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讲理的亲人
2018-12-04风茕子
风茕子
那年冬天,我和妹妹小平回父母家过年。正月初四,家里来了很多客人,妹夫许健忙着端菜,我和小平坐在一起,中间坐着她的女儿姗姗。
吃到半途,火锅下面的酒精发出“嗞嗞啦啦”的响声,我告诉小平酒精快完了,小平叫许健去加。许健便拎着家里简陋的酒精壶过来,坐在边上的我帮忙端起锅仔,许健一面和我说笑一面往酒精炉里倒酒精。我们都没有看到,其实酒精炉里还有一丁点火焰!
就在一瞬间,“嘭”的一声火焰蹿得巨高,而后顺着桌子上滴落的酒精蹿向小平一岁半的女儿姗姗!顷刻,孩子身上的毛衣就点着了!
我一声惊叫,放下手里的火锅抓住她的毛衣就扯。可解扣子已经来不及了,情急之下,我将烧着的毛衣像脱套头衫一样从她头上掀下来。马上我发现我错了,她本来没有烧着的脸和头发也烧了起来,而我刚才猛然放在桌上的锅盆是个尖底,火锅汤顺着桌子也全部流向了孩子。可怜的姗姗只哭了两声,便昏迷了过去……
姗姗被送到医院。惊魂未定的家人跟来不少,大家议论纷纷,“如果孙盈(我)别慌乱就好了。”“如果孙盈解开毛衣就不会伤到孩子的脸了”……
许健也抱头痛哭着问:“明明还有酒精,是谁说酒精没有了?”大家都望向我。一瞬间,我由刚才的痛彻心扉变成了恐慌——怎么在这个时候划分责任?
姗姗的面部烧伤面积达1/4,下巴、耳、颈、双耳廓等处表皮拉伤,水泡破裂……我站在小平身邊,看着她捧着一纸诊断书双手颤抖,只能小声安慰:“我们都会想办法的,你别急坏了身体……”
不料,小平崩溃般地尖叫起来:“看看!孩子被毁容了!”我手足无措,尴尬地退到走廊尽头。
我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小平和许健黑着脸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医生让去交住院费。”我很识相地去交钱,回来,看到小平还是黑着脸。她并没有因为我积极的态度而原谅我。
几天后,母亲的悲痛缓和一些,她偷偷指点我:“你妹条件不好,姗姗看病的钱你能出就多出点。”
这我都知道,哪怕倾家荡产,我也愿意。可是,我有我的委屈:酒精不是我加的。在那一瞬间,我也是用一颗母亲的心去救她,如果是一个母亲做了这样的事,会被指责吗?
我回到了广州。每次都是我主动给小平打电话,姗姗的情况很不好,鼻子、嘴唇、眼睑,破相得厉害,我们都知道这对于一个女孩儿而言意味着什么。我向小平承诺:等她长大做整容手术,钱我出。
很快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姗姗去了几天就不肯去了,因为有小朋友嘲笑她。姗姗的奶奶原本一直在帮忙照看她,这样一来她坚决不肯再管孩子,扬言让我“出钱请保姆”。我只好每个月给小平寄2000元钱,于是她又回到小平家里带姗姗。
没过多久,小平夫妇要买房子,向我“借”钱。我拿出了自己准备买车的12万元。
又到过年,我回去看姗姗,小平的婆婆对我非常不待见。
我弯腰去抱姗姗,她推我,拒绝。出事后姗姗一直很内向,不合群,我很难过,便柔声问她:“姗姗不喜欢大姨吗?”她眼睛都不抬:“是你把我害成这样的。”我惊呆了,这肯定是有人教啊。为什么,会有人这么残忍地将成年人之间的仇恨强加到一个三岁孩子的身上?
串亲戚时,每个人见到我都要问我赔偿的细节。我一遍遍回答,听他们各抒己见,感到疲倦不堪。大年初三,我就落荒而逃。
回来后,有人给我介绍对象,也许是感到亲情无依,我一见到沉稳憨厚的大庆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我甚至在根本还不熟悉的时候,就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他。
大庆回应说:“你的这种付出,会给你的人生带来和解和原谅的。”一句话,令我产生了莫名的、厚重的爱和依赖。
我们感情甚笃,很快谈婚论嫁。结婚要买房子,我们开始辛苦存钱。就在我们看好房子准备付钱时,小平忽然一个电话打来,说要给孩子做脸颊的拉皮。电话中,她没有问半句我买房子的事。相反我得知,许健辞职了,自己在做宠物生意,他们的条件已经好起来了,准备买轿车。电话中我一直是应承。
那天下午我没去上班,一个人去银行给她转账,然后抱着手臂,在广州街头度过了这个萧瑟的下午。
经过整容,姗姗的面貌好了一些。冬天,我和小平带着孩子到北京知名整容中心去咨询。医生告诉我们,她的嘴是最难整的部分,但她肯定能恢复原貌。
回到老家我心情很好,去小平家里吃饭。我便和姗姗商量让她去上学,她马上尖叫得撕心裂肺。许健告诉我:“去年送去学前班,有小朋友朝她扔石头,叫她鬼。她再也不肯去学校了!”
我忽然理解了他们的贪婪,理解了他们的恨为什么会失去理智。是的,我的不当行为改变了孩子的一生。我想我不能有半句怨言,我必须拼命弥补。
吃完饭我回父母家。母亲问起我房子的事,一声长叹。她无意间说出:其实姗姗做眼睑可早可晚,但妹妹一家人听说我要买房子,担心我把钱都用了以后没有钱给他们了……
我坐在沙发上,电视里热闹缤纷,我只感到浑身冰凉。我在小平家里升腾起来的那些内疚,全部变成了绝望。母亲还在说:“你是老大,多担待点。”
我悲从中来,我愿意负责,一直以来我也是这么做的。可是我不希望看到这一切都变了味儿!
我狠了狠心,决定打电话给小平好好谈谈。我要一次性买断,从此开始自己的人生。
小平和许健都来了,他们准备之充分令我咋舌——合同都写好了,他们要40万元,外加父母的房子原本应该属于我的那部分。
母亲说:“这就有点过分了啊,我和你爸都还没死呢,你们就谈到房子了。”一句公正的话,令我当场失声痛哭。而且,40万,是我和大庆准备买房子的首付,这些他们都知道。也就是说,他们已经算计好了要我倾家荡产。
我说:“40万我有,但那是我和大庆两个人的钱。他也是有父母兄弟的人,你们可以想想如果我硬要把我们共同的积蓄拿给你们,这桩婚事会不会告吹。我已经33岁了……”
许健说:“没有房子也可以结婚嘛,我们结婚时就没有房子。”还说,“宽限可以,但你要按2分利率付给我们。”小平坐在邊上一直沉默。
我终于疯狂了:“这事责任并不在我一人!”一直不作声的小平猛然冒出一句:“要不然就打官司吧!”
“打官司”这三个字出现在亲姐妹之间,是多么的令人心寒!我脑子里一阵轰鸣,亲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霉烂的?悲剧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更悲伤?我不知道。我只是心里痛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失去理智,赌气冲许健号叫:“把你们准备好的合同拿过来,我签!从此两不相欠!”
母亲抹着眼泪向我求证,大庆会不会真的为此和我分手?她有故意提醒小平的意思,但他们毫无愧色。我有些黯然,我觉得那答案是肯定的,生活是那么现实的事情。
父母还是要我当场打电话和大庆商量。电话通了,大庆没有责怪我的冲动,短暂沉默后,他让我履行自己的承诺,回头他再给我电话。
挂了电话,我看着翘首以待的一家人,难过极了。我说:“合同拿过来吧。”我签得很用力,合同破了,桌上有深深的痕迹。父母也当即表态,如果40万给孩子整容还不够,他们愿意卖房子:“我们老了,到乡下去租房子住也无妨。”
小平有些尴尬,提出先走,我努力克制着情绪:“那就先这样定吧,40万等我回到广州转给你们。”
没有人再说话。我和父母坐在狼藉一片的家里,疲惫而空洞。就在这时,大庆打来电话,我瞬间泪崩。大庆似乎完全明白我此刻复杂的心情,他问我:“虽然和小平他们一次性了断,可你还是会认为自己永远也无法宽恕小平吧?”
大庆问到了要害,我停住了抽泣,大庆说:“我觉得,在这件事开始的时候,你既然承认了自己也有责任,那么在你向他们表达歉意的时候,最好不要期待得到什么回报。其实你需要做的是‘传递好意,只要传递出去,你就已经成功了。如果被拒绝,那是因为对方觉得自己为了这件事已经受了伤,也显示出了她的脆弱。也许小平表面上不去理会你的难处,但是内心已经有所触动……”
母亲的电话响了,是小平打来的。母亲用的是山寨机,声音特别大。我清楚地听到小平说:“刚才大家都很激动,才说了些伤人的话……我姐也不容易,你们安慰安慰她。其实我也很为难,一是孩子确实可怜,二是我也希望对孩子、对家庭有个交代……我姐肯定恨死我了。”
我曾倾心弥补,殃及三代,历时6年,以为永远等不到这一声宽恕。我恳切地对母亲说:“我不恨她。”
是的,当我们责备别人时,内心得不到平静。命运让我在颠沛中遇见了大庆,他帮我读懂:宽恕并不是让我们认可或是忍受对方的行为,也不是让我们一边厌恶对方一边忍耐。只有摆脱过去的枷锁,让你的心获得平静,这才是真正的宽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