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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住房史

2018-12-08黎泉

滇池 2018年10期
关键词:小院昆明母亲

1

据母亲回忆,父亲率我们全家迁往昆明时,是 1949年冬天一个寒风呼啸的阴暗早晨。

内战的炮火刚刚停歇,四季如春的昆明丝毫没有预期中的暖意。老北风呜哩哇啦地鬼喊辣叫,咬在脸上,干巴巴地疼。

1949年 12月 9日,卢汉将军在昆明五华山宣布云南起义。国防部西南运输司令部率先响应,并电令下属各部立即赶赴昆明集结,听候安排。当时,父亲供职的汽修厂在贵阳,这是一个军工厂,隶属国防部西南运输司令部。于是,我们便举家踏上惊心动魄的迁徙之旅。

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在父亲等候出路的那些难熬日子里,母亲带着我在圆通街的马路牙子上铺开包袱布,羞涩地售卖金耳环和随身衣服的尴尬情景。回到暂住的小旅舍,见到愁眉不展的母亲,父亲上前安慰道:老话说,灾天饿不死手艺人,改朝换代也应该是这个理。再熬熬吧,凭我的技术……后半截话他没能说下去,明显地底气不足。

很快,父亲便穿上中国人民解放军的黄军装,被任命为云南军区后勤部汽车二十二团教导营的一名教官。

教导营驻扎在昆明东郊关上的禾甸营,毗邻著名的巫家坝机场。那时的禾甸营和巫家坝,放眼望去,到处是齐腰深的凄凄荒草,白天朔风撼树,夜里沙石打窗,除了远处偶尔传来一两架飞机起飞的隆隆声外,四野死寂一片。

母亲开始在附近的几个村子里寻觅。那时昆明郊区的农村,清一色的土基茅草房,民风虽然淳朴友善,但卫生条件还是让母亲望而却步。村里猪狗牛羊到处奔窜,遍地是垃圾和牲畜粪便,嗡嗡乱撞的绿头苍蝇大得吓人。母亲说,在我们江浙老家,就是猪圈也比这里人住的房子干净得多哇!村路更是让人想想都头皮发麻,晴天一村的飞扬滚滚尘土,雨天则成了一汪一汪的烂泥塘,人陷其中,很难自拔。这些都不说了,最要命的是娃娃的上学问题。那时附近只有关上有个小学堂,说是附近其实并不近,离教导营有四五里路。关上是个只有一条街的乡街子,类似如今最边远偏僻的穷乡镇。街子上仅有一个粮站,一个卖百货的鸡毛小店,一间豆腐坊,一个锻打农具的铁匠铺,再有就是这所破庙里的小学堂了。

母亲瞒着父亲,悄悄坐上小马车到小学堂侦察了大半天,回来便死活闹着要搬回城里住。父亲说,万事开头难,不就是条件差点嘛,总比被小日本撵着屁股逃难强些吧?

总比遭第八军的溃兵抢劫强些吧?后听父亲详细一说,母亲也摸着下巴不吭声了。原来,母亲顾忌的不是路远,也不是学堂那四壁透风的破庙,而是学堂的老师。那个学堂有学生四五十人,两个班,高小一个,初小一个。几个年级的学生高高矮矮挤在一起,也不知他们是怎么学的。学堂教师仅两人,一男一女。男的是位四十来岁的黑壮汉子,只读过几年私塾,原是滇池边的渔民。此人很谦和,笑眯眯的,虽然肚里没什么货,抓鱼捞蟹却是一把好手,他的绝活是下田摸沟抓黄鳝,手艺之精无人能及。他两天不抓就手痒,常常旷课下河进沟去抓黄鳝,学生就放野马。有时抓得性起,他还带上几个男生同去。也许是长年被阳光暴晒的缘故,他下巴上的几茎山羊胡竟变成红色,因此被学生取了个十分形象的外号:紅胡子老倌。街子上有好事者为他编了段精彩的顺口溜:人之初,性本善,老师教我逮黄鳝。逮回黄鳝咋个办?炒一碗,煮一碗,二两小酒下干饭!人之初,逮黄鳝,性相近,习相远……另一个女教师倒是位正经八百的师范生,三十多岁的老处女,像个五六十岁的农妇,精瘦,一脸的寡青菜色,动不动就咳喘个不停,说话有气无力像蚊子叫,人们都怀疑她得了肺痨病。久病缠身,她的兴趣早已不在教学上,而是成天躲进屋里蹲在炉旁熬又黑又浓的中草药,因此无论她走到哪里,身上总携带一股刺鼻的中药味。她的性格偏又刁钻古怪,对学生从来是冷嘲热讽,对任何人都没好脸色,像全世界都亏欠她八百文似的。更令人惊异的是,极少晒太阳的她,稀疏的头发居然也呈现出隐隐的红棕色。学生们顺理成章,悄悄赠了她个雅号:红胡子老奶……母亲说,你想想,你想想,把娃娃交给这两个红胡子,能学出什么名堂来!这不是误人子弟吗?……孩子的教育是特等大事,作为读书人的父亲看了母亲一眼,一咬牙:再难不能难孩子。好吧,明天就在城里租房住!

2

南国昆明是座移民之城。如今这个城市的市民,若往上倒推三四代,绝大多数是外来户,真正的土著原住民绝对是凤毛麟角,难觅踪迹的。除零星自发的人口迁徙外,史上大规模集中的移民潮有三次:最早的移民潮自明代始,当时皇家为加强中央集权,随着对边陲少数民族地区“改土归流”国策的强制推行,一大批来自中原及沿海地区的流官、屯兵,当然还有少数充军发配而来的流犯,便纷纷流落到彩云之南的昆明。至今昆明坊间,仍流传有其先祖为皇城脚下“南京青石桥大柳树巷”的堂堂皇家子民一说。第二次移民潮,是始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末的两场战争——抗日战争和国共内战,特别是给中华民族造成巨大灾难的八年抗战。当时,由于大半个中国相继沦陷,中原内地和沿海沦陷区的大批政府机关、工矿企业、学校、商会、军队及逃难的平民纷纷涌向“中国最后的桥头堡”昆明,小小的昆明城顿时人口爆涨。到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经历了两次战乱的移民惊魂甫定,关山险阻,大江迢迢,田园将芜难回归,多数移民便纷纷选择留居民风淳厚、四季如春、静谧安详的昆明。第三次移民潮,是踏着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的步履到来的。随着将人捆绑至动弹不得的户籍政策松动,商品化市场化风起云涌,全国大批的淘金者接踵而来,昆明得天独厚的气候、景观和资源让他们乐不思蜀,许多人来后就不走了,买房置产、携家带眷扎下根来。

我们家,就是搭乘第二次移民潮的末班车,身不由己来到昆明的。在父母的心目中,昆明只是他们人生旅途上的一个小小的驿站,一个赖以喘息、添油加水积蓄力量的人生食宿点。父亲是江苏镇江人,就是《白蛇传》中恶僧法海呼风唤雨、水漫金山寺的那个地方。父亲常说:梁园虽好,绝非久居之地。我们总归是要回去的,我们的根完全不在这里。然而,大话说多了,恐怕连他自己都怀疑这大话到底有多少切实可行的可操作性,于是从此缄口不提。

比起父亲来,母亲就随遇而安得多。母亲是南京人,在那场震惊中外的“南京大屠杀”前夕,凭着当教书先生的外公写的一本算术书所得稿费 300大洋,在长江边好不容易租了一条小船,全家侥幸逃了出来,成了无家可归的难民。母亲一路辗转,经历千辛万苦,最后才跟随父亲流落昆明。老昆明人称这些抗战时期来自江浙的同胞为“下江人”。也许是怀念江南水乡,父母亲在选择新居时不约而同定了一条标准:临水而居。首选是翠湖。这个镶嵌在昆明胸脯上让人心颤的一池碧水,被当年西南联大学生、著名作家汪曾祺誉为“昆明的眼睛”。不过我却觉得,它更像我老妈的眼睛,永远默默地凝视着我,润泽着我,追随着我,无论我走向高山大川,无论我去到海角天涯。

父母在毗邻翠湖的青云街看好一个小院。本来有好几处地方可供选择的,母亲却一眼相中了它。理由很简单:院里栽着一株开得如火似霞的红山茶。

庭院有花,这本来并不是什么稀罕事,春城无处不飞花,老昆明人,哪家的廊前檐下没有几盆鲜花相伴呢?但这个

院里的茶花却大不相同。它不是像一般院落的花是盆栽的,而是直接种在院子中央,树高六七米,枝繁叶茂,树下是一个青砖砌就的花台,十分干净清爽。据说它是茶花中的名贵品种,叫大紫袍。我至今仍隐隐记得那天刚进小院的情景:一树小碗口般大的怒放茶花,像院中熊熊燃烧的火炬,斑斓夺目,眩得我眼睛都睁不开。母亲说:爱花的人么,大抵心地纯善,最是好相处的。父亲也说:养花的人不少,但把花侍弄得如此绚丽,真是难得!远亲不如近邻,就这里吧。

他们当时肯定想不到,这一住,就是整整四十年,而且将终老于此。其实选择住所,就是选择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和人际关系。一旦住下来,就不知不觉将自己融汇其中,成为它不可或缺的一分子。

住下来后方知父母当时的选择十分明智。邻居五六家,和睦热情,耿耿有古风。那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大家的生活水平都很低,但无论谁家有了好吃的,总要多做几碗,笑盈盈一家家送去,特别是腌的咸菜:茄子鲊、豆腐乳、虾鲊、腌小白鱼……一家腌制,户户均可共享;小孩放学回家时,若大人上班或外出,随便推开哪家的门,均可端起碗就吃饭,常常比在自家吃得还多,大人们都笑:隔锅香嘛,多吃点,唉,读书也辛苦哩;谁家来了客而主人不在家,邻人总是帮着接待,若等到饭口时主家还未归,左邻右舍都会端出酒菜苦苦留客:瞧不起我们是不是?老表,来到这个院坝,就是大家的客!莫见外了,来来来,快干了这杯,我们边吃边等;若洗了衣服、被盖晒在院中人外出,忽遇下雨,则根本不用担心,自有邻居会帮你收了叠好;谁家有人病了,任是半夜三更,只要轻轻喊一声,邻人立马起床穿衣,背了病人就往医院跑……

茶花无言,默默地陪伴我们度过了几多宁静、祥和、温馨的日子。在那些日子里,花台自然而然成了小院芸芸众生们休憩、聚会、交流、娱乐的中心,男人们下了班,并不着急进屋吃饭,而是泡杯浓茶,拖张小凳往花台旁一坐,大伙东说南山西说海地聊起当天听到、看到的轶闻趣事,几声哈哈,一天的劳累便烟消云散。放学回来的孩子们在花台下做完作业,男孩就聚在一起玩起弹玻璃珠、拍洋画、跳小黄牛的游戏,女孩子们玩的也是“老三样”:花绷绷、跳橡皮筋、跳海牌……做饭的女人也不闲着,有人哼起了花灯调,有人唱起了老滇戏,小凳上的男人们也坐不住了,有人干脆提出一把二胡,直拉得行云流水,如泣如诉。待到暮色苍茫、炊烟四起时,大伙这才恋恋不舍回家。

吃完晚饭,更是全院众邻的节日,不管是月光如水、星斗满天、月黑风高的夜晚,只要不下雨,大伙总是早早围坐花台济济一堂。老人们爱“摆古”——从三宝太监郑和、孙髯翁和他的大观楼长联,一直聊到为云南状元袁嘉谷修建的状元楼、聂耳在甬道街的老宅;从金马碧鸡坊金碧交辉的传奇故事、黑龙潭的唐梅宋柏和筇竹寺的五百罗汉、西山龙门和秀美绝伦的睡美人山,一直聊到云南白药和《滇南本草》、“西南联大”的师生们如何泡茶馆;从中国最早的“黄埔军校”云南讲武堂、蔡锷和唐继尧将军悲壮的铁血护国,一直聊到当年小日本的飞机如何轰炸昆明、老美陈纳德的“飞虎队”勇士如何狠揍日机……但这些话题,早被他们重复了不知多少遍,往往才开头,大伙便嚷:这个听过了,另外讲一个!一位当过教师的老先生便独辟蹊径,开始讲起了《一千零一夜》。天啊,就像一下推开了世界的窗户,阿拉伯,巴格达,海风浩荡,足足刮了几个月停不下来。就这样,在疏影横斜的花影下,在暗香浮动的花香里,人养着花,花也养着人,花开花落,斗转星移,温馨柔软的日子如水流淌着,一个院坝,其乐融融。

小院成了我的天堂,给我的童年时代,留下太多铭心刻骨的美好回忆。院里的孩子很多,街上更多,没多久,我便交上一大帮铁哥们儿。比较精怪的顽童的我们,根本不把“挤油渣”、“弹珠珠”、“窑泥枪”这样的游戏放在眼里,这些玩法档次太低,太一般化,高手不为。我们醉心的是让人羡慕的“老五样”:描蛐蛐、放风筝、钓鱼、打小雀、洗澡。

描蛐蛐就是逮蟋蟀。极品蟋蟀产自巫家坝。那时,父亲因公务繁忙,就住在教导营,只有周末才回家,有时几个星期也不见他的人影。秋风一起,我就吵着要到禾甸营看父亲,为的就是逮几只上好的蟋蟀。一次,我在巫家坝的老坟山上“描”得一只虫王级的极品铁金蟋蟀“火黄”,它体型庞大,鸣声震天,骁勇无比,打遍天下无敌手,甚至文庙东巷的大玩家、以此为生的“车缸”(摆斗蟋蟀擂台赌博收钱)霸主毛胡子的“四大天王”、“八大金钢”,全在火黄无坚不摧的钢牙前望风披靡。以至很多年过去,儿时的伙伴們仍记得那只虫王铁金火黄,一见我便笑:头缸(冠军)呵!把那么不可一世的毛胡子都给镇昏了!……接着便叹息:现在到处是农药和化肥,再也“描”不到那么大、那么恶的蛐蛐啦!

钓鱼却无这种自豪感,恰恰相反,弥漫胸中的,全是惊头绿耳的提心吊胆和做贼心虚。那时可供垂钓的地方很多,“茭瓜塘”、“铁路塘”、“老黑塘”,还有大观河、八大河、金汁河……但我们常去的地方是翠湖。说是钓,其实是偷:几个小伙伴放哨,我们则躲在柳树丛中,悄悄将钓丝扔进湖中……这时,若有谁大嚷一声:老园(园丁)来啦!……一个湖边尽是抱头鼠窜的我们。其实,稚童之意不在鱼,我们要的,就是这份神秘和刺激。

当然,更多的时候,我们则把钓线扔在一边,脱得一丝不挂,笑闹着跳进翠湖洗澡(即游泳)。上得岸来,冷风一吹,全身都抖淋壳颤。于是,全都精着屁股拥到翠湖宾馆门口,把背脊贴在被太阳晒得发热的大铁门上,用手紧紧捂住私处,我们谓之“电烫”。瞅着满脸通红、低垂眉眼的过路女生,一丝不挂的我们故意尖声大呼小叫,快乐无比。

放风筝和打小雀就更刺激。那时,我们放的风筝全是自己动手做,上山砍来金竹,细细破为篾片,扎成各种形状的骨架,再买来绵纸精心糊上,最后用图画颜料上色,或“歪桃”,或“寿星”,或“蜜蜂”……之后,就是从针线箩中偷来老妈的丝线团,吆五喝六,成群结党,站在翠湖边或是圆通山的城墙上,豪情万丈地一声“起”,身心便随着迎风鼓荡的风筝,呼啦啦飚上蓝天……

同样,打小雀的工具也是自己动手,砍来“白腊条”,细心削成弹弓叉,用汽车内胎(飞机轮子的内胎更妙,但很难找到,我曾在教导营仓库找到一条,让小伙伴们羡慕不已)剪成橡筋,拴上包皮,然后便钻入林子……在我手下英勇就义的雀们多矣,有老山雀、老倌雀(白头翁)、栀子花雀、点水雀、绿豆雀、八

哥、斑鸠……当然最多的是麻雀。至今我的弟弟妹妹,仍念念不忘那些油炸谷雀的鲜美滋味。记得 1989年春天,我们“昆明作家徒步金沙江采访团”来到水声如雷的金沙江边,在人迹罕至的江岸树丛中,我忽然发现一种久违的鸟。“铁练甲!……”我失声大嚷,像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但接着又沉默了,痛感自己罪孽深重。当年的剿杀,逼得那时随处可见的鸟们,躲到这样偏远的地界……

3

小院生活是祥和温馨的,也有不尽人意的地方。小院房子为土木结构,屋与屋之间,就那么一层薄薄的木板隔开,邻居家有什么动静,一览无余,根本就没有什么隐私可言。板壁中是臭虫藏匿的乐园,大伙想了许多办法,开水烫,用“六六粉”糊板壁缝……却永远无法把这些可恶的吸血鬼消灭干净。然而,令我至今想起都心有余悸的事情还不是这些,而是穿街去倒痰盂和被煤烟熏呛。

早年间,昆明家家院内在偏僻角落必盖一小屋,不叫茅房,叫茅司,多为独坑,不分男厕女厕。因此内急之人来到茅司门口,首要的大事便是大声咳嗽,茅司里若有人解手,定狂咳呼应,两咳一问一答,犹如山歌对唱。咳定心中便有了底,彼此心照不宣,避免了许多尴尬。那时的大粪是肥,是能卖钱的。早晨,街头常听粪车马铃声脆,那就是粪农收粪来了。马车进不了院子,掏粪靠挑,粪农挑着粪桶从院内穿堂而过,主家即便是在吃早饭,也会端起碗打声招呼,彼此客气得很。粪农与主家往往系多年往来的老关系,来挑粪犹如走亲戚,粪农常在主家喝水吃饭,也时常带些时鲜蔬菜瓜果,权充粪资。院内老人们经常提起,当年小日本的飞机轰炸昆明时,因防空洞不够,僧多粥少,不少人家跑警报时便往郊区疏散,落脚处除了亲戚,就是投奔挑粪的农家了。粪农们虽穷,一见主家狼狈而来,大骂几句“狗日的小日本”,然后倾其所有,以解主家危难。

后来,各街头巷尾次第盖起公厕,作为私厕的茅司便一一填埋堆放杂物甚至住人,逐渐消亡。于是一早,街头便出现一道热闹景观:各深巷小院纷纷窜出端着痰盂、尿罐的饮食男女,急急奔公厕而去——说是男女其实并不准确,因为倒痰盂者九成为妇女或女孩,男人或男孩是羞于更不屑于干此窝囊勾当的。

我有个邻居是教师,儒雅清俊,可偏生娶了个凶悍老婆,常作河东狮吼。这婆娘收拾起男人来颇有谋略,不吵亦不骂,只逼他去倒痰盂!可怜老兄每每端着痰盂一来到巷口,顿时便逡巡不前,作潜伏墙根之乌龟状,瘦高的竹竿身条一下锉为三寸丁,左顾右盼断定不会碰到熟人后,这才深深吸上一口气,箭一般冲过街心惶惶向公厕射去。不料屋漏偏遭连阴雨,一次竟不幸遭遇自己教的学生。几位促狭男孩大喜过望,立马赏了他个外号:痰盂缸。老兄斯文扫地,从此一蹶不振,夹起尾巴做人。

当然,这是个别情况。对那些端着叮零晃荡的秽物穿街过巷的婆娘来说,倒痰盂成了她们串联交流的交际手段,她们定力极佳,能当街端着痰盂天南海北鬼扯一通,家长里短,柴米油盐,脸不变色心不跳。

公厕里有风景。除了满墙鬼画桃符般的涂鸦外,最有趣的便是一些“行为艺术家”在里边扮的真人秀。公厕便池不多,一般也就是三四隔,而一条街的人都必到此方便,因此每天一早,公厕门口便顾客盈门,排大队,盛况空前。近水楼台先得月者多为起得很早的老倌,一字排开蹲着,抽着烟闭着眼慢慢地悠,满脸一副舍我其谁之安然。等者水火不留情,口中“大爹、老伯”地央求着,只差没喊祖宗了。然而不起作用,老人性子慢,仍老僧入定般闭目养神,如入化境,后之来者只好惶惶然齐跳迪斯科。于是便有些“雀薄鬼”氣不愤,以零食、玩具为诱饵组织一帮半大娃娃,比老头们起得更早地先霸占了坑位,且一蹲就不走,真资格地占起茅坑不拉屎。老头们一连几天惨遭暗算,有苦说不出,只好也跟着昏昏然跳起老年迪斯科。

我有一初中同学一日拉肚子早起,适逢客满,急得鬼跳,见女厕那边十分哑静,喝问两声无应答后便径直而入,不料几声尖叫后,蹲在里边的两个阴司鬼婆娘大嚷流氓,被暴打一顿不说,还揪他到派出所交待“作案”动机。黄泥巴已掉进裤裆里,他百口难辩,越说人家越不相信。后来总算整清楚了,但从此落下一个毛病——进了公厕就解不出手。医生说,他得的是“公厕恐惧症”。

我最怕的事情就是母亲让我去倒痰盂。我宁愿去挑水。那阵还没有自来水一说,家家户户吃水用水全靠到水井去挑。当时昆明的地下水十分丰沛,青云街有两个水井很有名:双眼井和四方井,几乎一条街的人都到这两眼井去挑。后来有了“机器水”(自来水),却不入户,是公共的,一条街一个,由专人(一般是位老奶奶)看守,一分钱一挑。挑水是苦力活,一个半大娃娃,要将一大挑水担回家并提上楼,而且天天如此,也绝非易事,但我乐意,不像倒痰盂,丢人。

比起倒痰盂,更让人无法忍受的是煤烟。炊烟,曾被田园诗人们吟唱了数千年。雾霭迷茫,长河落日,茅舍柴扉,炊烟四起,缕缕温情便在人们心中如梦缭绕。炊烟袅袅,弥漫出温暖的家、母亲呼唤子女的长声呼唤、父亲劳碌疲惫的背影、一家老小围坐饭桌前的笑声……然而,在我的记忆里,老昆明的炊烟留下的印象,却更多的是无奈和令人诅咒。一到做饭时分,家家升火,户户冒烟,很快便满院满屋烟雾腾腾,犹如坠入云雾山中,四壁浓尘滚滚。天啊,到处是呛喉咙的、辣眼睛的、燎鼻孔的、烧肺管的煤烟,让你大咳不已,令你无路可逃。

毫无办法,人总不能茹毛饮血。要吃饭,就得升火。老昆明人升火做饭是离不开大煤的。大煤是烟煤,学名叫褐煤,俗名才叫大煤。那时节,焦炭、无烟煤等好煤要炼钢炼铁支援国家建设,老百姓是不得染指的。而木炭(老昆明人叫栗炭)就更是稀罕之物,很难一见,偶有少数殷实人家不知从何处弄来些许,立即宝贝般装箱藏进床底,留待春节吃团年饭时烧火锅用。到煤店买煤要凭煤证,供应的清一色是烟煤,也就是大煤,只此一家,别无选择。柴米油盐酱醋茶,柴薪为首。我想,老昆明人之所以把燒的烟煤称为大煤,肯定有“家族老大”、“顶梁柱”、生活中的“当家花旦”的意思。

大煤不好烧,更不好引。引火绝对是一门学问,有技术含量的。技术不好的笨贼,一大堆柴烧尽,搞得到处乌烟瘴气,煤还是引不着,而手艺好的人,几小根柴就能把大煤点燃。我们院内有一老奶奶,能用一小根“明子”、三小根柴引燃一炉大煤,是为高手,在邻人面前自然身价陡增,吐泡口水都能砸几个钉。以至多年以后,邻人忆及早已故去多年的她,总会感叹:杨奶奶那手艺!嗨,三小根柴就把一炉大煤点着了,烟子又少,“火虼蚤”硬是噼哩啪嘞地跳哩!

4

小院给我留下最神秘的记忆,莫过于小老三家妈为他喊魂。

小老三家没住我们小院,他是街对面一个寡妇的独子。寡妇姓龙,前边两个孩子没保住,男人病逝后,只剩下小老三和她相依为命,平时就靠她为人洗浆缝补度日。小老三是个六七岁的男孩,瘦得令人心疼,香棍脖子橄榄头,脸色苍白,一双眼睛很大,病怏怏的,风都吹得倒的样子。这孩子得了一种怪病,每年初春便会莫名其妙地发低烧,怎么也降不下来。寡妇寻遍百医,皆无效或疗效甚微,据说街尾算命的瞎子邹半仙,曾预言小老三最多活不到十岁。

记得是刚搬进小院那年的一天,适逢临近春节,一个院坝都喜气洋洋。房东老伯因写得一手好字,前来央求他写春联的人络绎不绝。房东老伯写春联时极为讲究,一张八仙桌搬至花台旁,焚香净手后方磨墨、展纸,运足内气,先在一张红纸上唰唰写下“新春举笔,万事如意”八个大字,眯眼看了,自叫一声好,然后才笔走龙蛇。那天,房东老伯写了很多副对联,人散尽并搬走八仙桌时,天色已近擦黑。我忽然看见一个面带惶恐的瘦削女人,口中念念有词走进来,她低垂着眼睑,径直走向花台,迈开碎步,左三圈、右三圈地围着茶花转圈子,最后虔诚站定,双手合十,竟扑通跪下给茶花磕了三个响头!起身又念念有词,还不断地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打扰了……然后急急向门外走去。一会儿,门外便传来长声吆吆的凄婉呼唤:“小——老三,快点回来……”“小——老三,快点回来……”母亲和我惊诧莫名,房东老伯早见怪不怪,向母亲解释了半天事情的来由。母亲苦笑道:这,有用吗?我也说:会有什么用?老迷信!房东老伯正色道:小娃娃,不懂莫乱说!……每年她都要这么喊几回,从这儿出去,街头喊到街尾,又绕着翠湖走一遍。事情就有那么怪,要不了几天,小老三的烧肯定就退下来了!这茶花,灵验着哩!

母亲当晚和父亲说:这个院子,什么都好,但就是有点神神怪怪的,要说是迷信吧,从来只听说拜菩萨、拜观音,哪有冲一棵花磕头的?父亲沉吟半晌,说世上许多事,是很难用我们晓得的道理解释的。比如有些山地民族,他们就相信万物皆有灵魂,山、水、树、花、草,甚至一块石头,都是活物,有思维,有感应,甚至能和人进行交流,天人合一,道法自然。也许这是一种寄托,一种精神暗示,或是一种万般无奈后的期盼。人家孤儿寡母的,也是可怜人,只要不妨碍别人,她爱喊就随她喊去,我们还是入乡随俗吧。

之后一连几天,龙寡妇天天都来,都是在晚饭时分准时进院。这几天,邻人们像约好了似的,一到这个时候,全都进屋闭门不出。父亲猜测,这是大家有意避开她,免得让她觉得尴尬。来后,不管院里有人没人,她都像做错事似的,向左右点点头,然后口中念念有词,极郑重又极小心地围着茶花转圈,站定,双手合十,扑通跪下给茶花磕头,又急急起身向门外走去……“小——老三,快点回来……”“小——老三,快点回来……”当远处传来她凄婉、执着、沙哑、长声吆吆的呼唤时,大伙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端碗吃饭。

到第七天时,龙寡妇竟没来。房东老伯一拍手,笑道:好了,好了,小老三这回好清爽了!母亲盯住院中霞般灿烂的茶花,目光幽幽的,什么话也不说。

第二天放学时,我见卧床多日的小老三果然已魂兮归来,他正坐在街对面家门口的小凳上晒太阳,一双大眼睛骨碌碌满街乱瞅,不时和他妈说着什么,笑得嘎嘎嘎的。龙寡妇坐在他的身边缝补着衣服,一脸的幸福慈祥。

后来,小老三从农中毕业,搞起了园林栽培,又承包下其母的坟山,专门种植茶花。他的茶花园取名“感恩园”,在当地很有名气。当然,这是后话。

5

沧海桑田,很多年过去了。

这其间,发生了好多事情。

读高中那几年,和所有这个年纪的年轻人一样,我心生叛逆,老感到在这块土地上呆久了,就像住进暖棚,浑身懒洋洋的,同学少年气壮山河的斗志,慢慢被这温吞水般的氛围泡软、泡酥、泡化,最后在春的温柔乡里消磨殆尽。于是向往着高山,向往着大海,向往着玫瑰色的诗和远方。外边的世界太精彩,我总想提着自己的头发,把躯体拔离这块土地。那时在我年轻的心中,这是一个倦慵之城,堕性弥漫之城,消磨斗志之城。这块土地上人们的行为方式,运行节奏无比缓慢,心态中庸封闭,观念守旧,不敢竞争或不屑竞争,以敦厚谦诚的古风礼俗自得其乐,犹如人们见面时打的招呼:你家,悠悠的去嘎!……那时我读了不少书,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的《南行漫记》中描绘的老昆明,令我产生强烈的共鸣:“这座城市是许多道路的会合点。它既是一条铁路的终点,又是若干马帮旅途的起点。它既是东西方最后的接触点,又是东西方最早的接触点。它既是通向古老的亚洲的大门,又是通向中国荒芜的边疆的大门。19世纪中国的帝国主义和新兴民族主义,被弄得稀里糊涂的本地人和不能进行正常工作的电话系统,纸币和一串串铜钱,贩运鸦片的马帮和数不清的乞丐,冒着烟的纸钱和不会亮的电灯,野狗、皮革和古老的刺绣,所有这些东西都在这个城市里被荒诞而绝望地混杂在一起。这个城市伸出一条腿地警惕地探索着现代,而另一条腿却牢牢地植根于从忽必烈把它并入帝国版图以来就没有多大变化的环境中。”

随着考上大学和在外地工作,我以为从此可以离开这块土地了,然而,浓浓的乡情总是如烟如雾排遣不散,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浓。记得一位老同学在国外学成归来,和我神侃域外见闻。聊着聊着,忽神秘兮兮问我:你说,什么是祖国?我愣住了,不知他是想考我还是想调侃我。果然,他笑起来:北京天安门?五星红旗?长江、黄河、长城?……你们这些文人在影视、文章里,不都是这样整的么?其实,哪里是这样!他忽然激动起来,说:在国外,流淌在我的血液里,閃烁在我梦中的祖国,却是滇池的水,西山的云,黑龙潭的梅,金殿的松林,是翠湖碧波反射出的夺目阳光,是大观楼前浩荡的风,还有那让我魂牵梦萦的小巷和小院,以及站在门口的弯腰树下,满头白发,眯起眼睛,唠唠叨叨等着我的老妈!……他的眼睛湿润了。

我受到强烈的震撼!

我这才明白,毫无办法,我的生命和热血,早已融进这块磁石般的土地。在外十年后,转了一圈又归来,我又回到这个“剪不断,理还乱”的小院。

小街小院早已物是人非,我痛苦地发现,原先宽敞清爽的街道,一下子竟变得那样狭窄,那样陈旧。曾那么红火光鲜,给我的童年留下那么多欢乐和温馨记忆的小院,一下子竟变得那样陌生,那样颓丧,成了一个乱哄哄的大杂院。到处是拥挤不堪的自盖偏房,到处是烟熏火燎的斑痕,原先的雕梁画栋上画着的茂林修竹、花鸟鱼虫早已踪迹全无,一律换成革命的红油漆。小院像个老态龙钟、行将就木的老人,墙皮剥落,斑驳破败,用浑浊的目光,默默注视着我的归来。然而,变化最大的还是人。小院的人多了起来,老邻居们有的搬迁它处,年纪大的大多已作了古,包括爱“摆古”的大爹、我的父亲和腌咸菜的大妈等人,老住户中像母亲这样仍坚守老窝子的寥寥无几。邻居中多了不少新面孔,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平淡冷漠又莫名其妙地紧张,人们好像不会笑了,互相戒备提防,见了面,能点点头算是很客气,很给面子了,更多的是视而不见,旁若无人地擦肩而过。人们画地为牢,成天龟缩在屋里不知干啥,一个小院沉寂如死。然而,就在那些拉上窗帘的窗缝间,却不时透出一双双向外窥探的亮晶晶的眼睛。我曾问过母亲:大伙咋变得这样了?一个个,贼惊惊的!母亲长叹一声:也不怪大家,那么多运动,人心隔肚皮,就是躲在家里也不见得安全,哪个不怕呀。然而,即便世事险恶,饭总是要吃的,而且都想吃得好一点,于是,小院里养鸡的人家多了起来。虽然居委会三令五申只能圈养,但为了提高产蛋率和催膘,还是有人偷偷将鸡放了出来。你放得,我也放得,没多久小院便成了鸡屎横溢的世界,没养鸡的人家意见很大。重压之下,几家养鸡户吵嚷半天终于达成共识,谁家的鸡屎谁家扫。可是问题来了,鸡们到处乱跑,又不会说话承认错误,鬼才晓得哪一泡鸡屎是哪家的鸡屙的!于是,院里便出现一道精彩至极的黑色幽默景观:一个男人或女人,左手提扫帚撮箕,右手拿一截粉笔,十分敬业地跟在鸡屁股后面,自家的鸡屙了屎,扫了。若是别家的鸡屙的,对不起,便在鸡屎上画一个圆圈,立此存照,谁也休想抵赖。另外的人家下班回来,见圈便老老实实低头扫鸡屎,并无二话。后来我写了篇小说《小院轶事》,把这个事情原封不动搬进去。不少朋友看后笑翻了天:各人自扫门前雪,简直是绝了!你是怎么想出这个细节来的?我唯有苦笑:生活往往比文学作品更精彩。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小舅作为第一批获准到大陆探亲的台胞,到昆明看望母亲并为母亲贺八十大寿。小舅是台湾中华航空公司的机长,全世界飞遍,见多识广。老头一到我家住的那条老街,便眉头紧锁四下张望,及至踏着黑暗狭窄又歪歪斜斜的楼梯上了摇摇晃晃的小楼,小舅终于按捺不住对我说:你也太不像话了嘛,怎么能让你母亲住在这里?!见我默然,小舅又力劝母亲搬到条件好些的我妹妹家:大姐,这是危房!危房!天啊,人一走动,地板、板壁,天花板……到处都在颤抖,怎么能住人!真是想不到,大姐,你受苦了……我再次默然。这条老街,这个板壁房,我们已住了几十年了。有什么办法呢?那时的芸芸众生,能有这样的蜗居安身算是不错的了。

在一个工厂的子弟中学教了几年书后,我被调到市文联《滇池》编辑部。报到时文联领导和我约法三章,其中之一就是机关住房紧张,暂时无法分房,你要作好长时间克服困难的准备。又咬牙过了几年,终于等到市里调拨了一批房子给文联,可以分房了,但我想起和领导的约定,加上自己资历尚浅,就是排队怕也轮不到我,就一直沉默着。时值雨季,大雨冲垮了小院后院的土基墙,走廊全被填埋塞死,连楼梯也被掩埋了一大半。没办法,我只好一边向有关部门反映,一边从土堆的小山中掏出一个洞,方能进出回家做饭睡觉。上班时,主编王伟老师总是狐疑地盯住我,终于忍不住问道:瞧你这一身!又是泥又是土的,是不是到建筑工地去了呵?我苦笑道:生活困难嘛,只好到建筑工地打工挣点外快。老头不高兴了,白了我一眼:你这个家伙,怎么好跟我老头子开这样的玩笑!直到有一天,编辑部的苗族作家杨明渊到我家取稿子,我的居住窘境这才让全机关知道了。那天老杨从土洞里钻进来,又心惊肉跳踏着摇摇晃晃的楼梯上了楼,一见我就大嚷,你也太不像话了嘛,住得这么艰难,居然也不吭一声!他到机关逢人便说:住房困难户,黎泉是无可争辩的第一名,没有之一,只有唯一!

就这样,我在东华小区才分到一套六楼的两室一厅一厨一卫的房子。记得机关办公室主任杨从新率我们去看房的那天,一推门,随我同去的女儿便眉飞色舞地又跳又笑,太好了!太亮了!还有两个阳台和煤气……嚷嚷着她要哪一间,还要把奶奶接来和她同住。我却悄悄躲在厨房和卫生间里,悲欣交集,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终于熬到不穿街去倒痰盂、不被煤烟熏呛的一天了!

然而母亲却执意不愿随我们搬进新居,一是楼层太高,她腿脚不方便,很难爬上去。第二她没有说,但我们心里都明白,她是舍不下那个生活了四十年的小院。生命之根扎下近半个世纪,当年的“下江人”早已同化为昆明老街小巷不可分割的一个部分。我和弟弟妹妹耍了不少花招,哄骗她到我们的居所去住,但过不了几天,她总是吵嚷着要回去。女儿说:奶奶也真是的,鬼迷心窍!那个又烂又破的地方,有什么好留恋的?她摸着孙女的头,叹道:你太小,不懂。

断断续续地,母亲又在那个越来越破落的小院住了几年。只是苦了我和弟弟妹妹,既要上班,又要辅导孩子做作业,还要抽空往小院跑,为母亲送菜蔬、米面、肉食、牛奶和蜂窝煤,提满水缸,扫地洗碗,然后打着呵欠坐下来,有一句没一句地陪她说话。那几年,我出差组稿、采风写作、深入生活的任务偏偏又多又密。出门在外,我最担心的就是家里来电报电话(那时尚无手机一说,电报电话只能由我去的地方的有关单位转我),每次走前我都要交代好,若老母亲一出什么状况,立即告我。也许是父亲在天有灵,我担心的状况一次也没出现。

接着,汹涌澎湃的旧城改造浪潮,一浪高过一浪向我们袭来。在隐匿于老街腰际的小院的狭窄小屋里,母亲目睹了老街由青石板路改为碎石路、水泥路、柏油路,小院里一头绒毛的婴儿变成头发染得焦黄的时髦青年,风华正茂的花季少女两鬓披霜甚而怆然逝去的漫长变迁。和古城昆明所有的旧街道一样,这条过去称为“贡院街”的老街,最终不可避免地被拆迁改造。而母亲一直坚守要塞的小院,同样难逃被扫荡推倒的命运。一个月色朦胧的晚上,奉母亲之命,我从妹妹家搀扶着年迈的母亲跨上自行车,小心翼翼地推着她,最后经过狼藉一地的断壁残垣,心绪复杂地回到了故园老宅,久久徘徊,不忍离去。

几天后,同样是奉母亲之命,守着那些已融入生命记忆的房屋被推土机轰鸣着摧枯拉朽,我站在腾起的漫天粉尘中,泪流满面。我知道,从那一刻起,这个让母亲、我、我们全家及所有老邻居们魂牵梦萦的小院,从此便从地球上彻底消失了,当年的痕迹,残忍地,冷酷地,一点也不会给我们留下,它只矗立在尚存于世的老住户们忧伤的记忆里,温馨的记忆里,如梦如幻的记忆里。小院被拆除后,沒多久,九十高龄的母亲也驾鹤西去。那个梦中的小院,成为一阕只有我们才听得懂的生命绝响。

一晃又很多年过去了。如今,我早已搬进有四居室、两厅、一厨一卫的月牙塘小区的宽敞住房。不仅不会穿街去倒痰盂、不被煤烟熏呛,而且拥有自己梦寐以求的独立明亮的书房。不知是谁说过,现代社会就是一个孤独者的社会。从热闹群居的小院迈入离群索居的小区,很多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会感到不适应。我也一样,不管是在东华小区还是在月牙塘小区,人们老死不相往来。很多同住一楼甚至一个单元的邻居我都不认识,更不知他们在何处高就或姓甚名谁。人们目不斜视,行色匆匆,只关心自己和自己家的事情,其余一概充耳不闻。读书写作之余,有时淡淡的孤独感会莫名其妙袭上心头,枯坐半晌,鬼使神差似地,我便不由自主走回居住过的那条小街,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把老住户撵走后,这里摇身一变,成了城内黄金地段的高档小区,据说房价已涨为惊人的天文数字。到处是高耸气派的高楼大厦,到处是花香鸟语的小桥流水人家,当年的古道西风瘦马和枯藤老树昏鸦早已荡然无存。我在越来越陌生的小街梦游般晃来晃去,我想寻找什么?虽然明知除了乡愁,什么也寻觅不到。

我曾在一本写老昆明的小说集《我梦中的青云巷》的后记里这样说:“如果说一座城市是一部厚厚的书,那么,街衢巷道就是它的一行行文字,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则应该是文字间的标点了——有逗号,有句号,有省略号,当然还免不了感叹号。喜怒哀乐,生死浮沉,全在这字里行间深深地埋藏着。”

时间的长河磨钝了我们的棱角,我们的心也在它不动声色的冲刷下,逐渐变得鹅卵石般坚硬,长出阴森斑驳的苔藓。面对这块流逝的土地,面对母亲遗像上的眼睛,那些逝去了的欢乐和忧伤,那些让我心跳的青春律动,那些难以忘却的梦境,还有人与人之间掏心贴肺的信任和真诚,以及恒久燃烧在心头的生命激情……到底在哪里能寻觅得到,又重新拾得起来呢?

我无法回答。也许,人生就是一道神秘的天问,根本无解。

责任编辑 张庆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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