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铁屋子”引发的思考
——论方方小说的牢笼意识
2018-12-08赵娜娜
赵娜娜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一、引言
在《〈呐喊〉自序》中,鲁迅提出了“铁屋子”的生存困境:“假如有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让他们尽管醒来却依旧无可逃脱,让这些人知道痛苦和将死的悲哀,而你又无力拯救他们,这究竟是仁慈,还是残忍?”[1]美籍华人学者李欧梵说:“‘铁屋子’可以看作是中国文化和中国社会的象征。”“在文化原型的意义上,中国文化对人的基本欲望情感的禁锢,正如一个‘铁屋子’那样牢固和结实。”[2]在鲁迅笔下“铁屋子”俨然是他对中国的一种自我指认和隐喻。在新时期文学中,这一意象的文化内涵得到进一步的延伸和扩展,“铁屋子”也不再只是封建思想体统,男权视域下的女性道德规约、畸形婚恋关系、权利欲望等同样困扰着那些挣扎着痛苦着的“清醒的人”。而如何冲破“铁屋子”不仅困惑着鲁迅先生,也同样困惑着一代又一代肩负社会责任的文人作家,他们以文学为载体,以文字为工具,希冀帮助被困于“铁屋子”的“熟睡的人和清醒的人”重见“光明”。如方鸿渐在婚姻与人生的“围城”内挣扎妥协,渐失生活的希望(《围城》),莎菲在爱与被爱中成长,走出男性笼罩的阴影(《莎菲女士的日记》),菊豆以不伦之恋冲破伦理道德的藩篱追求本真欲望(《伏羲伏羲》)等都展现了作家们对冲出“铁屋子”之路的思考和探索。
方方是长期活跃于中国当代文坛的负有社会责任感的作家之一。她以俯视的眼光、冷峻的笔调、尖锐的叙事直指世俗人生的阴暗,透视各色人等的人性困境,保持着一贯的对社会现实批判的锋芒。与80年代的“新写实”小说相比,她作品中的人物命运多以悲剧收场,他们在忙碌中生活,在家庭、爱情、尊严中挣扎沉沦,在所处的时代里艰难前行。
方方的小说具有强烈的牢笼意识,她的小说真实再现了人类赖以生存和寄居的空间的逼仄,以及家庭内部夫妻情感空间的微妙,和作为独立个体的心理空间与外部空间的激烈冲突,从外到内,从集体到个人,无处不体现出方方对人类生存空间的焦虑和对破解焦虑的探索。这些难以言喻的牢笼如同“铁屋子”般禁锢着人物的肉体、欲望和灵魂,使身处于其中的人们痛苦不堪,甚至不惜以血淋淋的代价和方式抗争出逃。方方的小说通过对不同空间的矛盾性与复杂性的解读,试图探索出一条走出“铁屋子”的道路,实现对生命、生存本身的思考和追问。
二、居住空间的逼仄——生存之根
新写实小说注重还原市民原生态的生活场景,而居住空间作为人类主要的生活场所就成为新写实作家关注的焦点。这里所说的居住空间是狭义上的概念,即内空间,是人自我居住的空间。居住空间不仅是人寄居的物质空间,也是心理空间和精神空间的折射。“居住空间通常是外部物质空间和内在心理空间的结合,是头脑中映像的结合。在感受居住空间时,记忆与梦幻、恐惧与欲望、价值与意义和现实概念交融在一起。”[3]因此居住空间就不仅是一种空间形式,而且具有丰富的空间内涵。新写实作家对居住空间的焦虑化叙事拓展了居住空间的文化意义和审美内涵。刘恒《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中张大民一家六口在“汉堡包式”的居住空间中压抑本性,坚韧生活;刘震云《一地鸡毛》中小林在单位与家庭的夹缝中生活,住房问题使他的家庭岌岌可危。如果说《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和《一地鸡毛》呈现了小市民在狭小压抑的“铁屋子”中的焦虑与不安,那么《风景》就将这种焦虑推向了绝望的边缘。
发表于1987年的《风景》以“残酷的真实”的文学姿态将埋葬于窗下的早夭婴儿——小八子设置为叙述人,描绘了“河南棚子”里牢笼般的居住空间内一幅血淋淋的市民生存图景。在汉口“河南棚子”这个令人嗤之以鼻的肮脏之地,恶劣粗鄙的父母带着七男二女住在一个只有十三平米的板壁“笼子”里。早夭的小八子看着粗暴凶横的父亲酗酒施暴,风流粗俗的母亲卖弄风骚,无处安身的大哥常年上夜班,在“铁屋子”中觉醒的二哥为爱祭献生命,沆瀣一气的五哥六哥入赘妻家出走离开,被家人侮辱践踏的七哥终于摆脱阴湿的床下生活走向仕途……。
“河南棚子”这样的生存空间极具代表性,不但展现了特定时代城市底层居民居住环境的窘迫与逼仄,而且揭示了生长、生活于此的人物或顽强坚韧,或扭曲变形的个体心理。这样恶劣的生存环境也是方方所见所闻的生活空间的载体。装卸工的身份使得方方能够近距离接触到生活于底层的工人,繁重的体力劳动以及对生活于城市底层的工人同事穷困和逼仄的生存环境的深入了解,使她看到了一个个小人物生存的艰难与人性的挣扎。她将所见所感融于笔端,书写在苦难中负重前行的小人物的复杂人性,以此实现对打破“铁屋子”道路的探索。
因为父亲对自己血缘关系的质疑,七哥只能苟且于阴暗潮湿的床下,父母的打骂、兄长的欺辱让他更加坚韧,捡垃圾、拾菜、百般忍让都是为了能够有一方栖居之所。七哥始终处于蛰伏状态,忍辱负重地窥伺着挣脱出“棚户区”这个暗无天日的铁屋子的时机,插队、上大学,乃至后来为了官位和前途娶了不会生育却有权势的女人。在利益和权力的驱逐下七哥终于走出了“河南棚子”脱离“牢笼”,打败父亲成为众人眼中英雄般的人物,却也成为暗夜里失控的幽灵。
七哥成功打破“铁屋子”走向光明了么?答案是否定的。
如果说七哥是被残暴的家人和恶劣的居住环境逼迫着在挣脱“铁屋子”的道路上冲锋陷阵,二哥则依靠精神上的自我启蒙走上出走之路,并为之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成为探索道路上牺牲品。自小便精致温柔的二哥与鄙陋嘈杂的生活环境形成鲜明的对比,所习得的知识又帮助他完成精神的自我启蒙,因此他就成为这座“铁屋子”里仅有的“较为清醒的人”,尽管醒着却依旧无力逃脱反而更加痛苦。在与杨家的接触中,二哥真切感受到“铁屋子”之外的广阔天地,然而现实又拉他坠入泥淖,最终在生命的困惑和迷茫中绝望地离开人世,成为“河南棚子”失败的叛逃者。
七哥和二哥选择了不同的方式逃离逼仄的居住空间,无论是七哥的被动出逃还是二哥的自醒探索,终究都失败了。他们证明了仅仅依靠精神的自醒和自我的堕落逃离生存空间和生存环境这个“铁屋子”是行不通的。方方站在理解甚至同情的立场上对七哥和二哥的抗争之路进行探索,表达了对人类生存环境和人性的深入思考。
三、家庭空间的禁锢 ——罪与罚
在中国几千年的农耕文明中,婚姻历来就是女性的必然归宿,家庭也就成了女性终其一生的生存场域。自从家庭出现的那一刻起,就是以男性为本位、为标志的,因此家的秩序也是严格的男性秩序。在家庭这个有内容的空间内,女性弱者的地位决定了她往往更容易受到情感的伤害。就像拜伦所说的:“男人的爱情是与男人的生命不同的东西,女人的爱情却是女人的整个生存。”[4]方方从不向“爱情乌托邦”妥协,笔下的婚姻生活往往危机重重。她绝然地撕开爱情童话的面纱,写出了现实生活中异化的夫妻感情,书写个体在家庭的情感“牢笼”中被重重枷锁禁锢的困境。
在《暗示》中情感的困惑宿命般地困扰着两代人:母亲插足了父亲与姨母之间的爱情,姨母插足了父亲与母亲之间的婚姻,而叶桑又插足了小妹与宁克之间的感情,姨母因愧对叶桑的母亲(姨母的姐姐)而割腕自杀,叶桑因愧对小妹而投江自尽。父亲一生困扰于两个女人之间,和姨母真心相爱却不得不和母亲组建家庭,姨母的离世更是使他背负一生的歉疚。两辈人各自的情爱纠缠如此相似,在各自婚姻的“铁牢笼”中苦苦挣扎不得解脱,在罪与罚中无法得到救赎,均以死亡的方式审判自我、终结痛苦。对于叶桑和姨母来说,她们通过情欲的放纵来弥补爱的缺失,然而,她们不过是坠入了更大的迷茫空虚中而已。
作为婚姻关系中的另一方——先出轨的男性邢志伟而言,即便偷情的行为被妻子发现也毫无愧疚可言,妄图以虚假的面目维持无爱的婚姻。在这里,理性、伦理道德、社会规约是叶桑和小姨无法摆脱的束缚,内心的道德审判直接导致她们在理智和感情的双重失范后,选择了放弃生命。同时,我们也看到作为知识女性的叶桑和姨母,以死赎罪的方式也是对男性家庭话语权的无意识认同。同样是面对情感的困境,二妹做出了不同的选择。单纯的二妹初尝情爱滋味,受到男友的无情打击后精神错乱,以混乱的精神抵抗男男女女的情爱牢笼,以自己的方式——非理性的精神存在抗拒着现实世界荒诞虚假的爱情。
方方说:“真正的爱情很难得到的,而且我现在很怀疑什么真正的爱情。”[5]因此她笔下爱情婚姻关系往往充斥着不和谐甚至是焦虑。方方是一位极具理性思维的作家,她用这样一种决绝的文字经验,向我们展现了个体在两性情感空间的“铁屋子”中举步维艰、进退维谷的悲惨遭遇和生存困境。方方超越了表面上对爱情消解的惋惜和感伤,对男性简单的绝望,更多传达的是对那些在男性主流意识形态阴影下的女性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复杂情怀。方方多种抗争方式的书写正是对个体走出困境策略的探索和尝试。
四、个体心理空间的扭曲——绝望的抗争
现代主义强调主体的真实性——人类心灵世界的丰富性与复杂性,他们认为心灵才是唯一真实可靠的东西。欲望、无意识被精神分析学视为一个重要的范畴。“随着现代语言学和心理学的合流,被语言建构的心理和个体是一个分裂的存在。”[6]正是这种自我与本我的分裂造就的个体心理的“铁屋子”使得身处其中的个体痛苦不堪,而方方对个体心理空间的深刻挖掘实现了对新写实的超越。
《在我的开始是我的结束》中的黄苏子就是这样一个在分裂中抗争,在撕裂中沦陷的典型。黄苏子是个“被安排”的女性形象,家人忽视她,同学同事孤立她,受到委屈无处申辩,被父亲“摆布”却无从反抗,以致性格孤僻,陷入自我封闭的牢笼之中,无法正常生活、恋爱。
黄苏子最早的爱情是从高中同学许红兵的追求开始,又在许红兵的阴谋报复下结束,绝望后黄苏子开始彻底的性格分裂,挣脱道德的“铁屋子”,在情与欲、束缚与放纵中寻找本我。白天是矜持孤傲的白领,夜晚是放荡媚俗的娼妓虞兮,她以颠倒社会常规道德的方式来反抗社会提倡的道德,反抗被安排的命运。外表儒雅的父亲用男权思想和女性规范的卫道士之手将女儿“腌制”成为理想中的“圣女”,“黄苏子的‘腌制’是具体的、外在的、可见的”[7]。虞兮就是在黄苏子的亲人、同学、同事的步步紧逼中成长起来的人物。
正是以这个社会制度中最堕落的方式,黄苏子冲击着以往加在她身上的所有清规戒律,也造就了她自我分裂的人格。精神分析心理学认为“一个人的人格,是在作为主体的这个人与其所生存的环境之间的冲突、协调过程中形成的。”[8]黄苏子是不幸的,而虞兮又是幸运的。因为被规训而不幸,因为不妥协虞兮才有幸掌控自己的“地下生活”,体验别样的人生,在黑夜的掩护下做最真实的自己。黄苏子从来都不觉得娼妓的生活是羞耻的,白天的生活是干净的,在她看来白昼那种虚假地伪装,骨子里的肮脏才是令人羞耻的。方方在访谈中曾经说过,“我不觉得黄苏子所选择的夜生活是作践自己,就算她去当妓女也不见得就是作贱自己。黄苏子只是想换一种活法换一种人生。她想看看另外一种活法是不是更有意思,而另外一种人生是不是也可以活下去。”[9]走出规约的牢笼,尝试别样的人生,在黑夜中掌控自己的命运,放纵自己,而对快感的放纵是个体心理空间反抗社会空间压抑人性的隐性呈现。
方方说:“我们知道这世上横竖是没有完人的,人人都分裂着,有人分裂着身体,有人分裂着灵魂,有人分裂着性格,有人分裂着精神……我写这篇小说时,就知道黄苏子不过是我们中的一个,只是她采取的分裂方式或许与我们许多的人不一样。”[10]方方小说对个体心理空间的探索,更深刻的意义上是关注人类的生存困境,方方笔下黄苏子的形象如同镜子一般,映出了我们现实生活背后的本质和社会文化表层之下的真实。
方方塑造的丁子桃(《软埋》)也同样以分裂自我的方式与自己进行对抗。清高孤傲的公公路子樵,在被批斗的前夜率领全家以“软埋”的方式集体自杀维护最后的尊严。唯一逃脱的丁子桃背负全家的希望,也背负着对过往的记忆和恐惧继续活下去。安逸的现世生活一再提醒她应该“忘记过去”,而灵魂却在回忆的十八层地狱中穿行,她始终在惶惶不安中和自己斗争,直到去世。丁子桃和黄苏子都是在本我与自我的激烈冲突中痛苦挣扎着,这是典型的自我分离,也是非正常的存在。存在主义作家加缪说:“经过千年沧桑变幻,世界与我们的对立愈加强烈。我们在一瞬间突然不再能理解这个世界。”[11]因此黄苏子和丁子桃自我内在无法达到和谐状态的存在是其悲剧宿命的根源。
纵观方方的小说创作,塑造了一系列“铁屋子”中的受困者形象,失忆又被困于记忆中惶惶不可终日的丁子桃、临死前终于摆脱肉体的困惑,实现自由的精神爱情的粞……。无论是七哥这样从泥潭中挣扎而出的小市民,还是叶桑和黄苏子这样的知识女性,都是俗世的一粒尘埃,在“居住牢笼-家庭牢笼-精神牢笼”的“铁屋子”中抗争继而出逃。七哥从床下走向仕途,成为“英雄”却迷失在追名逐利的路上;黄苏子在分裂中做回真正的自己,却也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叶桑以生命为祭礼偿还不忠的罪恶,摆脱婚姻的困境;二哥也在尝试失败后绝望地终结生命。在生存的这个大舞台上,所有的个体既是观众也是演员。方方跳出“小我”的个人情绪化表达,站在人道主义的角度深入地刻画了不被关注的“小人物”在“铁屋子”之中的迷茫和焦虑。方方的小说通过对人们的居住空间、情感空间和心理空间的深刻探讨,其实仍然坚持以人为中心,密切关注无力而必须承受的生存之重,勘探生存之道,探索从“铁屋子”走出来的坦途。
“人与生活,现实与内心之间很难达到完全的和谐。对于这种不和谐,有的作家采用抚慰的方式比如小女人散文。但我不同,我要把这种不和谐挑破了给你看,不让你觉得安慰,让你看到生活本身的残酷,看到人性在与生活搏斗时人性的扭曲与变异。”[12]方方这种坚守“残酷的真实”的书写,有着对笔下人物世俗人性的理解与宽容,但绝不认同,更不会给市民的生存增添希望与亮色,体现了她对世俗人生的抗拒和对生命者写作立场的坚守。小说中人物失败的抗争,进一步说明了“铁屋子”的确如鲁迅所言,是万难打破的,同时更说明了方方在其理想主义的映照下,是一个清醒、冷静的现实主义作家。她在探索“铁屋子”的无处不在和牢不可破的同时,尝试提出“疗救方案”,这才是真正的小说家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