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齐思和先生
2018-12-04李零
李零
我跟齐先生只有一面之缘
齐思和先生(一九0七至一九八0)比我大四十一岁,是我父亲那一辈人。大约四十年前,我见齐先生时,他的年龄大概也就我现在这个年龄,我呢,估计也就三十岁。当时,由马克垚老师和齐文颖老师引见,我在燕南园见到齐先生,向他当面请教。马克垚老师是我认识的最早引我走进学术之门的几个北大老师之一。我管齐先生叫先生,管马老师叫老师。先生,那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一代,不像现在的先生,等于mister。老师,那是离我们更近,可以亲密接触问学请益的一代,不像现在,逮谁都叫老师。
那一阵儿,我在琢磨银雀山汉简《孙子兵法》,我问的是齐先生三十二岁发表的《孙子著作时代考》。他说,我写过这方面的文章吗?让我很奇怪。当时我想,自己写过的东西怎么会忘呢?现在不同,有学生问我,说我写过什么什么,我也会犯嘀咕。我终于理解,这是很正常的事。那阵儿,社科院民族所的萧之兴写了一篇文章,跟齐先生讲匈奴西迁的文章观点不太一样。齐先生问我知道不知道这个人,让我帮忙打听一下。后来,我帮他打听了一下,他找出一份《孙子著作时代考》的抽印本送给我。
我见过很多老先生,这是我的福分
我是野生动物,长期在野外生存。我是学术乞丐,吃百家饭长大。幸运的是,我见过很多老先生。历史系,除了齐思和先生,我还见过邵循正先生。我见他时,还是个中学生。他不但跟我讲《五体清文鉴》,还借戊戌变法的书给我,人真好呀。此外,社科院的前輩,考古所的夏鼐、苏秉琦,历史所的张政烺、胡厚宣,文学所的吴晓铃,哲学所的杨一之,民族所的翁独健、傅懋绩、杨堃,还有故宫的唐兰,央美的常任侠,都是了不起的人呀。
老一代的学者,有些人学问大,脾气也大,这种人有,很少。更多人,学问越大,架子越小,谦和宽厚,朴实无华,跟我这样的毛头小子都谈得来。我不知怎么形容我的感受,不妨叫“长者之风”吧。
昨天晚上,我在电视上看了个港片,叫《一个人的武林》。“功夫就是杀人绝技”,“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置人死地”,谁厉害杀谁,有意思吗?最后剩两人都不行,还得在高速公路上厮打,视狂奔的车流为无物。甄子丹演的那位被打得不省人事,王宝强演的那位让警察一枪给崩了。打遍天下无敌手,就你日能又怎样(山西方言)?古人早就讲了,强梁者死,不道早夭。这个武林很无聊。有些人以为,踢馆、打擂,逮谁灭谁就叫学术。我说,这不叫学术。
学术不是武术。
我说的这些老先生,他们都身怀绝技,没想寻找对手,消灭对手,靠这些扬名立万,但桃李无言,下自成蹊,真正留在我们心中的是这些人。
这些老先生,一个接一个离开了我们。
现在,引我迈进学术之门的各位老师,俞伟超、高明、严文明、马克垚、王世民、李学勤、朱德熙、裘锡圭,有些也走了,仍然在世的也八十多岁了。
我自己也蟋蟀在堂。田余庆老师的说法,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
然而,有生之年,我见过上面提到的各位,这是我的福分。
学习齐先生,用中国眼光读世界史,用世界眼光读中国史
齐先生是研究世界史的大家。我们都知道,他是从中国史入世界史。马克垚老师分析过一个现象,很多到国外取经的前辈,因条件所限,原来做中国史,回来还做中国史,即使讲点世界史,也主要是译介。比如陈寅恪就明确讲,他是尽弃前学,言不出禹域(《困学苦思集》,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二0一六年版,504—525页)。
齐先生博通古今中外,于学无所不窥。他从哈佛回北京,一方面从事世界史教育,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为后人铺路,一方面致力于中国史研究,两方面都有贡献。世界史,我是外行,我对齐先生的学问不能置一辞。但他的学术眼光和学术格局给我们树立了一个很好的榜样。
我是学考古的,我跟张政娘先生学习,不光学古文字,也学古文献和历史,毕业是历史学硕士。
一九八五年,我调北大,是在中文系古文献专业。很多外面的人都以为我在历史系或考古系工作,邮件经常寄错。
高明老师曾经希望我转到考古系,末果。王天有老师也想调我到历史系,同样末果。我已经回不到我应该去的地方。
其实,我一直是以历史为方向,对世界史很有兴趣。可惜呀可惜,他生未卜此生休,学外语,学世界史,已经来不及了。
我承认,中国史是小,世界史是大,大道理管着小道理。但我相信,我们这些做中国史的也是在做世界史。中国是世界的一部分。
欧亚大陆,欧、亚各占一半,亚大而欧小,以中国为风暴眼的东亚史是亚洲历史的重头戏,也是世界历史的重头戏。张光直先生说,我们有责任对世界历史做贡献。
现在的年轻人,条件太好。我们当年还是刀耕火种,根本比不了。我想,在前辈开拓的这个领域里,用世界眼光读中国史,用中国眼光读世界史,一定前途无量。
二0一八年九月十五日晨写于北京蓝旗营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