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伊达的电影本体
2018-12-05彭小莲
彭小莲
“后浪”出版了瓦伊达的《我们一起拍片》,拿起新书时有一份急切,因为是安杰伊·瓦伊达(1926.3.6-2016.10.9)!可是打开书以后才知道,这是他1980年代初出版的导演札记,台湾在十几年以前就出版了,我们这里只是一次简体字版重印。但是,即使是三十年前的书,因为瓦伊达,还是要认真阅读的。当第一页阅读完成时,我已经明白,这是一本经得起时间考验的书,即使在三十年后阅读,瓦伊达对电影本体的思考、认识,依然像一本电影现场拍摄的小字典,让你需要随身带着,时不时去翻阅一下。
可惜的是,当我在1986年第一次独立当导演的时候,不能获得这样一本书,不然,在现场我会少犯很多错误。现在,我获得了这本书,却因为无能找钱,失去太多拍戏的机会,特别是当我彻底明白“电影”时,我却要与它擦肩而过。可是,我依然为书里说的一切感动,瓦伊达的叙述平实、直白、文字简练,直指我们拍摄时会出现的各种问题,还有他自己在克服困难时候的焦虑。开篇第一行,他就真诚地告诉读者,“开始写这本书时,我常自问到底是为谁而写?写至中途,我终于了解,完全是为了自己。”大师以他诚实的态度思考电影,于是他们这一代的导演,从年轻到去世,一直拍摄着让人望而生畏的电影。
我有过很长一段迷惑的阶段,为什么这些东欧导演,经历了苏联卫星国的统治,依然可以拍摄出充满艺术价值的作品,依然对人性有着深刻的思考,以及对社会严肃的反思和批判。后来钟叔河先生的一番话点醒了我:这个问题很好答复,捷克、匈牙利、波兰,它们原来就是欧洲国家的一部分,它的文学有那样的根底,它们原来都有很好的文学作品。匈牙利跟奥匈帝国一起是哈布斯堡王朝统治的,早就是发达的西方国家。维也纳是音乐的首都,它有那种发展不足为怪。斯柯达、野牛商标的重型汽车,制皮工业,皮革工业,都是在一次大战以前就领先世界的,布拉格是属于德国的一部分,神圣罗马的一部分。
按照这个逻辑,那就是,他们电影的起点原本就是很高的。
瓦伊达的书,给我最大的启示,就是他对电影本体的思考,他从这里开始往前走,最后他说:“只能靠自己,尝试建立起自己的检验体系。”而现在流行说,观众就是上帝。投资方不断要求你,在最后完成定稿版以前,至少要放给十场的观众观看,听取他们的意见!很多导演,也正是不断根据观众的想法去做修改。但是,瓦伊达是用自己的体系去检验电影,他必须保持自己的独立思考和个性,他并不盲目地把观众当上帝。
瓦伊达对电影的认识,也提醒我,今天电影已经发生了本质的变化,它不再是由胶片构成,胶片是物质的;当今的电影是由数字构成,而数字是虚拟的;从本质上说,这是两个不同系统构成的表达工具。所以我们可以从原理上确定,那就是:一个是东西,一个不是东西!当瓦伊达在考虑电影本体的时候,让我意识到,我们需要思考数字的本体对电影的影响。
数字的诞生,就是胶片—工业文明带来的技术的终结,它使得拍摄变得更加便捷和简单化。虽然它们同样是重塑视觉的图像,但是与胶片相比,数字不仅降低了成本,同时也简化了操作程序。由此,图像的表达,大大降低了制作的风险和投入的艰辛。由于拍摄的简单,不需要严格的训练和控制,制作电影的普及并且低端化,从本质上带来的是电影质量的降低,更多粗制滥造的作品产生。但是这一定是一个过程,最终数字电影将渐渐进入有严格训练的系统化,它的质量和技术含量必然会得到提高,由此而改变数字电影的命运。
因为胶片和数字是完全两个不同系统的产物,所以我们也完全可以在没有胶片技术的训练基础下,彻底用数字来思考成像和制作电影。数字的生成图像的原理,是与人眼睛的生成图像的原理更加接近和相同,所以数字摄影是具有仿生性的。在记录层面上,它的技术范围远远大于胶片,它的可能性也由此扩大,这是胶片永远不能跟它相比的。这不是我说的,这是一个非常基本的技术原理。在这点上,可以讨论的空间不仅是有限的,或者说根本就没有讨论空间可言。但是胶片的好处在于,它是物质性的,所以在呈现和保存上,胶片有自己的优势和特点。
数字化的呈现,是屏幕上三色光点的亮弱形成影像,胶片成像是靠胶片上的银盐点(黑灰点、染料点)阻光、滤光形成的影像。从表面看它们都是屏幕,但其实它们有本质的不同。在电影院里,放映机里胶片跑完了,灯光直接打到屏幕上是白屏,但电子投影仪没有放映内容时,直接显示的是黑屏。这样就证明了,胶片和数字文件的图像呈现过程,是没有任何可比性的。
胶片到图像呈现是有中间过程的,这正是胶片发展的瓶颈。但是为什么有那么多大导演还是怀念胶片?那是因为胶片所产生的非常微妙的特质,目前的数字技术还没有达到它的境界。事实表明,这只是个时间问题,数字摄影正在不断变化、提高!今天,数字的视觉力量,再一次直接突破了空间、时间上的束缚,在手机上可以直接看见异地拍摄发生的事情,连接受和放映条件,都因为数字的变化而变得越来越自由,空间变成无限的,时间也变成“现在时”。
从坚持拍膠片,到最后转换成拍数字电影,我认识到,这是一个时代的变化,个人的力量很难与它抗争。但无论是胶片还是数字,“电影本体”并无不同,在瓦伊达的《我们一起拍片》一书里,他思考完电影的本质,就走入深层的电影思考,所以他会说:“在电影中,罗盘指的便是电影本身的基本架构、前提及推动情节前进的故事素材——谁在做什么?和谁有关系?为什么?在整个拍摄过程中,我一直问工作人员接下来是什么,提醒自己要如何继续。这就是使我自己保持方向的方法。”这些思考,适用胶片拍摄,也适用数字拍摄。
当我们了解了一个事物的本质以后,我们就很容易控制自己的方法,从而找到前进的目标。这就是他对灵感的控制:“行动可能蕴含于新闻中,但导演的责任在于深思其内涵,亦即找出其主题。”在他的书里,瓦伊达就是用这点点滴滴的体会,提醒我们在制作一部片子时,应该如何去思考、把控。即使,今天我们用数字在拍摄的时候,他这样的提示依然是具有警世恒言的作用!无论是胶片还是数字,导演依然都是通过摄影机去摄取他所需要的东西,所以瓦伊达还是会说:“上帝保佑那些‘双眼健全的导演,他们能用一只眼密切注视摄影机,另一只则随时将周遭的一切看在眼底。只要当一天导演,你就得一直拥有这样的本事,将其深烙在你的天性中,直到某一天你不再拍电影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