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婚记
2018-12-04徐岩
徐岩
1.嫁人
表哥把黄相繇交给李河之后,便坐到炕沿上数钱,再掏出一张白纸,把上面的字念给李河听。李河的岁数比他们俩都大,个子也矮小,瞪大了一双带有红血丝的眼睛,只管盯着坐在他对面木凳上的黄相繇看。黄相繇有着一张很好看的脸盘,腮上涂了脂粉,粉红色,有点像三月里的桃花。
合同上没真正写几个字,大概的意思是把妹子嫁给李河了,表哥刚刚数过的是彩礼钱,他交代清楚之后,便走了。表哥走了没多大时辰,李河便拾掇好了晚饭,是炝锅的面疙瘩。李河在屋里掌了灯,再放了炕桌,才去厨屋给两人都盛了一大海碗。面疙瘩上漂着葱花和油星,很香。还有一碟咸黄瓜,腌得时间久才有的那种透落和深褐色。
李河说:“吃吧,明天俺就去集上给你割肉,咱蒸包子吃,用大葱拌馅,管保香它半个屯子。”
黄相繇捧起面碗,小声地说:“能嫁你算是我的福分。”
天完完全全黑下来时,两人上炕钻进被筒,灯绳就在炕头的墙壁上,被李河一伸手就拉灭了。李河抱住黄相繇身子时,黄相繇贴他耳朵根说:“我离过婚,我表哥跟你说了吧?”李河点点头说:“说过了,没啥,娶了你我很知足。”
屯里不远处恰巧有火车的鸣笛和轰鸣声,引起一阵狗吠,刚好把两人拉话的声音遮了。
天亮时,李河去翻挂在墙上的阳历,看了日期后跟黄相繇说:“算错了,应該是后天有集市。”
黄相繇说:“那就后天割肉,反正日子长着呢,吃肉又不是什么大事情。”李河说:“这不是赶上咱俩新婚的日子吗,不吃几顿肉咋成呢,怕是亏待了你。”他接着说,“煤窑上给了我三天假,明天赶集买东西,今天闲着,咱俩就去屯西的小卖铺买些烟酒,去小后屯看看我的姑妈。爹娘去世后,净是她老人家照顾我了,现在有媳妇了,怎么也得见一面赶个礼。”
黄相繇说:“那你大后天就得回煤窑上下井呀,那不是又把我一个人扔家里了吗?”李河没有正面答黄相繇的话,只是说:“那也总不能守着你不出去挣钱吧,坐吃山空没好日子过的。”
黄相繇的心禁不住跳了一下。
李河在第三天早上天刚放亮时就爬起身去集市上割肉了。临走前,他去一只地柜里摸出只破饭盒,从里面拿了存折给了黄相繇,交她保管。黄相繇推让一下,说还是放在原处吧,搁身上不保险。李河没有告诉她密码,只是让她看了上面的钱数,是一万八千块,大概是李河下井挖煤一年多的赚头。
李河没有带黄相繇去,他说顺便去集上补一下他那双下井时用的靴子,还得办点别的事。他还嘱咐她多睡会儿,交代说大约八点钟时有亲戚来给家里送些吃食,别忘了给人家烧茶水喝。黄相繇待李河走后没再躺着,也跟着起了床,穿衣服下地舀水洗脸,再寻些柴火引火做饭。
2.欺骗
其实,黄相繇是跟着她表哥出来骗婚的,专门找一些老实巴交的乡下人,骗取他们手上的钱。
黄相繇在城里一家洗澡堂子当按摩女时认识了表哥,其实两人没有什么血缘关系,只是居住的地方挨得比较近,都在一个镇子里罢了。男人是澡堂里的领班,管着她们这些按摩女和一些男服务生,因为老乡的关系,他就对她格外照顾一些,自称是她的表哥,在派活和安排休息上没少关照她。
可是后来就闹出件事情来。那是一天晚上,黄相繇被一个外地客人叫了包宿,就是带她出去过夜,人家是给足了费用的,容不得她不走。可黄相繇被带到一间出租的房子里后,那个客人竟绑架了她,亮出刀子搜出了她钱夹里的一张银行卡,逼她说出密码和数额。黄相繇看出来那家伙不但是穷凶极恶,还是个打劫女人的老手,就央求说不要伤害她就行。
那人说:“你这张卡里到底有多少钱呀?”黄相繇说不到一万块钱,那人狞笑着说:“扯蛋,像你们这些干这行的哪张卡里没有个三万五万的,骗谁呀?不说实话,老子就毁了你的容。”黄相繇说:“要是上个礼拜你拿到这张卡,那里面是有三万块的,可前天我姐姐家孩子得了病急需用钱,我就给她取了两万汇走了。”黄相繇说完后,把密码告诉了那人,说钱可以给他,但别伤害她就行。
那人把黄相繇扒光了衣服用绳子捆了手脚,再用袜团塞了嘴,就出去了。黄相繇想他一定是去大街上的银行自动取款机里取钱了,大城市里是很方便的,整夜都可以取到钱。黄相繇就是在那人来去的一个多小时里,等到了表哥来救她。
这种好运也源于两人间的一个默契,黄相繇每次出台陪客人,表哥都会亲自去送她,到地方后再返回,而且说好了黄相繇完了事必须给表哥发个短信,算是报平安。
可这一回将近一小时了却没有黄相繇的短信,表哥就着急了,忙打黄相繇的手机,却是关机。表哥觉得之前那个男人有点看着不顺眼,而且脸上有恶人相,就起了疑心,叫上一个服务生打了出租车赶到那幢楼下。记得当时那人好像说是四楼,他们去挨家敲四楼的两扇门,左边一户开了门是个花白了头发的老头。道了歉后,他们再敲右面的门,却敲不开,于是他们横下心用随身带着的螺丝刀撬开门后,发现了被绑着的黄相繇。
两人在救黄相繇走时,竟在楼道里碰见了刚取了钱返回来想享受黄相繇身体的那个男人,三人就打到一块儿了。表哥和他带去的服务生虽说人多,但没干过太大的坏事,被那个穷凶极恶的家伙用刀子捅伤之后,让人跑掉了。
生了气的表哥一激动就忘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掏手机给派出所打电话报了案。结果是人没抓着,钱也被抢了,派出所的民警还查封了他们打工的那家澡堂子,两人也被气急败坏的老板娘给炒了鱿鱼。
这下子两人都丢了工作,游荡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表哥掏钱租了间平房,先安顿下来找工作。两人先后干过饭店的服务员,洗浴中心的按摩搓澡工,累死累活却赚不到钱。后来表哥就想出了骗婚这一档买卖,是他在一张法制的旧报纸上看到一则消息后受到的启发。
没想到,他们却频频得手,一干就是两年多。
黄相繇做好饭,李河说的送吃食的人来了,是个女人,跟她打招呼说是李河的小姨,也在后屯住,是李河昨天给她捎了信让送些吃食的。小姨带来的吃食还算丰盛,有风干了的腊肉和一些能叫上名的干菜,成瓣的土蒜和小鱼干,两罐头瓶子自家酿的大酱,想必李河一个孤单男人是弄不成这些吃食的。
黄相繇招呼小姨吃饭,小姨说:“在家里吃过了。”黄相繇便说那就喝碗热茶水,等李河晌午回了用新割的肉蒸包子吃。小姨说好,还说她拌的包子馅最香了。
两人坐在屋里喝茶拉家常。黄相繇问小姨:“李河怎么这么大年纪了才讨女人?”小姨说:“李河这孩子孝顺,本来三十多岁的时候谈过两个对象,人家却都嫌弃他家里有个偏瘫的老太太在炕上,都黄了。”黄相繇说:“李河不是说他是孤儿吗,怎么又出来个偏瘫的老太太呢?”小姨告诉她说:“那老太太是李河的姥姥,本来在李河的舅舅家里住着,可舅舅得病死在了老太太前边,没人管了,李河看不过才把老人接回家来的。”
黄相繇觉得她嫁的这个男人还真是纯朴,至少没有坏心眼。黄相繇想李河是她平生接触和伺候的男人中最憨厚老实的一个,假如真嫁了这么个人,那倒是她的福分。
中午时分,李河从集上回来了,不但割了十几斤肉,还给黄相繇买了块布料,花面鲜艳也好看。还有一条廉价的纸烟卷,说是给小姨稍带买的,黄相繇才知道原来小姨是吸烟卷的。黄相繇想自己也是吸烟卷的,这几年在洗澡堂里给客人按摩,是时不时要吸几根的,时髦是一方面,也解了寂寞。伺候人的活不好做,小心翼翼不说,还得装笑脸献殷勤,实在是不易。
三个人坐下来吃新蒸的肉包子时,李河跟黄相繇说:“从明天起小姨就留下来陪你些天,正好小姨夫也在外面打工做泥水匠,家里没人,你刚嫁过来,没个人陪哪行呢。”小姨笑着说:“是啊是啊,小姨就是过来伺候你几天,怎么说也是城里嫁过来的新娘子,农村活冷不丁的也做不来的。”
黄相繇心里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小姨留下来不是陪她而是看着她的。黄相繇笑着说:“好啊,正好我一个人呆在家里会闷呢,也好跟小姨学一学家务活。”
黄相繇嘴上说着好,心里却犯了愁,按常理来说这一看就得两三个月的,说不定得让自己怀上孩子呢。那可就麻烦了,去年春天不就是吗,在河北承德弄村坝上的一户人家里,不就是给那个小木匠种上了啊,好不容易逃出来,孩子都俩月了,做人工流产差点没疼死她。
3.相守
李河走后第七天,黄相繇有了一次机会。刚吃过午饭,邻居一个老太婆跑来找李河的小姨,要她帮着去叫一下屯里的赤脚医生,说老爷子心脏病犯了,她脱不开身。
黄相繇正跟小姨坐在院子里晒湿木耳,小姨便起身朝院门外走,跑着去找屯东的赤脚医生去了,竟忘记了李河交给她的任务。
小姨走了之后,黄相繇用脑子飞快地想了一下,自己有多大的几率,能从这户人家逃掉。一来她轻手利脚,应该比小姨的腿脚利落,而且逃跑的路线她已经在这几天里侦察清楚了,正好是跟小姨找赤脚医生成相反的路线,在十分钟之内不会碰上。二是出了屯没多远就可进青禾地里躲藏着走,到天黑她估计可以走到县里的火车站,再趁机混上火车,就可以远走高飞了。
黄相繇转身进屋拿了自己的包,想了想还是放下了,光取出那个红色的钱夹揣进口袋里,再摘了李河的三姑送她的银手镯放在炕柜上,才匆匆地朝院外走。
黄相繇成功地走出了屯子,到去火车站那个路口时她站下了,她掏出一只小毛巾擦了把脸上的汗水,犹疑了一下。就在她猶疑的当口,李河的小姨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小姨笑着问她去哪里,小姨的身后还站着邻居家的老太婆。
黄相繇立马傻了眼,木桩般愣在了原地,竟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好半天黄相繇才说出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说她接到表哥的信息,母亲病了,李河不在家,她又没法请假让他陪着回去,就想去集上往家里邮点钱。
小姨依旧笑着说:“这事应该呀,做儿女的哪有不孝顺之理,跟我说,我也会陪你去的。”
黄相繇的脸立马红成一朵花了,她低下头没说话。
晚上躺到炕上时,小姨在夜色里跟黄相繇说:“其实白天那事我们做得也不对,即便你是想逃离这儿,我们也不该用那种法子试探你。但我那外甥真是个憨了巴叽的人,实心眼子一个,他花钱娶个媳妇过日子真不容易,万一上了当受了骗还不得窝囊死。”
小姨见黄相繇不吭声,接着说:“与你相处这一个礼拜的日子里,我觉出来你是个心善的妹子,即便是做出那种坑人的事情也是被逼无奈。”李河小姨的话一下子就戳到了她的心上,她泪如雨下。
黄相繇哽咽地说,她下午的时候撒了谎,她是想逃走的。
小姨说:“为啥呀,是在乡下呆不惯,还是别的什么?”
黄相繇说是她表哥逼着她嫁的,是假的婚嫁,把钱骗到手再想法子逃出去,然后远走高飞。虽然花了冤枉钱,但李河也睡了她身子呢,也算扯个小平呗。
小姨说:“听你这么讲还是有良心的,咱们女人生下来就该是善心肠,如果你真有悔改之心那就比啥都强,一定要想好啊。”
黄相繇说,她也是乡下出来到城市里打工的,她在乡下呆得惯。她也喜欢李河这个男人,对她知冷知热的,也信得过她。如果能让她回去做通表哥的工作,她愿意再回来跟他过日子。黄相繇见小姨没吭声,忙补上一句话:“是真的。”
临睡前小姨跟黄相繇说:“我相信你,我明天就去小煤窑找李河,让他亲自放你走,再等你回来接着给他当媳妇,我想他会答应的,他从小到大就听我的话。”
李河跟小姨送黄相繇走的时候说:“妹子你就尽管放宽心地走,即便回不来我也不怪你,我那点彩礼钱算是送你孝敬咱娘了,她养你这么大不容易。”
李河還塞了黄相繇一些钱,并把她准备留下的身份证给她装到口袋里,说:“留它干啥,凭这个玩意是能找到你,但人回来了心不在这儿又能怎样?何况你一路上坐车住店的,没身份证哪行呢?”
黄相繇坐在火车上,从玻璃窗里看着李河和李河的小姨站在月台上送她的样子,眼睛再一次有些潮湿。她在心里想可能这个男人和这个男人生活的这个地方就是她后半辈子的归宿吧。人各有命,富贵在天。那么她的命本该如此吧。
火车开动时,黄相繇把头靠在座椅上闭着眼睛想,即便这样她也是应该知足的,李河对姥姥好,李河对三姑和小姨也好,李河肯定也会对她好,跟着这样一个善良的男人过日子,心里不也踏实吗?
黄相繇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回城里就跟表哥摊牌,也劝表哥再别做这坑害人的事情了。如果表哥不答应,她就去派出所投案自首,把他们俩干的事全说出来。
黄相繇在一个月后背着两个包回到李河家,比跟李河约定的时间早了一个月。李河在送她走时说:“给你两个月时间吧,回不来就是你被你表哥缠上了,那就别急,慢慢来,我等你个一年半载的,我对你是有耐性的。”
黄相繇进李河家门时却被突然发生的事情惊呆了。李河折了一条腿躺在炕上养伤,三姑和小姨都在屋里伺候他。黄相繇问了她们后,才知道是半个月前小煤窑塌方,把李河的腿砸折了,不得不截了肢。
满脸憔悴的李河见黄相繇真的回来了,自是喜不自禁,眼泪哗地就流下来了。
黄相繇跟李河说表哥答应她不做那事了,还跟她分了手,这样她可以守着李河一辈子了。李河喜后又悲,哽咽着说:“可我却不能给你幸福了,我瘸了一条腿呀。”
黄相繇安慰他说:“那怕啥,现在城里的医疗技术可先进了,能安假肢的。咱家不是还有几亩田吗,种地我也是好手呢,有吃的就饿不死。要不然咱就去城里开家小饭馆,你就给我打下手看摊,我们只要勤快就饿不死人。”
李河的小姨语调激动地插话说:“姨没看错你,你心多善呀,俺家李河真是因祸得福啊。”
打这天起,黄相繇就见天地伺候着李河养伤,她算计好了,再过半年的时间,李河的伤腿能好利索,就可以去城里安假肢了。然后用他们手里的钱,在城里租间房子,两个人干点活计。可事情却不如黄相繇想的这么顺当,竟在不知不觉当中起了变化。
在黄相繇伺候李河养伤三个月后的一天,城里来了两个警察,把黄相繇给上了铐子,直接押到了开来的警车里。
黄相繇对两个警察的询问供认不讳,说那几起骗婚的案子都成立,并很痛快地在笔录上摁了手印,说她愿意服罪。
黄相繇在临上车时问其中的一个警察,她就有一件事,想请警察同志帮个忙,告诉她做这些违法的事能治她什么罪,要在监狱里呆多少年?警察想了想,说:“至少要有二十年的刑期。”
黄相繇回过头对拄着拐杖出来送她的李河说:“听见了吗,你媳妇至少要在监狱里呆二十年,你就再找个女人伺候你吧。”
李河嘶哑着嗓子喊:“就是五十年也等,只要我活着,你活着,你就是我李河的媳妇。”
黄相繇坐到警车里时,眼泪真就止不住了,流得一塌糊涂,她小声地跟自己说:“都是报应呀,老天爷有眼,真的有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