
早已沦为无立锥之地流民,孤魂野鬼般流浪在故乡。
不幸中的万幸,我的老家在离坝子不远的二半山区,觊觎者暂时无暇顾及。
工作如机械操控般千篇一律,反复轮回,无穷无尽。呆久了,感觉自己竟成了一架木然的复印机,上班,文件,计划,总结,报送,等批复……周而复始,与活蹦乱跳的学生相比,倍感索然。
我知道只有周末是本我的。
虽然有座驾,我喜欢带着孩子步行回家。离开小镇,穿过山脚炊烟袅袅的村落、土坡、密林、山地,故乡的土墙青瓦便展开笑颜。我会悉心回答孩子好奇的百般问题,有花纹的石头在故乡叫马牙石,翘着胡须口含几倍于自身体重的虫豸结队而行的是蚂蚁,毛毛虫有时会学着蜘蛛从高枝上荡着秋千,举着红伞不惧怕风雨傲然挺立的是紅菇,坐着降落伞四处找家却无处着地的是蒲公英,茅草举着刀子正怒目相向托举着压下来的乌云……
穿过空空的村落,刘光大叔家的土墙又倒了一截,连华表兄家的菜园子荒草无边,乔英三奶奶家的木椽端口长满了木耳,村西口百年古梨树上寄生草已越俎代庖,年年如约的燕子终无意归来……
突然心生逃窜之意。
在故乡呆了两年之后,我毅然选择离开,再多的留恋与乡愁也容不下一颗惯于漂泊的浮萍之心。而今,我又重返旧貌新颜的省府,陌生感中寻觅着曾经的熟悉,世事沧桑,暗含生机,高楼拔地而起,盖掉了往日的狼狈。借文字为生,像一个穿越时空、古今或中外的异形人,接受命数
和机缘的重置和安放。
责任编辑 田冯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