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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昆明的儿女情长

2018-12-08春秋

滇池 2018年10期
关键词:板桥昆明蔬菜

春秋

金汁河的蟋蟀

1979年我曾去金汁河边的村子里上法语班,南屏街小楼上的老头,早年留学法国的匿名者,既不是大学教师,也没在中学教书。一个普通的昆明人,无业,身份神秘莫测,蜷缩在光线暗淡的老房子小楼里。可他年轻时在法国生活过若干年,能讲流利的法语。趁改革开放之风兴起,他手写些法语班招生的小广告,四处张贴在昆明街头,像革命者贴标语。

毫无疑问,那是昆明的第一家法语班,上课的教室,选在昆明东郊金汁河边的村小学里。我最讨厌的一句话是:“啊呀感觉就像昨天一样”,但那些无比遥远的旧事,真的感觉就像昨天才发生的,好几个场面历历在目,清晰而亲切,迅速逼近眼前。我很懊丧,知道自己再次失去了自以为傲的风度。

那年我刚去大学报到没几天,心情激动,求知欲超级旺盛,看到离家不远的南屏街上贴出法语班招生小广告,立即找去,在幽暗的小楼上报名交钱。于是,每天晚饭后,我就骑着自行车从大学出发,哐啷哐啷穿过昆明城里的凤翥街、武成路、长春路和交三桥,循着蟋蟀歌声,直奔金汁河边的乡村小学教室。

现在,遥远的蟋蟀鸣唱,已被时光吞没并彻底消化。2017年,我再次来到金汁河边,坐进了官渡区金马街道办事处的办公室。眼前的工整桌椅和白墙,非常熟悉,跟我的办公室毫无区别,记忆中乡下教室的褐色土墙和破损课桌椅,踪影全无。

金马镇的名称已变成街道办事处,街道纵横,高楼林立,商店拥挤。宽敞的办事处院子里停不了车,门外街道也车位全满,停车无望。坚硬闭锁的水泥地,封住了遥远的蟋蟀鸣唱,稻田包谷地和菜地一扫而光。

金马办事处的地名,源自这里有一座金马寺,这座寺对昆明地方文化的形成,影响最大,也最为深远,是昆明本土文化的一枝壮根。昆明城的金碧路,是历史久远的繁华商业街区,街名因两座牌坊而来,一座叫金马坊,一座叫碧鸡坊,金马坊之来历,就出自金马寺。

金马寺跟金马山有关,碧鸡坊,出自滇池西岸的碧鸡山,那里有昆明之西的一条古道,古代设了一个关隘叫碧鸡关,守住了昆明西面的路口。昆明西边道路的出入,必经过碧鸡关。金马山这边,是昆明之东,另有金马关隘。金马关的城隘,为元代驻守昆明的梁王建造。

元朝败亡后,明军傅友德跋山涉水,率兵入滇,从金马关进城。大兵压境,元官梁王惊逃,走投无路中,举家投滇池,自行了断。一个另搞一套的尚武轻文朝代,轰然结束,砸为碎片。

金马山这个方向,有昆明東边的另一条出入古道,这就是昆明史上著名的通京大道。古代的昆明商人,从金马寺方向的东面出城,踏上通京大道,就表明自己将离乡背井往外走。前程茫茫,少小离家老大还,难说了。

那天我在金马寺街道办事处朋友的带领下,四处行走,做现场观察与寻访。先看了金马古寺,再奔房地产楼盘。来到一片高楼的阴影下,我看到遮挡住路边的杂草和几棵尚未砍去的矮树,大片蓝色的临时工地围挡牢牢站立,表明围挡中的土地已经被征用,只待资金到位,盖房子出售,拿钱走人。

我的思绪,坠入了遥远的追忆。我所在位置的脚下,正好有一处古迹,十里铺的居委会主任,带我来到的这个地方,是埋藏了浓烈思乡之情的一座古代石桥:通京桥。但时间抽干了河水,古老的石桥下,狭窄的河床几近干涸,很浅的一点水迹,被杂草深深掩埋。

小河的水面严重退位了,周围环境沧海桑田般的巨大变化,使得这条古代的河流和河上的石桥,再也显不出小桥流水的面貌与风度。我低头搜寻,仔细观察好半天,才认出脚下的石头真是一座石桥,它太矮,深陷杂草中,稍拱的石板桥下面,小河萎缩得比水沟更小。

我大叫,张主任啊,要把这个地方围起来,这可是文物重地啊!

前几天,我在昆明官渡区的小板桥办事处办公室里,向几位本地老人请教过昆明史的乡土知识。一位老人说过一个词:五面石。我不懂,再求教,方知从前昆明铺路,用的一种石板叫五面石。那石头有五个凿平的石面,一块方石本来共六个面,最下面的石面没有凿平,是为了贴到土中卡紧,就称五面石。

现在,我的脚下,就埋有古代昆明通京桥的五面石,石头表面,已被时间磨得光滑。这种五面石,形制不再有,吸满风霜雨雪,录下了远行者的告别之声,蕴藏有时间的密码,已经是重要文物了。有人低头搜寻,找到石面上一个浅浅的古代马蹄残印,指给我看,我从模糊的石印中,恍然看到古人骑马而去的依稀背影。

古代昆明,从这里走出去,就是苍茫群山,凶险路途。这是未来之路,也是昆明人出门远行,谋生活命之途的起点。离乡之人,在这里洒下告别之泪,与亲人分手。

这也是回故乡之路,汉人远道而来,留在了山高路远的昆明,在这片鸟语花香的陌生之地生儿育女。他们的后代从昆明出走,向京城而去,不是离乡,是回乡,回祖宗之故地啊!

我在金马寺的寻访中,获得另一个昆明地方史的重要知识。昆明西面,滇池西岸的碧鸡关,通向云南西部的大理,再往西,可以出走缅甸泰国或印度。昆明东面,金马寺地区的通京大道,是昆明人与中国外省相连的地理出口,这里的连绵群山之后,埋着一条云南昆明联结华夏文明广大汉文化地区的重要线索。

但昆明距离京城,实在太远。

古代交通艰难,远在昆明,中国西南的最偏僻之地,就等于跟京城断绝联系,何来通京之说?那可是万里之遥的漫漫长途,骑马或徒步,跋涉去京城,何时能到达?通京的说法,有些夸张。因为遥远的京城,似与昆明无关了。

但是,换一个思路,通京换成回乡,也就有些容易理解。我认为,通京这个地名,一定是明代之后出现的,彼时,汉人成批迁入,在昆明生息繁衍。北方或江南的故乡,遥不可及。通京这两个字,也许表达的是怀乡之情,是对汉文化繁育故地的眷眷思念。

赴京赶考的昆明读书人,在城东金马山下的通京大道处汇聚,吟几句别离之诗。“一去隔绝国,思归但长嗟”,李白的《千里思》,不知能否解愁?孟浩然的“还将两行泪,遥寄海西头”,也许能催泪。昆明出城就是高山,可把孟浩然的诗,改为“遥寄山尽头”。挥手而别,结队出发,踏上山高路远的漫漫旅途,以后

的思乡之泪汇积似海,完全可能。

早年,金汁河边站满两排密密麻麻非常高大的树,长长的一条深绿色,从交三桥出去,老远就看见了,让我心潮起伏。越走越近时,两排金汁河埂的树,越来越高大和清晰,我也越来越急不可耐。

我之激动,重要原因是那个站满高大树林的地方,四处环顾,全是乡村的大片田野,稻田、包谷地、豆田、菜地和水沟。那树是城外田野的标志,快乐之源。去到那个地方,我可以循着秋天蟋蟀的鸣叫,捉到一只只我无比喜爱的虫子。那是好斗的英雄之虫啊,翅膀闪亮,腿脚粗壮,触须摇来晃去,奔跑极快,鸣叫声坚定而傲慢。那时的昆明男孩,秋天最重要的娱乐就是玩蟋蟀,少了这个可爱虫子的陪伴,日子就过不成,黯然失色。

可是,我们去城外的乡下田野里捉蟋蟀,极其危险。

在我的少年时代,官渡区的乡下,是捉蟋蟀的好地方,也是类似阿富汗和伊拉克的战争场地。我们冒险外出,吃尽了苦头。我们去到金汁河边的乡下田埂边,在包谷地和菜地里翻弄,稍一露头,就有乡村少年追赶,惨遭收拾。

很多次,乡村少年沿着坑坑洼洼的田埂,健步如飞,几面围堵,把我和弟弟成功抓获,我们身上的财物,一角多钱的巨款被缴走不说,还要挨揍。如果没抓住,乡村少年就隔着田埂,大声骂我们城里的学生“街壁虱”,听了很恶心。

为何遭恨?当年我不懂,现在明白了。金马寺的乡村少年,站在金汁河边仰头痛骂,是怒斥我们这些城市居民,吃喝他们的血汗,像一群罪恶的虱子。这不是他们的认识,是他们农民父母表达的愤怒,一个时代的乡下人对城市的控诉。

漫长的中国古代史中,农民处在社会最底层,耕种所得,出售的价格最低,朝不保夕,食不裹腹,对社会不公的怨气也最大。有关资料表明,北宋时期的中原农户,每天的收入,最低为 10个铜钱,同期购买 100升米,需要约三个月劳动换来的 1000个铜钱,这 100升米,仅够 5口之家吃一个月,另外两个月,就处于无米之炊的饥饿中。与此同时,同期一个月俸 10万铜钱的高官,能养 10位亲属,再雇佣几十名奴婢。

战争年代,物价飞涨,自耕农处于绝境,完全无法生存了。1007年,河南中原地区 1斗米(6.6升)值 20个铜钱,相当于一位客人在开封餐馆里吃一顿饭的钱,蒙古人入侵中原时,物价飞涨数百倍,3000个铜钱,才能买到 1斗米。

农户卖 1升米,换来的钱非常多,可交租之后所剩无几,只有地主家的数吨或数十吨大米,可以大量出售。

所以,鄉下农民,对社会不公历来有积怨。

可现代社会了,乡下人为何还对城市怀有愤怒?

这就要提到中国当代史上的城乡对立和城乡剪刀差了,这个差别,全国都有,在昆明官渡这个乡土气息很重的地名词语上,城乡的对立与不公,同样有着非常强烈的体现。

以前,我们去昙华寺,走在金汁河边的小路上,已经是踏上了城外的荒僻之路,如果再去到关上,或小板桥,差不多等于离家出走,永不归来。在那些荒无人迹之处,田野纵横,一望无际,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可以捉到的蟋蟀很多,收获无可估量,但迷路回不了家,或者被人拦路收拾,也有可能。

那时,我这个昆明男孩,出城去官渡区的农田里捉蟋蟀,正值人民公社时期,私人没有田地,集体耕种,以工分计算收入,这是国家体制的垄断式农村工业化生产,耕种所得,交给国家,交公粮还要交余粮。私人养一头猪,要按国家价格,卖给食品站一半,供城市调配食用。乡村农户的收成,所剩无几。那时经常见诸报刊的一个说法,叫消灭三大差别,其中之一要消灭的是城乡差别,可怎么消灭和何时能消灭?一筹莫展,总不见效。

据说,改革开放前的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一位名叫万里的高官,被中央派去安徽省做领导,万里去乡下调查时,发现中年男性农民坐在柴堆上不动,疑惑不解,后来才知道,农民没有裤子,下身赤裸,无法站起。

过去的三大差别,已成为历史词汇,城乡差别的鸿沟填平了,金汁河边的大树不见了。昆明官渡区的金马寺,现在已经全部城市化,这片地区的房地产业非常发达。从前,乡下人最大的梦想,是农转非,吃国家粮,现在,农转非容易,城里人想转为农村户口,根本不可能。

我站在金汁河边,辨不出记忆中的河岸风景,两边的住宅楼太密集,河道悄悄延伸,水在记忆深处流动,无声无息。

小板桥的父子深情

我心潮起伏地驾车,满脑袋涌出少年时代的温柔回忆,从官渡古镇的小路往东,穿过无数拥挤的街道,在更加拥挤的类似城中村的小路上盘旋打转,绕了若干个圈子,最后犹豫不决找到一个停满汽车的院门口,从车窗里仔细张望,观察这个地方是不是官渡区小板桥街道办事处。然后,我把车子开走,在几百米外找到一个车位,赶紧停车,返身走回来,反复辨认,果然发现我确实找到了小板桥。

2017年 9月的小板桥,完全不是我少年时代记忆中的样子了。

想起小板桥街子,我眼前就出现用麻线捆扎了双脚的鸡鸭,想起竹箩里挣扎叫唤的小猪和默默站立在路边的骡马牛羊,想起摆满路边的瓜菜和小吃摊上出售的美味凉米线,于是我被时间深处涌来的浓烈父子深情紧紧拥抱,全身骨头热哄哄有被融化的感觉。

小板桥曾是昆明市民一个巨大的世俗好梦,在缺吃少穿的时代,小板桥为庸常俗人提供了最大的生活想象,使他们能兴致勃勃地坚守苦日子。也为本地农民提供了惟一出卖劳动所得的机会,让他们能偷偷喘一口气,在人民公社一年进行一次集体经济收入的分配之外,能挣到一点点零钱补贴家用,购买必不可少的盐巴、棉布和针线。

我记得当年的小板桥大概十天赶一次街,我家住在昆明城中心区的三市街,父亲厌烦去工厂上班,经常无所事事地闲在家中,等待小板桥赶街日子的到来。大多数时候,父亲是一个人骑自行车,独自悄悄去小板桥赶街。他早晨穿戴整齐出门,下午风尘仆仆地回来,头发蓬乱,脸晒得发红,身上有灰,自行车哐啷哐啷响,后架上总是带来几捆东西。白菜萝卜土豆,几个鸡蛋或一只兔子。

老天爷,父亲竟然买来了兔子!白绒绒的兔子很可爱,长耳朵摇晃着,眼睛发

红,惊惶失措地挣扎。兔子的挣扎很有道理,父亲买兔子不是为了当宠物养,那个年代不可能有养宠物的闲情逸志,玩不起奢侈的风度,除了吃以外,人生无任何重要的事,兔子是买来吃的。但我不知道可爱的活兔子怎么吃,鸡能用刀杀死,兔子怎么办?当我看到父亲是把兔子用水闷死,心就紧缩,眼睛发木,腿有些软。只见父亲打来一盆水,把挣扎的白兔摁进水里,不一会世界就安静了,地上躺着一团肉。

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有钱,他总是为钱而唉声叹气,却总在赶小板桥街之后买回家好吃的东西。很多年后我恍然大悟,知道父亲赶小板桥街有几层原因,一是去玩,小板桥是全体昆明城居民最向往的好玩之处。二是街子上的东西便宜。三是他确实搞到了一点钱。家里的祖宅院子被父亲背着姑妈和叔叔独自卖掉,换来几百元钱。几百元的秘密巨款啊,换到现在恐怕相当于几百万元了。于是父亲换了新眼镜,头发梳得整齐,缝了两套崭新的中山装,走路脑袋微仰,理直气壮,为小板桥赶街日子来得太慢而生气,为赶街归来买到了价廉物美的好吃东西而喜悦。他就这样把那几百元巨款一点一点地带去小板桥,送到农民兄弟的手中,换来我们一家很长一段时间的快乐和幸福。

父亲独自骑车去小板桥赶街,其实很寂寞,没有人分享他的快乐,于是,我就荣幸地被父亲选中。有一天父亲四处看看,发现屋里无人,忽然把我拉到床边,压低声音说,想不想跟我去?我望着他发愣,不知如何是好。不等我回答,父亲就说,不要出气,让你弟弟妹妹知道了,他们也要去的,但我只能带你去。

我不知道要去哪里,知道了也不懂,小板桥是什么意思?一个桥有什么好玩的?何况路那么远,骑车要很长时间。太阳刺得眼睛花,风把灰土吹到脸上,屁股在自行车尾的架子上颠得生疼,但真的去到了小板桥,我才发现来到了人间天堂,人太多,东西太多,关键是现场有好东西吃。

父亲双眼闪亮,满脸笑容。他拖着我在人群中穿梭,东问西看地逛了两个小时,什么也没买,再拖着我直奔几排大树下的凉米线小吃摊。他变得很大方,问我要吃几碗?我只敢说吃一碗,他却给我买了两碗。一碗凉米线一碗豌豆粉,那个酸辣美味啊,数量那么多啊,吃得惊心动魄,眼泪往心里流。

后来父亲再说,走,明天去。我就惊得几乎窒息,脸发烧,胸口怦怦跳,大半夜难眠,心潮起伏。那时我读小学,父亲用自行车带我出城,沿郊外的乡村土路,上坡下坡,骑十多公里。沿途风吹日晒,我感到无比的自由畅快。身旁偶有卡车驶过,车轮掀起滚滚浓尘,我大口吃进扑面而来的灰尘,嘴里微甜,很舒服。

我在成年后思索小板桥的意义,知道这种乡村集市的价值不全在做买卖,它是一种古老的生活方式,农产品交易与社交娱乐相混杂。但在我的少年时代,昆明小板桥集市还多了一层意义,那就是为所有赶街的人提供了勇敢生活下去的信心,街子上铺天盖地的生活物资,能让所有赶街的人暂时忘记置身其中的人生困苦,忘记深深笼罩住自己的贫穷梦魇。

2017年我去小板桥调查寻访,坐进办事处院子的办公室,面对一圈小板桥的老人,老公社书记、老主任、老生产队长等。听他们追忆往事,介绍小板桥历史。他们告诉我,小板桥当时是昆明城郊最大的乡村集市,在中国西南地区的农村集市贸易中大名鼎鼎。有一位老人说,昆明小板桥当年的交易数额,每年都要上报中央。我大惊,半信半疑。但小板桥集市规模之大,当年肯定是少见的。

老书记介绍小板桥历史时,我产生了困惑。当年,很长一段时间里,国家严令禁止任何私人买卖行为,农民绝不准私自出售农产品,人人贫穷,动弹不得,社会发展到了卖一个鸡蛋就要判刑的地步。既然如此,当年昆明官渡区的小板桥街子,为什么会热火朝天地按时举办?

我现场提出了疑问,老书记回答说,不准做买卖是后来的事,这段时间并不长。但是,禁止做生意之后,确实管得很紧,公社机关专门安排了两个人,在小板桥的桥头看守,严查做生意的农民。那两个人一个是背锅,一个是跛子。他们手脚不灵便,才安排了干这份轻活。这两个人对这份轻活的态度很端正,守在小板桥桥头的树阴下,神色凝重,目光坚定,看见有人挑蔬菜和鸡蛋之类东西过来,就上前盘问,回答不清出行目的,就认定是投机倒把,立即用绳子捆起。捆绑的时候,这两个身带残疾的人动作麻利,三下五除二,就能把一个健康的人搞定。

投机倒把是一个历史词汇,现在这个词也已经死亡,它所制造的惊恐,深埋地下。现在的小板桥,辖区面积南北长约5.5公里,东西宽约 10公里,东面与呈贡新城交界,北面连接昆明经济技术开发区。辖区有晓东、鸣泉、云溪、小板桥、羊甫、中闸、金刚、四甲、林岸、馨宸、海祥、海云共 11個社区居委会,55个居民小组。1982年,小板桥辖区的社队,开始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

2017年我所见识的昆明官渡区小板桥,仍有定期赶集的交易日子,却同时开发出了很多现代工业品交易市场,公路两边密密麻麻地布满各种厂房似的大厅和商品交易大院,院子里车来人往,非常拥挤。

历史上,小板桥沟渠纵横,宝象河和白沙河穿境而过,拥有完善的水利设施,肥沃的土地和优良的气候,温湿度适宜,农业兴旺发达,水稻和蔬菜的种植,远近闻名。另外,从古代起,小板桥就是昆明有名的乡村集市,有案可查的资料表明,小板桥的“乡街子”已有 300年历史。

小板桥的集市贸易历史,可追溯到清代初期,当时,昆明城作为省会城市,汇聚了全省的财富和人才,经济最为发达。小板桥距离昆明老城较近,交通畅达,周边乡村的农产品交易很活跃。这里的公路,能通向昆明东南的县城和众多村镇,外地客商经常路过。于是,小板桥镇的乡绅李文秀、李文林等人,意识到这片地区走到了重要的历史关头,巨大的商机即将涌现。

他们马上行动,联络了本地乡绅 13人,细致分析,认真商议,写出一份文本,上书昆明知县,提出要在小板桥通商利民,设立物资交易街场的建议,由于言之成理,他们的上书获得了知县的准许。

如今,小板桥镇万寿楼里,保存了这段史实的证据。

万寿楼里,存有四块碑,碑上记述小板桥于清代开创并设立街场交易的古代史实。这四块碑,一块是古碑,原无名,后称“小板桥街场碑”。这块碑非常难得,很重要,是小板桥集市贸易史的实在证物。此碑原立于小板桥向旭庵内,碑高1.2米,宽 0.4米,碑文为楷书,共 348字,清康熙五十三年,即 1714年立。

其余三块碑,是保护此古碑的现代碑。其中一块的碑文中写道:“碑记记述了乡民李文秀等为了方便农民贸易和生产,申请在小板桥设立街场,逢己、亥日赶街得到昆明县正堂的批准,并予减免税赋。为防日后变故纠纷,故于四月将批文勒石立信”。

这几块记事碑,是昆明地方史中,有关古代经济活动的重要记录。因为中国古代史上较长时期采用的是重农抑商政策,所以,這四块记录地方经济活动的记事碑,在中国方志的研究中,意义非常重大。

相关文献记载,小板桥街场设立之初,交易场地主要设在宝象河东岸的向旭庵旁,占地约 1.5亩,场地很窄小。交易街场设立后,巨大的商业交易能量得到释放,很快就生意兴隆,赶街的人越来越多,农副产品交易量迅速增大,街场拥挤不堪。

于是,街场的交易地盘,逐渐从宝象河东岸外移,扩展到西岸。清朝后期,为了吸引客商,乡镇的相关组织者用公款投资,在宝象河西岸开辟了新的交易街场,建盖出一批公房,用做商业铺面,出租给本地和外地的商户使用。

场地扩大和店铺增加,促进了商品交易量的更加大幅度的上升,于是,外地客商与本地村民,也纷纷出资,在宝象河边建盖店铺,小板桥街场继续延伸,形成了大街和中街。

查阅有关资料,可知小板桥街场设立初期,主要经营的商品是蔬菜、粮油、布匹、蚕丝、纱帕、首饰、农具、牲畜、木材、竹子、栗炭等。后来,商品种类增加,购买者增加,越来越多农户以及居住地较远的职业商户纷纷加入,赶街购买商品的消费人口也越来越多。街场交易轰轰烈烈,经济与社会的影响力很快波及昆明之外的县区和外省。

小板桥街场还有一个特点,从古代起,这里的牲畜交易量就非常大。每一次赶街天,都有数千头牛马在这里完成交易。牛马的买卖人,来自昆明周边的嵩明县、富民县、禄劝县、寻甸县,也有的人来自贵州省和四川省。因为牛的交易量最大,宝象河西岸,又被喊做“卖牛场”。从前的牛马交易,有一种古风,喊价和定价,密不示人,买方和卖方把手伸进一个布袋,在袋里出比划手势,讨价还价。

小板桥街场的生猪交易,也历来热火。有的生猪贩子,来自几百公里外的云南宣威县和陆良县等地。有的贩子一次赶来数百头猪现场交易,场面浩大,气势不俗。同时,小板桥还有“卖鱼坡”“卖鸡巷”“瓜子巷”和“烟锅巷”等。1909年滇越铁路通车后,小板桥街场出现了洋纱的交易,外国的现代工业材料,也在小板桥的农产品交易市场上出售了。

由此看出,小板桥街场上,埋藏着巨大的商业需求、商业智慧、商业野心和商业动力,经济边界非常宽阔,并无容易满足的小农意识限制。甚至可以说,小板桥是昆明地区最早的现代商业贸易萌生之地。

正因为有了小板桥集市交易史和丰厚的传统商业智慧的孕育,这片地区,涌现了一批又一批善于经营和敢于经营的后人。在改革开放之后的中国市场经济时代,一大批传承故乡商业基因的小板桥年轻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大施拳脚,脱颖而出。

这些人是来自农村的商业奇才,其中一部分很快成长为现代商品市场的成功创建者,成为昆明的现代经济工作中最活跃的一批职业商人。这批人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从南到北,从地方到全省,从云南到省外,从中国到外国,敢想敢干,极具商业眼光和贸易经营胆略,在竞争中顽强坚持,大获成功。

小板桥集市在云南省最为著名,曾被列入“中国农村十大市场”之一。随着改革开放后的经济发展,小板桥很快从传统的“乡街子”思维中走出来,大力发展现代物流业与商贸业,一批名声远扬的大型专业化市场,在小板桥诞生,如昆明著名的东聚汽配城、华洋家居广场、雨龙家具城、得胜家具城等。

小板桥的家具市场一条街,在云南省的知名相当高,小板桥已被打造成云南省规模最大的家具市场聚散地。

同时,小板桥还有骏骐干菜市场、新广丰食品批发市场、宏盛达建材市场等大型市场。配合着各类批发市场的创建,小板桥的商贸物流业也迅速发展,从小板桥北部的晓东村始,沿昌宏路向南,已经形成了环环相扣的商业区,有五星级酒店、高级写字楼、酒店式公寓、大型购物中心、特色步行街、绿色生态社区等大型城市综合体。

现在,位于昆明东南方 7公里外的小板桥,农村全部变成了城市,看不到任何鸡鸣犬吠的田园风光。因为有本地的强大经济支撑,小板桥创办了较好的乡村养老院,为很多农村老人提供了生活照顾。年轻人有闯劲、有奔头、有成就。老年人有依靠、有感慨、有回忆。尽管田园风光丧失,让老年人的回忆中偶尔浮现出失落和感伤,但这份感伤,却是从浓重的幸福与甜蜜中散发出来。

那天,我走出小板桥街道办事处的院子,跟着当地的朋友,去到本地的万寿宫和几户人家的老宅院里寻访,边走边看,思绪涌动。小板桥旧貌不复再来,但父亲骑着自行车,带着我沿颠簸的乡村土路兴冲冲赶往小板桥的画面,却一次次在我的眼前浮现。

官渡女人的小吃生活

1973年,官渡镇螺峰村的张留焕初中毕业,这个 14岁的小个子农村女生聪明机灵,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她的父亲是云南大学毕业的工程师,先在昆明马街的电线厂工作,后来调到小坝内燃机厂,母亲跟着父亲农转非,家人在村里身份不同,最被人羡慕,张留焕也就心高气傲。她不甘心回乡做农民,但那个年代并没有为她准备更好的出路,她只得认命,走着瞧。

她家所在之地,就是现在的官渡古镇,这个镇由几个村组成,其中最重要的村有三个:螺峰村、尚义村和秀英村。螺峰村旁的宝象河,是昆明的六大古老河流之一。宝象河发源于昆明官渡区东南部的老爷山,听这山名,就很有历史感和尊严感,河水从山中流出后,经小寨村流至三岔河,再流入老宝象河水库,出水库后,流经大板桥、干海子、大石坝、小石坝、小板桥、官渡镇龙马,再流出宝丰村,汇入滇池。

宝象河见证了昆明城郊的农业史,工业成长史,乡村农户的情感史,也见证了张留焕家的动荡波折,以及螺峰村外小广场上金刚塔从高高矗立到倾颓陷落,再重新挺身站立的曲折历史。

张留焕回乡当农民,很能干,干活非常麻利,插秧跑得最快,挑担子挑得重,不是力气大,是不服气,心事也最多。中国的城郊农村,也是城市商业文明的发源地和重要推动力。很多资本来自城郊农村,众多工匠、店主、商人、小贩和商业物资出自城郊农村,城市饮食文化中一部分最具特色的小吃品种,也由城郊农村的乡土小吃演化而来。

官渡小吃,是昆明小吃的重要源头,这是一个古老、丰富而绵长的饮食文化链条,无数人世世代代为此做贡献,传承历史,发明创造,推陈出新。

说到小吃,需要稍加解释。这种食法,是正餐之外的活动,食品零碎单一,分量较少。可以吃飽,也可以吃了玩,点心烧烤凉粉糖水种种,酸甜麻辣咸。对个人而言,小吃可吃可不吃,对世界而言,小吃必不可少,有了小吃,生活才变得更有味。

英国人的下午茶,食的就是小吃。王室女人的发明,先在贵族圈里流行,再传至民间,标准的吃了玩,能抵挡一点点饥饿,重要的意义却在社交。边吃边谈,闻着花香听着鸟叫,唱茶吃点心,小心捧起,轻轻咬下,不慌不忙的富人风度。

穷人也有小吃,中午来半碗冷饭,咸菜几根,或者烧土豆一个。可以充饥,但有时就是解馋,讲究的人,来一碗豆花米线,就很高级了。吃是生命的关键动作,口腔之欲,最原始也最核心。

根据我的粗浅调查,纯粹的昆明本土小吃,有豆花米线、凉米线、凉卷粉、凉豌豆粉、烧饵快、木瓜水等,其他都是外地传入。一个地方的文化,包括饮食,是人口与文化长久融合的结果,比如昆明的脆哨肠旺米线,就是贵州肠旺面跟云南米线杂交而成,发明人来自贵州。

张留焕家,也为官渡小吃的发展做出过贡献。她奶奶和父母卖凉卷粉、米线和豌豆粉很出名,她后来居上,把小吃店开得最大。

大约十年前,我来官渡镇上玩,那时古镇尚未命名,我的几个老友都是世居昆明人,诗人小说家画家和社会学家,快过年了,在昆明城里越来越陌生的故乡街道上找不到感觉,我们心慌意乱。诗人提议来官渡镇玩,就开车出发。果然大有收获,我们花很少的钱,就在官渡镇的街边大吃。烧饵快油条稀豆粉酱油辣子拌煮芽豆,外加米线卤面和木瓜凉水。味觉的大棒把我们打倒,滚进了少年时代的昆明街头。

现在想来,那一定是张留焕开的小吃店,她早就赚过我的钱,让我心服口服,无比舒畅。张留焕告诉我,官渡镇上最早的小吃店是她开的,在古镇牌坊旁边。我有些记忆唤醒,记得那天就是在牌坊附近吃,肯定吃了她卖的东西。

张留焕一个中学毕业后回乡务农的姑娘,怎么会变成小吃店老板了?而且,她的小吃店开得很有规模,名声远扬。

她的经历,是一份官渡小吃的现代发展缩影。

开官渡镇的小吃店前,张留焕先在自家院子里开农家乐,宝象河边的院子,四层楼摆满小方桌和小凳,院子里施展得开,井水使用方便。开农家乐之前的更早日子里,张留焕在昆明城里的文化巷开馆子卖小吃,开了十年,取名三家巷小吃店,她卖的是小吃套餐,几块钱一套,生意红火得挤不下人。

我寻访到官渡古镇上的张留焕小吃店,她已经大名鼎鼎。

她对我说,小时候干农活挑谷子,把我压矮了,所以长不高。

她如此幽默,引我开心。

一个月前,我来官渡古镇走访,曾在“留焕美食”小吃店门口的大红招牌下停留,跟她说过几句话。那天,她坐在柜台后,笑容满面,说话直爽幽默,给我留下了非常强烈的印象。当时,我并不知道她就是早年赚过我钱的女人,事隔一个月,我正式来拜访,听她讲自己的故事,才幡然猛醒,明白我们早就在不相识时打过交道。

她现在经营的小吃店,很宽敞,楼上下两层,品种繁杂,顾客很多,我们在小吃店楼上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展开话题。时光缓缓退远,记忆之灯点亮,投向张留焕的少女时代。那时她是螺峰村的小女孩,家在村里的土主庙旁边,可那几年土主神功大减,帮不了忙,只能好自为之,各顾各。

张留焕家有兄弟姐妹六个,她是老三,上学时她要领着老五老六去,顺带照顾弟妹。几个孩子都头发蓬乱,衣服缀满补丁,脑袋被饥饿严重干扰。老师讲课的声音张留焕听不见,只听见窗外的蛙鸣和风声。她一双小眼睛四处扫射,想溜出教室找东西吃。要能找到一根萝卜或捡到一条小鱼就太好了。萝卜咔嚓生吃,小鱼找炭灰烧了吃,想到这里她再也坐不住,拉着弟妹走出了教室。

不是张留焕的人生跟吃有关,是那个时代吃是人生最大的事,也是最难的事,比死还难,比登天还难。我也对肚子饿深有体会,城里的孩子,眼睛骨碌碌转,也在找吃的。但张留焕家所在的官渡区农村,已经很不错了,紧靠着省会的昆明城,当年再落后也是云南最大的城市。

张留焕家的螺峰村在昆明的城乡结合部,水草丰美,鱼米之乡,耕地种田外加养猪养鸭,卖菜卖豆腐卖咸菜,生产队收入多,工分值高,各家各户总能分到些钱,大米够吃。相比昆明西山区远郊农村那些真正吃不饱的村子,相比云南更遥远的深山老林里的山区村寨,官渡区螺峰村人的日子,好到天上了。

但油水还是太少,杀猪才有肉吃,好长时间才听到一次令人兴奋的猪叫,半年多才等到一次杀猪的大好日子,咔嚓咔嚓挣扎着长身体的张留焕和她的兄弟姐妹,总感到肚子饿。

张留焕肯定不是因为肚子饿才走上开餐馆卖小吃的道路,不然自己把东西吃光怎么赚钱?我曾听一个开小饭馆的朋友说,做了饭馆老板,发现不敢在自己的饭馆里吃东西了,因为那些肉菜在他眼里都是钞票。想到吃一盘肉就会吃下两张十元钞票,心里就乱麻麻,无比紧张,这话让我听了大笑并有所领悟。

她开小吃店是因为会开,做的东西好吃,卖得便宜,食客盈门。她的父母做小吃就做得好,父母的手艺师承奶奶,奶奶是卖凉米线和凉卷粉的高手。

官渡区农村的乡下人,经常在昆明的街边摆小摊,或推板车进城卖凉卷粉和凉米线。作料好味道爽,酸辣甜香麻齐全,街边站着吃了就走。当然,米线面条和卷粉,也可以做正餐,只是吃法不同,要坐进店里,肉汤肉帽,热乎乎一碗,慢慢吃饱。

张留焕的爷爷病逝太早,丢下 30岁的妻子和一堆儿女,年轻的奶奶在家做好卷粉和豌豆粉,制作出好吃的绝妙作料,背着出生不久的女儿,推着板车上的瓶瓶罐罐和一堆碗筷,去街上卖小吃。那街不是城里的街道,是乡村集市。昆明人把乡下的农副产品交易集市叫做街,赶街,指乡村集市交易,街天,指交易的日子。

街这个本土说法,很形象,从前乡村的农副产品交易,是在一条乡村道路上举行。人们从各村赶来,背着挑着,鸡鸭鹅肉蛋菜,猪羊牛马粮食,箩筐木桶草绳皮条,不一而足,分品种在路两边摆开。卖了我的买你的,相互交易,各取所需。也有城里人去赶街,东看西瞧,连买带玩,不亦乐乎。

十天赶一次街,五天赶一次街。做买卖兼社交娱乐,张村的大哥和李村的小妹见面说说话。在更远的山区农村,赶街结束还兴弹琴跳舞对个山歌。太阳当顶肚子饿了,去小吃摊吃一碗凉米线,或者吃一个栗炭烤的烧饵快,慢慢回家。

张留焕奶奶的小吃摊,在赶街天的集市上生意最好,小桌子四周,站着蹲着,全是吃她凉卷粉凉米线的食客。那些人赶街背东西来卖,挣到钱就去她的小摊吃一碗。肚子没吃饱,嘴巴已好过,心里踏实了。

米线卷粉和豌豆粉,制作时已经烹熟,可以凉拌生食,在城里的街边或乡村集市的路边售卖,很方便。此种食法外省少见,大概也是昆明人的发明。面条可以煮熟凉拌,却要在煮得半生后捞起拌油,抖散冷却,费工且成本高,何况面条的制作更难,更费工,凉拌小吃也就少有面条。其实,昆明的面条吃法传自四川,去成都看到满街面条店,再看成都人早餐基本吃面条,重庆人隆重热爱小面,就找到了昆明人吃面条习俗的出处。

张留焕的奶奶,在昆明的小板桥集市卖凉米线和卷粉,已经成为家族经典记忆,年轻的奶奶在桥头的一棵大树下卖小吃,是集市上最令人心动的风景,桥头和大树下的小板车,是奶奶的小吃摊标志。

奶奶自己蒸的卷粉,切成宽长条,拌上酱油辣椒姜蒜葱花味精花椒油,外加独创的酱水。那作料家家会做,却只有她做的最好吃,原因是配料不同,比例有异,于是成为神秘配方。

奶奶起早贪黑磨米浆做卷粉,推车出去卖,回家再照顾一堆孩子和公婆。一天,她背着女儿卖凉卷粉,突降暴雨,赶紧脱衣服,包起 1岁多的女儿,自己淋雨,染上不治的流行病,7天高烧后撒手归西,追寻天上的老公去了。小板桥桥头大树下那个人满为患的小吃摊不见了,众人嘘唏哀伤。张留焕后来做小吃赚了钱,编辑出版一本宣传册,把奶奶辛苦操劳病逝的传说,画进了书中。

几年前,《舌尖上的中国》电视片,在中国广受欢迎,片中讲述了舌尖之美味,也诉说了身体之辛苦和情感之丰富。一部饮食文化史,也是一部深邃的社会史,苦辣辛酸尽在其中,五味俱全。

这杂陈的五味,张留焕家的人,体会很深。

文革武斗,派系斗争,张留焕的父亲被整,要下放去 600公里外的云南西部保山市,妈妈气坏了,不准老公走。那时家里有 4个孩子,妈妈拍桌子打板凳,跑去单位上吵架,拖着老公回家,关起门来抹眼泪。600公里远的云南保山市,在那个年代,听上去跟美国一样远,去了就完蛋,留在村里反正饿不死。

吃国家粮的老公,没有工资了,张留焕的母亲撸起袖子干活,在家推沉重的石磨,制作卷粉和豌豆粉,再制作好吃的作料,推板车进城,卖小吃。

夫妻二人穿街过巷,在昆明城的得胜桥头停下。奶奶在小板桥桥头卖,生意很好,张留焕的父母,也在城里的桥头卖凉卷粉。但她的大学生父亲脸皮薄,板车推到得胜桥,人就闪开,蹲在路边假装闲玩。有一天,城里武斗,打起枪,得胜桥头一片凄厉惊呼,刹那间空空荡荡,张留焕的父亲从路边跃起,一手拉板车,一手拖着老婆奔跑。

时间指针移动,停在了张留焕的身上。

这个初中毕业的少女,在田里干了几年活,迎来了改革开放的大好时代,土地承包,自由买卖,她把自家的活干完,剩下的空闲里,就约着村里的姐妹进城卖菜。

进城卖菜,也是昆明城乡结合部村子的传统。张留焕带着妹妹,收购臭豆腐,挑进城卖。后来改了卖菜,卖菜地点在昆明三家巷口。那条小巷稍宽,弯弯拐拐,曲径通幽,卖完菜,在街边小馆子里吃米线,匆匆回家。

不觉到了 22岁,家传的小吃才华,让张留焕猛然惊醒。三家巷街边的小馆子生意好,自己何不租房开店,也来卖小吃?

说干就干,她跟妹妹商量,再跟弟媳合计,马上就行动。父亲闻之高兴,把祖传秘方教给她。我问张留焕是什么秘方?她笑而不答。只说小吃店真小,4张桌子,生意非常好,店里坐不下,就在店外摆桌子,那时没有城管,店外占道经营,轻松快乐。

昆明三家巷现在叫文化巷了,那是昆明的传统大学区,四所大学汇聚,云南大学、昆明师范学院、云南民族学院和昆明工学院,后来又增加云南广播电视大学。小巷里人流拥挤,八十年代的穷教师饿学生,最喜欢吃张留焕小店里的卷粉、米线和面条。

她说,我的作料好,肉汤更好,鸡和鹅熬的汤,又鲜又香。早上 4点就生火熬汤了,不得睡好。

食客大增,张留焕干脆卖套餐,几块钱一套,能吃好几样东西,卖得多吃得高兴,皆大欢喜。

张留焕后来把小吃店留给弟弟,自己去开米店。日历翻到 2000年,风闻政府运来科学的稀奇机器,把沉陷的金刚塔顶了起来,村里的旧庙老寺,都在修复了。有城里人跑来村里,东逛西瞧,在老院子和旧房子里找感觉,大呼好玩。说时迟那时快,张留焕赶紧回村,开起了农家乐。

开农家乐,也是受别人的启发。

张留焕去昆明的金殿公园玩,看到有人开农家乐,心里咯噔一动。这生意她也会做,只愁找不到地方。现在,官渡镇有响动,金元宝骨碌碌在想象中滚,张留焕赶紧回家,在自家的小院里如法炮制。

她在城里的三家巷开很多年小吃店,是餐饮专家,出手就成功,旗开得胜。宝象河边自家小院的农家乐开张,卖套餐,4块钱一个人,4个人一桌,16元 8个菜。豌豆粉、凉卷粉、炒苦菜、炒饵快、萝卜汤等。一桌农家菜,便宜又爽口。食客來早了,烧个饵快送他吃,外加送一杯豆浆。很快人满为患,四层楼全部坐满,最多的时候,一天的食客近 500人。

那是官渡古镇的第一家农家乐。

后来,农家乐纷纷涌现,张留焕灵机一动,转开小吃店了。

可以肯定,就是我吃过的那家小吃店,官渡镇牌坊旁的店,门口支个小桌子,坐在街边吃。阳光亲切,微风温柔,追忆往事,心有所动。

现在,张留焕 57岁。

官渡古镇上的“留焕美食”小吃店,有近百个品种,所有昆明本土小吃,三四十种,古典的现代的,凉热煎炸,甜咸酸辣,面条米线饵丝,汤圆米凉虾和木瓜水,另有饼子七八种,以及买回家自己加工的经典官渡饵块,一网打尽,外加张留焕新创的作品。

她告诉我,去台湾一趟,专心调查了台湾小吃夜市,回来创作出好几种食品,其中之一,是卤肉饭。去广西北海玩回来不久,店里又亮出套炸小鱼这个品种。她是经营高手,也是学习高手。人类的饮食文化,在相互的学习和发明改造中传承,枝枝蔓蔓地生长,慢慢结成一张美味大网,把人罩住,乐在其中。

东三环的蔬菜

小马的父亲很多年前被下放,离开了故乡昆明的珠玑街。“下放”这个词,现在的年轻人听不懂,姑且把“放”字解释一下,才能理解它所引发的人生事变何其严重。“放”是流放的“放”,放逐的“放”。好端端一个人,或者安安稳稳的一家人,忽然收到一个通知,通常是口头通知,死无对证的决定,就匆忙收拾家当,在限期内从城市滚蛋,拖家带口地远赴偏僻异乡。

于是,单位改变了,户口转走了,一户昆明居民,就这样一路长途颠簸,住进了中缅边境澜沧县的农场,或者迁到云南临沧地区某个离佤族世居地很近的山沟。风声是孤独的,鸟鸣是刺耳的,空气的味道极其陌生,蓝天空洞而苍白,举目无亲泪汪汪,当地人的话听不清,邻居的目光隔膜而遥远。

下放十来年后,世道改变,人老了很多,孩子长大了。又坐几天的长途班车,灰头土脸地仓皇摸进昆明城,东奔西跑地送材料,终于得到平反改正,重新回到故乡的街道。可生活已全部乱套,打碎的碗粘不起来了。昆明的住房很小很旧,回到原单位,工作生疏了,笨手笨腳,被人嘲笑。孩子学习较差,也被同学看不起。

可回昆明是必须的,平反更是必须,因为自己并没有犯错,是做决定的人错了。如果不返回昆明,继续生活在遥远的云南深山,会永远心惊肉跳,不得安宁。那山高水长的陌生之地,寂寞的疾风猛吹,故乡夜夜呼唤,无法入眠。将来老了,也死不瞑目。

这是我走进昆明东三环蔬菜批发市场,坐进年轻的马总办公室,从他平静而简单的言语中,听出的疼痛而动荡的父辈人生。

这里是昆明市最大的蔬菜批发市场,规范的企业名称是:云南农产品电子信息交易中心,它是昆明官渡区的众多城郊市场之一,承担着昆明市 80%的蔬菜供应,以及部分水果和粮油干菜的批发交易。

小马是云南农产品电子信息交易中心的总经理,这个 1972年出生的中年人,神色平静,语气缓慢,不慌不忙地向我介绍自己的工作。他告诉我,这个市场,每天有约 3000吨蔬菜的批发交易量,其中800吨到 1000吨蔬菜,被商户销售到昆明之外的云南县市区,也销售到云南周边的省市,比如四川省的宜宾市、自贡市,贵州省的兴义市、六盘水市和遵义市,以及湖南省的一些县市区。剩下的 2000多吨蔬菜,经大批个体商贩进场采购,运到昆明城里的各街区农贸市场零售,另有昆明的餐馆、部队、学校、机关等机构大量购买,全部供应昆明本地。

最重要的真理是大实话,比如人都是要死的,饿了要吃饭。那些高深的哲学术语,是哲学家的玄幻术,卖钱养家的思想杂技,比如“诗意地栖居”,本可以直说,偏要绕个弯子。同样道理,最重要的生活事物,是极其普通的生活俗事和俗物,比如空气,你连看也看不到,摸也摸不着,它无处不在,却一分钱也不值。你只有在呼吸不到空气的时候,才蓦然惊觉,原来空气是世间最伟大的东西,是世界的真相和生命的本质。还比如蔬菜,你只有在买不到菜吃的时候,才发现真正“诗意的栖居”,是三餐都有小菜吃。

所以,菜是人生最日常、最庸俗、最本质又最美丽的事物,没有菜的日子是无法想象的,生活将立即陷入混乱。

中国人的日常生活用语中,有几句话很经典,都是路上相见时的问答,一个是:吃了吗?吃了。一个是:干什么?买菜。小马告诉我,大约在 2009年,昆明地区持续干旱,田地开裂,种下去的蔬菜都死了,市场缺乏足够的蔬菜供应,昆明地区出现了严重菜荒,市民怨声载道,议论蜂起,悲观失望。

昆明市政府紧急召开会议,研究市民一日三餐的吃菜问题,市商务局召开了蔬菜经销商的重要会议,探讨了蔬菜的进货渠道,传达了党委政府支持蔬菜商户的最新政策,要求各大型蔬菜批发市场的管理公司迅速组织商户,寻找线索,去外省调集蔬菜,供应昆明。会后,很多昆明的蔬菜经营户出动,高速公路上出现大量从外省驶来的长途货运卡车,车上装载的全是蔬菜,山东和海南等地的蔬菜持续不断地进入昆明,受到各种优待,渐渐把市场填满。

有关蔬菜的话题,把我的思路拉远,让我再次想起远逝的少年时代。从前的昆明威远街菜市,浮现眼前。洋葱堆在路边,萝卜滚到墙角,腐烂的菜叶散发出恶臭。少年时代,我家住在昆明长春路,离威远街一街之遥,距离很近。威远街有从前昆明城里最大的菜市场之一,其余的昆明大型菜市场,还有宝善街菜市,小西门菜市等。

我们是男孩,本来跟买菜无关,但那是缺吃少穿的年代,菜市场里弥漫的轰轰烈烈的生活热气,把我深深吸引。满眼都是食物,让我心动,想入非非。于是我约上几个同学,在放学后绕路溜进拥挤的威远街菜市,东看西瞧,打打闹闹,以分散卖菜女人的注意力,趁其不备,偷两个包谷藏到书包里,赶紧逃走。回家把包谷掏出来,在风炉上烧了吃,世界很美好,幸福得要晕死。

我绝没有想到若干年后,我会跟一位经营蔬菜批发市场的大商人坐在一起,面对面讨论一座城市的蔬菜供应问题,并向他请教相关知识。而且,这家蔬菜批发市场非常巨大,面积 140亩,年销售额约40个亿,相比我少年时代见识过的威远街菜市,位于昆明东三环的这家农产品批发市场的体量,大于威远街菜市数百倍,早年的威远街菜市,只是昆明国营蔬菜公司的一个大型零售店。

早年的生活多么简单,经济盘子极其微小,市民收入很低,白菜 5分钱一公斤,威远街的一个大型国营菜市场,每天的经营额恐怕不足千元,令人感慨。

我在以往的昆明文化调查中,曾获知昆明国营蔬菜公司的马车队,每天凌晨4点驾马车出发,去城外的官渡区村子运输蔬菜。马车晃荡颠簸,马铃铛清脆地摇响,驶到官渡区某村,骄傲的马车夫跳下车,拴好马,提着大口缸,从衣袋里掏出几两粮票,交给出售蔬菜的生产队某人,就能从村民朋友那里领到一小碗大米,然后他喜滋滋地带着米离开,找到村里某个有灶的小屋,把米煮熟,再煮一锅菜汤,向村民朋友要些乡下咸菜,吃饱了出来,赶着装满蔬菜的马车进城。

那时的昆明交通警察,主要监管的是马车和自行车。马车在城里的十字路口通行时,神气活现的马车夫必须下马,老老实实地牵马过街。

可这个马总经理,我眼中的 70后小马,怎么会做起蔬菜的批发生意?而且把市场做到如此超级的大型规模?

小马告诉我,最初是父亲做蔬菜生意。

我很奇怪,小马的父亲是昆明的城市居民,并不是乡下人,跟种菜无关,也应该跟卖菜无关。在我的有限知识中,卖菜人多半来自乡下,城里人怎么会去做蔬菜生意呢?这货怎么进呢?什么机缘导致了小马父亲人生的转变?

还是下放。

小马的父亲从下放所在地的临沧市回来,工作和生活都出现大麻烦,三个儿子正在长大,极其有限的收入,难以维持家庭开支。于是他灵机一动,尝试着去昆明的大鼓楼采购大米,做起了米的零售生意,赚很少的钱,补贴家用。

这一招真灵,七十年代末,中国的市场经济刚刚起步,会做生意和敢做生意的人很少,那是经济学概念中的商品短缺时期,只要敢做,任何人,只要敢下海经商,生意的成功率很高,因为把商品卖出去非常容易,任何东西都有人买。

卖米的日子里,小马的父亲老马同志,结识了一些从外县来昆明卖菜的朋友,有几次,那些朋友的蔬菜没有卖完,人卻要着急回家,于是把蔬菜寄在老马同志的米店里,托他代售。几次交往过后,老马同志发现蔬菜很好卖,赚钱容易,属于每天的必须生活品,就尝试着采购蔬菜,进行销售。

于是历史翻开重要的一页,老马同志的人生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几年后,老马同志跟几个卖蔬菜的朋友一起,创办了小厂村的蔬菜批发市场。再过几年,老马同志约了卖菜的几个大商户,把王旗营的农贸市场包下,改造成一家昆明的大型蔬菜批发市场。

老马同志不再卖菜,转换角色,变成市场经营的管理者了。

年复一年,老马同志事业有成,大名鼎鼎,他的三个儿子,也跟着学习蔬菜销售,坐在我面前的小马,当时只有 20岁,已经尝试着上路,自己去盛产蔬菜的外县购货,用火车运上昆明来销售。

尽管小马从父亲那里早就知道蔬菜的产地、认识一些菜农和蔬菜供应商,还能组织搬运蔬菜的工人,办理铁路运输的各种手续,在昆明顺利的卸货和进行销售。但是,火车运输,手续繁琐,数量大、资金大,风险高。销售中风险更大,万一卖不完,作为鲜货的蔬菜,亏起来就不可收拾。所以,小马同志赚了钱,赶紧买一辆130小卡车,自己驾驶着去采购蔬菜,每次购买两吨蔬菜上昆明,很快卖光,简单而快捷,干净利落。

一晃十几年过去,小马逐渐成长,成为一名专业的蔬菜经营商,父亲看在眼里,喜在心头,想到自己年纪大了,应该考虑接班人的事。

2011年,昆明王旗营蔬菜批发市场拆迁,巨大的工作量压下来,铺天盖地,日夜操心,不可开交。此时的王旗营蔬菜批发市场管理者,已经变成大权在握的小马了,他的父亲退居二线。

拆迁是当下中国最热门的词语,这项工作,最矛盾重重,最复杂多义,最令人向往又最令人感叹。怀念中的告别,疼痛中的跨越,流着眼泪的微笑,滚滚人流中的孤独。不拆不行,不搬也得搬。高速前进的中国经济列车,横扫所有阻碍,早年荒凉的城郊王旗营,已经变成城市建设的热土,城市用地缺乏,很多商品批发市场都要搬迁到更远的郊外。

商户慌乱了,搬走,面临各种麻烦,店铺装修、经营设施投入、租金种种,客户要重新解决。不搬行吗?不行。可搬去哪里?费用多少?所知不多,前途茫茫。一连串疑问,砸向小马,他无法一一回答,也无法清楚回答,因为他自己也面临同样的问题。

为了经营这个市场,小马家跟市场的合股经营者,也投入大量资金。建设行政办公区、安装市场的水电路设施、配备消防安全和治安保卫器材,以及各种检测和代办手续工作的管理设施等等。这些花费,也要协商和涉及相关赔偿,同样前途茫茫。

有的商户想撤资改行,有的市场管理人员中想辞职,凡此种种,累得小马够呛。

幸好,刚刚建成的昆明东三环公路上,已有福建朋友投资两亿建成的一片大市场,可以容纳王旗营的所有蔬菜经营商户。经过一系列说服、动员、解释、谈判以及大量协议的签订之后,搬迁工作开始,王旗营蔬菜批发市场的商户,终于搬到了东三环的新型大市场里去。

新的市场,名为云南省农产品电子信息交易中心。名称大,气魄大,现代感很强。卖的不止是蔬菜,还有信息,而且是可以进行现代网络传播的电子信息。

当然,无论什么信息,最后都要落实在蔬菜上。走进市场的各幢高楼和密密麻麻的店铺之间,满眼看去,全是蔬菜。蔬菜之外,还有各种烹调作料,比如一屋子一屋子的葱姜蒜。我问小马:这里的蔬菜,最远的采购

于何处?小马答:越南、老挝和缅甸。我问:越南来的什么东西?答,小米辣。问:缅甸来的什么菜?答:包谷、生姜和南瓜。小马告诉我,原来在王旗营,市场也

大,年销售额约 20个亿,现在比以前扩大了一倍,达到 40个亿,经营户约 3000户。

问:蔬菜经营,有什么困难?会亏本吗?

答:有的呀,如果买的菜质量有问题,就不好卖了,当然要吃亏。还有,如果是雨季,进的货淋了雨,或者泡过水,就麻烦了,容易腐烂。

问,是呀,怎么办?夏天有些产蔬菜的地区天气很热的。答:商户有办法,比如越南的辣椒箱里,也许会放有冰筒,可以降温。

我增加了太多知识。

这个蔬菜批发市场,是建盖在官渡区十里铺居委会的地面上,所谓居委会,就是从前的一个大村子,现在,耕地已全部用完,盖成了一幢幢城市住宅楼,原来村里的所有种地农户,都转换身份,变成城里各种各样的打工者和经营商户,有的变成了成功的大企业家。

比如我面前的十里铺居委会书记,相当于从前的村支书,他的出现,让我大为吃惊。

我是在官渡区金马街道办事处的十里铺居委会院子里见到他的,这个年约 40的男子,中等个,下巴上蓄着胡须,脑后扎了一束短马尾头发的中年男子,贴身穿着黑衬衫,外面罩着西服,脚套一双红皮鞋,十分惊艳,衣领上却端正地别着一枚党徽。

他既不像一个传统的居委会书记,更不像我所熟悉的村支书。站在我面前的这个居委会书记像一个画家,他也确实跟艺术沾边,他是一个成功的企业家,拥有汽车 4S店等在内的数家企业。同时,他又是一个热爱中国文化的艺术家,用一幢自己购置的大楼,开办十里铺的文化中心,在大楼里免费教授青少年学习书法和其他艺术技能。

官渡区的发展变化非常巨大。

小马管理的这个农产品批发市场,每天进出的汽车有 1500辆之多,尽管这个市场地盘宽大,如此数量的汽车出入,也无法承受。为了解决停车难的矛盾,市场管理者想了很多办法,其中之一,就是限时停放。所有载货而入的车辆,24小时之内,必须卸完货出场。另外,驶进市场采购蔬菜的空车,被安排停在市场的另一侧,以免与载货重车抢占停车位。

蔬菜交易的特点是,短时存放,尽快交易。商户提前一天联系好菜源,安排好运货的车辆,菜农在天黑前收割完毕并装车,车子最长在五六个小时内把菜送到昆明的市场。昆明的商户在天亮前把菜销完,大功告成。

所以,东三环的这家蔬菜批发市场,有两个交易高峰时间段,一个是凌晨 1点到早晨 8点,一个是中午 12点到下午 4点,这两个时段里,经营户进场交易的人数很多。

并不是所有商户都依靠被动收购来开展销售,也有的商户切近源头,主动投入资金,直接介入蔬菜的种植。我在市场里行走观察时,找一位正在销售娃娃菜的四川商户聊天,获得了一些知识。他告诉我,几年前,他与朋友一起投资,去云南文山租地种植折耳根,结果亏本了,亏本的原因是地不好,收成很差。

我问,你面前这车菜是从哪里拉来的?

他说,成都。

我问,为什么要从成都拉来呢?在云南进些菜不是很方便吗?路程也短。

他说,我老家在成都嘛。

我笑了。

这位朋友的经商之路,与励志的成功者类似。他从四川来到昆明,最早是打工,在蔬菜市场做搬运,出卖力气。干的时间长了,眼观耳听,加之动脑,渐渐看懂蔬菜经营之道,于是,自己也尝试着卖菜,由搬运工变成了经营户。卖菜成功赚到了钱,脑筋一转,便跟着朋友一道,走进乡村,走到菜地里,直接投资,参与蔬菜种植,生意随之越做越大。

真正做大了生意的商人,是小馬。

这位中国西南地区的大型农产品批发市场经营者,年轻的总经理,做蔬菜已近二十年,熟门熟路,不慌不忙。我跟他一起讨论完蔬菜经营之道,按套路问起了他的未来规划,他回答得非常平静,非常朴实。

他告诉我,城市建设发展太快,现在的东三环蔬菜批发市场生意很好做,规模较大,各取所需,皆大欢喜。但这个地方,几年后可能会面临困难,再次搬迁。所以,他在研究如果准备新市场规划。他认为,未来的新市场,规模应该更大,应该有吃住和经营区的划分,商户和工作人员应该有安稳干净的居住区、生活区,以及方便的交易区。

他的专业描述,让我长了知识,获得启发。

东三环这条路,几年前开通时,路上空空荡荡,没有车辆。当时我驾车通过,感觉很爽,挡风玻璃前空无一人,似乎这是为我一个人修的专道。没想到,才几年时间,这条路就已经车满为患。

中国的发展,超出任何人的想象,昆明也如此。在生养之地的故乡迷失,不是稀奇事。我和世居昆明的朋友驾车出行,经常要使用手机导航,否则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一个依靠导航的指引出发并寻找目的地,再依靠导航指引回家的城市,它的美是一个传说,当下中国,在世界上就是一个传说。

但是,在任何传说中的圣地,菜总是要吃的,有了蔬菜,传说中的美丽世界,才真正美丽。

责任编辑 胡兴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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