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商场

杨仲文

又要回忆老底子的事体。

老爷叔刘琼是有点老了，产生了危机感，觉得我迭只小赤佬勒挑战伊个权威。有天当着著名导演张建亚等几个人的面考考我：“为啥叫‘鞋帽商店弗叫‘帽鞋商店？”我想也弗想马上回伊一句：“侬早啷厢起来先着鞋子还是先戴帽子？”老爷叔老老实实回答：“当然先着鞋子再戴帽子。”我就立刻讲：“所以嘛，当然叫‘鞋帽商店弗叫‘帽鞋商店啦。”边啷点小爷叔帮腔：“对！对！对！有道理。”

老爷叔刘琼到底跑过三关六码头，吃过咖啡大蒜头，只见伊笃悠悠拿起只酱菜瓶（里厢泡的是浓茶），喝了一口讲：“小赤佬，我讲俾倷听……”就详详细细讲故事——

老底子有个人，登勒城里厢老北门开爿一开间鞋子店，老板是伊，伙计也是伊；店勒此地，屋里（家）也勒此地。早啷厢门板一开就是店，夜里厢排门板一上就是屋里。一日天来个人买鞋子，伊讲大约摸寻一双就可以了。老板看伊赤了个脚，就讲：“总归要试一试合脚弗合脚。”端了盆面汤水俾伊勒店门口冲冲脚，还俾伊条毛巾揩揩干，最后迭格人高高兴兴着双合脚的新鞋子走了。

过了几年，店里来了个客人讲：“我加眼钞票搭侬一淘开爿上海滩顶大格鞋子店。侬放心，赚了大家分铜钿，蚀了全部算勒我账里。三开间店面弗够大，要开就开爿五开间……”迭格客人又讲了：“当年到了上海滩，辛辛苦苦积了点钞票买第一双鞋子就勒倷店里，侬老板端盆水让我汏脚，还俾条毛巾我揩揩干。我当时就晓得，像侬格能（这样）做生意，将来一定会得发！”

迭爿五开间鞋子店开出来，呒没介许多品种好摆出来，店堂间柜台有眼空落落，就动出脑筋一半卖鞋子一半卖帽子。迭爿店开张辰光，请班军乐队立勒门口头，洋铜鼓大喇叭吹吹打打三日天，生意就此发起来，老格一班上海人侪记得。格末先卖鞋子再卖帽子，招牌啷写得老老大，“鞋帽商店”就此叫出来……

老爷叔刘琼讲格，我也呒没办法拆穿伊个西洋镜，因为我养落来眼睛还呒没睁开，迭爿上海滩顶大格鞋帽商店就开了嗨，我只好认输吃瘪。老爷叔格记面子扎足，保住了伊个权威。倒是惹得边啷两位老前辈，大导演徐苏灵、吴永刚侪笑出来：勒拉骗骗小囡嘛。看看倷两家头大家弗领盆（不服气），嘴巴啷斗来斗去，错头扳来扳去（找茬），啊要好笑煞。

老爷叔刘琼认认真真总结讲：“迭爿鞋帽商店生意做得好弗是开得大，而是老板一径搭员工讲自家当初哪能勒老北门开间小门面格事体，关照员工千万弗好狗眼乌珠看人低！侬平等待客，早点晏点会得发！”大家听听蛮有道理。

老爷叔刘琼又发评论了：“讲迭爿鞋帽商店卖中式圆口布鞋出身，店里厢格货色中规中矩，老底子金兆元、陈忠豪（上影厂两大老牌制片主任）专门到迭爿店里买皮鞋。”我不禁插嘴讲：“南京西路‘博步‘第五街卖格皮鞋要时髦得多了。”老爷叔纠正我讲：“时髦虽然时髦，但是只适合倷年轻人着。我是到中央商场‘凯福皮鞋店定做格，店里老板常备两本英国《老爷杂志》（Esguire）俾侬拣样子，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还请人家从香港专门带时尚杂志转来，公私合营之后就弗大看得到了。样子拣好，后头工场间老师傅出来帮侬量尺寸打脚型，迭辰光交关店家侪是前店后工场，实在方便弗少。因为人个左右脚侪有大小，一定是量两只脚，一只一只帮侬照脚型做，外加我两只脚大小推板蛮多，所以定做皮鞋就穿得交关适意。老师傅格本事是量好尺寸帮侬削两只木头楦头，用迭副楦头专门为侬做双皮鞋，迭格就叫定做。店里规矩定做皮鞋第一双要贵点加钞票，再做第二双就按正常收费，人总归贪便宜嘛，既然搞落钞票定做了就一做做两双。店里拿侬迭副楦头写好客人名字编上号，下趟又来做皮鞋讲一声，店里会得翻出迭副楦头帮侬照样再做一双，还是照正常价钿收侬，格个几化实惠。老板会得做生意，多卖一双是一双，总归吊牢侬，好过侬到别个店家去买。老板生意做着，客人又十分满意，大家皆大欢喜。”今朝来看，其实上海人做生意老早就讲究双赢了啊。

格辰光着西装刚刚行起来，过了两日天，刘琼老爷叔又讲起：“着西装交关麻烦，头一桩，里厢件衬衫有讲究，一定要去定做。现成买格呒没介巧合身咯，各人身材弗一样嘛，领口大小肩胳宽窄合适了，两只袖子管弗是忒长就是忒短。”伊又讲：“老底子中央商场‘凯福皮鞋店隔壁就有家衬衫店好专门定做，老板店里也是备两本时尚杂志俾侬拣样子，迭辰光大多是美国‘阿罗牌（Arrow，箭牌），英国‘皇家特供（LLOYD`S），领角方个圆个、长个尖个，领头有大有小，花头经透来西，顶要紧搭侬件西装翻领好配。定做格衬衫胸袋上还会绣侬格英文缩写名字，大写花体字母。袖口是两层头翻起来叫双克夫（Cuff 袖口），上头也要绣侬格英文名字縮写。迭种双克夫弗用纽扣定牢，上头有两只洞洞眼俾侬穿袖口用。袖口花头经更加透，金的银的象牙的水晶的，一般性弗备个十副八副调弗过来，又弗好天天用同一副袖口俾人家背后头笑侬。我顶戆买过一副象牙的，黑底上头雕了两只骷颅头，买格辰光好白相，买回来戴也戴弗出去……”我就讲：“格末侬啥辰光寻出来借俾我白相相。”老爷叔就讲：“迭副袖口戴了生怕人家讲我是德国纳粹，老早俾我厾脱了，还敢摆到‘文化大革命？格个好白相格吗？反动！”我就回伊一句：“白相相有啥关系，当件艺术品嘛。”想弗到两个人闲话讲到此地，老爷叔叹了一口气，自责地讲：“唉，我真是教坏脱侬了，迭点侪是资产阶级腐朽没落格物事……”我顶弗要听伊格句闲话，又弗好讲伊点啥，也讲弗出点啥来骗解伊，格末两个人只好闷声弗响坐勒嗨发呆劲。从伊香港回来几十年，老爷叔刘琼迭种电影厂里有名格“老运动员”，总归碰碰要自我批判，横批判竖批判，立勒嗨批判坐了嗨批判，总归“侬是旧社会过来格电影明星，资产阶级腐朽没落格一套根深蒂固，跟无产阶级弗可能同心同德，要警惕一只脚已经滑到了反动阵营里去了……”总之样样侪好批判，批得来伊个人都弗晓得像啥物事。虽然迭格辰光已经正式宣布“文化大革命”结束了，其实老爷叔心里厢还是无时不刻勒拉担心啥辰光又要吃记大搁头（被重新遭罪）。格末当然伊讲出“教坏脱侬”迭句闲话就是习惯成自然了，只是听来倍加苍凉，而且伊讲实梗一句闲话格辰光，我是真正感觉到刘琼老爷叔老了。

老爷叔刘琼嘴巴里念念弗忘格“中央商场”是四条马路围拢来格：两条大马路，南京路四川路，两条小马路，沙市一路沙市二路。老爷叔“教坏脱”我格是“中央商场”面朝南京路格高端部分，“教坏脱”我格还有沙市一路沙市二路上格低端部分。高端部分是定做皮鞋衬衫（还有吃菲力牛排格“德大”西餐馆，有机会再讲）；低端部分讲出来就落差实在忒大了，一块是旧货摊、修理工场，一块是饮食摊大排档。迭块地方斜对过就是全世界出名格“和平饭店”，弗讲出来啥人相信，此地有过旧货摊搭大排档，当然是因为缩勒两条沙市路里厢看弗见。讲起上海点老地名，总归有只历史个根。“中央商场”块地方离外滩黄浦江交关近，老底子内地格沙船（中国近代史上非常有名），沿吴淞江行过来，一船一船黄沙卸落来堆勒此地，商人就近做生意，就出现了“沙市”迭种商储集散中心，格末就有了“沙市”格叫法。后收来俾南京路商业街一再延伸挤压，就剩落来又小又短格两条“沙市一路、沙市二路”了。

沙市路上格“中央商场”旧货摊，卖格物事比虬江路旧货一条街要高档正气，因为伊拉有棵大树好背靠乘凉。讲起“中央商场修理部”，上海滩啷几乎呒没人弗晓得。迭爿修理部名至实归，真可以讲一句：“除脱人弗修，样样侪好修。”小到钢钟镬子耳朵攀，大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头留落来格威斯汀豪斯（西屋，Westing House）冰箱，奇异（GE，通用电气公司）电风扇，落地收音机，打字机更加不在话下，旧格老牌家用电器经过修理部整修，弗好讲整旧如新嘛，买转去再用个十年八年是笃定呒没问题。后来一动迁，迭格修理部拆开分散几处地方，老师傅技术力量一分散，名气也就散脱了。上海现在已经再也弗会有实梗一家大型综合修理部了，啥物事用坏脱了修也呒处修，交关人是一厾了事。想想中国是发展中国家，何况还要对全人类共同命运负责任，修旧利废还是交关重要，迭格只好让领导上去考虑了。

“中央商场”格小吃，当时也是十分有名，是多少实惠朋友格好去处。“中央商场”格生煎小笼、咖喱牛肉汤、鸡鸭血汤用弗着我多讲了，我只讲一种江北炒面，想当初迭只小吃进上海，生产者受用者大多是江苏来格移民劳苦大众，因此有了迭格地域性很强的名字。江北炒面的面条粗到像根竹筷子，但是吃到嘴巴里弗是邦邦硬格钢丝竹签，而是交关有嚼头有弹性。面是用平底煎锅重油炒，差弗多到火候了加酱油收味道，最后撒一把碧绿生青格鸡毛菜上去，锅盖一盖闷一闷就好吃了。迭辰光师傅会得用手里格煎板勒锅子边啷敲出响亮格一连串当当声来招徕顾客，一点吃客就熬弗牢围上去。一盘江北炒面勒点心当中最便宜，但是从色香味来讲，绝对弗输沈大成点心店格肉丝两面黄，外加肚皮饱得多，两根鸡毛菜点缀得恰到好处，单单浇一味酱油鲜味道也出来了，真是价廉物美的大众食品。可惜因为忒便宜赚头少，现在上海已经看弗见江北炒面了。

不過就我本人来讲，祖籍姑苏喜欢甜食，顶中意“中央商场”格酒酿小圆子。弗但物事好吃，而且坐下来一碗酒酿圆子端上来，试试味道之后，此地台子上是摆了一只糖缸，赛过高档咖啡店里一样，弗够甜侬可以拿只小勺子朝自家碗里加白砂糖，迭格对喜欢吃甜格人来讲是交关实惠格事体。外加去得多了老门槛了，端起碗先拿酒酿汤喝得差弗多，然后端上去老老面皮叫阿姨“加点水”。看得一身白胖墩墩圆滚滚个阿姨，一面嘴巴里讲：“啊呀，侬个小囡汤侪泌干脱了。”一面朝侬碗里加满满一勺子酒酿汤，搨着便宜了开心啊！张爱玲勒一部小说里描写过上海女人像汤包（小笼馒头）：“弗好忒心急，上来啊呜一口，烫得侬舌头起泡，鲜味道一点也得弗着……”我有辰光想，啥体弗讲上海女人像酒酿圆子，“雪雪白白，珠圆玉润，味道酸酸甜甜，甜酒酿叫侬顶多微醺，脚头有点轻飘飘，弗怕醉倒昏淘淘。当然也弗好吃得忒急，一大调羹小圆子倒进嘴里会得叫侬牙齿搭（粘）牢，要挣扎半日天得唻……”弗讲了，男女感觉大弗一样，而且人家是大家，讲闲话有人相信。

上点年纪格上海人，弗会忘记脱老底子格“中央商场”，迭是一个高低搭配交关实惠格场化，侬可以坐勒店里沙发啷翻翻英国《老爷杂志》，有人帮侬量尺寸定做高档皮鞋、高档衬衫；也可以端盘江北炒面吃得有滋有味，或者老老面皮叫阿姨帮侬碗小圆子里加勺酒酿汤。迭辰光侬有本事可以夯（扛）只电冰箱转去，也可以来调只钢钟镬子耳朵攀……四条大小马路围牢格方城里和谐着实惠两个字，我认为弗要去管北方人哪能讲上海人过日脚小气，实惠就是理性消费，精打细算，量入而出，弗弄啥个拍断脱肋棚骨格龙头虚，迭格是一种文明现象。各个城市的价值观和内在文化总归弗一样，讲究实惠是正宗上海人共享格独特文化个性，值得阿拉自豪。不过看看现在眼门前南京路上迭块巨大的“中央商场荣耀归来”格招牌，我倒是少去许多自信，“中央商场”是永远回弗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