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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与遥远的白银那

2018-12-07邢海珍

岁月 2018年12期
关键词:白银诗人人生

邢海珍

因为诗人林建勋,我记住了白银那的名字。那是大兴安岭呼玛县,白银那离呼玛还很远,在地图上找到那三个小字,确实让我费了一番功夫。在我的心中,白银那地处中国北部边陲,是嵌在山林中的一块宝石,确切说是一块诗的宝石。站在宝石之上,林建勋的人生命运便与诗牵系在一起了,或说真山真水的养育,他修成了正果,在黑龙江,在中国,他是一位当之无愧的诗人。白银那对于我的魂牵梦绕的磁性魔力,是因为诗人林建勋居住在那里。

在此绝无虚夸之意,作为诗人林建勋的优秀,在于他天性中的敏感和灵秀,在于他对人生世界以心相拥的深切感悟,加之耕耘不辍孜孜以求,他诗歌焕发的光彩足可照亮一方大地。

有《弧形的水》一诗为证:“我一直在奔跑,沿着/呼玛河岸——/刚刚铺成的/水泥路面。我的脚步很重/河水很轻//清清的水流,围成/弧形的跑道。黑压压的人群/连起一条命运的长//你看不到我,气喘吁吁的/样子。在人流中/我就是一小块移动的黑/被蜂拥而至的脚步/一点点擦除//我一直奔跑,从下游到/上游,再折回来/但我永远追不上流水/在巨大的弧形中//我只会遇见一小截流水/眼看着它轻轻地,朝我涌来/又瞬息消逝/我只拥有一小截的/奔跑和孤独” 。“弧形的水”,诗人写的是呼玛河这生命的河流日夜向前流淌,若比作水,人的一生只是“一小截”水流动。诗人把人的河流与水的河流重叠在一起,交互作用,时光如流水,人生命运亦如流水,水流和人群在“奔跑”中分分合合,像两股麻绳拧在一起了。作为个体的“我”,林建勋很个性地表现为“是一小块移动的黑”,这弱势的、不被人注意的生命,会被“蜂拥而至的脚步/一点点擦除”。人生是“一小截”流水,涌来又瞬息消逝;是“一小截”“奔跑和孤独”,这是谁也无法超越的尴尬和无奈。具象之境浑然,理性之思恰切,诗的构成自如、深邃,从外形到内蕴,真是从容不迫、水到渠成。

这样的诗就是在白银那的山川大地上长成的树木,枝叶繁茂,生机勃发。写出这样诗篇的诗人林建勋,深情而执着地选择了白银那作为他的安身立命之所。自是山河的教育成就了林建勋的诗,而诗之灵异的回馈也当然让白银那更具神韵,诗人的目光会使辽远的天空更蓝,诗歌的质地能让葱茏的树木更绿。因为诗的因缘,我相信这样的真理。

唐代大诗人王昌龄在《论文意》中说:“夫置意作诗,即须凝心,目击其物,便以心击之,深穿其境。”从本质上来说,诗乃心性之物,离开“心”便无诗可言。人间世界,天地万物,人见之思之,诗便有了诞生的可能。所谓凝心者,即创造者进入主观造化的阶段,使事物的客观性状为“心”所容纳,这便是意境,其实也就是情怀或情境。诗是诗人以“心”拥抱世界人生的结果,是诗人情深意重之爱的真切表达。“心”乃情也。

林建勋出生在地处松嫩平原的望奎县,从小就受到诗意的文化熏陶,父亲是教师,两个兄长都喜欢舞文弄墨,整个家庭文气较重。或是天性使然,作为老三的林建勋一头扎进诗歌堆里,与分行文字较起劲来。从学校毕业时,还是翩翩少年,大约只为深爱着一个人,便毅然告别家乡,告别父母兄弟,来到边地呼玛,开始了独闯天涯的人生之旅。白银那是呼玛更加边远的小镇,林建勋来到这里便爱上了这里,或许他是为诗为爱而来,但到了这里,他出落得更像一位诗人了。在白银那,他的诗兴勃发,他的诗思更加深远、灵秀,更有了边地的清纯,有了白银那超尘脱俗的内涵。在一首以《白银那》为题的诗中,林建勋用强健的诗笔挥洒着心中的激情,可说是襟怀浩荡,龙蛇飞走:“这个地方不同于其它地方/山与山如此兄弟地握着/飘在山腰的云/仿佛你掌中,永远挥不去的儿女情长/这个地方/马都是骏马/张开的四蹄/一停一顿间/溅起了山川/马背上的汉子/是一棵快速移动的树。从这里到/那里/荡开郁郁葱葱//这个地方/白银那/从民俗襁褓里脱胎的婴孩/正缓缓地伸出双臂/胸怀里早已纳下了整片江山”。在诗情的神奇幻化中,白银那小镇已是诗意超拔的圣地,雄踞仙境,如骏马奋蹄腾飞,在民俗的襁褓中脱胎换骨,襟怀里拥有的是万里江山。诗虽只有短短几句,却营造了不凡的气象,是诗人的赤城之心融入山川云水,玉成了萦回于字里行间的空灵的神性。是白银那度化了诗人,也是诗歌洗礼了白银那,天地万物之灵凝聚于笔端,有生命的诗篇也就进入了社会人生和时代历史的发展脉络。

对于诗人林建勋来说,白银那已由地理意义上的边陲小镇上升为生命意义上的诗意命名。“白银那”不仅是生活现实中的一个点,在时间长河的排遣和流送之中,还承担著从过去到未来的完整的历史过程。在《树墩》一诗中,诗人深思着“树”的生命哲学背景:“看见一截树墩。在荒野里/沉默。沉默是它的根须/风中喧哗的岁月,已经远去//道路与它无关,情爱与它/无关。在白银那,有多少/神情相似的树墩,如密布的暗礁/在村庄的视野之外/慢慢产下青苔和虫卵。”这里的树墩就是白银那的历史象征,过往岁月的留痕以及消逝的生命的绿荫却仍在诗的记忆里成为时间的年轮,成为一种更深邃、更悠远的生存提醒。在诗人写白银那的诗作之中,《车过白银那》应是出类拔萃的一首:“塔河到呼玛的公路真长:山连着山/森林之外,还是森林。我的白银那/隐藏在绿荫的深处/60迈的车速,经过白银那只需半分钟/半分钟的白银那,你看不清/我的乡亲,常年裸露在风中的脸/一群鄂伦春妇女,坐在道路两旁/微笑着,制作桦皮盒/面对生活,他们不会轻易侧过身去//你看不清,一个孩子,轻轻地弯腰/扶起刚刚被狂风抽倒的草叶/一头刚犁完地的牛,在河沟里咕嘟地嗜饮下/无边的愁苦//你甚至看不清,这些简单的房屋,纯土木的表情/车子呼啸而过的瞬间/一些白桦树慌乱地躲在落叶松的后面//请慢些吧,再慢些。仔细看一看/这些朴素的面孔吧。我是如此地爱着他们/我的爱缓慢,卑微,简单。只要稍一驻足/你就会发现,我的爱/比终年漂泊在头顶的雾气,还要绵长” 。在天地光阴、人生世界的大背景之下,与其说车在行走经过白银那,还不如说白银那在时间和空间中行走留下了生动的照影,这只是短暂的“半分钟”,是存在和历史相遇的一个瞬间。在这生命驻足的地方,林建勋情义深长地书写他的白银那,多么小的小镇,是需要放在心上才稳妥。岁月前行,“半分钟”的白银那,山林树木,为生活而制作桦皮盒的鄂伦春妇女,弯腰的孩子,那饮下无边愁苦的牛,纯土木表情的简单房屋,都在倏忽之间一闪而过了。当这一切被庞大的社会机器和匆忙的历史车轮忽略之后,诗人林建勋却把它们一字一句地收藏在心中,成为他人生和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

著名美学家李泽厚在《美学四讲》中这样说过:“人经常感叹人生无常,去日苦多,时间一去不复返,艺术通过这种凝冻把它变为体验众多人生的心理途径,直接培育、塑造人的自觉意识,丰富人的心灵,确证人类的生存和个人的存在。”诗意是艺术的精髓,诗人创造了诗,但诗在返归社会人生的途程中,自是以滋养人情人性、提升人的内在品性为目标,强力确证文明引导价值在人类发展进程中的必然性。诗人林建勋笔下的“白银那”,传达着一种自然、古朴但又现代、雅致的精神境象,在暗示、陶冶中实现心理途径拓展和培育的目标,他的方式是自由而又自觉的。在《呼玛河谣》中,诗人写道:“两个女人,在青石边洗衣/用最原始的木棒/反复捶打。奔腾的细雾/在阳光下是一件金质的纱衣/两只叽叽喳喳的鸟,在倾诉什么//姿态松弛,一左一右/构成美的支撑/如此触手可及的幸福/无论放在哪儿,都是和谐的/虽然我知道/她们很可能在互相安慰”。写这样的生活场景,无论是历史还是现实,都必然指向单纯、素朴的生命和生活本相,在短暂的人生境遇中诗人营造的是风光优美的生存景致,把人们的视线引向了舒缓平和、积极乐观的心理范畴。“两个女人”的洗衣之举是从历史向现实的穿越,是一种文明和人性传承、续接,诗人把“美的支撑”“触手可及的幸福”连同内心深处安定、和平的理念凝结成疏放质朴、清新健朗的诗意境界,以“存在”的确证显现了深远、开阔的历史文化背景。这样的诗意内涵具有一种温婉但又强大的力量,以期在平和的不动声色中与天灾人祸等悲剧性因素抗争、对峙。《呼玛河谣》的结尾是诗人告白式的抒情:“如果有来生,我愿意在水边/搭最简单的窝/过最简单的生活/我愿意独自一个人,面朝流水/春暖花开//滩上的卵石,都是我的兄弟/河里的水/全是我的亲人/每天,我要昂着头走路/低下头写诗,而后/大声朗诵出来//多好啊!我愿意这样/不着装、不纷扰、不蒙尘/像水一样,干净地流尽/最后一滴生命”。作为诗人,林建勋面对一条从远古的历史中流淌出来的呼玛河,他不是一个观赏风景的人,他是历史与现实的亲历者,是大自然的山光水色包容了他,他与土地河流、山川树木融为一体,诗便是他全部内在生命精神的结晶。“搭最简单的窝/过最简单的生活”,写诗并大声朗诵出来,“像水一样,干净地流尽/最后一滴生命”。在人生世界上,这是一种多么纯粹的境界,以一己之心拥抱风云日月,消解了尘世的喧嚣和内心的杂念,这样的诗不是空穴来风,而是人生与生命的悟性,在清纯之中见深度。

林建勋出生在望奎县一个叫张家沟的屯子,在兄弟三人中林建勋是最小的一个,他走上文学之路大概与大哥林超然的影响有关。林超然在中学时代就开始文学的写作演练,办文学社,大学时代开始发表作品,在省内外小有影响。如今林超然已是大学教授、青年评论家、一家学术期刊的主编,可以说是小弟的文学领路人。或许是乡村的朴实和宁静从小就玉成了林建勋的人格底蕴和不是好高骛远的守拙精神。是在稚气未脱的青春时代,他便离开了张家沟来到白银那,而在张家沟和白银那之间正是诗人的一条诗歌的朝圣之路。建勋的乡情、乡愁是一种远距离的情感河流的落差,对亲人和故土的思念与对白银那的深爱无休止地纠缠在一起,这在诗人情感世界里是多么精彩而完美的篇章。

在《张家沟村》一诗中,林建勋以极其俭省的笔墨写他的故乡:“再一次写到张家沟/再一次看见牛车,在响亮的/鞭影里,在甲虫的壳里/缓缓地移动/再一次看见父亲/在车辕上,驮着尘烟/和愈发苍老的脊背/还有那只老黄狗/从村口射出来/亲切地舔,我心的冷”。在成年之后走南闯北的经历中,在视野不断开阔的多年后,当年的张家沟变小了,只是一瞥的瞬间,诗人便从烦乱复杂的心绪里清理出几个清晰的意象。“牛车,在响亮的/鞭影里,在甲虫的壳里/缓缓地移动”“父亲/在车辕上,驮着烟尘/和愈发苍老的脊背”,诗人对于人生命运的体验多么深情而沉重,一种沧桑的色调油然而生。尤其是“从村口射出来”的老黄狗,离别以来仍是不忘故人,写出了拳拳之心切切之意。那句“亲切地舔,我心的冷”中那个似乎多余的逗号,我忽然读出了诗人要强调的东西。

在写亲情的诗作中,那些写母亲的诗深深地打动了我,我从诗中看到了母亲挥动镰刀的身影,“那些死去的青枝绿叶/以及花朵与果实的恩爱/齐齐地走出母亲的梦境/风,雨和苦难的击打/她的世界和人生/都因这把镰刀而轰鸣”。他写到烛光之下的母亲,“母亲坐在微暗的炕沿/皱裂的手/灵活地穿针引线,目光穿过老花镜/感情穿过狭小的针眼”,文字虽然朴实,但就是这种质朴的情感却抒发了更浓郁的诗情。特别是写母亲拾柴的画面更是一往情深:“我站在季节的一端/看大雁飞过田野/看母亲弯腰,拾起粮食以外的沉重//生命是怎样停顿的/生命是怎样永恒的/柴的重量压在母亲的肩上/火的温暖烧在我心中”。在深秋的旷野,母亲弯腰拾柴,拾起了“粮食以外的沉重”。人间世界死死生生,停顿或永恒,都寓含在母亲看似简单的拾柴动作之中。那一刻“柴的重量压在母亲的肩上”,而诗人儿子的心中所燃烧的“火的温暖”则是永远的。

林建勋的许多诗写得单纯而隽永,充满了生命的感悟和深切的意趣。如《幸福》一诗就是很有特色的一首:“青草是后来的事。花朵也是/先是凋零/小小美人,一节一节地/弯腰,嘴角含着疼/眼里流出蜜//成熟是后来的事。飞翔也是/先是枯萎。在风中/自然地下垂。向大地/仔细地指认亲娘//命运的钟摆,雨幕里的秋千。不停地摇/我就这样,静静坐在上面等待与幸福/不期而遇”。诗中对于草木荣枯的自然现象深含敬畏,联系到世事人生,诗人林建勋从容面对命运的钟摆,就像“雨幕里的/秋千。不停地摇/我就这样,静静坐在上面/等待与幸福/不期而遇”。诗人驭繁于简,透明精粹的话语深含着思辨的机锋,有一种大彻大悟的平静。草木无论多么昌盛,总有凋零之时;即使飞得再高,也总是要落下来。所谓幸福,是人生的一种期冀和等待,它与命运相辅相成,是永远未有穷期的。在《鸟鸣》一詩中,诗人写道,“循着那鸣声,我四处奔波/为了一声不知出处的鸟鸣/耗去了我整整一生的光阴”,追求美的目标是人类的本质属性,而人所付出的代价也是高昂的。诗人把诗意的重点放在结尾处,用反思来挖掘哲理的深度,“啊,我只注意了它的美/却忽略了美的背后/隐藏的空洞和叹息”。有意延长了诗的意蕴,有了某种余音不绝的效果。

对于这位“小弟”诗人,作为评论家的哥哥林超然在《竹杖芒鞋轻胜马》的文章中这样评价:“不知何时,那个遇到一棵草一只小虫都停下来都要端详一大阵子的小男孩,真的只留在我的忆记里了。建勋身上担着各种角色,角色与角色之间纠缠不清,让我觉得他已变得有些陌生了。而始终不变的似乎却是这条诗歌线索,我们由远至近,由表及里,由虚入实,最后看到了所有角色背后站的都是诗人。”从童年步入童年,在哥哥的眼中,一个“诗人”的角色逐渐突破了亲情和生活常态的包围而清晰地显现出来。我想也只有这种心理距离的变换,才能更透彻地看清这位诗人大步走向成功的路数。正如林超然所说的,“没有对白银纳灵与肉的深深依恋,没有对这方水土如数家珍的熟络与敬重,就不会有这种刻刀般的笔力和神采。白银纳是建勋的一首长诗,建勋也是白银纳的一首长诗。”“建勋经过多年的磨炼和修行,终于获得神启的诗歌秘语,他可以像荷尔德林热望的那样‘诗意地栖居了,亲身经历一首诗,亲身成为一首诗。山河入梦,一切皆诗。”

我明白,这位白银那的诗人,是与他骨子里的男儿肝胆、情深意重、古道热肠必须联系在一起的。无论是立足他曾陌生的边地,还是回到童年的故土,他的早已铸成的心性当是他那些优秀诗作的精神故乡。他的诗是一条从心灵到文字的河流,我从读者的角度曾被深深地浸润和打动过,在我的心中,林建勋是一位不事张扬、风清气正,可以走得很远的好诗人。

一个走向成熟和收获之期的诗人,林建勋或许是幸运的,老天硬是把一个白银那推到了他的怀中,这样的机遇对于诗人来说应是求之不得。特殊的人文地理丰富了诗人的内在世界,诗的骨骼便分外康健。白银那这片神奇的土地,正是林建勋诗意生长的最好温床,愿他努力抓住这个人生的天赐良机,携诗歌与他的白银那同行,白银那与诗的明天会更加美好。

我相信,在遥远的白银那,将会升起越来越明亮的诗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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