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尔吉·原野:为世上的美准备眼泪
2018-12-07宋庄
鲍尔吉·原野的散文,真诚、幽默、灵动、节制。你能感觉到他的文字像草叶上的露珠轻盈透明,也能听到“露珠”滑落时的叹息和悲伤。当然,或许它的滑落是故意捉弄的,带有一丝顽皮。
阅读因此变得生动,动如脱兔。
鲍尔吉·原野写过十年短篇小说。据说这个经历对他的散文写作很有帮助。席慕蓉读过《流水似的走马》后说:“这本书像银器上的镂刻,我可以感受到它的慢,这些花纹上附着匠人的呼吸,是用手指肚摩亮的。”
上次采访是2008年。我至今记得他当时过说的一个细节。有一回,看到一只花大姐落在音箱上,鲍尔吉·原野就把柴可夫斯基的《一八一二》拿出来。他问花大姐:你想听吗?他打开音乐,《一八一二》中真正的炮声把花大姐震跑了。“我希望像花大姐一样,背着美丽的吉普车到处飞,挺好的。”原野说这话的时候,真诚善良的眼睛里流露出无限的向往。
壹
问:《流水似的走马》的题记是“长生天保佑所有诚实和善良的人”。最初看时不觉其意,读完后,理解为诚实和善良既是您的性格,也是您笔下所有人物的特点。您对天下苍生有悲悯之心,下笔才有如此大爱。这种爱,是一开始写作就融汇笔尖的吗?
鲍尔吉·原野:人的同情心差不多由童年决定,心理学家如是说,事实也如此。我的童年在1966年以前像年画一样单纯美好。尽管小,我仍记得那时候人与人和睦相处。我在家里能读到连环画,听收音机,吃饱肚子并穿整齐的衣服出门。1966年之后,我的父母由于政治原因遭难,而我和姐姐的境遇在此无法细述。四十年后,我与童年的伙伴穆日根相遇,儿时我们曾同住一栋房子。他见我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原野小时候太惨了”。我无言以对。他在我童年里看到了什么?是恐惧、饥饿,忍受打骂以及侮辱吗? 这样的童年也许把一个人变成恶人,也许有人在浊流里自我提纯,变成一小股清流。我以清流自比而无须伪逊。童年的苦难要用一生来消化吧?有人一生也消化不了。命运指引我用爱的眼光来看待生活,我懵懵懂懂走到这条路上并感到了幸运。否则拆解不掉心上的愤懑与伤痛。除此之外,人还有什么办法自我拯救?老天爷好像把我的眼睛和心肠都换过了,让我保持好奇心并源源不断看到世间包括大自然的美,心像一朵迎接蜜蜂的花儿那样敞开。如今渐入老境,慢慢领悟到“爱是勇敢”的深意,领悟到爱是忍耐,是善恶分明,是领食弱者的苦难面包而不去谄媚势力集团。爱是眷恋从头顶飞过永不相见的小鸟,是为世上所有的美准备出足够的眼泪。
在心灵里,与爱相邻的词是诚实。你想象不出一个不诚实的人心中有爱。诚实先要对自己诚实,这有用,对作家尤其有用。作家们,是不是需要诚实地观察自己的写作?诚实像我在贝加尔湖水深40多米处仍然看得清楚的湖底的水草和石头,这令人惊讶。诚实和澄澈实为同一个意思。在牧区,不诚实会得罪所有的人,你的眼睛接不住那么多双眼睛射来的鄙夷的目光。只是,我们今天这么用力地讨论诚实显得有些可笑,却又笑不出来,因为生活中最不缺少的就是欺诈,包括以爱的名义欺诈。我喜欢描述诚实和善良的人们,他们多数是劳动者。我觉得我也许有一项特异功能:能从诚实善良者的脸上看出他们散发出的柔和明亮的光。
问:这本书共分了四辑,我最先翻阅的是第三辑《父母亲》。这是最易写,也是最难写好的篇什。但是我发现,你笔下的《我爸》《我妈》,依然是原野式的风格:幽默、风趣、节制、凝练。“如果父母还在的话,儿女才感到幸福”——多么朴实,却是引发读者深入骨髓的共鸣。写爸爸战争中受过一次枪伤,却以“多偶然”一笔带过。不去大肆渲染,却举重若轻。这种四两拨千斤的写法,在您来说,是一种必然吗?
鲍尔吉·原野:谢谢您看出在我写作中隐藏很深的美学原则:幽默与节制。这是我写作之树的根系之一。我小时候读书遇到过一種特殊的感受,我不知怎样去说它,只好管它叫好笑,但它是藏在语言里的非比寻常的好笑,比一个人踩西瓜皮摔倒的好笑更深远。我为此请教过许多大人,而大人们根本不知我在说什么。直到1970年,我随父母到五七干校生活,遇到贾世谊老师。他告诉我:你说这个叫幽默。这真是石破天惊,原来它叫幽默,世上竟有这么好的东西。幸运的是贾老师同时告诉我:幽默不是油滑,不是讽刺,它跟内心深处沉重的东西在一起。我记住了这些话,在后来的读书经历中读到更多的幽默,这是我爱文学的理由之一,同时也慢慢察觉出幽默与油滑的天壤之别。我以为,幽默是爱的另一种说法,否则发现不到在生活中那么多可爱或可笑的现象。事实上,幽默更接近真相,它从来没放过对人类包括写作者自身弱点的观察。而节制是什么呢?是区别一个人会不会写作的分水岭。作家需要处理的生活素材比超市的商品还多,而契诃夫在三千多字的短篇小说《凡卡》中用几个着墨浓淡不一的人物就写出俄罗斯大地无休止的苦难,而其中的细节比金子的光芒还亮。这里面有节制的力量。太极拳节制,书法也节制,太阳每天升一次而不升两次是它懂得节制。契诃夫是幽默与节制的巨匠,他作品的根基是他心中隐藏着的大爱,尽管他的爱里浸透着泪水。
问:在这本书里,您在草原上的亲人们悉数登场,活脱脱地,像是在我面前走动,说话,看了让人笑,让人泪。您写情节、写故事、写细节,鬼斧神工。阅读是轻松的、愉快的,不知您的写作,是否同样轻松,很想知道您的写作状态。
鲍尔吉·原野:我觉得作家第一样的能力是会写人物,然后会写故事,自然也会写细节,这项能力也应该是散文家必备的本领。我们回忆一下读中外散文精品合集时,发现其中很多作者是小说家与诗人,散文家反而少。您不觉得这是一件奇怪的事吗?我们读到小说家福克纳、加缪、川端康成、鲁迅、沈从文、汪曾琪的散文写得那么好,诗人赛费尔特的散文中的人物那么生动。而散文家——的散文里却见不到活生生的人物,也读不到吸引人的故事,这是好的散文吗?如果文学的呈现中见不到人物、故事、细节与诗意?我冒昧问一句:这还是文学吗?作家之为作家的难度之一,是他们在刻划人物方面付出过长期的训练,这是绕不过去的坎儿。小说家马秋芬说:“原野的散文完全挣脱了作文的刻意,他把心匍匐在草原上,使素朴的景致、泥土、野草、牛羊都溢出别样的诗意。自然万物,带着生命感,发出咔咔的生长声,读来令人心头发颤。原野这支散文的笔,每写人物,专叼骨头,一叼一个准儿,寥寥数语,人物便活脱脱凸显出神采和灵魂,令人久久难忘。”马秋芬对我这番褒奖如果挤去表扬的水分也可以剩下对人物刻划的赞许,这实为对文学手艺的赞许。上世纪80年代,我写过十年短篇小说,这个经历在后来写散文时帮到了我。席慕蓉老师读过这本书说:“你这本书像银器上的镂刻,我可以感受到它的慢,这些花纹上附着匠人的呼吸,是用手指肚摩亮的。”
您说阅读我的作品是“轻松的,愉快的”,但我写作时并不轻松,每每像在沼泽地里挣扎。每临写作,连身体都安排不好。我站着在吧台写过,坐小板凳在小方桌上写过,在家里宽敞的洗手间里写过,也在百货公司、飞机和高铁上写过。写作换这么多地方,是由于写不出来。有时候,为了摆脱巨大的写作压力,竟在梦中挥笔疾书,而醒来面对的仍然是一张白纸。写作时,我不敢照镜子,那是一张阴郁的、饱受折磨的脸。
问:《星子缀满天空》一辑,又轮到日月星辰,轮到云淡风轻,轮到马牛羊——其中,马和羊是您着墨最多的动物。对于游牧民族来说,它们自然与生存休戚相关,那么在您写作的时候,是否也怀着特殊的感情?
鲍尔吉·吉野:说到马,我想到的首先不是马,而是被层层白云挤压的很低因而遥远的草原,雨后的水泡子在上面闪光,有野花,有天上直直飞行的鸟。马不过是甩着尾巴低头吃草的动物之一。但马的身姿和相貌适合寄寓人的感情。人愿意把对豪迈、远方、风雨、温良的向往放在马身上。它轻轻地抬了抬蹄子,它用黑水晶般的眼睛看着你,交流已经开始了。而马在远方疾驰。风把它的尾巴拉成一条线的时候,你脚下却感到了马蹄给大地带来的震动。对蒙古人来说,天地是一个房子,日月星辰在上边,河流大地在下边,这是一个家。草原的风、羊的呼唤、牛粪的气味、树的姿式都是家里财富的一部分。游牧民族跟山峦大地分不出你我,一切都是我们,包括蚂蚁。在牧区,你无须有心,以天地为心可也。
贰
问:您好像没怎么表达多么爱草原,多么爱家人,可是,这爱就四溢在笔端了。您如何评价脚下这片土地,它给您带来什么?
鲍尔吉·原野:您看小孩子在心里的爱是最多的,他们爱父母,爱动物、爱天空的白云,甚至爱一片小叶子。但他们不去说他们在爱什么。非不能也,而不为也。真诚的爱和他所爱的人物与事物待在一起,他不会从爱里跳出来说“我爱你”。
我常常觉得看不清土地的面貌。一会儿春花,一会儿秋叶,你不了解土地在万物茂盛的外表下面的内心,以及他的苍茫,丰饶和严峻。我想一个人在大地上行走,一直走,他会变得越来越渺小,就像我们在飞机上看到的地面上的房舍与汽车。这个人最终会小到与沙粒融为一体。土地教会人一切:生长、忍耐、谦卑、融合、沉默、喜悦、开始与结束,就像我们在大地上看到的树与草的一生。土地还教会我们歌唱——如果你愿意把河流的声音,风的声音、甲虫爬过草叶的声音,阳光照在土壤上的声音称之为歌唱的话——这是关于爱的简单与恒远的歌。
问:《流水似的走马》这本散文集收入的作品,时间跨度大吗?在收入的时候,重新阅读这些作品,是怎样的感受?
鲍尔吉·原野:这本散文集中的作品的写作年代是从1993年到2017年,时间跨度为24年,相当于两个本命年,也相当于一个人出生到结婚的光景。如此一算,竟一惊。这么多年的时光撂到一本里了。
我重新阅读自己的作品很头疼,眼光放到字上,就想找笔改(我一直用笔在稿纸上写作)。而編书,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些稿子时,心里五味杂陈,改是来不及改太多,心已被许多往事吸引,这些往事是我在牧区的亲戚们的脸庞,他们说话的嗓音。是童年。还有苍茫的罕山,声可裂帛的蒙古长调。我已忘记了这是文章,我觉得在看我的日记,眼泪毫无前兆地流下来,不知为哪一样事情。心里装进这么多事情,胸膛像黑色的闷罐车一样沉重神秘,编完书稿才吁出一口气。
问:看风景,看曼德拉山岩画,您也能流下眼泪;看到姨妈的苍老,感慨岁月无情,也“泪复下矣”。您在生活中是怎样的人?
鲍尔吉·原野:在生活中,我不怎么流泪。童年或后来吃苦的时候,也没流过泪。眼泪在这个时候流不出来。有一次我做眼睛手术,不能够打麻药。黑眼仁要一直盯着前方,要转动。医生用手术刀把眼球的表层和里层分别割开,然后一层层把肌肉和筋腱缝合,历时一个多小时。这是怎样的疼痛,就不说了。然而这么疼,哪有时间流泪呢?论胆气,我或是个强悍的人,平时掩饰着这一面。可是,生活中让人流泪的事情很多,那些描写人性美好的电影,那些音乐,那些诗歌,那些纯朴的人的沉默的脸,那些朋友的爱与信任,那些流浪狗期待的眼神,都让我流下泪水。我觉得泪水这种东西自成体系,并不听人的调遣,有时还会让人难堪——比如在课堂上讲解杜甫诗文的时候,停下来拭泪,擤鼻涕,喉头窜动,让人很狼狈。
问:写完作品,您修改得多吗?可否谈谈,您认为写好散文必须具备的条件是什么?
鲍尔吉·原野:子曰:“不学诗,无以文。”借这个句式,或可说“不修改,无以散文。”个人体会,初稿是一块没有眉目的毛坯,需要经过反复修改才变成灵气活现的精灵。但修改的依据是什么呢?是你读过的经典著作,它们会暗中提示你文章的哪句话说的不好,哪句话是陈词滥调,哪些话是多余的。但是,具体改过来很难,每句话都像是多余的,让字站起来,像把被雹子砸倒的小苗一棵棵扶起来,不容易。
“好散文必须具备的条件是什么?”我以为好散文要有好的语言,它来自生活而不是书本,它富有诗意,它不是相互模仿的产物,它有作者发自内心的真诚,它朴素,它可以有鲜明的人物形象和生动的故事,它远离议论,它像露珠一样新鲜。当然,每个人都有权利定义好散文。
叁
问:您从1981年开始写作,最开始写的就是散文吗?发表顺利吗?
鲍尔吉·原野:1981年,我在省级刊物上发表第一篇短篇小说和一组诗歌,当时没写过散文。1980年,我父亲托人让我进入《草原》杂志笔会学习,听到别人谈构思、谈结构、谈人物。我回头照猫画虎写了一篇小说《向心力》,在《草原》杂志获得发表,很顺利。然而后来的写作十分困难,跟别人一样,我在困境中得到文学上的收益。
问:您的文学素养来自哪里?
鲍尔吉·原野:我想,一是我童年得到过曾祖母努恩吉雅的照顾,她老人家会讲很多蒙古族民间故事和史诗里的故事,激活我大脑的文学区域。二是在我童年,我妈每周带我看一次电影,而下一周会给我买一本小人书,循环往复。三是我喜欢读书,用“如饥似渴”这个成语来形容青年时代的读书状态,我觉得不算自我吹嘘。我最多和最重要的文学素养来自西方19世纪的文学作品。
问:您从事创作38个年头了,回望自己的创作之路,您愿意如何评价?您的创作观念发生过变化吗?如有明显的变化或可分阶段谈谈。
鲍尔吉·原野:年头太长了,有一点茫然,不知道怎么说。我可能像牧区制做马鞍子的匠人,这里面有木匠活、有铁匠活、有皮匠活。他天天做马鞍子,做了38年,可能觉得自己做的鞍子挺好,纹饰啦、镶嵌啦都不错。可是把这个鞍子拿到大地方摆一下,跟汽车比、跟高铁比,跟摩天大楼比,它不过是个马鞍子。写散文是很小的一件事,即使写的好也是一件小事。但马鞍匠来说,马鞍又是整个世界。我的创作观念也有变化,这两年又有变化,但体现在作品上,不像小说家那么明显,不赘。
问:您的创作中,也有小说和报告文学。能谈谈您的小说创作吗?和散文相比,小说对您来说是难是易?
鲍尔吉·原野:前边说过,我年轻时候有过小说的写作训练。后来也写过一些短篇小说,也被小说选刊和小说月报选过,得过蒲松龄短篇小说奖,但名声不为人知。
我觉得写小说比写散文难的多。写散文是把包子掰开让人看馅,而小说家心里所有的话都在他的人物和故事里,这是二维与三维的区别。我最喜欢的小说家是美国作家艾·巴·辛格和索尔·贝娄。
问:喜爱您作品的读者,无不被您的语言吸引。您希望自己的语言具备怎样的品质?这种品质,是否需要刻意维护?
鲍尔吉·原野:汉语并非我的母语,一个人倾心于语言并同时使用蒙古语和汉语两种语言的时候,会被它们描述的区别所吸引,这是迷人的。我用汉语写作,对它凝练之功,意在言外之功,行文清风白水之功很景仰,许多先哲的文字摆在那里供你学习:陶渊明、杜甫、苏轼的文字集优美、简洁、含蓄、悠远于一体,这是无可比拟的财富。我希望自己的语言有纯洁的品质,纯洁在这里包含了澄明和爱惜的含义,并有准确、生动的特征。这种品质,我想一定需要刻意维护。刻意是说不让人的心灵受到污染。陶渊明与苏轼的语言是他们心泉的回映,他们是这种语言的主人。超然,放达,对爱与美的追寻,是他们人格与语言的共同特征。故此,你刻意维护的语言,即在维护你的人格。
问:写到今天,是否所向披靡,不存在任何写作上的瓶颈?是否也还想着不断地“突破自我?”
鲍尔吉·原野:吾之所向,无靡可披。我像被塞进威士忌空瓶子里的青蛙那样一直考虑从细长的瓶颈里跳出去。我希望自己再勇敢一点,再混杂一点,再冷静一点,逃出这个瓶子。我希望有能力清理隐藏在五十年代出生者灵魂深处的时代毒素,在不考虑钱的写作中得到更多自由。这是我准备冲出瓶颈的一些设想,突破自我实为获得自由,如同一条蜕掉蛇皮的蛇。并不在意它蜕掉的皮现在何处,它是新蛇了。
问:村上春树的跑步,世人皆知。您觉得跑步给自己带来什么?这一习惯和写作有何关系吗?
鲍尔吉·原野:我连续跑步距今22个年头了,在人们知道日本作家村上春树跑步之前,我的跑步偶像是美国第43任总统小布什。小布什先生跑得快,他50多岁跑3英里(4827米)的速度是19分35秒,比我周围的青年跑者还要快一些,跑步最高心率178/分。我和小布什一样喜欢快跑,平时跑5公里,今年的5公里最好记录22分55秒,10公里最好成绩48分50秒,今年的跑步最高心率198/分,半马1小时4分。简单说:好成绩是你有机会在22分钟之内用尽全身所有的力量达成一个目标,这需要心脏、肌肉、呼吸、意志力和技术之间最高效率的配合。这是极其痛苦也是极其幸运的机遇。跑完全身通泰,舍我其谁。如果经常参加令人精疲力竭的跑步训练,你会对生命的一些本真课题有所领悟,譬如痛苦,欣慰、忍耐、挫败、荣誉以及时间等等。这是人人可实践,每天可实践的令人难忘的经历。有一天,我在跑道上突然领悟,跑步与写作是一回事,它是痛苦,获得、挫败、荣誉的集合体,它是漫长的、不知何时结束的修练。我像回答不出“你为什么要跑步”一样回答不出“你为什么要写作”这样的提问,我也回答不出“你打算在哪一年结束跑步或写作”这样的提问。北陵公园有一位89岁的老者还在跑,他是北陵所有跑者的精神领袖,所有人包括我都希望变成他。也就是说,我们希望把跑步中获得的痛苦、欣慰、挫败,得意带到89岁,写作不也是这样吗?一个人在写作中收获的挫败感远远多于快感,但他不会放弃写作,如此而已。跑步养成的自律对写作大有裨益。而且,如果一个人在世俗层面的所有努力都失败了,但仍然有跑步这件事可以做,也像在做一件什么事情,充实。
问:您对自己的未来,有何规划?
鲍尔吉·原野:人至六旬,就不规划什么了。我希望多陪陪父母,让他们的生活丰富和轻松一些,这几年也在这样做。我希望多读一些书,有一些买来的书还没读,我觉得这有些不道德。天假以年,我会利用这些時间把没写出的东西陆续写出来,但不知写出来是什么样子。
问:您希望成为什么样的作家?
鲍尔吉·原野:我不知现在的我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样的作家。假如重头再来,我希望成为这样的作家:除了写作外,他还是一个心智正常的人,不会让别人觉得他是作家。他没为了进阶而写过不诚实的文字。他的作品给人带来愉快。他有独立思考能力并热爱自由。他敢于承认写作的失败,同时不因为付出过一生精力而感到后悔。他靠心灵而非百度写作。他喜欢诗歌与音乐并从中受益。他对语言的挚爱贯注一生。他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叙述方式并敢于抛弃它从头开始。他应该有幽默感。他靠写作能够养家糊口。他不抄袭别人的词句、构思与灵感,引文注明出处。他喜欢大自然和纯朴的人。他有充沛的想象力和敏锐的观察力。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采访者宋庄系青年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