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法国
2018-12-05林栋甫
林栋甫
“亲爱的栋甫,希望你在匈牙利过得愉快!我以快速的信息告诉你,你的导师被授予‘法国文学艺术军官勋章。公函即将寄出。你的朋友Axel。”
发给我信息的是Axel Cruau,他是法国驻上海总领事。
我那时正在匈牙利一个叫Hajós的小乡村里画画,收到这条信息,我流泪了。我真希望立刻跑到我的苏秀老师面前,把这喜讯告诉她,我要看见她脸上的喜悦,我要拥抱我的恩师,我要亲吻我的母亲!
苏秀老师回了我的信息:“真是没想到。”
作者在蒙田的塔楼里
这事是由在美国的施融先生提议的,给法国文化部的推荐信也是他写的。他是苏秀老师的同事,也是忘年交;曾经是很有才华也很有成绩的年轻配音演员。为这事张罗的还有两位苏秀老师的忘年交,陈飞雪和张露佳。我把这封推荐信交给了法国总领事,同时也抄报给了法国驻上海总领馆的文化领事。Axel说:“我来向巴黎申請。”他还说:“考虑到你的导师的年纪,我希望尽早。她应该有这枚勋章。”
可苏秀老师并没有奢望这份荣誉,她甚至认为法国文化部没有足够的理由授予她这枚勋章。但她还是按照法领馆的要求,写了一份自己的简历。写这份简历对她来说已经够愉快的了,因为她对自己的生平很满意,为能够献身于中国的电影译制事业而骄傲,她觉得自己已经够幸运的了。
其实苏秀老师是不会拒绝荣誉的。她和她那一辈的同事一样,在从前那个年代,如果能得到“组织上”的表扬、“组织上”授予的荣誉,心里是不会不高兴的。可是我的这位老师啊,她不会讨好任何人,她对艺术的信仰与忠诚超越一切,她对事业的热爱超乎生命,她想做一个合格的导演,“老头子”对她的信任已经是个奖项了。这个“老头子”叫陈叙一,他是上海电影译制厂的创始人、翻译家、译制导演。苏秀老师说自己是由陈叙一培养起来的,把他视为自己的老师。
勤奋的工作、丰硕的成就并没有给自己带来什么荣誉,苏秀老师也并没觉得这是多大的缺憾,尽管她很清楚,很多时候,名就是利,荣誉就是你的待遇。她甘于简朴平淡的普通人的生活,可她患有慢性哮喘,在她犯病的时候,就不能去“特需门诊”,住“干部”病房。她的哮喘病发作总是突如其来的,而普通病房又总是人满为患。看她躺在病房或是坐在输液室里与许多其他病人挤在一起,苍老的手背上插着针管,还有一块块的淤青……我实在是心疼。
然而苏秀老师内心很坚强也很平和,她随遇而安,从不抱怨。对于生活,对于生死,她的态度从来是很乐观的。她跟我说:“我死了,只要少数几个至亲好友为我送行,给我唱一首灵歌就行了。”
感谢上苍!如所有爱戴苏秀老师的人的心愿,老太太充满生气地活着,九十多岁了,思想活跃,还笔耕不息。
法国总领事发来苏秀老师获得勋章的消息时,老太太正在看世界杯呢!决赛那天,不等比赛结果,她写了一篇文章。与此同时,我在Hajós画了一幅老师的肖像,作为那篇文章的配图。这篇文章发表在《新民晚报》世界杯特刊——“伏尔加之波名人堂”,题目是“看球真的不能只看输赢”。
可是球赛总要有赢家的。在我的老师获得“法国文学艺术军官勋章”的时候,法国队获得了这届世界杯的冠军。我流着泪喝彩,为我的恩师!为法国!
我衷心地感谢你,法国!我为我的恩师、母亲感谢你!我也为我自己感谢你!
授勋结束,作者和Axel、苏秀合影
我要感谢法国。我的生命里不能没有爵士乐。法国曾经帮助过很多黑人爵士音乐家,没有法国,爵士乐历史就会少了一个重要篇章。
我要感谢法国。我的生活里少不了葡萄酒。勃艮第的葡萄酒滋养和丰富了我的心田,我也蒙幸成了勃艮第金尊骑士会上海的主席。
我要感谢法国,我有一位精神导师来自法国。他在波尔多郊外山丘上那座庄园的塔楼里,他叫蒙田。
这位四百多年前的法国人一生只写了一部书,可他写了整个世界和全体人类。他担任过两届波尔多市长,可他趁“年富力强之时,投入智慧女神的怀抱”,在蒙田庄园塔楼里,他花了二十多年的时间,寻找“如何认识自己,如何享受人生,如何从容离世的学问”,写出了他的“随笔”。他由己及人,从儿童教育、家庭问题、结婚和抚养孩子到工作与读书、待人接物、生老病死,无所不谈。这部《蒙田随笔》是我一辈子读不完的书。
是蒙田让我从人群里找回了自己,他教会了我如何勇敢地面对自己,坦诚地认识自己,跟自己讲和,成为自己最好的朋友。是蒙田带我学习认识死亡,指导我如何度过自己接下来的生命的时光,他让我欣喜地发现自己在任何年龄段上都是新人。蒙田还引我拜见了两千年前的先贤——苏格拉底、色诺芬、伊壁鸠鲁、塞涅卡,他鼓励我追随古代圣贤,他嘱咐我让爱在身后延续。
在他的塔楼里,我试着钻进那个窗下的壁穴。冬天阳光照射进来,那里面很暖和,我仿佛看到他窝在里面,读普卢塔克,读卢克莱修。在他的塔楼里,我坐到他的写字桌前,双手放在了他的书稿上。在他的塔楼里,我走进他的祷告室,我跪在了神像前。在他的塔楼里,我躺在他的床上,看着天花板的木梁上刻着的一条条拉丁文的名言警句,我看不懂它们,可我能对照着译文,逐条去认识它们。
我本该是一个得天独厚的幸运儿,一出生就能浸淫在源远流长的中华传统文化里。可我出生的那个年代正在涤荡旧思想、旧文化,少年的心很抵触耳提面命的“真理”,社会现实也常常让年轻的我暗自困惑。我多么渴望一位导师,他不只是给我宣扬真理,而是你带我一起去寻求真理。
我是多么幸运的人啊!当我在流落迷途时,苏秀老师收留了我,她言传身教带我前行;我也曾迷失在世俗的虚荣里,蒙田的思想犹如迷雾里的一道光亮,让我找回差点丢失的灵魂。
作者为苏秀画像
刻在蒙田塔楼木梁的上铭文里有一条我最喜欢的:“我是人,与人有关的,就與我有关”,这句话让我想到苏秀老师曾经对我说的“人类的基本情感是相通的”。
塞涅卡把世界称作“两个公共领域,即两个国家”。一个是“为所有的人真正共同拥有的,这就是众神和人同在国家,她没有边界,太阳照耀的地方都是她的国土”。另一个是“我们因为出生而登记在她的簿册上”。他还说:“有的人要同时服务这两个国家。”
苏秀老师就是在为这“两个国家”服务。她担任译制导演和参加配音的影片来自很多国家,法国片只是其中很小的部分。
“在您的工作生涯中,苏秀女士,您把这事业置于艺术与人类交流的高度;通过电影译制配音,您将毕生的精力投身于文化间的相互理解。”
授勋仪式在法国驻上海总领事官邸举行,讲台后面是中法两国的国旗。
Axel Cruau致词说:“亲爱的苏秀女士,通过您一生的工作,通过对年轻一代的培养,您不仅证明了您与法国之间的亲情,更是体现您对艺术的热爱以及拉近我们两国人民和文化间的距离。我今天非常荣幸,通过这枚勋章向您表示我的国家对您的感谢。我以共和国的名义,向您颁发文学与艺术军官级勋章。”
Axel伏下身子,把勋章挂在了坐在沙发椅上的苏秀老师胸前。
“勋章我得了,荣誉归于陈叙一,荣誉归于上海电影译制厂。”苏秀老师在答谢时说,“我完全没想到,我会获得这样一个隆重的奖项,这使我感到我对我的职业非常骄傲。我能获得这个奖项,也坚定了我的一个理念,那就是,当人类还有语言隔阂的时候,翻译是必要的。开国际会议要有口译,看小说要有文学翻译,所以电影也要有译制。”
老师最后这句话里有很深的意味。
在法国,就如德国、意大利、西班牙一样,电影译制事业依然很受重视,是稳健的影视文化常态。而中国电影译制的辉煌年代已经逝去了,也看不见“再铸辉煌”的任何迹象。苏秀老师是仅存的一位中国电影译制事业的元老,她见证了一部兴亡史。她在讲述着那不能被遗忘的故事,她在支撑着那不该消亡的精神。这枚勋章是对这位伟大女性毕生奉献的表彰,也是对一个逝去了的美好年代的纪念。
我单腿下跪,在苏秀老师坐着的沙发椅边上,和我一样,法国总领事Axel Cruau先生在另一侧,我俩一起与老太太合影。
谢谢你,Axel!
谢谢你,法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