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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格纳乐剧圣殿的新去向
——八访拜罗伊特乐剧节

2018-12-07杨世彭

歌剧 2018年11期
关键词:卡塔瓦格纳琳娜

文:杨世彭

2008年8月15日至26日,内子与我专程前往德国的拜罗伊特乐剧节,当年的七出瓦格纳“乐剧”为2006年首演的“指环”系列、2005年首演的《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2007年首演的《纽伦堡的名歌手》,还有此番首演的《帕西法尔》。前五出剧我们早已看过,新版的《名歌手》及《帕西法尔》,才是我们这次观赏的重点。

左页:《帕西法尔》第一幕。那张床是该新制作中最重要的道具,几乎无处不在。倒地的伤病堡主有时又似帕西法尔,他的发型及“棘冠”分明又像十字架上的耶稣。魔女孔德丽的羽翼是否象征她是天使或是湖上的天鹅,则不清楚

右:《帕西法尔》第二幕,穿海军制服的男主角(左)被魔法师克林佐尔(佩戴女人吊袜带者)吓得用被单遮脸,孔德丽在床上面朝克林佐尔。地点不再是剧中的花园,而是伤兵医院

启程之前已经听到不少传言,话题有两个:第一个当然有关新版《帕西法尔》,第二个话题更受各方关注,那就是88岁高龄的艺术总监沃尔夫冈·瓦格纳(Wolfgang Wagner)计划在此次8月底乐剧节结束后退休,此前业界纷纷猜测他这担任了53年的职位,会由谁来接任。

这个谈论好几年的话题最终还是有了答案。沃尔夫冈的职位在当年的9月初由他的两个女儿共同接任,一个是前妻所生、颇有剧场经营才华的埃娃(Eva),另一个就是当时年仅30岁的爱女卡塔琳娜(Katharina)——这位小姐此前开始执导歌剧,2007年在拜罗伊特推出其制作的《名歌手》。第三位继任人选,大家心目中最有导演才华的妮基(Niki),也就是沃尔夫冈哥哥维兰德(Wieland Wagner)之女,在这场家庭权力斗争中黯然败下阵来。

沃尔夫冈老先生是瓦格纳的孙子,从四岁起就跟着哥哥维兰德追随希特勒的身侧,叫这位经常来访的独裁者“狼伯伯”。他们兄弟俩和妈妈威妮弗蕾德(Winifred)与纳粹势力的密切关系,一直是瓦格纳家族的阴影,虽众人皆知,但在两兄弟及他们家人面前都不敢提及。两兄弟在1951年克服万难,重新推出每年一度的夏季乐剧节。才华横溢的维兰德在1966年过世之前,执导过一系列制作精良的瓦格纳乐剧,布景简单灯光复杂,以意象取代具象景物,以歌手的实力及指挥的名望吸引大批歌剧爱好者远道来此看戏,逐渐把这个“二战”结束时几成废墟的节日剧场,经营成为欧美最有名望的演出圣地,也对歌剧的制作立下艺术水准的标杆。

维兰德死后的半个世纪,沃尔夫冈在导演才华方面虽不及乃兄,但在争取政府财经支持及推广乐剧节知名度方面,也曾立下不少汗马功劳。到了八秩晚年,进入21世纪,他那套经营方式渐显落后,其艺术眼光也渐遭挑剔,早在六年前乐剧节的董事会上就有声音要求他退休,支撑到今日,已是日落西山了。

2008年夏天《帕西法尔》的新制作,就是沃尔夫冈王朝必须结束的明证。首先,他在四年前挑选了一个从未导过歌剧的新人希林根西夫(Chistoph Schlingensief)执导《帕西法尔》,这个荒诞不经的制作让观众看得一头雾水,也令男主角公开宣称难忍导演的奇特构思,差点闹到无法开场演出。这出戏遭到媒体及观众的无情恶评,演了三年就匆匆收场。须知乐剧节的制作通常都要连演五年,这出戏仅演三年就黯然结束,在乐剧节的演出史上算是异数,这对沃尔夫冈当初的艺术眼光,当算是最无情的批判了。

《帕西法尔》结局时,男主角手持圣矛医治堡主阿姆福塔斯的伤口,旁观的武士已被改为德国议会的政客

此次的《帕西法尔》新制作,根据我看到的评论及观众的一般反应,算是相当成功的。我在8月16日看了它的第三次演出,觉得远比四年前的制作精彩:主角唱得好,乐队奏得好,指挥细腻,制作精良。挪威籍导演斯特凡·赫海姆(Stefan Herheim)的构思充满新意,而他到底要说什么,由于意象实在太多需慢慢消化,也必须再三观赏方知其妙。

拜罗伊特的《帕西法尔》我曾看过三个版本五场演出,加上其他剧院的演出及影碟,可算相当熟悉了。这次的制作最与众不同的,是在每幕的序曲中,加上了许多在剧本中没有或约略提到的次要情节,并以哑剧方式呈现,一下子让观众了解到不少角色间可能存在的关系,既丰富了剧情,也扩大了想象空间。

最好的例子就是在大家熟悉的十几分钟开幕序曲间,讲述了帕西法尔的出生及他母亲的死亡,也表达了男主角从小就不爱生母,只想离家追随骑士行侠仗义。序曲中还展现了古堡领主阿姆福塔斯(Amfortas)曾受美女引诱失去诚信,被魔法师抢去圣矛刺成无法痊愈的重伤等等,这些在剧中的叙述唱段中都曾提到。但也有许多哑剧情节纯属导演的附会,譬如身兼狂妇及魔女的孔德丽(Kundry),在序曲哑剧中忽然变成帕西法尔的奶妈,并曾色诱童年的男主角。同段音乐中我们也看到帕西法尔跟他母亲欢好,另一幕序曲中我们又看到帕西法尔的母亲神似圣母玛利亚,她虽难产而死,她的婴儿却像耶稣圣婴,被大众顶礼膜拜。而那伤处久久不愈、因此需要经常沐浴清洗的堡主阿姆福塔斯,在序曲中有时又以十字架上耶稣的形象出现,而他的伤处,也分明是耶稣右肋遭刺的同一所在。至于阿姆福塔斯为何“身兼”耶稣,帕西法尔的母亲为何形似圣母,魔女孔德丽又怎会色诱帕西法尔(而在本剧的第二幕,帕西法尔又分明坚拒了孔德丽的色诱),这些令人大惑不解的情节及意象,就使得一般观众莫名其妙,令评论家大做文章,也让我这样的资深导演想要再看一两遍,以求找出答案。

其实仅因意象复杂,也难使我起意再看;这出戏极其繁复而设计巧妙的布景变换,才是让我着迷的因素。拜罗伊特的制作,向来以布景灯光设计的水准、舞台机械的精密,以及后台人员的能耐见长,在这出戏的制作及运作上,却立下更高的标杆。全剧约有35个换景,从户内到户外,从现代到过去,绝大多数都在观众眼前展现;而这些相当繁复的换景,能够做到无声无碍美妙畅顺,完全自动化,并与音乐灯光密切配合,却是剧场艺术的极致呈现。我在这个剧场看过50多出演出,这出戏的换景,即使在这举世一流的演艺圣殿,也算难能可贵了。

制作的繁复与精美虽然难得,导演想要标示的意念,才更令人大吃一惊。剧中的内景跟瓦格纳夫妇当年在拜罗伊特建造的住宅“静逸居”(作者译,Villa Wahnfried)非常相似,有些外景跟那住宅完全一样。第二幕帕西法尔被孔德丽引诱时,场景并非剧情所说的魔堡花园,而是在他母亲生产、病重、死亡的那张床。同场戏中,魔法师克林佐尔召集手下抵挡帕西法尔的攻击,进来的武士全是纳粹精兵打扮,两侧的楼房也同时垂下纳粹旗帜。第二幕结束前帕西法尔接下魔法师掷来的圣矛,挥舞圣矛摧毁魔堡时,观众看到“静逸居”起火焚烧,而第三幕开幕时的场景,就跟大家熟悉的一张历史照片相似,那就是二战期间“静逸居”遭受盟军轰炸之后的断垣残壁。这样毫不避讳、公开揭露瓦格纳家族跟纳粹当局的紧密关系,就跟《帕西法尔》剧终所述一样:“圣杯仪式”需要一个天真无邪的年轻人接手主持。

卡塔琳娜·瓦格纳跟她姐姐埃娃是否能像帕西法尔一样接掌老堡主阿姆福塔斯主持多年的圣杯仪式,将她们曾祖父百年前创建的乐剧节经营得更加兴旺,我们还不得而知。但根据卡塔琳娜执导的这版《纽伦堡的名歌手》一剧看来,前途恐怕有些叵测。那出戏得到不少恶评,观众对它极度不满,终使乐剧节做出一个前所未有的举措——演出前在剧场四周贴出告示:由于本剧制作特殊,第一第二两幕结束后将不会谢幕。看完戏后我才了解,若是照惯例在那两幕后让歌手谢幕,观众的不满恐怕会造成一些狂乱;而在剧终一并谢幕时,观众就可知道导演的全盘构思,不至于在仅见一斑的情形下情绪冲动而肆意嘘叫了。

上:《纽伦堡的名歌手》第一幕,“名歌手评审团”讨论年轻男主角(中坐者)是否合格。桌上的彩画是男主角的作品。这个演出以视觉艺术象征歌唱艺术,画作因此代表男主角的歌唱才华

下:《纽伦堡的名歌手》第二幕,青春男主角正拿着白漆在女主角的身上涂鸦,他们登上的公共雕塑已遭破坏。青年画家的行为象征着新一代男女颠覆旧文化,也算是一种曾经流行的“行为艺术”

左:《纽伦堡的名歌手》第二幕结局大合唱,手持金宝汤罐头的群众向中庭群众泼洒汤汁,男主角的丑角情敌在右侧张望

乍看此剧的第一第二幕,观众的确会因小姐的“离经叛道”而大表不满。卡塔琳娜的导演构思基于一点:剧中的主要情节既然有关创新与守旧两派的争执,倒不如抛弃所有旧包袱,把这出大家熟悉的经典乐剧全部解构重建吧。

剧中的男主角深具歌唱作词的天分,为了追求美女而参加歌唱比赛,而当地的“名歌手评审团”规条森严,多年来信守一成不变的吟唱法则。其中一人对小姐又倾心相爱,两个情敌正代表新旧两派的创作方式,在最后一幕吟唱比赛之下,谁胜谁负,谁又追到美女,大家当然都会猜中。这些陈词滥调的情节,在瓦格纳美妙音乐的衬托下,倒也相当动人。卡塔琳娜这个新制作,保留了原有的音乐与角色,但在情节的叙述方面,却作了极大的更改。

原剧的男主角,应是位贵族后裔、学养俱佳的温文君子,在这个制作里却变成一个四处流荡的叛逆少年,虽有至高的绘画天分,但兴之所至随手涂抹,破坏公物毫不顾惜。导演很有创意地把音乐及歌词的创作转化成视觉艺术的衍生。第三幕男主角向鞋匠名歌手汉斯·萨克斯(Hans Sachs)请教作曲填词的妙谛,就借着设计舞台布景的步骤,逐渐把一首得奖歌曲完成。这些场面,充分显示导演的巧思,但也有些场景的处理,就往往“玩”得太过分,最后搞到不可收场。

第一幕第二幕终了时的群众场面就是最好的例子。第一幕结束时,“名歌手评审团”的成员对男主角的歌唱引起争论,加上一些教堂旁观的群众,形成一个颇为热闹的群唱结局。在卡塔琳娜的处理下,这个结局就有些胡闹了:群唱声中二楼两廊上的乐圣雕像(包括巴赫、莫扎特、贝多芬等等)突然“活了起来”表示“关心”,有些还随着群众唱跳;男主角更将一桶他早先用来四处涂鸦的白漆倒在审核台上,弄脏不少人的衣裳。第二幕结束时的街头群殴更是热闹,场景颇像四层楼的偷情旅馆,主景是三面围绕的旅馆内庭。此时内庭已经充满看热闹的群众,旅馆房间里偷情的男女闻声也都衣衫不整地出来,其中好像还有一人颇似瓦格纳。群殴群唱到达高潮时,二楼的一群人物手捧大型的金宝汤罐头(Camble Soup),将其中的汤汁洒向楼下内庭的群众,搞得一塌糊涂,想来谢幕后的后台人员可得费一番周折。这些结局虽然热闹,但也几近胡闹,引来观众无情的嘘声。

事后阅读导演接受采访的文章,才知道她想要借此显现视觉艺术界流行过一阵的“行为艺术”,至于是否适合《名歌手》的场景,则属见仁见智了。而瓦格纳这位祖师爷的形象,的确曾在第三幕出现。这幕歌剧史上最长的一幕戏分成两场,在这个制作里,两场之间换景的空间,台上出现不少傀儡人物,都是音乐、文学界的历史名人,随着音乐边跳边舞,其中赫然有个瓦格纳,在他下场时,观众席上居然还有人鼓掌。

最后一场吟场比赛的大场面,沃尔夫冈在1990年代制作的《名歌手》中曾经出现400多人的合唱队及群众,加上极美的布景、服装、灯光,曾经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这次看他女儿的作品,声势也相当浩大。随着美妙的音乐及雄壮的合唱,巨大的升降舞台从地底逐渐升起200多位早就坐好的合唱队员,形成一个颇似古希腊剧场的观众席;台侧两端则升起两座巨大的雕像,分别是歌德与席勒,代表德国古典文学及剧艺的精髓。这样雄伟的场面,如此美妙的音乐,充分显示瓦格纳乐剧的精华,也完全征服了观众,他们早把先前看到的稀奇古怪丢在脑后了。

我在8月19日看到的这场《名歌手》仍招来不少嘘声,第二幕结束后几乎全场嘘叫,包括我在内;但在剧终谢幕时卡塔琳娜也得到不少观众的欢呼,恐怕有些观众比较厚道,觉得应该给这位瓦格纳嫡裔一些鼓励吧。从这出戏里我们可以确知,这位小姐的心目中,瓦格纳如同其他德国的音乐家、文学家和戏剧家一般,是可以颠覆解构、可以重新诠释的。此番观赏的七出乐剧,全离原著颇远,皆属新潮制作。卡塔琳娜及埃娃两姐妹接任艺术总监后,必有惊人之举,希望她俩能够不负乐迷戏迷的期望,将乐剧节提升到更高更好的艺术层次。

顺带在此提及,“指环”系列的制作已较两年前有所进步,指挥克里斯蒂安·蒂勒曼(Christian Thielemann)仍当之无愧是该制作的英雄,获得观众如雷的掌声。他从2008年9月起接任乐剧节的音乐总监,使我们对绿丘的音乐水准更可以放心。《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跟两年前一样令人乏味,换了艾琳·特奥林(Irene Theorin)演唱伊索尔德,虽然不过不失,比起四年前的尼娜·斯特默(Nina Stemme)却逊色多了。这次最大的惊喜就是演唱《名歌手》青年男主角的克劳斯·弗洛里恩·福格特(Klaus Florian Vogt),这位德国男高音长得帅、声音好,身材挺拔,年纪又轻,是位难得的英雄男高音。他已经在各大歌剧院里演唱过好几个瓦格纳主角了,大家应该注意他的演艺发展。

右页:《纽伦堡的名歌手》第三幕转场换景时,一群代表德国经典文学家音乐家的人偶上台跳舞,其中一名戴帽者分明是瓦格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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