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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刀山

2018-12-07董岐山

岁月 2018年12期

董岐山

其实那晚孟刚是偷偷潜进家门的。但最终他还是被老婆拽上床,虽然那时已是凌晨一点多。那天晚上,酒足饭饱的他和左云去了歌厅,扯嗓子吼到精疲力竭后,又去串店撸串,灌了一肚子凉啤酒,直到凌晨才晕晕乎乎回家。为了不惊醒老婆孩子,他脱下鞋子,猫似的走到客厅的沙发上躺下。可还是惊醒了老婆,她光着上身,穿条花裤衩把他拽上了床,迫他交了“公粮”。

孟刚所在的宁县隶属于黑龙江省,与吉林接壤,从版图上看,似条冬眠的蟾蜍卧在中俄边境线上。皮肤黧黑、虎背熊腰的孟刚下岗后,贷款买了大货车,专跑吉林送货。而皮肤细嫩白净得像姑娘,瘦高挑的左云是吉林人,24岁,他是替父親来接货的。他父亲是孟刚的老主顾,家里开着两个建材商店,常要孟刚给他拉货。

这阵,从宁县采购的陶瓷非常畅销,左云父亲打算再去宁县拉车货。打电话在陶瓷厂订了货,又给孟刚打电话,让老朋友跑一趟。从宁县到他家300多公里的山路,十分难走。整个道路都处在老爷岭腹地的高山中,又贴着国境线,还要穿越险峻的白刀山,路窄不说,还坎坷难行。用孟刚的话说,一般的小生荒子,没有两股尿的人,是不敢跑车的。本来左云的父亲要来提货,可前天他突然得了急性阑尾炎住院开了刀。商店的陶瓷又快售罄,宁县那边的货款也打了过去,时间不等人,父亲就让左云去宁县提货。

左云不想去。因为满打满算,他结婚还不到一周热乎劲还没过呢,正和新娘李小娟粘得像蜜似的,怎么舍得新娘的热被窝呢。但左云嘴上又说不出什么拒绝的理由来,父亲供他上大学不容易,虽然现在自己和李小娟回老家度蜜月,但总不能眼看着父亲的商店没货关门吧。何况,去趟宁县来回也就三四天的时间。

昨夜左云躺在床上烙了一宿饼,他脑海里总会闪出李小娟送他时依恋、黏糊的眼神。早上6点,左云醒了,躺在床上,阳光透过玻璃洒到他身上,下身的一柱擎天使得他心上爬满了蚂蚁,他决定下午就回家。

但孟刚不同意。他说,我说好了今天带我妈去医院瞧病,她的老胃病又犯了。再说听天气预报说,今明两天要下大雨,山路太滑不好走啊。可被思念煎熬的左云却顾不了那么多。

孟刚说,大雨稀泥的,山路难行啊。左云就有些不耐烦了,小脸一灰,说你没看到外面的太阳吗?天晴得比你脸还干净,你怎么就说有大雨呢?听晚辈这么数落自己,脸色黧黑的孟刚脸更黑了,说:我的老寒腿,比他妈天气预报还准!别看现在外面太阳毒辣,下午肯定下雨。自视清高的大学生左云鼻子里哼了一声,撇撇嘴,对眼前这个一说话就土得掉渣的土包子,满是轻蔑。

孟刚扭不过他,骂骂咧咧说:你他妈是货主,我是给你吃劳金的,你说了算。在等待工人装车的空当儿,孟刚和左云来到陶瓷厂门口的包子铺吃午饭。吃完了,孟刚对服务员说:给我装6个包子,再装两瓶矿泉水。正剔牙的左云问:装啥包子?晚上就到了。孟刚斜了他一眼,拎起包子噔噔噔走出饭店。

下午两点,孟刚驾驶货车出了县城。行驶了2公里,车拐上了山路。左云拿起本武打小说,捧在眼前,在汽车的颠簸中看得津津有味。孟刚一把将小说抢过来,放在自己腿边,说:车里这么颠,还他妈看书,不怕把眼睛看瞎了?

糙人!左云厌烦地白了他一眼,试图把书抢回来。孟刚一把打开他的手说:别看了,跟叔唠会儿嗑。这跑长途,就怕没个唠嗑的,老是犯困。左云自认是个文化人,打心里讨厌他的粗鲁,气哼哼说:你困,跟我有啥关系?

你他妈放屁吧?孟刚斜了他一眼,说,车上可装着你家的20吨瓷砖呀!左云觉得眼前这个糙人说得有理,没再去抢书,睁着两只毛茸茸的、女娃一样的大眼睛看着前方的山路出神。他懒得跟这个张嘴就喷粪的糙人搭茬。

货车拐进前面的小镇,在一个简易加油站停下。孟刚说:下来撒泡尿,往前就是老林子了。他打开车门,走了下去。一个四十来岁、身材饱满的女加油员走过来,问:大黑子,加多少油?孟刚个头高,块头大,长得黑,就混了个“大黑子”的绰号。孟刚黧黑的脸上皱起坏笑的纹路,先别给我的车加油,我给你加点油吧。女加油员踹了他一脚,笑骂道:省点吧,回家给你老婆加。孟刚在她肥硕的屁股上掐了一把,哼着小调去交钱。

左云推开车门下来,向厕所走去。厕所很脏,左云找了个能下脚的空隙站好,撒完尿,刚扎好腰带,肚子咕噜噜一阵打雷,一个蔫屁后,他来屎了。孟刚交完油钱,把车开到路口,不见左云从厕所出来,有点不耐烦。喊道:咋了,掉厕所里了?左云蹲在厕所里没便完,被孟刚这么大嗓门地喊,觉得丢人,就没出声。孟刚见左云没答应,又大声喊了一遍。左云心里有气,就应一声:拉屎呢!

懒驴上套屎尿多!孟刚嘟囔道。

货车开出小镇,向东驶去。土路更加崎岖,窄得只能行驶一辆大车,不时得减速,小心翼翼地碾过翻浆路。爬过一个山坡,拐过一个大弯,货车开始爬盘山道。天上飘起了淅沥小雨。咋样,下雨了吧。孟刚扭头得意地说。左云没好气地鼻子里哼了一声,将脸扭向窗外,凝神去看山上茂密的、水墨画一样的原始松林。

沙土路变成了湿滑的泥水路。孟刚减慢了车速,哼起了二人转《十八摸》。

糙人!俗人!左云厌烦地瞪了他一眼,觉得他简直俗不可耐。他看见孟刚浓密的连毛胡子包裹着的嘴巴一张一合,唱得还挺来劲儿呢。别唱了!左云大声打断他。又抽哪股疯了?孟刚纳闷地问。唱的啥破玩意儿,左云皱皱眉说,下流!孟刚笑了,说:说话吧,你不跟我说;唱歌吧,你又嫌我唱得下流。你他妈到底想让我咋的?闭嘴开车。左云不愿和他啰嗦。吱嘎一声,车停下了,孟刚转过身,左边嘴角扭在一起,皱着眉头说:闭嘴?那你不把我憋死呀!打开车窗,他朝外吐了口黄痰,说:我跟你爸出车,妈的他比我还能扯犊子!我开车一点也不觉得累,俺老哥俩说说笑笑就到了。左云撇撇嘴,眼皮耷拉了下,懒得和他费唾沫。

跑长途最累人!尤其咱跑的这条国境线,尤其这又高又陡的白刀山,200多公里的无人区,全他妈的是上坎、下坡,要不就是盘山道,两边除了原始森林,还是他妈的原始森林,再不就是几百米深的悬崖,累啊!紧张啊!你不让我说说笑笑地放松神经,我能受得了吗?孟刚埋怨道。

雨停了。两旁的树木刚放出嫩叶,被雨水洗礼过后,鲜嫩的叶子越发显得青翠欲滴。左云摇下车窗玻璃,一股清新、香甜的青草味扑了进来。他扇动了下鼻翼,深吸了口气,说:这里的空气真甜。你不是说要下大雨吗?咋又停了?别以为我糊弄你,孟刚说,刚才的小雨是雨头,等会儿准下大雨。左云不相信他的话,不屑地撇嘴冷笑:你就吹吧。

突然,孟刚打了下方向盘,汽车在泥泞的山路上画开了龙,眼看车滑向山谷。左云惊叫了一声,苍白的脸色毫无血色。还好,就在汽车快要滑出去时,孟刚及时地将车开上了车道。左云的冷汗都出来了,手脚冰凉,埋怨道,你咋开的车?你眼瞎呀,孟刚说,没看见刚才路上有条小蛇过道。它过它的呗,你开过去不就得了。左云面无表情地说。孟刚说,那不把它压死了。左云说,压死条蛇怕啥?孟刚转头看了左云一眼,说,蛇也是条命呀!

假慈悲,左云不屑地想,刚才多危险呀,要是真滑到山谷里非摔死不可。蛇的命重要,还是我和你的命重要?还有我的一车货,值多少钱啊?想到这里,左云仍心有余悸,扭头朝旁边的山谷看了看,不由倒吸了口凉气。因为,黝黑的山谷根本就看不见谷底。

我给你出个谜语吧,孟刚说,看你能不能猜出来。说罢,他先笑了,说:远看像座庙,近看像个轿,里面蹲个呲牙鬼,手里拿张大洋票。你猜吧,是啥?这个谜语以前没听过,左云费力猜了几次,孟刚都摇头。实在猜不出来,左云就有些不耐烦了,问他谜底。孟刚不怀好意地笑笑:真他妈笨!刚才你在加油站的厕所干什么呢?左云这才恍然大悟,脸红了:谁知道你出的谜语这么下流。

进入白刀山了,一座高山挡住了去路。蜿蜒曲折的盘山路迎面挂在空中,像条巨蟒在山上盘着。七十二拐到了,孟刚说。左云来时坐的客车经过这山,他已领略过这里的险峻,当时他几乎不敢睁眼看下面陡峭的深渊。

孟刚把车停下,拿起座位旁的兜子下了车。左云摇下车窗问:干啥去?孟刚朝他摆手:拜山神,你也下来。左云觉得好奇,下车跟了过去。

孟刚从兜里拿出一把香,点燃插在地上。你信这个?左云眉头一挑,嘴角一撇。孟刚虔诚地跪下,说:要想平安地过七十二拐,就得拜山神。孟刚见左云还像截枯树似的戳在那,熊掌似的黑巴掌一把将他按在泥地上,说:你是货主,更得拜。左云想挣扎,但无奈孟刚的熊掌像铁钳似的,他挣不开。

祭拜完山神,膝盖上沾了泥巴的左云心怀不满地回到车前,突地吓了一跳。不知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冒出个30多岁的女人。左云以为遇见鬼了,脸色吓得灰白。咋又是你呢?孟刚的一双黑眼睛,不错眼珠地盯着女人的胸脯问。那女人的衣服湿透了,胸上的乳房轮廓清晰地、驼峰般地挺着,脸上虽贴着被雨水弄湿的头发,却掩不住娇好的媚人容颜。七十二拐道班来电话,她躲闪开孟刚锥子样的目光说,俺男人病了。想你男人了吧?孟刚的眼睛还在她胸前黏糊,坏笑道。女人的面庞飞上了朵红云。

汽车轰鸣着爬上了七十二拐。孟刚不敢大意,盯著前面的路,小心驾驶着车子。左云溜眼看了看坐在他和孟刚之间的那个女人。他发现这个女人长得很白,与孟刚的黑形成了强烈反差。女人眉眼周正,身段窈窕、诱人。这时,左云有了重大发现。他一下子为自己的这个发现而感到脸红、心跳。他看见孟刚的那只熊掌,居然在女人的大腿上下流地摸索着。而女人却没有丝毫恼怒,像没事似的看着前方。左云想起了一句老话:十个司机九个骚,一个不骚还搂大姑娘腰。

半小时后,车过了七十二拐,开始下坡了。左云一直吊在嗓子眼的心总算放了下来,直到这时,他才发现手心已湿湿的了。车开到一个缓坡处,道路宽了些。孟刚突然刹车,对左云说:车好像有点毛病,我下去检查检查,你过来踩着点刹车,别让车滑下坡。

孟刚跳下车,对女人说:你也下来,帮我递个工具啥的。女人犹豫了下,扭捏地看了眼左云,下了车。左云挪过去,把脚踩在刹车闸上。孟刚的声音从下面传来:踩住啊,要不,我在车底下就没命了。

过了一会儿,踩累了,左云想换换脚,又怕汽车突然滑下山谷,就坚持着。咦,怎么那个糙人钻进车底下后,没再出来呢?左云觉得奇怪,那女人也不见了。左云想从倒车镜看个究竟,可镜里除了半边土黄的公路和翠绿的树林,什么也没有。左云便大声问:好了没有?

毛病挺大,还得一会儿才能搞定。

左云的脚脖子酸了,但他丝毫不敢松劲儿。车底下传来粗重的喘息声,这声音有些熟悉,左云有些纳闷,便把脑袋伸出车外,探头想看个究竟。

左云看见了西洋景。左云恨死孟刚了。糙人!骚种!下流!左云抽回已酸麻的脚,一拳砸在方向盘上。

阴沉的天又飘起了雨。在道班门口,那女人下了车,她朝孟刚招了招手,嫣然一笑,冲进了雨雾。昏暗的天际间,留下她橘黄色的影子。这小娘们!孟刚吧嗒了一下嘴。

小雨变成了大雨。货车开始爬坡,道路越来越窄,越来越陡,越来越泥泞。路面的坑洼也多了起来,汽车像个醉汉,在崎岖的道路上扭秧歌。

天黑了。孟刚打开车灯,飘泼大雨中,车灯只能照射到十几米远的地方。他们的视线有些模糊不清。左云有些紧张,屏住了呼吸,眼睛不眨地盯着前面的道路。靠孟刚这边是山崖,而他这边是黑黝黝的几百米深的峡谷,像魔鬼张开的饥饿的随时准备吞噬他们的大嘴。

大雨变成了雨夹雪。左云嘀咕道:白刀山真怪,春天怎么下雪?孟刚全神贯注地盯着前面的道路,避开那些因翻浆而塌陷的泥坑,说:这才哪到哪,再往上走,肯定会变成大雪。左云的小白脸像车外的天空,黑得吓人。白刀山,金刚台,上得去,下不来。孟刚自言自语地说着关于白刀山的顺口溜。左云打了个冷战。

汽车爬到山坡一半的时候,外面飘起了鹅毛大雪。视线里白茫茫一片,亿万只白蝴蝶似的雪花迎风狂舞。左云抖了一下,气温开始下降了。往上开了一段路,气温又降低了些。一股冷气蛇一般透过车窗钻了进来,左云抱了下肩膀,打了个寒战。路面更加难走:下面是泥泞,上面是积雪,道路越来越滑。汽车轮胎抓不住实地,不时地掉腚。

停车!左云喊道。干啥?孟刚莫名地问。左云下了车,朝前走去,借助汽车的灯光,依稀看见路上有只死鸟。左云把它拣了回来。孟刚问,什么鸟?咋死了呢?左云白了他一眼说,它没死,是飞龙。左云轻轻给飞龙擦去身上的泥水,发现它翅膀上有个伤口,骂道,不知哪个馋犊子打的。飞龙鸟有鸽子般大小,它快要冻僵了,栗色的羽毛湿透了,在左云手里瑟瑟发抖。左云把它放进贴胸的口袋里。

气温越来越低。他俩单薄的外衣里面,只穿着羊毛衫和毛裤,就觉出冷了。单薄的左云已冷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顾不得那么多了,抽出支香烟,点燃吸了一口。烟虽然很呛嗓子,他却感到了一丝温热从嘴上传了过来。孟刚瞥了他一眼,怪笑了。

老火烧是段长长的陡坡,一个急拐弯接着一个急拐弯。直到这时,左云才发现孟刚其实是个不错的司机。别看他像个黑瞎子似的大大咧咧,一脸坏相地开着没边没沿的玩笑,说着下流肮脏的话,可货车进入老火烧后,他就闭上了嘴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面的路。遇到前面有急拐弯的地方,他就把车停下来,冒着漫天飞雪下车查看前面的路况。左云也跟着紧张,他甚至为自己的鲁莽而后悔。

总算过了老火烧。孟刚舒了口气,说:真他妈悬哪!左云也长出了口气。他发现,孟刚的头发都湿了。刚才左云紧张得快要喘不上气了,他一直在心里祷告上天保佑他和货车平安地过老火烧。他都要尿裤子了。左云这才理解,为什么父亲一直跟这个外表粗糙、语言粗鲁的人合作。

左云点了一支烟,抽了口,递给孟刚说:大叔,抽只烟吧。孟刚咧了咧嘴角,接过香烟抽了一口,吐出个烟圈,说:看你刚才紧张的熊样,尿裤子了吧?左云不好意思地说:把我吓坏了!就怕翻到悬崖下面去!

孟刚白了他一眼,说:我最后一次警告你啊!再瞎说丧气话,我把你扔下悬崖喂老虎。左云伸了下舌头,说:对不起,我嘴臭。孟刚摇下车玻璃,朝外面“呸、呸、呸”吐了三口唾沫。

汽车轰鸣着向白刀山顶开去。左云说:大叔,停车撒泡尿吧?孟刚说:人不大,尿还不少。

孟刚也下了车,他与左云并排站在风雪里,朝外撒尿。回到车里时,两人已冻得呲牙咧嘴。左云看了看怀里的飞龙鸟,高兴地说,嘿,小家伙缓过来了。

突然,汽车的右前轮猛地向下一沉,停止不前了。孟刚说:坏了!车轱辘陷泥坑里了。左云担心地问:能出来吗?孟刚说:问题不大。他加大了马力,汽车轰鸣着颤抖起来。可车轮虽飞快地旋转,汽车却在原地打滑。而随着车轮的飞转,汽车又下沉了一些。孟刚说:这样不行。车轱辘老纺线儿,只会越陷越深。

孟刚下了车,围着汽车转了一圈。左云想下来看个究竟。他打开车门,扑面的狂风暴雪猛然灌了他一脖子,左云随之打了个寒战。雪已有半尺多深了,立刻就将他的单鞋淹没了。

汽车的右前轮陷进了一个泥坑,坑里的积雪在车轮的碾压下融化了,变成了湿滑的雪泥。左云担忧地问:咋办?孟刚骂了句娘,说:车轮抓不住东西,太滑。咱倆拣些树枝,垫在车轮下试试。

左云把飞龙鸟从怀里拿出来,小家伙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很不老实地扑棱着翅膀。左云系住它的腿,把它拴在座椅上。孟刚踩着厚厚的积雪走进树林。左云犹豫一下,跟了上去。不一会儿,他俩回到汽车旁,将树枝放在车轮底下,孟刚上车重新发动汽车,树枝被车轮碾得粉碎,纷纷抛到后面,可汽车仍然纹丝不动。折腾了半个多小时,汽车不但没出来,车轮竟全陷了进去。孟刚泄了气,说:完了,开不出来了。左云一脸愁云,哭丧着脸问:咋办呢?孟刚狠狠地推了他一把,说:怪你这张臭嘴,老他妈说丧气话!咋办?上车吧。给朋友打手机,让他们开车来搭救。

暴风雪中的左云,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孟刚说:瞧你那点出息,还没咋地呢,就挤上了猫尿!孟刚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没有信号,孟刚骂道:他妈的!

孟刚打开车门,跳下来,找了个大石头,扒掉上面的雪,爬上去。还是没信号。真他妈倒霉!孟刚嘀咕道。

左云也出来了,站在狂风暴雪中说话的腔调都变了,颤声问:大叔,咋办?

咱爷俩只好上车等了。等别的车路过,向他们求助。孟刚上了车,左云还站在风雪中发呆。你他妈的想在外面冻死啊?孟刚打开车门,冲左云喊。

飞龙鸟仍不安分,扑棱着翅膀咕咕叫。左云摸了摸它的头,看了下手表,时间是夜里10点35分。孟刚有些倦了,打了个哈欠将汽车熄了火,驾驶室顿时陷入黑暗,黑得人心里发毛。左云颤声问:熄火干啥?黑暗中传来硬邦邦的话:省油。车外呼啸的山风裹胁着雪花,像千万匹猛兽嗷嗷地嘶鸣。大如鹅毛的雪花,一阵紧似一阵地抽打着车窗。左云心中忐忑不安,胆突突地问:大雪,什么时候能停?黑暗中传来孟刚懒懒的话音:你问老天爷吧。

飞龙鸟折腾累了,趴在座椅下咕咕地叫。孟刚没睡着。左云颤颤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大雪什么时候能停呀?孟刚知道左云心里发毛了,吧嗒了一下嘴,若无其事地打了个哈欠,说:磨叽,我说没事就没事!睡觉!

不一会儿,孟刚佯装睡熟了,打起了呼噜。其实他也睡不着,虽然强自镇静安抚住了左云,但他心里却打起了鼓。

狂风裹着暴雪,一阵紧似一阵,刮得驾驶室顶隆隆作响,像有马群不断地驰过。不时有那被狂风刮断的树枝,“啪”地砸在驾驶室上。左云在座椅上左右折腾,无法入睡。孟刚迷糊了一觉,被他折腾醒了,问:折腾啥?咋还不睡?

我饿了。左云说。黑暗中,孟刚摸摸索索掏出一个塑料袋,说:吃个包子吧。左云接过包子,两口就咽进了肚里。塑料带的窸窣声把飞龙鸟弄醒了。它大概闻到了包子的味道,咕咕叫了起来。孟刚把手里的包子一点点掰碎了,喂给飞龙鸟吃。左云问:你咋不吃呢?

孟刚点了只烟,抽了一口。黑暗中,豆大的火星一明一暗地闪。孟刚说:我不饿。左云说:我听见你的肚子也咕咕叫。孟刚说:我的肚子馋烟了。

一个包子下肚,不但没减轻饥饿感,左云觉得更饿了,他说:再给我一个。孟刚把装包子的塑料袋放到自己那一侧,说:你都吃光了,明后天就会饿死。

左云自言自语地说:大雪啥时才能停呢?孟刚转了下身体,把衣领往上拽了拽,说:着急有个他妈用?等天亮了,车就上来了。睡吧。左云也拽了拽衣领,缩了缩脖子,嘀咕道:但愿老天别把咱俩冻死在白刀山上。

地处边境线上的白刀山的黎明,来得特别早。凌晨4点钟,曙光就照进了驾驶室。孟刚先醒了,他揉揉满是眵目糊的眼角,看左云猫似的蜷在一边睡得正香,一道涎水挂在嘴角。孟刚憋了一肚子尿,打开了车门。立时,一股狂风挟着暴雪又把他推了回来。孟刚打了个冷战,外面的暴雪不但没停,反比昨晚下得更大了。

孟刚下车,积雪没过了他的膝盖,暴雪犹如蘸着冰水的鞭子,无情地抽打他的脸。孟刚打了个哆嗦,身上的热量立刻就被狂风盘剥走了。他发现铺天盖地的雪花使群山更加苍茫,天地白茫茫,一片混沌。一股强大的饥饿感袭击了孟刚。外面太冷了,他赶紧打开车门,顾不得掸掉头上和身上的雪花,就钻了进去。

左云醒了,他也下去撒了泡尿。回来后,他的眼睛就湿了,鼻音很重地说:大雪一点没停的意思,咋办呀?孟刚拿出两个包子,递给左云一个,说:把包子吃了。左云接过包子,塞进嘴里。咕噜一声,随着他喉结上下的蠕动,包子进了肚。孟刚刚要往嘴里塞包子,飞龙鸟又咕咕叫了。孟刚咬了口包子,把剩下的喂飞龙鸟了。一个凉包子勾起了左云肚里的蛔虫,他觉得更饿了。

左云朝孟刚露出了可怜的馋相。孟刚装做没看到,把剩下的2个包子塞进怀里,说:吃点雪吧。下了车,孟刚抓了一把雪塞进嘴里。左云也学着他的样子,吃了几把雪。孟刚顶着风雪爬上车顶,打开手机往外拨电话,仍没信号。孟刚下来,在雪地里跺了跺脚,说:什么他妈地方,连信号都没有!车玻璃摇了下来,左云探出头无限惶恐地看着雪人一般的孟刚:咱俩不会真冻死在白刀山吧?孟刚瞪了他一眼,说:净他妈说丧气话!

钻进驾驶室,孟刚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左云说:真倒霉!孟刚说:你他妈刚结婚,急着回去看老婆。左云知他说的是实情,没有还嘴,苦着脸子想心事。突然,孟刚转身掀开后座盖,拽出件棉大衣来,他说:冬天穿完了,胡乱塞进去的,没想到现在派上了用场。你体格弱,穿上吧。过了会儿,左云看着窗外的鹅毛大雪,说:大雪怎么还下呢?这样下去,不饿死也得冻死!孟刚没搭茬。左云忧郁起来,不断地扭动着身子,好像窗外纷飞的雪花变成了无数只虱子,在他身上爬。老天爷呀,你可怜可怜我吧,别让我死在白刀山上啊!我的蜜月还没过完呢!

孟刚醒了,雪还没停。他打开车门下了车,伸长脖子朝车前车后看了看,希望看到过往的车辆。什么也没有,只有漫天乱舞的雪花,和怪兽一样嘶鸣的狂风。

天色暗了下来。左云问:还没车上来?

没有。

雪咋还没停?

没停。

雪能停吗?

能停。

啥时能停啊?

快了。

晚上7点,天黑得像漆。左云问:还没车上来?

没有。

雪啥时能停啊?

快了。

左云转过身,冲孟刚吼道:你说雪能停,它就停啊?你说有车上来就能上来啊?你当我是白痴啊?孟刚愣了。他没想到这个文弱的小白脸,火气竟这么大。左云抱着脑袋嚎啕大哭起来。

孟刚燃着香烟,塞进左云嘴里。左云一动没动,眼角挂着泪滴,贪婪地吸起来。孟刚也想抽支烟,可烟盒里只有两支香烟了。孟刚拿出支香烟,凑到鼻下闻了闻,看了眼旁边抽得正香的左云,又把香烟塞回了烟盒。左云的脸上还挂着眼泪疙瘩,嘴角上还粘着鼻涕。孟刚叹了口气说,你怕冻死在白刀山,怕见不着新婚媳妇。其实我更不能死啊……我儿子今年就要高考了,我妈的老胃病犯了,我老婆下岗后,一直靠给人家擦玻璃挣点钱……这个家,离不开我呀……

第三天,当驾驶室的黑暗逐渐被白昼驱逐后,左云先醒了。他推了推孟刚,孟刚伸了个懒腰,说:再等一上午。实在没车上来,咱就下山。

听说,白刀山最近从俄罗斯那边跑过来不少野生东北虎,是吗?左云脸色恐惧地看着窗外的漫天飞雪。孟刚说:电视上说过。左云颤栗了下。

孟刚说:瞧你那点出息!这不是在车里吗?没事!孟刚打开工具箱的盖子,找出把小指甲刀,他剪开了指甲。孟刚摇下车玻璃,将包裹指甲和耳屎的纸团扔出窗外。纸团在风雪中摇晃了一下,像个超大雪花,翻着跟斗飞远了。雪花刮了进来,一股凛冽的冷空气也钻了进来。

我不能死在这里!我不能冻死在这里!左云叫了起来,我要下山,我不想冻死在白刀山,我媳妇李小娟还在家等着我呢!我可是我家的独生子啊……左云歇斯底里地喊道。你他妈的叫唤有啥用?省点体力吧,不然没等车上来,你就会饿死。孟刚喊道。

左云恨恨地说:不行!我不能死在这里!我不能死在这里!小娟啊,我快要死了!……他心里充满了恐惧和悔恨。他恨自己当初催命似的催孟刚回家。他开始扇自己的嘴巴子。一下,两下,三下——左云每扇自己一下,嘴里就骂自己一句。左云狠狠地扇自己,眼泪鼻涕流了下来。孟刚一把攥住他的手掌,瞪圆了眼睛说:你想死啊?左云的左手被攥住了,就想挣脱孟刚的手。可他的力气太小,无论怎么用力都挣不开孟刚那铁箍一样的手掌。挣扎不动了,他就用头撞孟刚的胸膛。撞着撞着,左云的脑袋抵在孟刚的胸膛上嚎啕大哭起来。

下午两点钟,大雪还没停。孟刚推了左云一把,说:下山。山下不远处就会有人烟,只要我们能找到人家就能得救。如果,半路手機有信号了,也能打电话求救。

左云疑惑地问:走着下山?孟刚说:不走着下,还能飞下去?左云说:这里离山下起码有40公里,半米多深的大雪,不等我们下去,就冻成冰棍了。左云朝身后的车厢看了一眼,说:我的20吨瓷砖,丢了咋办?

孟刚拧开工具箱盖子,找出打火机装进裤兜,把一根尼龙绳绑在腰间。他将大铁钳递给左云,自己将水果刀攥在手上,说:要命,还是要瓷砖?

雪太深了,他们刚走几步,雪就开始往鞋里灌。风太大了,它简直像个疯狂的巨兽,嘴里发出一阵阵吼叫,大把大把地将雪花砸向树木、野草、悬崖、鸟巢,砸向孟刚和左云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还有脸庞。他们下山的路蜿蜒向西,而暴风雪是从西北方向刮来的,为此他们的身体不得不与肆虐的暴风雪遭遇,承受着暴风雪的撕扯、摔打和推搡。他们几乎是向前倾斜着身子,用头顶着暴风雪,用肩膀抗着暴风雪前进的。

孟刚和左云的脸、耳朵和双手都被风雪打得麻木了,双脚也渐渐失去了知觉。腰以下的身体处于积雪的严密包裹中,丝丝缕缕的寒意像雾一样侵蚀着他们的每一寸肌肤与每一个毛孔。

左云冻得受不了了,先是耳朵像猫挠似的疼,然后就有一阵阵钻心似的疼痒潮水一样涌来。耳朵上的痛痒还没过去,脸上的肌肤就开始爆裂似的疼痛。他觉得脸上的汗毛正被狂风一根一根拔掉,然后又被无数个冰冷的刀子割破。手上的冻感更难以忍受:十个指尖像针扎般痛,一阵阵使他颤栗。他被一种想哭的情绪控制着,莫名的委屈让他的眼泪不知不觉地流出了眼眶。可温热的眼泪刚一流出来,就被冻在鼻尖上。左云想,这么走下去,走不到40公里就得冻死。他不想往前走了,他要回到那个风吹不到、雪打不着的驾驶室。他的声音颤颤地,在狂暴的风雪中显得那么的柔弱和单薄。他说:我不走了。我要回驾驶室……

左云转过身子,朝后迈去。孟刚一把扯住左云棉大衣的袖子说:找死啊?在驾驶室里困着,就是死路一条,往山下走兴许就有活的希望!左云像牛一样地喘息着说:我实在受不了了,就是死在驾驶室,也不遭这份罪,也不冻死在雪地。孟刚扯住他的胳膊不放,说:放屁!

这是一段异常险峻的路,左侧是高耸入云的峭壁,右侧就是著名的白刀山大峡谷,有几百米深。道路完全被大雪封盖住了,他们置身在风雪迷漫的半山腰,艰难地顺着山路向下走。狂风肆虐地撕扯他俩身上的衣服,而暴雪借助狂风的淫威无情地抽打着他们身体。

天地一片混沌。雪将无数个深坑填平了,雪野迷踪,一不小心,踩下去就会陷入雪的陷阱。而如果掉进几十米深的陷阱,即使不被大雪冻死也会被雪憋死。

天黑了,这是孟刚最担心的。风虽然小了,而雪却依然不依不饶地下。左云的体力明显地下降,觉得两条腿逐渐失去了弹性,像两根木头一样僵硬。孟刚说:我的手机没电了。把你的手机给我,看有没有信号。左云抖抖索索掏出手机递给孟刚,身子不由地哆嗦了起来。

第三天晚上十点,两人已在风雪中走出了10多公里。狂风停了,却也将他俩身上的热量抽光了。暴雪的势头减弱了,却将他俩的体力刮没了。

我走不动了,我不走了!——我死定了——左云的声音颤抖着,他孤苦无助的哭腔从后面传来。孟刚依然呼哧呼哧地在前面走,回应左云哭腔的只有孟刚趟雪的声音,只有呼啸的山风和冰冷的雪花。

走了一里多,拐过一道山口。左云像个泄气的皮球似的瘫倒在雪地。苍天啊,难道你真要绝我的命吗?他哭喊着跪倒在雪地上,将脸埋在积雪里,双拳发疯似的把雪砸得四处飞溅。

不管孟刚拖他也好,骂他也好,打他也好,哄他也好,反正他是躺在雪里不起来了,他绝望了。孟刚见他这副等死的样子,实在拿他没办法,就骂骂咧咧地往前走了几步,来到山口前的一个高坎上,掏出手机拨了下,喊道:有信号了!有信号了!左云一下子来了力气,呼一下站了起来,像个孩子似的喜极而泣:我死不了了!

拨完求救电话,孟刚从高坎上下来,左云一下子有了精神。但很快,山口的风雪就把他俩的热量给搜刮了,冻得他俩上下牙直打架。孟刚说:打火机在你兜里,咱们再往前走走,转到山坡背风处,找点干柴生着火,一是取暖,二是周围有人的话,也能报个信。

他俩拖着僵硬的双腿转过了一道山梁,在一处背风的山坡下停下来。孟刚手脚并用,将积雪打扫掉,脚下露出了一小块黑地,两人折了些干树枝回到雪坑。左云掏出打火机,小心翼翼地拨打了一下,没火星。他又加了点力气在手指上,却不想打火机的飞轮崩飞了。只呆了一瞬,他俩就同时朝飞轮掉落的方向扑去。他俩忙碌了半晌,把那里的积雪像过筛子似的摸了一遍,也没找到飞轮。

左云哭嚎了起来:苍天啊,难道你非要将我俩冻死在白刀山上吗?孟刚心里掠过一丝不祥的阴影,这是凶兆。左云躺在雪上,闭上了双眼。他艰难地喘息着、哀叹着。孟刚走过去,拎着左云的衣领,把他拽了起来说:不能躺下。不然,你会被冻死!左云绝望地摇了摇头,说:我真的……没力气了。孟刚拎着他衣领的手感到他的身体在向下委顿,手上便用了些力气。左云挣开孟刚抓他衣领的手,步履蹒跚地走到一棵大松树旁,他伸开双臂抱住树干,试图以此像搂抱着妈妈那样地搂抱着树干。奇迹出现了。他觉得树干的温度比自己的体温高许多,他嘴唇哆嗦地说:大叔……你也抱个大树,这……样,这样……能暖和不少……孟刚骂了句扯淡,把脸转过去,从兜里掏出仅剩的两支烟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说:真他妈倒霉!

孟刚猛地用上了力气,把他的胳膊掰开,说:不行!你会被冻死在树干上,咱们还得往下走。

黎明时分,他们又拐过一个山口,突然,道边的一座木刻楞房子闯入孟刚的视线。

这是林业采伐工人扔弃的一座空木刻楞。虽然屋里冷如冰窖,但没有了风吹雪打,他俩依然感到暖和了不少。屋里空荡荡的,靠北墙根离地一尺半高有排木板床,连接着东墙和西墙,占据了屋子的一半,上面铺着些稻草;屋子的正中央,有只当炉子用的大汽油桶,里面堆着些灰烬。左云爬到木床上,把稻草都划拉到墙角,有一米多厚,他钻了进去。孟刚环视了下屋子,又仰头朝屋顶望去,他发现屋顶的木梁上吊着一只破铁盆。

孟刚把汽油桶骨碌过去,爬上汽油桶,看到铁盆里有两个玉米棒子。

孟刚把两个玉米棒子上的玉米粒搓下来,两人就着雪吃完玉米粒,左云有了力气,坐在木床上喂飞龙鸟,然后把飞龙鸟揣进怀里,说:我才吃了半饱,要是再有点什么吃的,就好了。他拿起铁盆,要去外面装雪。孟刚扯住他,说:刚才我是骗你的,其实手机没信号,我也没打通公安局的电话,咱俩还得在这木刻楞里坚持,等到有车上来……咣当一声,左云手里的铁盆扔在地上,他跌坐在地上,两行眼泪涌了出来。

睡一觉吧。孟刚来到刚才左云弄好的稻草前,钻了进去。

一天过去了,白刀山上白雪皑皑,一人多深的积雪闪着耀眼的白光,天地间混沌一片,没有一点生机。

又一天过去了,白刀山上仍然白雪皑皑,天地间除了呼啸的寒风,一片死寂。

两个人都饿昏了。他们就只好猛往肚子里塞雪。孟刚去木刻楞外面装雪,回来的时候,见左云手里拿着那只已饿得半死不活的飞龙鸟,嘴里吸溜着口水,两眼放出复杂的目光。

唉,别他妈端详了,把它生吃了吧。孟刚把装着积雪的铁盆放在地上。不行!左云憎恶地看了孟刚一眼,颤抖着把飞龙鸟装进衣兜说,它还没死呢,大小也是个生命呀!就是饿死,也不能吃它。

还他妈生命呢,孟刚在旁边的稻草上盘腿坐下,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说,你要饿死了,它也活不了。

那也不能吃它。左云说。

把它吃了吧,孟刚往前凑了凑说,管咋有半斤肉啊,吃了它,你身上就有劲了,把我的棉大衣穿上,你下山吧。不要在这里等死了。

那,那你咋办?左云疑惑地问。孟刚嘴角怪异地动了动:我呀,死就死了吧。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老婆也有了,孩子也生了,小姐也沒少……我这辈子,值了,没啥遗憾的!再说,死了也好,省得一天到晚像个老驴似的奔命!孟刚长叹了一口气,仰躺在稻草上说,你把飞龙吃了走吧,你是个独生子,还没把你媳妇的肚子鼓捣大呢。与其咱俩一起在这饿死、冻死,还不如保你活命呢。

你把我想象成啥了?左云生气了,瞪大眼睛说,我不是这样的人,要死咱俩一起死,要活咱俩一起活。

孟刚被一泡尿憋醒,发现身边的左云不见了。他喊了一声,没人应答。他看见,地上的稻草堆上,有一丛栗色的飞龙鸟的毛。

7天后,雪化薄了,有车爬到白刀山顶,被孟刚拉瓷砖的货车阻住了去路,没找见司机,就报了警。又一天上午,警察在警犬的引导下,在距木刻楞7公里处的密林中,发现了被冻僵的孟刚。警犬继续顺雪中的一行脚印吠着追去。翻过一座山梁,在一片原始红松林里,警察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雪地上杂乱的人脚印和东北虎的爪印洒满了血迹,树干上也有血迹,警犬在积雪里叼出一把水果刀。

一件被老虎撕碎的棉大衣旁,几根雪一样森白的人骨,寂静地卧在雪上。

在家休养一个月后,孟刚卖掉货车,买了辆出租车开。此后,他再也没去过白刀山,直到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