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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哥一合

2018-12-03赵晓恒

长城 2018年5期
关键词:表嫂表哥

赵晓恒

2016年11月25日,表哥一合去世了,终年76岁。

我是在送别仪式之后才得到消息,不曾想天人两隔的事情会来得这么突然,连去送别他的机会都丧失了。

当年的4月他曾来北京完成创作,我们通了微信,那时他已经患了重病。因为住在四环以外,他表示不方便,拒绝了我去看他的请求。

微信中,表哥的声音虽然有些沙哑,但仍像过去一样铿锵有力,这多少给我一些安慰,以为他能够战胜疾病,继续他未竟的事业……

如今表哥走了,曾经的鲜活生命的印记,只剩手机上两段他沙哑的乡音留言。

这个地球上又少了一个亲人,一名作家,一位良师益友。

表哥大名赵义和,是我大舅的大儿子。“一合”是他的笔名。河北省玉田县窝洛沽大赵官庄是表哥的老家——一个十年九涝的地方。

1957年他在天津汉沽中学初中毕业后,因为复习功课备考高中,曾来京在我家住过一年,因此我们兄弟姐妹从小就熟悉这个表哥。

他瘦高的身材像我母亲即他姑姑,戴副眼镜,显得文气十足。他喜欢读书,字写得好,很健谈,一口纯正的河北玉田口音,那音调挺侉,很有味儿,比如管“昨天”叫“邻儿个”,把“行”或“不行”叫“中”或“不中”,把“路费”叫“盘缠”……高兴时,声调高昂向上,整个人看上去有些亢奋,很有“正能量”。

表哥的家世颇够“传奇”。

由于爷爷家道中落,父辈兄弟三人都在十五六岁时先后去闯关东。我大舅也就是表哥的父亲先后在米店、鞋铺做学徒,因为倒闭等原因,走投无路之下到东北投奔了张作霖。因为有几年私塾的底子,又在店铺里摔打了两年,练就了一笔颇具功底的蝇头小楷和一手铁算盘,不久就当上了连司书。可是没想到,“九一八”日本人占领了东北,他所在的那个旅整个投降了,他也就此成为了伪军。1945年日本人投降后,他们又被国民党军收编,仍然凭着他的文化底子做到了上尉军需官。天津解放时,他和几个散兵到解放军军管会设立的旧政府人员登记处想再谋职业,却在受训九个月后被遣返回乡,从此在家务农。

表哥的母亲即我的大舅妈则走了完全不同的路。她少时读过几年洋学堂,15岁时嫁给了大舅。1948年她把两个儿子交给老家的爷爷、奶奶,只身参加了共产党领导的人民解放军,随林彪的“四野”南下一直打到了华南。在部队曾任四野炮兵政治部副排职文化教员。因为身体原因,1952年转业回乡,当了一名农村小学教员。由于工作生活的艰辛和生性要强,落下严重的心脏疾患。为维持生计,离职后又拖着病体坚持不懈地日夜劳作。在表哥读高中时,这个为“摆脱家庭羁绊,走向光明生活”的伟大而平凡的母亲因病早逝,享年只有三十八岁。更悲惨的是先于她一天夭亡的还有尚在襁褓中的患病的小儿子……

我二舅到关东后参加了东北抗日联军,据说还和金日成一起战斗过。“文革”中,还是因为历史问题过不去,被迫自杀了。而三舅则是从国民党撤往台湾的船上冒险跳海逃回了家乡……

我母亲八岁那年随父母也就是表哥的爷爷奶奶流落到河北怀来,读完高小后,1945年参加革命队伍,辗转于河北、山西、内蒙一带打游击。解放后曾任归绥市(今呼和浩特市)玉泉区第一任区长。1955年和我父亲从呼市调到北京,到中央第一机械工业部工作。

作为农民,他们的经历都和大时代紧紧捆绑在一起,在时运的浮沉中变换着自己的位置——尽管多数时候只是被裹挟着流转,或是进行微不足道的抗争,然而参加革命队伍或反革命队伍,却有着不同的理解和追求。如果起初都是图生存的话,那么求解放——艰苦卓绝——向死而生——为人民服务,一定是我父母包括舅妈他们终身追求的道路和理想。

小人物不能干预历史,却足以影响子女的成长。家族的背景,家境的寒苦,父母的阅历以及他们的文化素养为一合表哥的童年之梦染上了不同于一般农家孩子的色彩。他秉承了母親刚烈的性格,意志坚定,毅力坚韧。

表哥打小就具天赋,上小学时作文就好。自豪的母亲经常拿他的文章向乡亲们炫耀。母亲坚持让他读高尔基的文学作品,由此给他的心田播下了文学的种子,打下了深深的文学烙印。

在三个儿子中父母也最宠他,支持他学文,而同样喜好读书,喜欢文、史、哲的弟弟当教师的夙愿却未能实现。

既是出于对母亲的爱,也是出于对文学的爱,表哥铁下心来当作家。

1961年在天津芦台一中高中毕业后,他先在芦台当教员,后调到唐山市委机关报《唐山劳动日报社》工作,又下放回乡务农。两年后的1963年9月他终于考上北京的原河北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由于赶上文化大革命,毕业后直到1968年12月才分配回唐山地区的丰南县委宣传部工作。

“文革”结束后他入了党,当过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后又借调到新华社河北分社当记者。1984年调到河北省纪律检查委员会工作,直到退休。

第一次见表哥是在我大约三四岁时,该是他来京备考高中的时候。那时我们家还住在东城区小经厂的一个四合院里。亲戚远道而来,爸爸招待他吃午饭,喝的是葡萄酒,边吃边聊。

大人说的什么我听不懂,可是桌子上那几个有生以来头次见到的咸鸭蛋,却令坐在小板凳上的我坐立不安。那青中泛白,白中泛青的蛋,用筷子头一扎下去,吱,红油就冒出来了。大人从中一下下挑出红的白的,油汪汪的蛋肉咂进嘴里,馋得我垂涎欲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又不敢要。

表哥显然看出来了。饭吃完了,他偷偷把我拉到一旁,悄悄塞给我一个一模一样的咸鸭蛋。那一刻我多高兴啊!紧张兴奋的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儿。没想到等我到没人的地儿想吃的时候,才发现那个蛋是个没底的空壳。

那时候人们吃鸭蛋是很小心的,除了敲去空头,一般不把蛋壳碰破。表哥给我时用手遮挡住开口,俨然是个完整的鸭蛋。

我瞬间愣住了,这是怎么回事?愣了半天的我没勇气哭闹,因为我根本不知道那金贵的鸭蛋没有多余的,受到深深的刺激,以至于六十多年过去了,表哥最初给我留下的这个印象仍然历历在目。

如今表哥不在了,我又想起此事,却只有怀念。

在那个院子住的时候,有一次表哥给我和哥哥看他画的画。薄薄的一本画册,都是他画的铅笔画,其中有一幅画的是个农民挑着担子。表哥用一支铅笔卷起那页纸的边角来回滑动,纸上的那个人真好像甩开了大步在走动。哇!太神奇了,在我眼里表哥很了不起,他完全可以当个画家。

表哥唱歌的功夫我也领教过。“文革”期间的那年冬天,我堂舅从呼和浩特市带农大的学生来京串联,在我家小住。那天晚上,表哥与我送他回呼市,来到人潮涌动的永定门火车站,待堂舅扛着行李挤上人员爆满的车厢,我俩出站后才发现,公共汽车已经停运了。

苍茫的夜色中我们只好鼓起勇气徒步往家走。我正犯愁的时候,表哥开口了,用他那男中音的歌喉唱起歌来,《我们走在大路上》《长征组歌》《毛主席语录歌》……一首接着一首。

离开了白天的疯狂和喧嚣,才发现狂飙落尽的北京夜晚是那么安详、美丽。夜深人静,表哥不可能激情澎湃地放开歌喉,但是在音准、音色和节奏的把握上似乎无可挑剔。我都听傻了,沉重的步伐随着歌声变得轻快许多,身上的乏困寒冷一扫而光。从永定门经过天安门广场、景山后街、到南锣鼓巷的家,一路踏着歌声的节奏,人都显得豪迈起来。我一路无语,内心却只有一句话——表哥唱歌的功夫好生了得!

的确,表哥喜欢艺术,爱画画、爱唱歌,后来学的又是师范,将来做个合格的教师肯定没有问题,但是说实话,我们几个谁也没想到他能够真正成为一名作家。

那年冬天,表哥在学校得了肺结核住院治疗。得到消息,妈妈带着百无聊赖的我赶去安贞医院看望。

母亲的兄弟姐妹中,她最小。我姥爷和大舅大姨等众多亲戚都在老家务农,生活清贫。对母亲来说老家来人是个大事,甭管是谁来了,都要热情接待。她详细地问询家乡父老的情况,经济上也是能帮就帮。表哥孤身在北京上学,关照自然更多一些。得知他得重病,母亲十分着急和惦念。

妈妈和我一路奔波。

1968年的北京出了安定门遍地是农田,寒冷冬日下的郊外显得一派荒凉。下了公共汽车,远远地看到那个四层的医院大楼突兀地伫立在远方。

当年的安贞医院十分简陋,更不像现在的医院那么门庭若市,里面静悄悄的,没什么人。

走进他住的病房,暖气热烘烘的,表哥正在沉睡。见到姑姑和我来看望,他很兴奋,苍白的脸上泛出红光,人一下子精神起来,话也多了起来。学校“文革”中的许多情况和新鲜事,经他一说,绘声绘色,妙语连珠,尤其是发生的武斗事件,配上他风趣幽默的唐山口音,听得时年不满十五岁的我两眼发直,净跟着傻笑……

得益于年轻和及时治疗,表哥很快就康复出院了。

最近那次表哥来京,与他通话中我曾再提此事,没想到他却明显回避——唉!都是肺病,這次却是绝症,而且已经是七十几岁的人了,我十分后悔自己的不合时宜。

在“文革”上山下乡的高潮中,哥哥去了陕北安塞插队,姐姐和我去了黑龙江北大荒,家中只剩下妹妹上中学,可谓各奔东西,天各一方,与表哥自然少了联络。后来听说他先后调到了唐山地区的丰南县大新庄中学,丰南县革委会、县委宣传部任教和工作。

“枪杆子、笔杆子,干革命靠这两杆子”是当年“文革”标志性的口号之一。可以看出,表哥那时虽然没有大的升迁,但没有离开笔杆子。

由于家庭的历史问题,“文革”中表哥政治上的进步不可能不受影响。父亲当过匪军、伪军和国民党军官,那年头可是重大的家庭历史问题,是最令人抬不起头的事。母亲虽然参加了革命,但不能相抵,表哥所受的政治压力可想而知。记得家里大人们每次谈到大舅的历史问题时都会显得沉重和无奈。

大舅在“文革”中遭到戴高帽子的游街批斗。怕衣服被打破,他竟脱光衣服,宁遭皮肉之苦……

好在大舅在旧军队一直当文职,没有血债。遣返回乡后一直做会计当农民,家庭成分定的还是贫农,村里的人缘又好,乡里的老少爷们还算手下留情,他未多受皮肉之苦,挺了过来。

对这些,表哥从来没和我们谈过,不知他的心路历程以及他是如何度过那段艰难时光的。但是我相信,母亲和当作家的梦想一定是他隐忍、坚强的精神支柱。

表哥喜欢文学,热爱写作,经常给妈妈来信汇报学习工作和生活情况,每次都写很多,文学性很强,既是家书,又是练笔,像写散文,从不敷衍。这说明他没有放弃自己的梦想。

他知道,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

来我家时,书包里一叠叠厚厚的稿件是我们每次都能见到的情景,那是要送给导师审阅的功课……

欲知收获,但问耕耘。

听表嫂讲,表哥成为作家,光有决心和天赋是不够的。几十年的刻苦努力,超出常人的付出,把写作视为生命中最大的乐趣,才是他成功的秘诀,才是主导他开创事业的内在原因。

退休前,他的写作主要是挤业余时间。凌晨三四点即起,晚上十二点以后才睡,几乎每天如此。工作间隙也会匆匆地写上几笔。节假日更是他写作的佳期。年年的春节、国庆几乎都与写作为伴。

他经受了屡屡被退稿,不被认可的打击,但从不言败和放弃。写作已经融入了他生活的全部,因而他从不感到枯燥乏味。这样“废寝忘食”“孤注一掷”地拼搏,一定是心甘情愿和乐此不疲的。

我那陪同表哥共同生活四十余年、名牌大学毕业的表嫂,本来分配到河北省一家国防企业工作,孩子出生后,为解决两地分居的困难,1973年放弃自己的事业,追随表哥回到丰南,当了一名中学教员。她不仅承担了几乎百分之九十九的家务,还成为表哥最近最好的助手,成为一合作品的第一读者。她改错字、加标点、甚至修改文章和收集社会反响、批评意见,不断增强着表哥创作的信心,作品也更加精益求精。

年龄的增长也没能阻止表哥对新事物的学习和接纳,在他五十多岁时,居然学会了五笔字型输入法,而且一直熟练运用到离世!

退休后,表哥未变其志。除了外出参加活动,其余时间都耗在那张专门为他写作而购置的大号写字台和转椅上。

写作的人都知道,一笔一画地写字,一个一个地敲键,不光考验的是脑力,还是对体力的极大挑战,以至承载他体重十六载的转椅都变成了“定椅”……

这种潜心痴心、磨砺淬炼的过程,打下他成功的坚实基础。

表哥去世后我才知道,他的处女作可追溯到1971年在《人民日报》上发表的报告文学《渤海岸边创新业》。他的成功,更离不开编辑的提携和好友的帮助。他尊重别人,别人也尊重他,这些支持、帮助和鼓励无疑给了表哥巨大的推动力。

1976年7月28日,唐山丰南发生大地震,罹难现场惨烈到极点,震惊了世界。我们身处异地,都替北京及老家的亲人们着急担忧。要知道,北京离唐山还有些距离,可老家距震中的直线距离只有四十公里,而表哥所在的丰南县正是震中重灾区!

那时没有电话,大家全靠电报和灾区的亲人联系,就为了报声平安。妈妈及时给在北大荒的我和陕西的哥哥发了电报,但是对震中老家的情况,由于通讯中断则完全失联。迟迟得不到消息,使得我们忐忑不安,我的感觉是凶多吉少。

表哥是在半个月以后才给妈妈写信报了“平安”。后来听妹妹转述,赵家几十口的人在这场劫难中居然全都幸免于难!真是老天保佑,这简直是个奇迹。在震中,这种情况一定不多。

殊不知那又是怎样的一场历练煎熬,真正的是死里逃生——

7月27号那天,表哥下乡支农,晚上八点多钟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县委大院的家。晚饭后一家人即早早休息。后半夜三点多钟,地震降临,剧烈的晃动最先惊醒了表嫂,她冲着沉睡的表哥大喊一声:“地震!快跑!”随即抄起身边四岁的女儿,纵身跳下炕。表哥只是“唔”了一声,便没了动静。

表嫂抱着孩子往门口逃生,无奈地面剧烈颠簸,身体左右摇摆,根本不能自控,勉强走了没几步,便被坍塌的砖头瓦块劈头盖脸地埋在了废墟里。表嫂心想:“完了,就这么死了,连句话都没来得及说……”

惊恐之中的小女儿还在喊:“妈妈,开灯呀!毛巾被掉了!”

此时,房屋完全坍塌,周围一片黑暗……少顷,表嫂发现自己还能动、还活着!小女儿也没大碍!就喊表哥。黑暗中传出表哥的声音:“小王(表嫂叫王爽寒),我完了!”……

其实,表哥听到妻子报警的时候,原本来得及跳下炕逃生,只是瞬间犹豫,机会转瞬即逝!万幸的是表哥下意识地翻了个身,旋即,上方落下的房梁头狠狠地砸在他刚刚离开的枕头上!这个翻身避免了他的粉身碎骨——此劫刚过,墙壁倒塌下来,他又被埋在了炕上的瓦砾之下,动弹不得……

命悬一线,生死都在须臾之间!

黑暗中,表嫂无奈放下孩子,自寻生路。在坍塌房屋上方的缝隙中,她奋力扒开一个小洞,先把瘦小的孩子送了出去,再一缩身子,自己也爬了出来。

此刻的丰南县委大院,已经变成了一片陌生天地,到处是废墟和烟尘,既听不到哭喊声,也罕见人迹……

表嫂安顿下孩子,返身寻找表哥。循声音找到位置后,即用颤抖的双手试图将他挖出。无奈石灰、水泥混合浇筑的房顶在强力作用倒塌后并没有“灰飞烟灭”,又找不到工具,凭一己之力挖开几无可能,只能在他的头部位置吃力地用手扒开一个洞,使他的脸露了出来,可以顺畅呼吸。接着又试了几次,企图将他拉出来,还是未果。

这时,传来隔壁邻家的呼救声,表嫂就去救邻居,待扒开杂物露出娘儿俩的身子后,又听到表哥在呼救:“小王,快来救我!”表嫂再次回到洞口,奋力扒开一些碎砖块,然后拉住他的双手往外拽,本不抱希望,这次却成功了!

此时距地震发生已经过去一个小时!

所幸的是,表哥虽然被压住,但全身上下没有受伤,只是往外拉拽的时候有些皮肉擦伤。一家三人中反倒是表嫂受伤较重,除去头顶有包,左臂和右膝都有伤口,两个脚心被碎玻璃扎伤,嵌在肉里。可是当时始终不知道,还是几天后上海医疗队的医生发现的。奇怪的是不论表嫂身上什么位置的伤,自始至终没感到疼痛!

表哥脱险后马上去救邻居娘儿俩。他虽力气大,也费了一阵工夫,才终于将娘儿俩救出。

不可思议的是,大灾过去,表哥家附近一整天也没有出现哭喊声。细想起来不外乎:一是人们被“震傻”“震呆”了;二是全家死了;三是比自家伤亡的多了,仿佛自家的悲哀也小了……

丰南县委五个书记副书记,死了两个。因为死伤过多,当天上午县委彭书记即组织起一支并不壮大的救灾队伍,表哥参与其中。由于他人高马大,自然成为主力。此后,他们渡过了救人、抬伤员的艰辛;经历了无工具,没有路,没饭吃,没水喝和疲惫不堪的煎熬过程。“与其这样还不如被砸死”是当时一些人的实际想法,可见其艰难程度。

感谢党中央及时派飞机空投食品、衣物,解放军和全国各地的医疗队冒着余震赶赴灾区,用当年最快的速度支援受灾的父老乡亲,真正体现了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全国一盘棋精神。

災情缓解后,九死一生的表哥没有忘记在京城牵挂他们的姑姑,抽空写了那封“平安信”……

1976年是不平凡和天翻地覆的一年,有悲、有喜、有惊。周总理、朱委员长、毛主席先后去世,期间自然界的吉林“天塌”和唐山的“地陷”,可谓天灾人祸接踵而至。然而,犹如凤凰涅槃,出乎人们意料的是“四人帮”的覆灭,迎来了国家和时代的拐点——十年浩劫的终结。

1978年12月,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在北京召开,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拂着人们久已渴望的心田,也给表哥的命运带来了转机。

认准了当作家这条艰苦的道路,表哥大学毕业后乃至“文革”结束前后,无论到哪里、干什么,尽管经历曲折,始终不改其志。常年的农村生活滋养了表哥的文学天赋,虽然“文革”极左的影响不可避免,但是表哥写的东西自然、贴近生活,乡土气息浓厚,立体感强,有亲和力。他对“文革”对社会的认识和理解,刻骨铭心,为将来的发展打下了基础。

1984年4月,表哥调到中共河北省纪律检查委员会工作,由此亲身接触案件,参与党内的反腐败斗争。

青壮年时期的表哥依靠长久积累的文学功底,厚积薄发,在文学艺术创作上如鱼得水,坚持和努力最终得到了回报,1985年他以《河北有个马胜利》和《非人三记》为代表,初露头角。

1995年6月,作家出版社发表了他的第一部长篇纪实报告文学《黑脸》——成为这名土生土长的燕赵作家的成名之作。

黑脸,即黑头,角色行当,也指京剧传统剧目中的包拯。作品主人公是河北省永年县纪委书记姜瑞峰,人称“活老包”,他断案破案,惩治贪官,为民做主的传奇故事,在民间广为流传。这篇四十余万字的长篇报告文学,揭开了纪检工作的神秘面纱,使人们看到了一张可爱和可贵的黑脸,深刻揭示了反腐败斗争的艰巨性和复杂性。

作品被十六家报刊转载,引起有关方面关注。曾经执导过《人生》《老井》《百鸟朝凤》等电影的知名编导吴天明将其改编为十二集同名电视连续剧,在中央电视台播出,引起社会反响,获得“飞天奖”“金鹰奖”和中纪委颁发的“卫士奖”。

1996年这部报告文学作品还获得了全国首届鲁迅文学奖。

同一时期,各个领域反腐败题材的文学文艺作品在影视上层出不穷。从2004年開始,反腐的影视作品渐次沉寂,这自然是政策的原因,但也不能忽视某些现实的原因。十分矛盾的是,腐败一直在现实中存在,甚至愈演愈烈,却不能够像在文艺作品中那样有效地得到惩治。

去年出现的反应高层的反腐剧《人民的名义》,再次引起了巨大轰动,其收视高潮不断引发舆论热议,成为引爆正能量的良心之作。

与二十几年前表哥的《黑脸》不同,《人民的名义》诞生于一个最为恰当的时机:国家“烈士断腕、刮骨疗毒”的反腐事业初见成效,更重要的是这一系列事实将普通人的目光重新牵引回了“反腐”这一久别的题材。时势造英雄。意识层面上,是中央十八大以来全面从严治党、狠抓惩治腐败的结果。反腐败已成为各界共识,昭示着我党反腐工作的新常态。在心理层面上,则是人民群众在这个社会进程中,从接受、感受到呼吁反腐斗争而产生的迫切情感需求。

在艺术上表哥毕竟是新手,受到报告文学的文体限制,《黑脸》明显不如上述作品产生的社会反响那么强烈,但是通过上述系列作品的发展脉络就会发现,《黑脸》的意义在于从中国社会最基层的农民和农村写起,如同历史上中国革命的农村包围城市、改革开放初期农村的家庭承包责任制,都是从农村起步并取得突破。

表哥孜孜矻矻地书写着生身热土上悲欢离合的同时,结合反腐倡廉,吸取、凝聚这方面工作的鲜活素材,把农村腐败现象的蔓延、危害和猖獗以及与之斗争的艰难、曲折和复杂形象地展现在读者面前。揭示了反腐败斗争的艰巨性,正气凛然、振聋发聩。正因为如此,《黑脸》开创了以反腐败为题材文艺作品和电视连续剧的先河,算得上是我国反腐败文艺作品中的开山之作。

起伏多舛的早期经历,成为表哥这部长篇报告文学的直接来源。更重要的是,让他得以更加深刻地去认识和思考他所身处和见证的时代政治,动荡时期的何去何从、心灵拷问,成为他许多作品探讨的主题。

退休后,表哥仍孜孜以求,贴近生活和实际,采访了诸多社会知名人士,创作了大量作品。他是一个同时操作报告文学和小说两种体裁写作的作家,以反腐败文学创作引起社会关注。

表哥离世前,有关反腐败题材的报告文学写了《红脸(国家审计在行动)》《隐匿与搜查》《罪与罚》《红与黑》《灵与肉》《下访》《凤凰泪》,长篇小说写了《N次碾压》《黑白奇局》,中短篇小说有《未婚妻》《摇摆的楼》等,另有《一合文集》(三卷)、《中国作家经典文库·一合卷》。

一时间,一合成了国内反腐败文学作品的高产作家之一,称得上著述等身。中国作协主席铁凝称他为“纸上反腐败的一合”。表哥终于实现了他当作家的梦想。

人生有很多放弃,最难放弃的就是文学。表哥退休后的精气神儿,完全应验了此话。他积极参加协会组织的各种社会活动,笔耕不辍、新作不断,而且每次出版都会签名送给我们。

那次在我家,听我们谈起儿子的成长经历,触发了作家的敏锐灵感,他当即转换角色,成为一个全神贯注记录和提问的采访者。

敬业、迅捷、高效,一篇采访文章几乎一挥而就。

不久,这篇关于子女教育的文章就在某刊物发表了。遗憾的是,我们始终未能看到这篇文章。但是,如同他海量的著作一样,这已经成为表哥留给我们和社会的珍贵文化遗产。

回北京以后,从1979年9月起我一直在北京基层法院工作,和表哥的纪检工作性质有所交融。由于创作的需要,他曾向我问询过司法界的腐败问题。

也难怪,表哥的作品中反映公安、检察、审计、纪委等反腐题材的作品都有了,唯独缺少描写法院的作品。

其实,我一直想和表哥探讨一下关于现阶段腐败的问题,以解心中的困惑。多年来,满怀改变一穷二白国家面貌家国情怀的我们,习惯于埋头工作。当抬起头来的时候,忽然发现这个社会变得歌舞升平、灯红酒绿,开始变得陌生起来。

这变化快得不知不觉,就像在举头之间。真是应了那句话:时代抛弃你,不会打招呼。

然而,国家有钱了、经济起飞的同时,中国社会贫富差距日益加大,贪腐、民生、公民权利保障等问题所引发的矛盾愈发突出,社会维稳压力积聚,在司法一线工作的我深有越来越疲于奔命的压抑之感。许多问题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与相通的人求解,是我的迫切愿望。然而,与表哥终因双方难有充裕的时间见面而未能实现。可是,这个问题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表哥没能完全看到今天我们党和国家反腐败取得的巨大成就,有些遗憾。否则他一定会有感而发,以他深厚的文化功底和理论给我更多的启迪和鼓舞。

2013年我也退休了。一直也想写点东西,绝无冲动和附庸风雅的意味,无非就是回忆过去那点事,想把它留住。这多少也有表哥的影响在里面。

我没有文学基础,几十年的司法工作除了判决书和报告,没写过任何像样的东西。

三年来磕磕巴巴先后写了七八篇散文,有十几万字。掂量再三,斗胆选了四篇自认为还好的发给表哥征求意见。

一番忐忑等待,表哥对我写的《狗蛋》一文予以肯定,居然一字未改,还加以规整。他告诉我,表嫂看过后感动得落泪……他认为文章写得从容不迫,还要向我学习。

出乎我意料的是最后那篇(十几万字),也是我用时最长和寄予希望最大的文章,除了开头部分评价还可以外,其余被表哥全部否定,并提出严厉批评。他明确指出我写成了流水账,同时提出了修改方向。

他没留丝毫情面!

说实话,当时我真的感觉被兜头泼了一身冷水,甚至产生了彻底放弃的想法。此后几乎一蹶不振,这篇文章至今搁笔。

经过较长时间的反思,我才逐步体会到了表哥的良苦用心,尤其是在表哥逝世以后。

其实,早有作家朋友和战友婉转地给我提出过意见,只是自己没有听进去罢了。我在初步尝试小有收获时就沾沾自喜,还不了解理想与现实的差距,以及表哥他们犯过的错误和走过的曲折道路。细细想来,表哥的文学造诣和经验积累,使得他理直气壮的批评直戳要害。如他“你就是靠着小聪明”等等批评,虽然有些尖刻,实是肺腑之言。联想自己“文字堆砌、急功近利”的一些做法,真是一针见血!令不知深浅的我无地自容。

表哥的做法对亲人是最直接、最诚恳、最有效的。批评不讲面子,除非你彻底放弃写作,如今这样的良师益友上哪里去找?

一个民族最需要的,是创造文化和传播文化的人。表哥的坦诚率真让我真正见识了什么是作家的严谨,什么是中国知识分子的骨气。因为他的心中装着美好,装着责任,装着一个坚定的信念——只准赢,不准输。

文化之美,正在于它能撷自然入人文,雕琢生活每个细节,丰盈思想的每一个闪念,将芸芸众生的平淡粗糙装点得精细雅致,令生命兴味盎然,追忆绵长。只是文化修养山高路远。

2016年4月,也是我挨表哥批评不久,他应邀来京完成一部反腐题材的电视剧《存亡之战》的写作,抽空他给我发了语音微信,万万没想到这竟成了他给我的遗言。

他说道:“……小方啊,我跟你说几句话……好好写,你真有水平,不是捧你,真有点文学细胞啊……”

在我灰心丧气之时,熟悉的唐山味儿,略带沙哑的口音——兄弟情谊溢于言表,兄长的鼓励让我几乎泪下……

前几年,我们兄弟姐妹和表哥一起再次回到玉田县窝洛沽老家,看望亲友,看看母亲和表哥他们成长的地方。

五十多年过去了,农民生活改善的同时,老家的景况多少讓我有些失望。房子还是那座老房子,变化不大,增加了一些电器而已。可是当年的环境已经改变,河流和池塘不是被污染了,就是干涸了……

半个多世纪了!触景生情,表哥郑重地对我说:“要写写赵家。”他说出了我们的愿望。

“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我庆幸有这样一个作家表哥,值得我骄傲,更是我的期盼。作家笔下的老赵家一定更加生动感人,因为有太多的故事可写。

有了微信后,以表哥为首的亲属建了一个微信群,名字就叫“赵家兄弟”。这大大增加了我们兄弟之间的联系和感情交流。每次收到他的信息,都是他那一口洪亮的唐山话,底气十足,哪里像个七十多岁的老人。

表哥匆忙走了,著作等身的他,终归未能实现我们共同的愿望——写写他的亲人们。然而,在他的作品中又处处闪现着家乡父老乡亲的身影……

如今,表哥的微信号只是一串永远不会跳动的字符,静静地躺在好友列表里,偶尔翻到时,会想起生前的他。虽然人不在了,但是我却仍然想让他的头像继续亮下去,仿佛他从未曾离开。

表哥离世后的12月11号,我在《北京青年报》上看到一则消息:五年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去世351人。

嗟叹的同时,我想,这一定也是作协领导在参加了表哥的告别仪式之后所发的感慨。

351人中最后的那个“一”,就是一合表哥。

我非玄门弟子,却不得不惊叹世间万物的冥冥契合。他一辈子未离故土,一辈子未改乡音,一辈子矢志不渝。“知行合一”,最终实现了自己的梦想。

世界太广阔,个体太渺小,命中注定,作家们是用故事来思考、来生活的动物。或者人生就是由一堆故事堆砌而成,所以看的越多,生命就越丰厚,则生命也因此而变得更长久。

躯体有尽时,灵魂无绝期。

转眼,表哥离开我们已一年半多了,他的慈祥容貌、利落身影、爽朗笑声,还有生动的唐山乡音,鲜活、隽永!无须刻意回忆,总会在眼前、在耳畔,浮现、响起……

责任编辑 刘遥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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