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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表

2018-12-03袁亚鸣

长城 2018年5期
关键词:红毛东台小金人

袁亚鸣

直到后来走出古镇,建坤仍旧无法知道自己爷叔是谁。这是个心结。爷叔把自己带大,自己却从没见过爷叔,在自己心口上,建坤最后只能听任爷叔变成了村口石板上青翳翳的光斑。那些光斑出处不明,散在远处,似有似无,在未来的岁月里无时无刻不放射着童年记忆里最冰冷而着意的温情。

小时候,娘远走他乡,懂事的时候,他才知道爹当年为了讨债死在了外地。爷叔收养他,把他放在了老家古镇。但是老家是谁的老家?他的?还是爷叔的?这个建坤没问过,也没想过。

那时候古镇还没开放,不像现在成了旅游区后这般人来人往、闹忙非凡。爷叔要讨债。债在全世界。这样建坤就只能一个人在家,隔段日子,爷叔派人来送些吃的和穿的。

在建坤印象里,村里的无赖茅祥达死掉之前,他吃的东西永远不会够。茅祥达是个读书人,名字像读书人,拿走建坤食物的样子也像读书人。因而,在建坤小时候的印象里,读书人就是无赖。于是,他从小就在内心深处抵制读书,生怕自己将来也做了读书人。

在等待爷叔派人来的时候,黑灯瞎火下,人又冷又饿。这时候建坤觉得自己就是条狗,一条在街上游走的狗。他袖着双手窝在弄堂口,看着寂寥的街沿石上青翳翳的光影蘸满思念,那是爷叔看着他的眼神,油油的,溢满了寄托。这时候,远处有一条瘸腿的狗朝他走来。他走过去,发现身后又有狗跟了上来。于是狗队成了刻画在青石板上的一個序列,以至于后来顾惜宏带着他出入高档酒楼了,酒足饭饱之后他依旧会想到这一幕,常常还有将剩菜打包,并和狗们排着队,在青石板的光影下一起分享的念头。

跟着顾惜宏,建坤一度摆脱了流浪狗,住进高级酒店。但随后却因为顾惜宏的一句话,非但完全断送了新的安逸生活,还迫不及待地,在满腔忿恨里下定了离开顾惜宏的决心。

刚入行不久的一天,顾惜宏对建坤说,你最恨谁,就叫谁的儿子来做期货。这话兴冲冲的,却是一个急刹车,让人彷徨了。这之前,建坤觉得顾惜宏所有的话都是积极进取,让他热血贲张,充满了端起刺刀勇猛杀敌的勇气的。但这句话似一桶冰水,浑头浑面浇下来,让他浑身一颤。

他想起了自己的身世。

爷叔到底是怎样得罪了顾惜宏,顾惜宏才想办法让自己来做期货的?要不就是自己的亲爹,难道亲爹会是顾惜宏的仇人?这些念头,当即滋生了诸多不爽,建坤胃里泛了酸水。“喔喔”了一阵,没吐,但已经涕泪横流。那副景致让顾惜宏哈哈大笑。那时候,他还只当是建坤喝多了。

事后建坤又反复想了顾惜宏的话,这话便生了脚爪和触须,像水里的八爪鱼一样扭动起来,不但有生命,还有了更深的“隐情”。他想仅仅把这话当作顾惜宏酒后失言是不够的,也许顾惜宏真就不喜欢自己跟着他做期货。可要顾惜宏真不喜欢这样,那又把他带出古镇来做什么?

顾惜宏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件事在那天忽然横亘在了建坤面前,逻辑上成了个障碍,硌在心里,想不通了。一想就头痛。随着时间的推移,八爪鱼带来的不爽,便远远超出了想象。日积月累,他渐渐地发觉自己不仅仅是对这句话不爽这样简单了。

除了这话,事实上,顾惜宏还讲过许多话,这些话涉及到与建坤关联的人和事。顾惜宏一直是体恤他的,但这话让他感到委屈。那几乎就是飞起一脚,把他和狗一起聚餐的梦想踢在了面门上。那几天,天一黑他就上了床,想未谋面的爷叔,还有根本记不得样子的爹。没想到那天半夜爷叔就来了,他看不清爷叔的脸,爷叔搀着他出门,他们走在青石板上,能听见青石板上的积水“切嚓切嚓”地在他们脚下清晰地呼吸,他抬起脸来看爷叔,但爷叔的脸就是青石板上青翳翳的光。他们来到墙角,在那里转过一个弯,便看见顾惜宏笑眯眯地站在那里。爷叔把建坤的手拉了拉,然后交到顾惜宏手里。顾惜宏的手很烫,这一烫,建坤就醒了。像是为了证明刚才是一场梦,枕边浮出了刚才梦中积水里的几个水泡泡。

建坤上了个厕所,回来上床接着睡。这样,他在水泡泡的梦里见到的就不光是爷叔,还有他娘。他好久没见他娘了。顾惜宏说过,建坤他爹最后要他对建坤说,你没有娘,你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顾惜宏说到这里,建坤摸了摸自己的屁股,他第一个想到的是孙悟空。孙悟空就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这时候顾惜宏描绘了他爹说这话时的表情,顾惜宏说他爹说到这里的时候表情轻松,就像对一件无关自己痛痒的事情做一个评价。虽然后来建坤知道了每个人都有一个自己的娘,但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他对爹通过顾惜宏说给他听的这句话深信不疑。

娘的出现在那段时间不停地让他想到爹。爹做了鬼魂,现在是鬼魂来找他。四处无人的时候,鬼魂打破沉寂。鬼魂说他是被人害死的,凶手就是他的亲弟弟克劳狄斯,目的是篡夺王位、霸占王嫂。当国王照习惯午睡时,歹毒的克劳狄斯偷偷把毒草汁灌进了他耳朵。那致命的毒汁水银泻地般淌进他的血管,烧干血液,并使皮肤到处长出硬壳似的疮。卑鄙的弟弟最后夺去王兄生命,篡夺了王位,霸占了王嫂。建坤读过《哈姆雷特》,但就是潦潦草草过一遍,缘何会记得那些复杂的对话,而且还有了画外音?尤其是克劳狄斯,那声音就像栗子在热锅里刚开始的那一声爆裂,短促却不够饱满、欲扬还抑。他对自己能记住这样的细节惊叹不已。

建坤看过的是《莎士比亚》连环画,哈姆雷特在画册上是一副愁苦难消的面孔。他在梦里得到一个结论,爷叔就是自己的杀父仇人。这个念头从出现那刻起,便一盏灯一样亮在了他心间。

顾惜宏一句话改变了世界。

爷叔是凶手,否则爹缘何那么轻易就消失,而爷叔好手好脚,完好无损地继承了爹的收账生意呢?有了灯,八爪鱼的“逻辑”触须更加生龙活虎,在他身上延伸到了四面八方。正是爷叔对爹有恨,所以才把他交给了顾惜宏。否则现成的家族生意,爹留下的江山,凭什么爷叔一人独霸,而没有他的份呢?

这样看来,顾惜宏这话的用意是要他恨爷叔。但是用意和事实是相反的。在这以前,顾惜宏一直在替爷叔辩解。顾惜宏对建坤说过,爷叔让他对他说,这个行当危险。顾惜宏这里说的“危险”是指收债生意。他是在刀口上舐血,顾惜宏说,你就不要再跟下去了。这个辩解像一朵花,一度在血腥和仇恨的丛刺里开满温馨,让建坤清醒和冷静,毕竟爹身上淌出来的血是真的。他每次想到这里,眼前便会有一层爹的热血腾起的氤氲。他长大了,他懂。他一直在说服自己,爷叔把他送到顾惜宏这里来,那是关心爱护自己。但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现在又是顾惜宏的话摧毁了温馨,还有关心和爱护。为此他愤懑不堪,却又无计可施。但是时间一长,这话比爷叔还要让人心里难受,就像海绵糖化在了嘴里,酸甜难辨,勿晓得自己到底是该恨爷叔还是顾惜宏。

眼前的一切似真非真,简直比行情还要难断。顾惜宏的话分明已有仇恨在胸,但顾惜宏身上,却点点滴滴,又都是对客户的好。譬如老刀,那天在麻将台上塌下来,差点死掉。消息在半夜传来,顾惜宏连夜行动。他叫来救护车,给老刀戴上氧气面罩,连夜赶往上海。老刀是大客户,钱装在行李箱里,一箱一箱地往公司里搬。有一次装钱的是麻袋,顾惜宏叫建坤帮着搬。建坤说,钱可以放在卡里。顾惜宏在算账,手僵在空中半天,说,老刀是做现金生意的。打麻将那天,台面很大。老刀连续在麻将台上三天了,最后连尿在了身上也不知道。上海条件好,最后,老刀一点后遗症也没留下。事后阿辉对顾惜宏说,你这是在冒险。顾惜宏笑笑,你是医生,可以这样讲,但我做人只能这样做。阿辉说,老刀是急病,你就不怕他死在路上?

那是去上海最好的医院。

你这话讲得......

将心比心,别人怎样待我,我也怎样待人。顾惜宏说,我冒险不怕,我拼死博得是不让老刀落下后遗症。

阿辉是医生,医术好,后来做了院长。他也是老客户,不但钱多,而且路道广。“上海”就是阿辉的关系。老刀的事过去不久,建坤帮阿辉赚了钱。建坤后来一直怀念和阿辉交往的那段日子。那段日子里,建坤顺风顺水,赚钱如囊中探物。那是一个赚大钱的日子,阿辉请建坤吃饭,饭吃得很酣畅,但让建坤意外的是,阿辉事后关照他,说吃饭的事千万不能让顾惜宏知道。你要当心,阿辉对建坤说,顾惜宏敢赌手辣,杀人不见血。

建坤咧着嘴在听,听完嘴角凝固了。

他把老刀送到上海去,阿辉说话的样子更神秘了,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俯首掩掌,嘴对着建坤耳朵说,等于是在屠杀老刀。

阿辉说得太认真了,冰一样,反而消解了话里的彻骨寒气。建坤不得已笑了。那个当口,他就没有把阿辉的话当话,他只当阿辉喝多了。

那顿饭之后不久,阿辉就不再做期货了。这件事对建坤影响很大。渐渐地,他有了一个奇怪的念头,那就是阿辉死了。为了印证这个念头,有一段时间,他一有空就到阿辉的医院里去。他来到院长办公室,但院长办公室的每个房门都关着。有一次他从楼梯的拐角口看下去,陡然发现身后有一个穿着护士服的人追随着他,他停下来,“护士服”就问他找谁,他没有答上话来,羞得落荒而去。“护士服”说着话,手还朝着他伸过来。正是那双手让他害羞。他害怕那双手,害怕那双手碰到他的身体。他的身体在颤抖,一直到离开医院很久了还颤抖不已。

那是双指头纤长的手,却丝毫不见脂粉气。所到之处,撩起串串水泡泡,又不似水声,噼噼啪啪作响。

建坤变得恍惚起来,工作时间萎靡不振。但让建坤奇怪的是,他处处出错,即便交易有了亏损,顾惜宏也不急不恼,对他一概宽容。一段时间下来,顾惜宏也有抱怨,但顾惜宏的抱怨都是在人跟前。也就是说,只有在有人的时候,顾惜宏才会对他说,你怎么又错了?

顾惜宏的话是愤懑的,但没有责怪在里面。要不是答应了你爷叔,顾惜宏说,我早就回头你了。

“回头你”,那是让你走人的意思。顾惜宏的话一点不含蓄,但话里更多的部分,弥漫的似乎是难言之隐。那是种自己也无法把握的意思,这样,说的人和听的人都恍惚了。顾惜宏确实答应过爷叔,他这话说出来就像吃了一口隔了夜的馊菜,即便觉得味道不对,随后却也已无法“改口”。

这话蹊跷,但一直以来,建坤一直把它当作是爷叔的威力在起作用。但说多了,爷叔的威力露出了破绽。顾惜宏的宽容不是一般的宽容。那樣的宽容中,不但没有一点和他爹或者爷叔有什么仇恨的样子,相反还有默认,甚至暗自赞许的意思在里面。抱怨不是顾惜宏的本意,建坤觉得更像是在做戏给人看,专门说给别人听,而不是说给他听。平时,顾惜宏非但没怨言,反而像他做了该得到嘉许表彰的事一样,对他和颜悦色的。可该抱怨不抱怨、假抱怨,这是什么意思呢?

直到有一天,老刀来看他,顾惜宏再次做出了一副很严肃的批评的样子,对他说,要是你实在不会做行情,那就去拉几个客户来吧。

我可以去把阿辉叫回来。建坤显得有些急不可耐,他反而是对着老刀,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那样解释说,就是上次帮你到上海去看病的阿辉。

阿辉不行。顾惜宏不掩厌恶地说,阿辉已经被双规了。

建坤一愣。他不懂“双规”,但顾惜宏的意思已经很清楚,阿辉出事了。那我哪有那么多仇人?他咕哝了一声,意思在这里转了个弯。阿辉是仇人吗?

什么仇人?顾惜宏没有注意到这个弯,说,让人家来赚钱,你是他们的恩人。顾惜宏说到这里看了老刀一眼,但他显然没料到,老刀在他说这话时正用冷眼打量他。这让顾惜宏猝不及防,话说到最后闪了一下腰,听上去话在收尾处有了一个滑音。

是滑音压迫人了。建坤觉得顾惜宏不该忘记他自己说过的话。于是,这样的事实不得不让建坤怀疑自己,“让仇人的儿子做期货”这句话,到底是不是自己从顾惜宏那里听来的。

让仇人的儿子做期货。思前顾后,这话的别有用心已彰显无疑。信了这话,于是他开始恨爷叔。只要爷叔一出现,他就会听见克劳狄斯在说话。他记得那一天,爷叔请他们吃全羊,顾惜宏吃的满手是油。羊血汤上来的时候,顾惜宏一杯酒下去,建坤看见他眼睛都红了。既然你把他交给我,顾惜宏对爷叔说,我就接手,就是他了。顾惜宏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看都没看建坤一眼。我一辈子只收一个徒弟,顾惜宏说,收了他,亲生儿子来也不要了。顾惜宏这话随了肥腻的羊油说出来,羊油肆无忌惮,溅到建坤脸上,惊醒了他的梦。

梦醒了,但梦里的话不走了。顾惜宏的话说得酣畅,在建坤听来充满快意。但那是根接力棒,把爷叔的仇恨自然接在了手里,建坤浑身发毛。他恨爷叔,但这是顾惜宏貌似不经意之间诱他上钩的,顾惜宏缘何要如此做呢?只要一想到这里,建坤就会朝顾惜宏看上几眼,对周围的一切顿时充满狐疑和警惕。他凡事变得谨小慎微,顾惜宏的话,让他死也不肯再去劝熟人来做期货。

有了这样的念头,建坤不但没有在自己手上发展到客户,而且即便是顾惜宏反复叮咛的东西,也会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看盘时,心思全不在行情上。

奇怪的事情在继续发酵。有一次行情大跌亏了不少钱,顾惜宏把他叫进办公室,他觉得这次顧惜宏一定会大骂他一通,然后马上回头他。但是没有。他低头站着,而顾惜宏坐在那里久久地注视着他。他没有感受到暴风骤雨前的黑云压顶,反而是春风春雨下的阳光雨露。顾惜宏在观察他,欣赏他。过了半天,顾惜宏对他说,没关系,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不知道期货是怎么回事呢。

顾惜宏的话,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下再次让建坤毛骨悚然。看着顾惜宏自得的样子,建坤觉得只有自己亏钱,顾惜宏才会称心如意、心满意足。自己亏得多,才算自己没辜负他收留自己的一番苦心。

可谁会亏了钱反而开心呢?

自己不能为顾惜宏赚钱,顾惜宏的笃定又从何而来?

……

建坤没话可说,八爪鱼在心里把触须卷得更紧了。他想不明白亏钱开心的道理,相反越想越蹊跷,想得身陷泥坑,越陷越深,暗无天日了。就像顾惜宏假装忘记“让仇人的儿子做期货”那句话一样,顾惜宏的宽容显然另有目的。这个目的是无底洞,乌黑的深处险不可测。那种惊悚,轰然就换做了逃离顾惜宏的念头。

离开顾惜宏的念头猝不及防,一出现就强烈无比,瞬间成就了一种强大的决心。离得越远越好,远走高飞。他巴不得顾惜宏马上叫他走人。可自始至终,顾惜宏并没有叫他走的意思。但他越不让他走,他走的念头就越发强烈。

这就等于在逼建坤了。

不走,早晚是在顾惜宏挖好的陷坑里淹没;而走,必须拿出自己的办法来。可又能有什么办法,逼顾惜宏赶走自己呢?这个念头开始折磨着他,让他绞尽了脑汁。

三月份的最后几天,阴风直旋,时晴时雨,冷暖无常。行情也不如人意,公司亏损得多了。顾惜宏朝所有人发火,就是不对他发火。有一天他在财务上看报表,猝然发现自己的亏损居然只是一个小数,别人的亏损比他大多了。

原来如此。顾惜宏不赶他走,那是他亏钱不多。一旦他亏大了,顾惜宏便会沉不住气,马上让他走人。这个逻辑很鲜明,等于在他心头点亮了一盏灯。这个发现,一度让他以为自己已掐准了蛇的七寸,找到了对付顾惜宏的办法。建坤对自己说,不能让顾惜宏得意。

顾惜宏让他放着好日子没法过下去,逼着他走,那他为什么要让顾惜宏得意呢?

方向明确,让人喜不自胜,斗志倍增。建坤工作上消极怠工,时时事事有意出错。他无时无刻不在指望着顾惜宏哪天一反常态,突然一发火,嘴里发声让他滚蛋。为此,他故意下错单,把买进的单子做成了卖出,卖出的当成买进。但让人不可思议的是,每次他明明做错了,但错的单子却都在盈利。

这真是悲剧。有一次他咬着牙齿,反复加仓,在同一个价位上大资金反复做错,终于让顾惜宏损失了四百万。收盘后,顾惜宏叫他进办公室,他听出顾惜宏的声音已经不一样。钱一输多,连声音也肉痛了。

他站在顾惜宏面前,顾惜宏正蹙着眉头看单子,那些眉毛不安分,窸窸窣窣,抖着抖着,建坤便惊奇地看见在自己面前抖出了金色粉末来。你还真能你。顾惜宏并不抬头,说话的是边上的老刀。

老刀说着,脸上喜形于色,你这是第一次赚了四百万,连续下单,你真是天才。老刀说到这里拍了桌子。“啪”的一声,金粉开始手舞足蹈,环绕着他欢呼起来。

建坤有点摸不着北了。明明是亏了,难道老刀在说反话,把亏说成赚?来的时候就准备好说辞了,不但不道歉,反而要说是故意亏的。但这话现在出口就不是这话了。建坤听见自己对老刀说的是,我是看准了的。

知道你的厉害了。老刀又拍了桌子,金粉便纷纷降落在建坤身上。你是小事糊涂大事明白,老刀说着,转身对顾惜宏说,发小金人。

顾惜宏抬起头来,建坤大吃一惊。顾惜宏就像被人打了一顿那样脸色苍白,眼睛浮肿,一点精神也没有。这让建坤更拿不准了,自己到底是赚了钱还是亏了钱。

你为公司赚了钱,老刀说,要奖励你一个小金人。老刀说着,朝顾惜宏挥了挥手。只见顾惜宏转身,从身后的保险箱里拿出一个小金人来。

那是建坤第一次看见小金人。小金人笑的样子很古怪,小金人的头歪向右边,这让小金人的脖子显得很长。保险箱里还有这样的小金人,顾惜宏把小金人放在建坤手里的时候说,期待你更加努力,得到更多这样的小金人。

建坤手上一沉,心更是一沉。小金人是顾惜宏重重地戳在他手上的,就像捅了他一刀一样,让他心窝子里一阵冰凉。顾惜宏对他说话的时候眼睛里劈过一道黑色闪电。闪电照亮了建坤的心,也照亮了顾惜宏的心。顾惜宏不开心。

他赚钱了,顾惜宏不开心,一点也不开心。

建坤一头雾水,为什么会这样?明明做亏了,可转眼之间老鸡婆变鸭,亏损变盈利?!这还不重要,给他打击最大的是他设计的逃走计划落空了。顾惜宏并没有像他所想的那样亏大了才难过,而是恰恰相反,他赚钱顾惜宏才难过。他没料到顾惜宏会那般难过。看上去,他赚钱简直比让顾惜宏去死还让他难过。

老刀的态度和顾惜宏截然相反,这让建坤无比沮丧。自己原来是个黑白颠倒的人,但是要说起来,谁会信呢?他说他故意亏钱,结果反而赚了钱,这话说出来不是神经病吗?再说要是真说出来,人家就会怀疑他的动机,随之暴露出自己的真实意图,导致最终无法离开顾惜宏。

现实生活像给他注射了迷幻剂,和他从传统乡村走出来,被强加入期货行当一样,现实生活还在他身上强加了似是而非,黑白颠倒的特异功能。他想放弃一切,回到从前,和流浪狗在一起。难度很大,但已难以撼动他强烈的信念。现在走,不仅是要摆脱“儿子老子”这话在自己身上的诅咒和宿命,还有“亏钱赚钱”这荒唐的功能所带来的不可预见的未来,如老刀期待的眼神等,那些到底意味着什么?说实在的,赚钱亏钱的真假他无从判定,更不要说这些不真实的背后,还有着哪些强大的冲击力……那都是他难以抗拒的。对此,他恐慌地发现自己正被吊在半空中,上不得,下不得;走不得,不走也不得。

这可怎么办?

那天晚上,老刀让顾惜宏带他进了按摩院。那是个私人俱乐部。汽车开到停车场,有人验明身份,然后用专车接走。车子要转许多弯,而且路途不短,转到人头开始发昏的时候,目的地就到了。

俱乐部接待他们的人叫红毛。红毛叫顾惜宏爷叔。这个称呼让建坤怦然心动,他侧脸看着顾惜宏,却丝毫找不到青石板上的光影。顾惜宏点点头,对着红毛伸手指指建坤,然后递给她一个红包。红毛对建坤看都没看一眼,伸了两根指头夹住红包,然后就把建坤领走了。

建坤跟在红毛后面,他看不见红毛的脸,但那两根夹红包的指头生动了起来,在他眼前晃着,无法消失了。那两根指头他似曾相识,手指纤长,却丝毫没有脂粉气,反而大度油滑,现出饱经沧桑之后才有的洒脱。这才是敲电脑的手。建坤看看自己的手,然后对红毛说道。那时候他的心思还在电脑上,那一刻他已经认定自己帮顾惜宏赚了钱,是敲错了键盘。那些盈利,是因为把卖出敲成买进,把买进敲成卖出的缘故。想明白这道理,建坤反而定下心来,把心思转到了红毛身上。

红毛转过身来,开始脱建坤的衣服。昏暗的灯光下建坤看得真切,红毛笔挺的发尖一直戳到他鼻子上,而穿过她鼻孔的银饰正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响尾蛇般轻微而饱满的脆响。建坤下意识地护住自己的衣领。红毛停下手來,饰有重彩的眼睑抬开来,建坤看见的是浑浊的眼白。红毛伸出一只手,手指按逆时针方向轮动一圈后摊开,你的小金人呢?红毛问建坤,问完话,她又顺下眼睑,头顶一簇红毛顶住建坤的嘴唇。建坤一时无法反应过来,什么小金人?红毛哼哼一笑,把握十足地说道,第一次到这里来的人,身上都会有一个小金人。建坤方才想起顾惜宏下午给他的小金人,于是掏出来,放在红毛手里。但接下来的一幕,让建坤惊呆了。他看见红毛把小金人含进嘴里,牙齿一咬,小金人已人头落地。这个过程很顺畅,没有半点声息,等于电视里的一个无声频道在演播。做不做都要付账,红毛说着走到门边,站下说,你第一次,这次的账抵下次。

你是吸金机器,建坤好半天才醒过神来,对着红毛拉开的房门说道,你才是做期货的料。他学着红毛的样子摊开手心,把指头转过一圈,然后发觉自己又短又粗的指头已经像一个脆弱的石球那样开始在眼前粉碎,最后麻木不堪,那些指头仿佛已不再是他自己的指头了。他忽然迷惑起来。他想不起来了,红毛把小金人的头咬下来之后是吐了出来还是咽进了肚子。那天晚上建坤很晚才回去,他一直在等顾惜宏,顾惜宏不走他无法走。建坤等着等着就睡着了。车子把他们送出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顾惜宏一言不发,他戴着一副硕大的墨镜。来到停车场,建坤把车钥匙拿出来的时候碰到了顾惜宏的手。他不由一惊,抬头看顾惜宏,那时候让他惊奇的不是顾惜宏苍白如纸的脸色,而是顾惜宏冰凉似铁的手。

建坤回去之后倒头就睡。半夜醒来之后发现裤子上湿乎乎一片,下体隐隐作痛。第一次遗精伴随的是红毛纤细的指头和殷红的嘴唇。但心里想红毛,梦见的却是小金人。他问小金人,自己明明是要亏顾惜宏的钱,缘何反会帮他赚了钱?小金人抿嘴一笑,金粉随即从牙齿缝里掉落。你命贱。建坤听见小金人隔着水泡泡对他说话,那声音透过水底,像金属回声般失真。命贱就会赚钱吗?他问小金人,可小金人拍拍屁股就走,身后那些散落一地的金粉随之聚成一道弧线,随了小金人呼啸而去。建坤醒过来,体味小金人的话,命贱说的无非是他的服从和奴性,可他记得清楚,自己分明是在反抗。自己的操作完全违拗了顾惜宏的指令,他反着做,但结果依然相反。一切都反着来,这让建坤觉得世界也是反的。

第二天他不死心,依旧如法炮制。他不甘心。他把顾惜宏叫他卖出的单子做成买进,买进的全做成卖出。这次认真了,不但敲键盘前反复确认,还做了笔记。可结果不可思议,当天又赚了。顾惜宏阴沉着脸,再次给了他一个小金人。收盘后,他躲进厕所,电话响起后他以为顾惜宏这次会把他骂得狗血喷头,然后叫他滚蛋。这个结局让他笃定非凡。他在厕所里干脆把头发弄乱,他还在自己掌心里吐了几口唾沫,然后像抹雪花膏那样涂抹在脸上和头上,最后连他也闻到了一股令人作呕的怪味。他要对顾惜宏说,我就不是人,你让我走。他想象着与顾惜宏对垒的场景,那时候是唾沫的味道让他振奋。只有这样了,他想自己只有这样才说得出这样的话。

他是过了将近一个小时才走进顾惜宏办公室的,他推门的时候鸦雀无声,他以为顾惜宏已经离开了。但开门之后他听见了轻微的鼾声,顾惜宏头歪在一旁,闭着眼睛,大腿翘在老板桌上。他正待离开,顾惜宏咳嗽了一声,只见他收起双腿,戴上那副能遮得住半个脸的蛤蟆眼镜。建坤心里一紧,以为自己看岔了。眼前,就像一个女人哭过几天几夜那样,顾惜宏的眼睛通红通红的。

顾惜宏在建坤的惊愕里递过来一个小金人,建坤沮丧起来,情知自己又赚钱了。不光是要赚钱,顾惜宏强打起精神说道,还要找客户。要全面提高自己。只有全面提高自己,对自己高标准、严要求,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职业经理人。

建坤发现顾惜宏把话说得很正规。不光说普通话,而且连语调也中规中矩了,给人一种在电台录制节目的感觉。

我,可我到哪里找客户?我又不是城里人,我谁也不认识。

不认识就是理由了?你生来就认识我?

建坤一愣。是啊,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呢?这个问题让建坤先回到了古镇,然后又从古镇来到上海做期货。这个过程里,他什么也不懂,什么也没做,期货活生生地镶入了他身体。这样的感受是麻木的。想想,就像机器人的电影里,脑袋被麻醉后切开来,无端被植入一块芯片。身体还是古镇的,但是脑袋已经属于了宇宙。

信息时代,一切都不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一个乡下人完成一个现代化进程,依托的可能就是科技对潜在技能瞬间的激发。转换不再是逻辑的进程,也不是常规思维下正常而缓慢的生长。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每个人都认识到建坤是真正的期货天才。他接连又得到了几个小金人。

小金人成堆之后,建坤开始觉得自己活在了一只无形的大手里,纵然他有孙悟空的本事,翻过最后一座山,自以为摆脱束缚,在山外平地上拉了泡屎以示庆贺时,发现事实上自己仍然在“南天一柱”下面。无论自己多么会腾挪,自己依然在如来的掌心里。

苦闷的时候建坤想到的是红毛。他不知道为什么是红毛。他想不想,可是不行。白天想,晚上想。想多了遗精,第二天恍恍惚惚的。恍惚了连白天也去想。他不知道自己想红毛做什么,但他清楚自己想问红毛一个问题,那就是为什么他赚钱顾惜宏会不开心。他去找红毛,去了几次,都到门口了又折了回来。正当他以为自己无法对红毛再说什么,要弄清楚他赚了钱顾惜宏为什么会不开心这件事,他只有靠自己的时候,红毛出现了。

红毛坐在他的床沿上,指头搭在键盘上,神情专注,行情那时候就在她脸上不停地闪烁着。建坤闭上眼睛,心里对红毛说了声下单,睁眼却看见红毛纹丝不动,举首望月般把发际标志性的那簇毛指向他,他心里一慌,念头刚刚离开行情的时候,红毛手起刀落,敲下键盘,下单了。

即便事后他一再回顾,也已经无法找到看着红毛下单那一刹那准确的感受了。对于红毛下单,他唯一记着的就是他看着她丝毫没有脂粉气的纤纤长指,不无艳羡地说道,这才是敲键盘的指头。这句话就像一把钳子,猛然拔掉了长时间以来一直堵在他心口的塞子,他几乎是瘫软地扑在红毛身上,倾泻奔涌热烈,顿时让他陶醉无比。

这是一次真正的释放。这样的释放让他获得了重踏古镇青石板的神清气爽,并一度忘记了离不离开顾惜宏的问题。但是好景不长,烦恼接踵而来。

他终于做亏了单子,那是红毛出手了。那可是真正的亏损,连公司的人都开始避开他,不怎么和他说话了。验证的机会就这样来临,他主动对顾惜宏说,这些亏损我能补回来。顾惜宏说,我知道你能补回来,这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坏事变好事。顾惜宏对他说话的时候,完全是一种欣快无比的口气,你做亏的单子远远低于大家的想象。言下之意,非但没责怪他,还大有欣慰和安抚的意思在里面。尤其是顾惜宏说“大家”,那就不是一个人在用亏损束缚他。那些话就这样变成负担,密密匝匝地捆了他。他走不脱了。我只要求保密,建坤说,你能帮我做到吗?

亏钱的事实再次证明了自己依旧站在因为赚钱不安和惶恐的掌心里,离开顾惜宏的想法此刻已成悖论。一方面他不甘心自己命贱,要离开顾惜宏而不得,眼看一辈子跟着顾惜宏,再无回到狗队的可能;但另一方面,顾惜宏正巴不得他快点离开。顾惜宏之所以不回头他,那是迫不得已。要是顾惜宏可以随心所欲,那么,早已让他滚蛋了一千次。他叹了一口气。这时候红毛便在心里问他,他为什么要赶你走?

因为我赚钱他不开心。他这样回答红毛的时候心里忽然就是一个咯噔。要真不开心,那顾惜宏一定在后悔当初把他带出古镇,可这样的后悔,不又证明了爷叔和他爹并不是顾惜宏的仇人吗?

建坤眨眨眼睛,这样一来,是谁把自己交到了顾惜宏手里再次成了谜,可谜底深处的这个人,也知道他有这种颠倒黑白的能力,能让预设的灾难在他身上和赚钱的狂欢置换吗?他摇摇头。

你摇头做什么?红毛问他。

赚钱是件开心事,可为什么我不能在钱跟前开心起来呢?

这要问你自己。

他从来没有看见红毛笑过。他追问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亏钱会开心,所以帮我做亏了单……

做亏单?我帮你做亏单?我什么时候帮你做单的?红毛说到这里不笑了,尖细的指头冰凉地触着了他的额头,他就这样从梦里醒了过来。一场梦,带来的又是下身湿乎乎一片。他沮丧无比,咽下一口唾沫,梦境和现实的景象已无从谈起。

傍晚时分,老刀来了。老刀说本来我只想给你个电话,但我还是决定来看看你。老刀说着,拿出一本挂历,替建坤挂在了墙上。要过年了。老刀说。老刀在说过年,年刚显出些许温馨,老刀已转过话锋,那些亏损,你是故意做给顾惜宏看的吗?老刀说到这里,给了建坤梦寐已久的答案,你亏钱,难过的是我们,不是他。

建坤打算问他是谁,但是嗓子一阵干痛,连老刀的话也听不清楚了。他看着老刀在他面前走来走去,每走一步,他就会看见老刀留下一点躯干,最后他不知道老刀是不是已经离他而去。看不见老刀的时候,满屋子都是老刀剩下的残肢碎体。几根手指头,半拉子带头皮的嘴脸,两片没有血色的嘴唇,还有一堆手指甲的碎屑……

离开顾惜宏的念头豁边了,建坤几乎生无可恋。他决定去找红毛,正是这个想法给了他走出去的动力。但怎样去找红毛也同时成了一桶冰水。那样的冰水不是从头到脚“哗”一下了事那种,而是一点点往心上滴,滴到心冰透后,他想到了一个办法。他把所有的小金人捆在腰间,他很自信,只有这样金光闪闪的人体炸弹,才能炸掉通往红毛之路上的一切障碍。他守在停车场,那是红毛的必经之路。于是红毛的出现便成了最顺理成章的事。

他去见红毛之前,肯定是想好说什么了。但见到红毛他一开口就说,你熟人多,帮我介绍点客户吧。他有些惊讶,他有点弄不清事先想说的话了,但好像并不是現在嘴里说的这些。这时候他的手在腰间碰到了小金人,心里不由一动,心想事先准备的话应该和小金人有关。

红毛是开了车子,专门来接建坤的。她是做了准备的,所以她的话就按部就班了。我知道你要来找我的,红毛显得很笃定,爷叔带来的人都会来找我。连小神童也一样。

建坤坐上她的车,手撑在腰间,只当是她在说自己。小神童,你们叫我小神童吗?

你不是小神童,你是小算盘。

小算盘?建坤忽然就有点不高兴。小算盘,我就是算算小账的人吗?那个名字太小气。他闭上眼睛,等着人在他眼睛上扎黑布。红毛要带他去的地方他有印象,他觉得白天进去应该被扎上眼睛。

新来的人都是小算盘,只有会算账的时候才有新名字。红毛说着,车子已经动了起来,并没有黑布。

那谁是小神童?

顾惜宏。

你不是叫他爷叔吗?

他带了你,就从小神童变成了爷叔。

红毛这话让建坤开始沉思,一个刹车,已到目的地。并没有第一次随了顾惜宏进来时那么长的时间和颠簸。车停了,他也从红毛的话里明白了过来。下车的时候他问,那谁是我的爷叔呢?又像问红毛,又像自说自话。他这话问得稀奇古怪的,问话的样子也稀奇古怪的。红毛朝他看看,然后用手指指不远处说道,爷叔都在里面。建坤回过神来,都在里面?你是说顾惜宏也在吗?他在里面干什么?

你自己去看。

不看我也知道,建坤说,他在赌钱,赌大钱。

红毛不吭声。建坤走过去,里面是一间间包厢。他趴着门缝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一间大包厢正中间坐着一个胖和尚,四周是一群和尚在念经。顾惜宏和他认识的几个客户和和尚坐在一起,双目紧闭,双手合十。

建坤回过身来,一副惊愕和迷茫的神情。他眨眨眼睛,发觉阿辉也坐在里面。他正要趴上去再看,红毛已满是不屑一顾的神情。要赌钱,他们是不会到这里来的。不过也可以说他们是在赌,但他们赌的不是钱,钱对他们来说已经毫无意义。他们要的是来生。

来生?

他们都觉得自己命苦。他们想的是这辈子苦就苦了,下辈子就不要再苦了。

顾惜宏他苦吗?

红毛掐了香烟,伸出手,建坤赶紧把一尊小金人递过去,然后等着看红毛咬小金人的脖子。他睁大眼睛,这一次,他是要明明白白看清楚,红毛咬下小金人后,有没有把小金人的人头咽下肚去。但红毛让他失望了。红毛把小金人轻轻放下,然后点起另一支烟,神色凝重地对他说话了。当年的小神童,那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赚多少钱也就是分秒之间。红毛说着,把自己的手掌在面前翻了两翻,脸上不无艳羡之色。多少姐妹为他倾心,多少姊妹为博得和他一乐殊死相争。天下的缘分都是定数,最后轮到的是绿毛妹妹。

绿毛妹妹是谁?

我一个要好的小姊妹。小神童那时候……红毛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露出一副惋惜和遗憾的神情,一个字,痴。对绿毛妹妹痴。痴字从她嘴里出口,后面的语气已硬了起来,可绿毛妹妹呢?绿毛妹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跟了小神童,闲来无事迷上了赌博。

输钱不怕,他不是能赚吗?

要只输些钱就好了。这一输,输的是整个世界。

建坤没听懂,但又接不上话,只得眼巴巴地听红毛说下去。事实上,人家都知道小神童是綠毛妹妹的后台,于是变着法子借钱给她。输到后来,她已不知道自己到底输了多少钱。小神童一开始不当回事,他安慰绿毛妹妹说,不要紧,那点钱我能赚出来。那时候他没料到,自己会赚钱的日子已经不多了。他很快就不会赚钱了。

什么叫“不会赚钱”了?

就是他不再像原来那么有神通,机会把握不住,赚不到,还亏了……建坤听到这里一愣神,前两天我也亏钱了。建坤用这话打断了红毛,红毛像是被噎了一下。她干脆停下来,猛吸一口烟,然后抬起头,慢慢吐着烟圈问道,你知道小神童为什么会亏钱吗?

建坤摇摇头。

分心想女人。红毛说,心思全在绿毛妹妹身上,念头上沾了浊毒和湿气,灵气没了,自然就要输钱。

输钱都是因为想女人?

输的是“分心”。最后爷叔让绿毛妹妹走,离开小神童。本以为这样就好了,但是一分开,小神童就已经不会赚钱了。于是爷叔就安排他去财经学校学习深造,这样的学习很有必要,谁都认为小神童会有飞跃。

红毛卖了个关子。建坤等了半天不见下文,只得催她。后来呢?

后来,红毛沉吟了一下,慢悠悠又点起一支烟,再慢慢说道,这件事,本来就这样摆平了。但两年书念下来,小神童完全废了。

什么叫“废了”?

就是彻底不会赚钱了,连简单的行情也看不懂了。你知道吗?他每笔交易都看反,他买就跌,抛就涨。

建坤心一动,脑子也不由一涨。

爷叔帮他找原因,他就哭喊,他说他是乡下人,只想回乡下放牛喂鸭,他不想做期货了。这还不算,他还发了痴。

发什么痴?

花痴。小神童痴。痴情害人。红毛激动起来,他千里迢迢找回了绿毛妹妹,一心一意要让她过好日子,却勿曾想给她带来了杀身之祸。最后绿毛妹妹死在这里。红毛低下头,手指着和尚念经的房间。小神童就在这里给她设堂超度。你第一次来那天,是绿毛妹妹七年祭日。七年了,他还没有忘记她。那天他哭到天亮,哭出了一双熊猫眼……说到这里,红毛叹了口气,痴情到这地步,一副好好的赚钱本领全部耗光事小,得罪了爷叔才是麻烦的开始。

他自己的生意,又在哪里得罪得了别人呢?

红毛朝建坤看看,并不接他的话。她说,绿毛妹妹的事伤了爷叔的心,爷叔把替绿毛还的赌债都算在了小神童头上。可怜的小神童,现在已经不会赚钱了。要不是你,真不知道他现在会是个什么结局。

我?

你现在在帮小神童赚钱。

可我赚钱他不开心。建坤打断红毛的话,我帮他赚钱,救了他,他应该开心才是。

开心?红毛说道,你赚钱,就证明他不会赚钱,他没用。他不相信他不会赚钱,但又赚不到钱。所以最好你走开,证明他会赚钱。这比他的命都重要。

比命还重要?

做期货不赚钱,还做什么?见了人说什么?红毛说着叹了口气,你是爷叔找来的,爷叔把你放在古镇,就知道你心气高。只有从小心气高的人才能脚站在泥地里,手里拿得住金钥匙。

不是这样的。我什么也不是,我是被逼的,这几天还亏了钱。

红毛停了一会儿,道,那是你在转女人的念头。红毛眼睛逼视着他。那是两盏大功率的“探照灯”,能听到“吱吱”的声响。他咽了口唾沫,可我没转女人的念头。

钱是不会骗人的。钱亏了,答案就出来了。

原来这样。建坤心口一块玻璃,突然被一把弹弓打中,“哗啦”一下碎了。本来他想自己是能够看清自己心思的,但心思前面犬牙交错,是一堆碎玻璃,所以他根本无法看清。

我不是你的“菜”,红毛说,你要归心。我会给你介绍黄毛,还有客户。

红毛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眉飞色舞,拼命打着手势,这让建坤觉得好笑。红毛这个样子,就好像他是个哑巴,无法和她交流一样。那一天他和黄毛见了面。那是一次与众不同的见面,虽然之后很久,他再没见过黄毛,但黄毛上唇的那个痣给他留下了非同一般的印象。有一次他在红毛又一次提起黄毛的时候说道,她可不是我的“菜”。

3月6日是爹的祭日。这个日子建坤记得最清楚。他记性好,但一直没什么好记的,所以这个日子顾惜宏酒后一说他就记住了。顾惜宏把一块手表交给他,说是爷叔转交给他的。顾惜宏指着上面的小框档,说,那个“6”,就是3月6日。

那是款老式梅花表,硕大的表面让他的手腕有些不堪负重。

午后的阳光下,他皱着眉头,一遍遍地撸回在手腕上下滑的表。他看着表,想象着爹的样子。有一次侧身背光的时候,他看见了爹的眼睛。爹的眼睛在阳光下闪过,和自己的眼睛重叠,眼梢豁开的地方和自己一模一样,古奶奶称这样的眼睛叫丹凤眼。他喜不自胜,轻唤一声爹,然后就从椅子上滑下身来。他站到了窗前,这时候就看见东台走了进来。东台说,我是红毛介绍来的。

东台的话吓了他一跳。这声音太熟悉了。这种熟悉是童年生长在心里的负重,不仅仅在声音响起来的时候,只要想想,他的心跳就会加速,然后猛地一颤,心口被狠揪一把。他觉得,这样的负重,让他起码少长高十公分。这时候,东台满面堆笑,已经在他面前伸过手来。他看着东台,听见东台说,我愿意做你的新客户。

一点不错,这是仇人茅祥达的声音。那声音其实并不凶狠,甚至还故作亲热,有一种暖人心的味道,但是阴毒也就全在了这味道里,先甜后苦,苦了才知道,那甜是汤药的引子,喝下去就浑身麻木,苦得人一动不得动了。

茅祥达高考落榜后好吃懒做,爷娘一死,老婆就跟人跑了,留下个儿子给他。他没劳动技能,沦为村里的无赖。茅祥达没死的时候到建坤家拿建坤的东西,每次来,用的都是这种先甜后苦,让他无法动弹的阴毒之声。你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茅祥达说着拿起奶粉,你还吃奶粉?奶粉是给小小孩吃的,你是大人,马上就是大人了。

茅祥达不白拿奶粉,会带来几条鱼。那些鱼很小,连猫鱼也算不上。茅祥达把鱼放在盆里,说,你要吃什么,就拿这些鱼去换,鱼值钱,要什么可以换什么。

那些鱼接二连三地死去。建坤饿着肚子,对茅祥达拿走他的奶粉耿耿于怀。每当奶粉被掠走后他就会想爷叔,尽管茅祥达抢走奶粉的时候警告他不许告诉任何人。但他在黑暗里想,只要爷叔来,他就要告诉他奶粉的事。但是爷叔自始至终没露面。爷叔只是按时派人把他的吃的和穿的送来。建坤记得见过茅祥达的儿子一次,那是唯一的一次。那时候他的儿子刚会走路,跟又黑又干的茅祥达天上地下。至今想起来,他也想不通那又白又胖的孩子怎么会是茅祥达的儿子。后来茅祥达就死了。在一个下雨天,死在了河塘里。有人说他是被人从寡妇的桃花床上抬起来,扔到河里电死的。但是建坤觉得,茅祥达是去河里摸鱼,被淹死的。夏天雨水多,河水上涨的时候,会把圈养的鱼冲进河塘。

茅祥达死得活该。要不死,再抓些鱼,建坤想,那自己的奶粉就又没了。如果茅祥达再活下去,那他就可能一辈子都吃不上奶粉。那样的话,他的身高就有可能比现在还矮。茅祥达死后,建坤又吃上了奶粉。那个白白胖胖的孩子在某一天被他私奔的娘接走了,他没再见过那个孩子,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也许那个白白胖胖的孩子没有继承茅祥达的模样,但茅祥达的声音,却千真万确被这个孩子继承了下来。此刻,这声音闯进他耳朵之后,还伸出一只手,在他心口狠揪了一把。

可是我不愿意。建坤几乎声嘶力竭地喊道。眼前这个人就是茅祥达的儿子白小胖,那个吃着他的奶粉长大的人。他凭什么为他打工,帮他做期货呢?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可是满腔的愤怒并没有化作仇恨的刀剑,要喊的话没喊出来,反而是一脸的笑,在唇齿之间挡住了他的愤怒。这让他对自己惊叹不已。

仇人的儿子。眼前这个人的身份,让他刹那之间想起了顾惜宏那句话。他需要客户,有一个仇人的儿子来做客户,既是对顾惜宏的交代,更是仇人的报应。你最恨谁,就让谁的儿子来做期货。顾惜宏这话的险恶,此刻已经凸显出来。其实,最早顾惜宏叫他找客户的时候,他就想到了茅祥达的儿子。他没有仇人,他宁愿眼前的人不是东台,而是茅祥达的儿子,即使不是茅祥达的儿子,他也将把他当作茅祥达的儿子。把东台当作茅祥达的儿子,这让他对东台的出现感觉轻松。

欢迎你,我要请你吃饭呢。建坤说,奶汤鲫鱼。建坤拉东台手的时候,发觉东台的手滚烫,而自己的手冰凉。

东台笑容刻板地看着他,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像是在端详和揣摩眼前的猎物到底有没有出手狩猎的价值。建坤让他有点吃不透,这是他事先没料到的,建坤的态度显然出乎他意料之外。这是一种愚笨的姿态,看上去甚至有些弱智和痴呆,但里面有一种能量,东台能断定这样的能量随时会发生惊人的爆发。这时候建坤又在对他说,向你爹问好。

东台没接他的话。他给了建坤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排女孩子围着三个男人扇形展开。那三个男人,建坤认出来两个,东台和顾惜宏。还有一个年纪稍大些,他不认识。

他指着照片,并没有打听那个不认识的人。他指着红毛身边的女孩,说,这是绿毛。他没有听见东台回答他什么,他只记得照片上绿毛的手指甲,那是被一种特殊的材料修饰过的指甲。正是这种修饰让绿毛在一群女孩子当中得以与众不同。照片上,绿毛的指甲闪闪发亮,但即使在这种闪光的场景里,建坤一样可以辨认出绿毛魂不守舍的样子。

东台出现后的局面让建坤始料未及。他原以为,仇人的儿子来做期货是件一箭双雕的事。首先,他可以结束替顾惜宏赚钱的局面。其次,仇人的儿子会像只熊瞎子被诱进陷阱,先摔得半死,然后被痛宰。他一度暗自得意于这样的局面,以至于为了稳定这样的局面,他在电话簿上拉黑红毛,来避免谈吐间不经意泄漏了不可告人的秘密,或者会因为情绪方面的原因动摇了这样甜蜜的信念。

在复仇和逃离顾惜宏的大局面前,女人瞬间就渺小了,变得一钱不值。这是男人的事业。在成就大业的男人面前,事业优先,然后再轮到其他。

操盤开始后第一周,东台账户暴涨。一千万保证金,将近一倍的盈利,让建坤措手不及了。他不相信这样的业绩,他故伎重演,一开盘就朝着相反的方向下单,然后关了门睡觉。事实上他无法睡着,在半蒙眬之间,他是看了盘面的。那时候已经风云四起,他是看着东台的亏损睡着的。他心安理得地睡去,准备醒过来之后拉着东台的手赔不是。他连说辞都准备好了,他会说,对不起,昨天太累了。我去看红毛了。“看红毛”是个备选的台词,要光说对不起还不足以让东台释怀的话,他就会说出红毛来。这是个大炸弹,足以炸掉大王。他布局严密,睡眠不长但是踏实深沉。可谁会想到,一觉醒来,行情翻转,清清楚楚的亏损全变成了东台账上厚匝匝的盈利。反而是东台拉了他的手,感激的话说不出口,只是晃着他的手,说,晚上我们去红毛那里吧。

建坤索然了。红毛这个时候被东台从嘴里说出来忽然让他浑身一紧,人好像被无数道绳索箍了起来,身体都缩小了一圈。心里的念头与现实南辕北辙,让他浑身冰凉。这完全是失败者的体会。你早就认得顾惜宏,建坤有些懊恼地说,你为什么不找他去做期货?

第二天开盘前,顾惜宏把他叫进办公室,问,昨天你为什么不去找红毛?建坤有些惊异。他惊异的不是顾惜宏说的话,而是顾惜宏的样子。顾惜宏一双熊猫眼,而且已不再回避他。他甚至还闻见了檀香的味道。

建坤暗暗捏起指头,极力回顾以往的日子,似乎要在心里排出一些证据,证明今天又是个和绿毛有关系的日子。但就是这样一排,他眼前清晰地看见了绿毛闪亮的指甲。她在指甲上刻着心愿,建坤想,正是这样的心愿让顾惜宏着迷。

顾惜宏低下头,心事满腹的样子,手里拿着一把梳子,机械地给桌上的一只绿毛乌龟梳毛。它上面刻着字,顾惜宏说,你来看看,刻的是什么字。建坤一吓,以为顾惜宏看穿了自己的心事,连忙说,你慢慢烧香,我出去了,马上开盘了。

呵呵。顾惜宏在他身后笑了起来。那是种木壳壳的笑,有点像被取掉了肉后的空核桃,在黑而幽静的角落里翻滚。你要能看见这些字,结果就不大一样了。

建坤进退两难起来,顾惜宏话中有话,他觉得那话和他的身世之谜有关。他停下来,决定去看那些字。可一转身,顾惜宏已站在了他身后。

顧惜宏手里拿着一尊小金人,一扫刚才的颓废,变得挺胸凸肚、气宇轩昂。他戴着眼镜,这样就看不见他的熊猫眼了,脸上也没有了喜怒哀乐。建坤又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马上失态。我今天就会去找红毛。

建坤发现自己这样说的时候,顾惜宏的身体微微颤动了起来。顾惜宏把小金人戳在他手里,道,从现在开始,你天天要去找红毛。

建坤看着小金人的颈根,眼前是红毛咬小金人的画面。他一直有一种冲动,那就是有朝一日,他要像红毛那样把小金人的头咬下来。但面对顾惜宏的颤抖,他疑窦四起,忽然意识到每个小金人事实上都不一样。他要咬的小金人颈根上会不会有毒药?要这样,他只要嘴一碰上就会死。也许正是死的结果才让顾惜宏此刻在颤抖。要知道,顾惜宏有着看透别人心思的本领。也许他知道他想咬小金人,所以他颤抖。

颤抖,不一定是料事如神的得意。也许是因为马上要面对杀人的事实紧张而致。可这样的颤抖,到底是因为害怕死人的事发生,还是担心到时候人倒在面前并没有马上死掉,产生像要不要送老刀去上海那般的犹豫呢?

带着这样的想法,建坤拼命克制着去咬小金人的冲动离开了顾惜宏。这样的想法再次证明,他赚钱,顾惜宏真不开心。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原来都是有违常理的。按照这个道理,自己不想红毛,别人都会以为自己整天在想红毛。不想是想,想也是想了。

那是个月光皎洁的晚上。这个结论让他憋屈,不找红毛白不找。建坤一觉醒来后想通了这个道理,于是披星戴月去找红毛了。

夜已深,他找到红毛的时候,没想到顾惜宏在红毛房间里。

当时红毛的房门开着一条缝,他正要推门进去,忽然听见红毛叹了一口气,说,没想到小算盘这么了得,赚钱的本事比你当年还大,你好好看看这些成交单。他再这样赚钱,你的路就走到头了。

红毛话说到这里,建坤惊奇地听见顾惜宏发出了沙沙的笑声,我的路早就走到头了。我一直在等这一天,等这一天早些到来。

所以你叫我让东台去找小算盘。

我不想,爷叔逼的。

可既然这样,你还叫我去找小算盘做什么?

我舍不得绿毛。

你醒醒吧。红毛压低嗓子,但无法掩盖满腔怒火,你还在梳毛,人死了,还梳什么毛?只听得“嗵”的一声,建坤看见一只绿毛乌龟滚在了他脚旁。你真是糊涂到了极点。你想绿毛,就早点去寻她。你要真想翻盘,就早点让小算盘滚蛋。

滚蛋?怎么滚?

让他亏钱。

你搞得定?他横七竖八在赚钱,醒着赚钱,睡觉也赚钱。

红毛不说话了,她在观察顾惜宏。这取决于你,红毛过了半天说道,看你的态度……

建坤听到这里,看见红毛眼睛火辣辣地看着顾惜宏。事实上,门就只开了一巴掌这样宽的缝,他无法看见房间里的任何动静。红毛的眼神在她的嘴里,在她的话里。这让他寒意四起,浑身发冷。

他不是你的“菜”。顾惜宏说道。他的话如释重负,建坤又听见了顾惜宏得意时发出的那种他熟悉的沙沙声。

我知道他不是我的“菜”。但你要知道你也不该再给绿毛烧香了。像你这样会赚大钱的人,愿望和现实总是反的,越烧香你就越倒霉。

胡说!他们这些打击我的话,你也信……

我不信。可你想过吗?这些年你给绿毛烧香,为什么越烧自己越倒霉,越烧越不会赚钱了……

赚钱的原因……

听到这里,建坤不敢再听下去了。他要赶紧离开。

他不了解红毛,但是知道顾惜宏。他们把话说到这里,随时会有翻脸的可能。一旦他们走出房间看见了他,那会是种怎样的局面?他忙着离开,这时候注意到那只绿毛乌龟已经翻过身来,两只脚正搭在他脚面上,抬头看着他。让他惊奇的不是绿毛乌龟求助般的眼神,而是那两只脚。那是两只与众不同的脚,形如人手。指甲上银光闪闪,而龟背上并没有什么字。

红毛的话让他猛然开窍。在被弹弓打破的玻璃后面,洞见的是自己一直没能看透的真理。赚钱亏钱的逻辑,竟然全在女人身上。

顾惜宏一直给绿毛烧香,等于完全废掉了自己的赚钱本领。自己之所以一直能帮顾惜宏赚钱,帮东台盈利,那是自己隔断了想红毛的念头。即便没有想着去隔,也是阴错阳差,在赚钱的时候忘记了红毛。回忆起来,那几次亏钱的日子,正是没日没夜想红毛的时候。

有本事赚钱的人,做的和想的原来都是相反的。红毛的话,一连好几天都回响在他耳畔。顾惜宏曾经和自己一样,是个有本事赚钱的人。赚钱顺利的时候,可能就从来没想过要赚多少钱,可到了想赚钱的时候,却已经不会赚了。于是,自己一直想亏顾惜宏的钱,却是越想越赚。

世界上的道理各不相同,就像各人有各人的寿数。自己这样的人,要实现自己的心愿,就得什么事都反着来。不想作践自己,反要做出奴才相;不想帮顾惜宏赚钱,就得千方百计去帮顾惜宏赚钱才是。

明白了这个道理,建坤觉得自己站得高了。清风扑面,他深感自己可以就此告别往事,站上制高点了,却不想世事难料,他依旧不能如愿以偿。

建坤变得自如起來。生活一度压弯了他的腰,随后让他看清自己是个颠倒黑白的人。而现在,他还明白了自己能颠倒黑白是因为什么。

今非昔比,一夜之间他成了生活的主人。

他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轻松过,在赚钱、亏钱之间自如行走,游刃有余,还能看清所有人的心思。不仅如此,他还可以随心所欲,在这些人的心思之间出手,随意构架他们的喜怒哀乐,甚至改变他们的命运。

人是肤浅和脆弱的,现在他看得最清楚。人之所以肤浅和脆弱,一开始都是为了钱,但随后就不再只是为了钱。钱是烦恼,又实在算不得烦恼。关键在调节。现在他就是这个调节阀。

在这个调节阀面前,建坤变得宽容和慈祥,仇恨和焦虑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他自如地亏钱,只要他高兴,就可以不让顾惜宏再长出熊猫眼来。他发现顾惜宏因此表情轻松,但即便是开心,他也不会情不自禁戴上几乎覆盖了整个面孔的蛤蟆镜,哪怕天气不好。直到现在他才弄清楚,其实得意和忧郁一样,都是顾惜宏的大忌。

确实,不赚钱并不是件不可控的事。只要心里想着赚钱,并且频繁地和红毛约会,那么亏钱就会变得很容易。一切反着来,打算亏钱,就想着给顾惜宏赚钱。赚钱、亏钱随心所欲了,他发觉离开顾惜宏的念头不再重要和迫切,变得模糊了起来。而且再去追究赚了钱为什么顾惜宏不开心这种事非但毫无必要,还幼稚至极。他甚至还在让自己淡忘,淡忘从前往事,譬如那天晚上他偷听到的红毛和顾惜宏的对话。

成了生活的主人后,建坤有了新的目标。现在更多时候,建坤想的是一心一意为自己赚钱。这是个大变化。

首先是因为他亏钱的时候东台不开心。东台失望的时候并没有表现出愤怒或不满,而是把手搭在建坤肩上,然后把上唇有着淡黄色茸毛的嘴唇贴近建坤的耳朵,说,加油。

东台的话像是春风里的柳絮,毛茸茸、痒乎乎的,话和嘴唇都飘着淡淡的鸭腥气。好多次建坤都忍不住想吐。这还不够,有一次他走过运河边上的景观公园时,看见东台像只夜猫一样把自己悬挂在运河上空的柳枝上,一副痴呆的样子,好像随时要松开手,让自己掉进河去一样。他想开口劝东台,但随之又隐去了这念头。万一吓着了树上的人,结果会适得其反。于是他想悄悄离去,但显然为时已晚。东台在树上说,这点钱,我输得起。

这话是说给他听的。但是东台怎么会事先知道他要到这里来的呢?东台能料到他来运河边,难道就不能够料到他在故意输钱吗?

在树上倒立,这其实是一种警告。建坤敏锐地意识到,随意亏掉东台的钱,后果很严重。他已经实现了让仇人的儿子来做期货的目的。但要将“革命”进行到底,就万万不能在钱这种小事上走得很远很偏,而应该毫不显山露水,找机会致命一击,去解决仇恨的历史问题。

其实光是东台的分量是不够的。东台的力量并不足以左右他想为自己赚钱。他可以设计一个更加巧妙的局,用输钱,瞬间摧毁东台,而勿需为此迁就和等待。

事情的关键还在红毛身上。这时候,正是红毛不再希望他输钱。

在钱的事情上,建坤到底看出了红毛的情绪。

红毛现在已经不再拒绝他,还变得很听话。好几次,她专门在上班时间到公司找他,宿醉后睡在他床上,听任他稚嫩毛糙的摆布,娇媚无限。尽管红毛的出现一度让他迷惑,他以为红毛在他身边就是一个局,她是为了帮顾惜宏。他亏钱顾惜宏就高兴。但这种布局极处的另一番风光却让他着迷,让他愈加清醒,红毛其实是在跟顾惜宏赌气。

这里又有了矛盾。他亏钱顾惜宏开心固然是事实,但一个人开心的事并不等于所有人开心,何况是亏钱这样的事。红毛这样做,证明她对顾惜宏有感情。她在他身上不断地加码,不断地押注,似乎一心要在顾惜宏身上换得另一个结果。于是这样的局面下,建坤不知道是不是该帮红毛了。他为什么要帮她呢?帮她,等于帮顾惜宏。可顾惜宏是他要帮的人吗?

这让他迷茫。事情在这里颠倒了过来。到后来,无论他清楚不清楚,事情都并不是他想帮就帮或想帮不能帮的问题了。小金人的逻辑在这里有些混乱,他不知道自己做的这些事实际上是帮了红毛,还是把她害了。他想不明白,而且他发现这样想问题太远太复杂,一点也不切合实际。最后,他下决心让自己从这样繁杂的问题里挣脱出来,他想他完全可以不这么想。因为看上去,红毛至少表面上是开心的。

开心就好。最后他顺从了这样简单的逻辑。

一旦摆脱烦恼,建坤变得再度自如起来。在赚钱、亏钱之间他有了新的平衡点。他不但调节着钱,还自如调节着周围这些人的态度,前提是必须让自己开心。为此他得意起来,甚至还长了肉,人胖了许多。然而就在他以为自己驾驭了所有人,驾驭了世界,以为自己主宰了所有人命运的时候,事情却再次出现了变故。

现实的一记闷棍,又将他击回浑沌和迷茫的世界。

那一天他跟着顾惜宏出差。他们来到东北一个城市。这个城市长期被俄罗斯文化浸润,连吃饭也效仿俄罗斯。很多年之后,建坤依然觉得那顿饭是他这辈子吃到的最空前绝后的饭。这样的饭从前没吃过,今后也不会再有。

饭厅足有三层楼高,放得下十张桌子。他和顾惜宏,老刀和他的朋友豁三,一共四个人,坐在一张起码坐得下三十个人的桌子前。桌上放菜的盘子滴溜溜地转,建坤有一种在雪原上驾驶狗爬犁的感觉。其实他没乘过狗爬犁,连东北也没来过。但他看过照片,要不就是看过电影。总之在饭桌上他有了狗爬犁的感觉。没想到第二天,豁三真的带他去乘了一次狗爬犁。

从雪原上回来,他把这件事告诉了顾惜宏。虽然乘狗爬犁时摔了几次,但建坤心里还是乐滋滋的。听了建坤的话,顾惜宏愣了愣神。他本来在刮胡子,对着镜子,手忽然抖了一下。他乜斜着眼睛,在镜子里指着建坤说,你说你知道今天要去乘狗爬犁?建坤眨眨眼睛,对顾惜宏的话警惕了起来。他本来还有话说,但这时候刹了车,只点了点头,把后来看来极其关键的话咽了回去。现在看来,要是当时顾惜宏知道了他要说的那些话,那么顾惜宏最后的结果可能就完全不一样了。

看见建坤点头,顾惜宏又开始流畅地刮起胡子来。呵呵,他说,爷叔把你托付给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天生是做期货的料。

建坤没有再顺着已有的逻辑去思考顾惜宏“让仇人的儿子做期货”的意思。他的思绪还停留在豁三在狗爬犁上对他说的那些话上。豁三没有说仇人不仇人的话。豁三拿出一块花色靓丽的雨花石问建坤,你在老顾窗户上见过这样的石头吗?建坤摇摇头,豁三笑了笑,你去过中山北路、武宁路伐?豁三的话让建坤大吃一惊,东北人豁三说了句上海话。他茫然地摇摇头。这时候豁三拍了拍建坤的肩,到时候我来看看你是怎样操盘的。豁三满脸是笑。豁三是那种满脸横肉的人,但他的笑很光滑,脸上干干净净,笑的时候一点也没有多余的赘肉堆积出来。

顾惜宏洗漱之后春风满面,老刀晚上还要宴请他们,结束后他们将按计划签订新的合同,然后连夜乘飞机赶回去。但事情在那天晚上有了点变化,虽说具体安排没有变,但晚宴和之后的签约气氛就不大对了。顾惜宏变得焦虑起来。在等飞机的时候,顾惜宏在厕所里忍不住问建坤,他们没问过你什么吧?建坤一噎,喉咙口“咕噜”一下,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来。这时候,顾惜宏更加狐疑地看住了他。建坤连忙摇头。他知道任何事情过去之后再说什么都不会好。何况,再说什么也已经迟了。

顾惜宏的眼神顿时松下劲来,整个人也显得轻松了许多。上了飞机,他少见地拍了拍建坤的肩膀,低声说道,年轻的时候我一直以为,能赚钱就能改变一切,但是你要记住,一切都要为赚钱服务,一切都是为赚钱做准备的……他戴着墨镜,脸对着舷窗,脸色温和,欲言又止。你好歹是我带出来的,他说,跟了我这些年,这些话就算我的经验之谈吧。

舷窗外面一大波云团掠过,和着顾惜宏的话,建坤觉得就像有一把钝刀在心口割了一下,不祥的念头已经挥之不去。

后来顾惜宏就死了。一条颜色有些发浑的白被单,一直盖到了顾惜宏的发际。晚上回忆起来,建坤觉得被躺着抬出去的顾惜宏戴的其实是个假发套,而假发套下面,是一个蜡人。

蜡人的想法让他在黑暗里从床上坐了起来。他想明白了,蒙着面把顾惜宏抬走的人,其实就是蒙面杀手。杀人的过程很简短,几乎就在他的面前完成。蒙面杀手从顾惜宏房间里出来,端详了建坤一番,说,就他啊,可他连花石也没见过,还是个雏儿呐。

建坤能看见那个蒙面杀手在面纱后藐视他的神情,他甚至听到了蒙面人轻蔑的笑声。

花石?!建坤完全没料到,自己一心要离开顾惜宏的心愿,会这样以顾惜宏死去的方式实现了。更没料到的是,顾惜宏死了,自己非但没能如愿离开,反而在期货的世界里被套得更深了。

好像也没有谁逼他留下,也不是自己改变了主意,但就是不走了。一切都很自然,尽管这样的自然不是很流畅,疙疙瘩瘩,迟迟疑疑,但就是留下了。

建坤昏睡了几天。那些日子他根本没心思去上班。他忘记了行情,甚至忘记了红毛。他满脑子都是古镇的狗。与狗为伍,在泛出昏暗光亮的青石板下,与狗安静地寻找和分享食物。一直等到东台来找他,他才想起顾惜宏,以为自己错过了顾惜宏的出殡,不觉一阵凄苦之情升起。顾惜宏不分日夜手把手教他做期货的场景,一幕幕在眼前浮现,心里竟已全是顾惜宏的好。

为什么要等到人死了,再翻开往事的册页,才能看出人的真心实意呢?眼泪含住懊悔,心里只觉得自己为了一句话,一直恩将仇报,辜负了顾惜宏。要是自己没有被顾惜宏带到这里,顾惜宏没有手把手带他,那自己现在一定还在古镇与狗为伍,焦虑地等待着有人来带他离开古镇。

在那一天,东台就像知道建坤精神好转了一样,来请他出去宵夜。东台变化很大,顾惜宏死后,他仿佛一夜长大,身上没有了一丝白小胖的印痕,让建坤甚至一時忘记了他是仇人的儿子。

来到宵夜的地方,建坤见到了红毛。一看见红毛,他的眼泪就出来了。眼泪无声地淌着,灯光不是很亮,所有人都看着他。淌着淌着,后来,在红毛面前止住了。他看清了红毛的眼睛。红毛的眼睛是浮肿的,有点像一对金鱼眼那样鼓着。那双眼睛淌过的泪水要比他多得多。

他们开始吃东西,看不出他们的胃口好坏。东西没有全部被吃掉,但也吃了不少。建坤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说,我明天就回古镇去了。

没有人响应他。都走到门口了,要分手了,红毛犹豫地站下来,欲言又止。好像不准备说话了,却又转了身,对建坤说,明天来找我。话是压制了又压制后说出来的,肯定是想去掉某种情绪,显得平静些,但建坤还是听出了话里的波澜。

第二天,建坤整理好行李,在去买票的路上,先去看了看红毛。在红毛那里,他碰到了豁三。事实上这很突兀,但建坤发觉自己很平静,就好像他们这样的相遇是一场早有预定的约会。

红毛的房门半开半掩,这让建坤不由得想起了她和顾惜宏对话那晚。但眼前在红毛这里的不是顾惜宏,而是豁三。

豁三坐在门口。豁三不笑,建坤宁可看见豁三不笑的样子。豁三脸上堆着横肉,但笑的时候这些横肉会无影无踪,因而豁三的笑反而让人发慌。看着他笑,得时刻提防着那些横肉会在暗处或者从斜刺里杀将出来,一下把你放倒在地。豁三示意建坤坐下,但这样的暗示没有威力,豁三不笑的时候,建坤总觉得他没什么威力。他就站着,见到豁三他不好马上就走,再说他还没见到红毛。他觉得房间里有动静,红毛随时会走出来。

这样僵持了一会儿,豁三吐完最后一口烟,在烟雾里看着建坤。奇怪的是,他没有把烟屁股放进烟灰缸,而是随手装进了自己衣袋。

建坤惊异地看着他。这时候,他从口袋里变戏法一样拿出了一张存折。建坤没见过那种纸质的存折,他用的都是信用卡。

那张存折很旧,角上已经卷了毛边。存折已从豁三衣袋里出来,但建坤觉得存折的根还扎在豁三衣袋里。豁三的衣袋是个广阔天地,是个无边无际的世界,通往神秘无疆的远方。

这是你的。豁三说话的口音很含混,这和上次见面时的声调不同,关键是这时候豁三笑了。

建坤低下头,他在迟疑。不知道是该去接豁三手里的存折还是掉头而去。接下来,你就该好好干了。豁三说完这话就走了。和上次一样,豁三只说了两句话。这让建坤觉得,豁三每次出面都只说两句话。

豁三猝然离去。除了手上封面有些褪色的存折,建坤有一种做梦的感觉。他移动两步,正要推开红毛的房门,这时候东台从里面出来了。

红毛走了,东台说,她回老家结婚去了。

建坤并不惊奇,她叫我来的,她说她也要走了……他说不下去了。他看见东台正朝他递过来一沓文件。

东台说,你不能走。红毛是为了留下你才走的,她说你知道这是啥意思。

建坤摇摇头,咬了咬牙说,我不知道。他说着就要转身,这时候东台用那沓文件戳了他一下。

你走不了。东台说道。

建坤转过身来,东台抖动着那沓文件,脸上毫无表情地说道,我是说,你在走之前,看看这些再说。

我看这些干吗?

这是你父亲的公司。

东台这话一根棍子一样塞过来,塞在了建坤心口。他低头一看,那是张营业执照,法人代表一栏里清晰地写着他的名字。

换了,换你了。东台说着走上前一步,翻开建坤手里的存折,用手指着上面的金额。建坤看见存折上的余额是五千万,和营业执照上的注册资金一模一样。

这是你父亲的钱。顾惜宏死了,轮到你来继承公司。

建坤的手开始颤抖起来。他抬头举目,一副自言自语的样子,这是他的钱。那他的呢?他问道。

谁的?

顾惜宏。

他是他的,你是你的。

可他人都死了,说死就死了。

死有死的说法。东台说着交给建坤一封信,这是红毛给你的。

东台的话坦然而且老练,显然没把死人当回事。这让建坤觉得东台到这里来,来接触他,本来就不是为了做做期货这么简单。想到这里他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东台一直在监视顾惜宏,假如顾惜宏的死与东台没关系,东台能这么干净利落地处理顾惜宏的后事吗?

你知道吗?你生来就和期货有关。

……

现在我在想,东台说,你一定是上辈子欠了我  爹什么,这辈子是来报他的恩的。

建坤心里一紧,一脸惊愕地看着东台。

你爹?你爹是谁?

是谁不重要。

你是茅小胖?建坤指着东台说道。

东台对建坤的称呼毫无反应,说,你不知道吧,这辈子你最想报谁的恩,你就会让谁的儿子来做期货。

这话让人如同五雷轰顶。建坤抬起头去看东台,忽然就认不出眼前这人是谁了。这话的意思,刚好和顾惜宏说的话相反。

仇人恩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世上,建坤嘟囔着,真有什么仇人恩人么?

……

眼前这个人,建坤知道既不是东台,也不是什么茅祥达的儿子白小胖,而是台机器。一台机器而已。一台预设了程序,按照程序机械摆动着的几个带齿的、没有温度的铁轮子。那脸、头发还有衣服都只是包装,和一张包糖的花纸头没什么两样。

现在,这台机器翻耕了旧草地,还毫无商量余地地在他回归古镇的心田里播下了新种子,把他变成了一个“法人”。可东台太年轻,这样的年轻顶多能当个架子,在这台机器后面,还有一双设定机器程序的手。这双手,建坤无法看见。但他能意识到,东台后面确确实实,有着这样一双手。

正是这双手,最初把他一把抓出古镇,三下五除二,不等他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已在他身上强加了期货这种东西。期货是现代的,先进的,但他完全没有准备好,他还和古镇的狗在一起。在这只手跟前,即使顾惜宏不该死,不想死,但结局依旧只能是这样。

这样的结局是种设计,顾惜宏死了他来顶。顾惜宏的花石记在他身上,顾惜宏的账轮到他来还……尽管连蒙面杀手都怀疑他的能力,但是顾惜宏的担子已经落在了他肩上,就像当年爹的担子落在顾惜宏身上一样。这样的设计很铺张,甚至有些不可企及,却精确无误。设计师中,还有东台、红毛、老刀和豁三,甚至更多的人……

在东台和营业执照面前,建坤叹了口气,难道自己还有什么选择吗?

假如真如东台所说,顾惜宏正是当年接替了父亲的人,那若干年后,又是谁来接替自己呢?是红毛介绍来的东台,还是仇人的儿子白小胖?

建坤不敢往下面想,他迅速地切换空间,把自己的思维引向远方。他没想到这时候自己会马上想起那些狗。在狗的队列里,他的位置已被那只绿毛乌龟取代。那只绿毛乌龟对他笑着,指甲闪亮,朝他挥手致意。

你看完红毛的信,東台在他身后说道,看完红 毛的信再做决定不迟。

那封信勉强被封住口,轻轻挑开,内容再简单不过,只有两句话:顾惜宏是你爷叔。你不要辜负他。信没有温度,却一下子点燃了他心房。他觉得心口发烫,好像心膛要炸开来一样。

信的目的显露无疑,要他赚钱。但他得到的完全是相反的信息。正是相反的信息让他的身体爆炸。

爷叔不要他赚钱,甚至赶他走,不希望他做期货,那是要他不再走父亲的老路。这话不能明说,他只能装模作样,一门心思想绿毛,拼命给绿毛乌龟梳毛。爷叔用这样的方式对消建坤赚钱,让建坤醒悟。那是一种掩护,目的是逼他走。

这样的意图红毛看不出,红毛只会闹。他不死,她就一直不让建坤接近他。但红毛看不出,老刀看出来了。于是他们下手了,让建坤替代顾惜宏。

赚钱归赚钱,为什么要他死?他愤怒地责问东台,可他发现东台已经离开,留在他眼前的只是张崭新的营业执照。

接下来的日子里,建坤又开始大量赚钱。他不得不留下来。他仔细看了存折,存折上的钱每年都在递增,要是这钱是爹给的,那爹死了这么多年难道还能挣钱给他吗?

这是些莫名其妙的钱。顾惜宏死后他选择留下来,好像更大部分的原因,就是为了弄清爽这些钱的来龙去脉。而这其中还掩藏着另一种冲动,那就是,这些钱要是真的,那他爹又在哪里?

建坤没日没夜地干活,一直干到累得趴下。那些日子他不记得自己吃的是什么,有没有吃。他没有记忆,没有思想,只是由着性子,由着双手干活。他看见自己手指缝里不断有银子冒出来,然后他把银子甩向身后。他也不知道谁站在他身后,拿着空空的袋子,把他甩过去的银子装满口袋,然后再换一个袋子。一个接着一个。接口袋的人其实并没有笑容满面,反而愁眉苦脸,而让他从这一幕梦中景象里惊醒的是,这些拿口袋的人都很干瘦,瘦得像条狗,根本没有提口袋的力气。这些瘦人提着提着口袋,就倒了下去,后面的人再愁眉苦脸地接上来。

那些人在他睡梦里最后都变成了青石板上垂头丧气的狗,在狗的队列里他看见了自己。看见自己的时候,他无法再看清那个正不停往口袋里塞银子的人的脸。他焦虑起来,但无论如何也看不清。他只能看见塞银子的手。可那是他的手,不停地在空中机械地捞着银子。他的脸来到了正在排队的人中间,排队的人脸是人脸,身体却是狗。他大汗淋漓,不得不从梦中惊醒。

在做梦和做事无法区分、交替相行的日子里,只有东台和他相随。有时候他看着东台,但怎么也无法把东台和那些拿口袋的人联系在一起。那些人营养不良、愁眉苦脸,但东台热情高涨、情绪饱满。他不时地走动,无论在建坤睡前或者醒来,建坤都能看见他满脸是笑地走动。东台忙前忙后,不知疲倦。但东台不只是台机器。有一天,建坤看见东台带着一个女人站在了他面前,这让建坤恍如隔世。

东台对建坤说,她说她认得你。

建坤点点头,一开始他并没有认出这个女人来,但在开口前他认出了她嘴上的痣。她是黄毛。说完这话之后,他意识到这话是一个打击,一个对东台的打击。

凡是要在这一行有所建树的人,沾上女人就拉倒。顾惜宏就是再鲜明不过的例子。何况,黄毛还是标记如此鲜明的女人。对此他有一种欣慰感。他没想到自己内心里这么想打击东台,而在此之前他一点也不知道。

可事与愿违,他发觉这个打击对东台其实并没怎么起作用。

爷叔说得好,东台满面红光地说道,女人是双刃剑。用得好,能帮你找到阿里巴巴的宝藏。

爷叔,是顾惜宏吗?

那是你的爷叔。

建坤一愣,你是说每个人都有一个爷叔吗?那顾惜宏的爷叔又是谁?

对建坤的问题,东台笑而未答。而且在黄毛出现后的日子里,东台并没有按照建坤发现的逻辑输钱。东台拥有女人,不但不亏钱,还春风得意。他独辟蹊径,背着公司,一个人开始做起了黄金交易。这多少让建坤有些意外。东台这样的机器,怎么也会罔顾机器后面的手,违背规则做事呢?

我不是为了自己,东台说,但现在我必须自己赚钱了。

建坤有过告发东台的念头,但一想到豁三的笑和老刀的脸,行情在他面前就是一片混乱。他连上涨和下跌的概念也模糊了,于是事情只能作罢。

东台是不独立操盘的。现在奇怪的是,交易一开始,东台就和建坤在一起。他用的是一台一体机电脑,他把电脑搬来搬去,交易的时候,他就把电脑放在建坤身边,然后一声不响,一个人独自操作。这和之前他在建坤身旁做助手的样子判若两人。

顾惜宏死后,建坤拥有了更多的盘房。做交易的时候,他习惯一个品种一个房间。比如做铜,他会用一个堆满废铜烂铁的房间;做外汇,他会选择一个把交易台围在中间的水池……但无论他走到哪里,东台都一步不落。他拎着那台一体机,跟在建坤身边。做有色的时候,建坤没有出现什么异样,但有一次做农产品的时候,建坤觉得靠近东台身体的一侧开始发烫,最后有了焦灼和烫伤的感觉。

建坤怒不可遏,他把东台赶出他的盘房,然后对东台大声说道,我又不做黄金,我懂也不懂,你跟着我干什么?

话音未落,他就看见东台脸色发白,不一会儿就口吐白沫,人像要昏死过去一样。他赶紧跨前一步,扶住东台。东台在他怀里抬起双眼,哀求道,让我跟在你边上,否则就是叫我去死。建坤一把把东台推开,又关掉东台的电脑,东台趁势进了盘房。

等到交易结束,东台渐渐缓过神来。东台说,你对红毛说我是茅祥达的儿子,可我不是茅祥达的儿子。

那你是谁的儿子?

其实我和你一样,我也不知道我是谁的儿子。可我要是茅祥达的儿子,我又是怎么跟着你赚到钱的呢?

你没有跟着我赚钱,你是自己在赚钱。他话音未落,就又看见东台脸色发白,不一会儿嘴吐白沫,人又像要死过去一样。

你千万不要再这么说了,东台哀求道,要是你不想让我马上去死,你就千万不要再这么说了。

建坤心里“咯噔”一下,他看见东台的脖子乌黑,一点没有茅祥达儿子雪白圆胖的样子。那你今后不要再跟着我了,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你放心,我对天发誓,我跟着你不是为了取代你。东台跪了下来,手指着天发誓道,我就是想自己赚点钱,然后和黄毛结婚生孩子,不让自己的孩子今后再找不到自己的爹。

这话说得刚劲,但柔弱极了。像全力以赴,针对一个一心要去抗击的目标。明明是下了殊死的决心,却又必须谨小慎微,因为斜刺里还有另外一种力量,必须提防。而这样的力量,对东台来说才是致命的。

这话信息量太大,建坤一时无法全部消化。他只是暗暗地在想,不光是他发现的赚钱、亏钱的逻辑,就是顾惜宏说的对他影响最深的那句话,在东台身上也是无效的。就在这时,东台已经跪着靠近了他,要是你可怜我这条狗命,他说,别人要是问起,你就说是你在带着我做期货的吧。

那些日子东台不断加仓,他拼死拼活做事的样子像一面镜子一样,让建坤照见了自己。他们在青石板上默默走过,他们拼命干活,他不知道自己为的是什么,但东台知道。东台有目标,有没有目标把他们区别开来。

东台越干越欢,越干越有劲,但他恰恰相反。他越干越迷茫,越干越疲憊,越干越不知道今后怎么办。建坤在镜子里看到了差别,还看到了顾惜宏。镜子里的东台,和过去的顾惜宏一模一样,为了和黄毛过日子,东台会成为另一个顾惜宏吗?

镜子里的差别让建坤沉思,他沉思的是差别,也只能是差别了。沉思的时候他恰恰忽略了危机:东台做期货的那么多钱是从哪里来的?他一点也没想过。

时间来到夏天,正是黄金的淡季。那天上午建坤照常去阿福店里喝豆腐汤,他没料到在那里会遇到豁三。

豁三戴着一顶“阿福帽”,背对着建坤,一开始没引起建坤注意。等建坤坐下来,他才把早就买好的麻糕推到建坤跟前。要开董事会了,豁三嘴里含着豆腐汤,弯着腰,帽檐也压得很低,使得他的话听上去很含混。这样上半年的账就好分掉,豁三说,你要习惯这些,慢慢习惯起来。最后只有让股东账上的钱不断多起来,豁三说着用衣袖抹了抹嘴,我们的事业才能万万年。

除了分红,那一天建坤直到嚼完麻糕也没听清楚豁三又说了些什么。豁三起身的时候,在建坤面前放了几粒石子。那些石子鲜亮明艳,光彩照人,但看久了,竟然看出了狰狞。他心里一沉,就像刚才咽下去的麻糕在肚子里被一根铁锈味十足的钢管猛击了一个窟窿。他是认得这些石头的,这是花石。这已经不是豁三第一次在他面前拿出这东西了。

你在带着东台做黄金?豁三这话说得很飘,有点像一个钩子,把他肚子里被钢管戳穿的麻糕一下子勾在了嗓子眼,他“哦”了一声,头下意识地点了一点。

这时候,豁三笑了,那是一种会意的笑,干净、明白,像看出了什么破绽。建坤连忙抬起手,他要纠正自己的失误,但发现自己全身僵硬,既无法抬手,也无法开口。

你在东台窗台上见过这些石子吗?豁三的口音清晰起来,笑容还在脸上,但已经包含了一种无法挽回的杀机。

箭在弦上,无论建坤对此如何作答都已经无济于事。

在建坤印象里,这是豁三对建坤讲话最多的一次。事后建坤想不起来豁三是什么时候走的。豁三就是道影子,甚至有没有出现过,回想起来也是团迷雾。唯有那些花石,就像深深刻在他心里的雕塑般鲜明生动,不可动摇。

一连几天他没看见东台。正当他担心哪天会传来东台失踪或者死去的消息时,开董事會时他又看见了东台。他想好好看看东台,但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参加董事会的几个残疾人吸引了。

休息的时候,他问东台,那些残疾人都是谁?但东台就像换了个人。东台脸色鲜润,眼睛大而乌黑,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目光空洞地穿过空气,毫无目的地停留在他身后的某个地方,让他大为疑惑。再看那几个残疾人,要么坐在轮椅上目光呆滞,要么支着拐杖神色冷峻,丝毫没有和他交谈的意思。

吃过午饭,老刀来到他房间,把下午要讨论的文件交给他。建坤看见董事长选项里竟有自己的名字。

你就是下一届董事会副主席了,老刀说,所有董事都支持你。

包括那些残疾人?

他们都是资深董事,有的已经好几年不露面了。

不露面?“出土文物”?十一个董事,他说,怎么只有我们七个人开会?

露不露面都有原则,要符合规矩。十一个人也好,七个人也好,最重要的是要保证公司赚钱。再说露不露面也没什么要紧的,老刀说,只要分到钱就可以了。

第二天,建坤来到银行,在那张旧存折上,他发现又新增了存款。夜深的时候,他给东台打电话,他忽然想对东台说我赚钱了,我请你宵夜。这是个突如其来的想法,他在默念这些话的时候,眼前再次出现了狗队在古镇青石板上蹒跚而过的景象,第一次,他在想到东台的时候,浑身漫过一阵温馨的暖流。

东台的电话响了很长时间,但一直无人接听。一直到傍晚时分才传来东台的消息。

电话是红毛打来的。红毛告诉他东台住院了。他的舌头被割掉了,红毛在电话里说,董事会表决之后,他的食指也被剁了。

这些话都是刀子,但红毛说得很机械,像在背诵熟读之后的课本。他借了许多钱,她说,很多都是冒充豁三借的高利贷。红毛的语速慢慢有了些变化,快了些,却含混了。黄毛在医院里打胎,所有的房子和存折都被收走了。

哪家医院?

你找不到他,他失踪了。说到这里,红毛的语速明显快了起来,话锋一转,我很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你。下一步你会怎样?

你为什么有这样的担心?建坤觉得红毛的话很可笑,我还没有找到小神童或者小算盘,我还不准备当爷叔。

谁也不会等到你做好准备的。

但即使对我不满,没有接班人,时机就不成熟。

时机总是无法被预料的。

我还能赚钱,建坤大声说,东台离开了,最要紧的是,你也离开了……

我……建坤在电话里听见红毛噎了一下,语调忧郁,欲言又止。等了半天,也没听见红毛续上下文。

是谁叫东台来做期货的?建坤握着电话的手慢慢放下来,他看着窗外漆黑一片,想,到底是红毛,还是顾惜宏?豁三显然和东台有牵连,但他想不到豁三身上去。

他的思绪最后在红毛和顾惜宏身上回旋。红毛真是在帮顾惜宏吗?到底谁是仇人,谁是谁的仇人?恩仇之间,还有着怎样的缘断缘合?

顾惜宏消失后,建坤坐上了顾惜宏的位置。他带着二十几个人,感觉自由独立,没有任何压力。尤其是没有了东台,一切都按部就班,四周不再喧哗。一个人的时候,建坤有时会静静地想顾惜宏。女人是祸祟。离开女人,便能远离烦恼。举一反三,东台也一样。想到东台,他身上不免微微一凉,自己的爹又败在了哪个女人的身上?

这个念头出现后便不再离开他了。顾惜宏说过,他爹最后要顾惜宏对他说,你没有娘,你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顾惜宏说的“最后”,建坤想那就是人快要死的意思。想到这里,他摸了摸自己的屁股,他又想起了孙悟空。孙悟空就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孙悟空不是哈姆雷特,没有爷叔和娘私通的烦恼,也从没有桃色新闻,所以本事大。最后他想,孙悟空就不是一个无关痛痒、闲得蛋疼编出来的人物,而是一种人类理想。

想通了这层道理,人也就从此放下包袱,心里豁然开朗,连失去东台后枯燥的生活也因此变得生动起来。一个人的世界,原来也可以快乐有趣。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感激自己的爹。他甚至觉得,爹用毕生心血留下来的道理远比留给他的钱要紧和重要。后来他反复想过,自己已经远离了红毛,要是东台不再出现,烦恼这辈子可能就永远离开了他。

除了看行情,他还在离办公室几公里外的一座小庙做了捐助,和尚给了他一小块菜地。一有空他就会去种菜。到了晚上十点钟,他会有些累,这时候他会驾车来到菜地,把小便留下来。这使他安心,吃到这些菜时,心里会无比踏实。他看见那些有机肥在菜根部发生化学反应,然后变成营养,进入他体内,滋养他的内脏……他以为自己的人生就这样定格,能在有机肥和营养的世界里“长治久安”,无忧无虑了。但有一天,老刀來了。

那一天他在菜地里招待了老刀。菜地边上有个小厨房,那是和尚吃饭的地方。桌上放着各色各样的菜,他开心极了,不断地往老刀碗里夹。老刀坐着不动,他这才拍了一下脑袋,想起来老刀是要喝酒的。可等他拿过酒来,老刀却已走了。他站在那里,他想他走出菜地,是能看见老刀的,但脚没动,心里一颤,就觉得满桌子的菜全变质发酸了。

第一次见到老刀的时候,建坤记得自己还小。他对老刀寄予过“厚望”。但老刀后来在他的生活里只是个客户。而从客户到老板,老刀做得自然而然,浑然天成。

老刀到底给了他压力。他觉得自己从此不能再去菜地了,他有了烦恼。在他的生活里,老刀的每次出现都是一种大事即将来临的信号,这一次,又会有什么大事发生呢?自己远离女人,赚钱顺风顺水,老刀又来做什么?

那年雨季没怎么下雨,天灰蒙蒙的,人在雾霾当中,看起来也像一团团雾。那天早上老刀带着东台再次到来时,建坤感到了窒息。这种窒息的感觉,夹杂了阴湿的气息,自此断断续续地陪伴着他,一直到他生命最后的日子,他都能感受到这样的阴湿在腑脏里浸没了几十年后发出的那阵阵霉味。

东台化了妆,这建坤一眼就看出来了。老刀介绍东台的时候指着东台说,这是约翰逊。东台朝建坤点了一下头,强生。东台很精干地伸出手来,握住建坤的时候,重复了一下自己的新名字。东台的声音有了些变化,听上去有些含混不清。这是自然的,东台的舌头出过问题。

建坤一点没有去想东台是怎样回来的。一开始他就想笑,他觉得东台有点像小丑。小丑自己没有根基,但能给别人带来趣味。回想没有东台的日子,虽然也生动,但一个人毕竟只有一个人的快乐,静止而无生气。现在东台回来了,站在了他眼前。再看看,却不是小丑这样简单了。

老刀在,那完全是两回事。当年顾惜宏也是在老刀的指引下找到他的。他到来的时候,顾惜宏已经完全失去了赚钱能力。一场场考试,一次次考验,自觉和不自觉中,他已经替代了顾惜宏。

这种更替确实就如红毛所说,自然而彻底,并不让人有任何准备。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现在东台再次出现,是不是意味着自己已近淘汰,或者丧失了赚钱能力?

这些还都在其次,重要的是,现在东台变成了他。之前顾惜宏尝过的甜酸苦辣,他都体味到了。可那是种怎样的滋味?羞愧、不甘、无奈,上吊缺根绳,恨不得从地上找条缝钻进去……都不是!是软弱中的不甘。而对眼前的人,恨也不是,不恨也不是。

建坤感到肩颈上有些麻和痒。主要是痒,像针扎一样,东一下,西一下,用手抓半天,又好像永远都没抓到地方。最后他浑身发麻,头皮发涨。烦躁了。

吃饭的时候,老刀喝了酒。老刀的酒喝得有些勉强,像是要安慰建坤。一直不赚钱,大家有压力。老刀说,介绍点客户来,这样机会会多些。

我不在赚钱吗?

老刀耐心地喝完一杯酒,抿了抿嘴,沉着地放下酒杯,打开了建坤身后的保险箱,说,你看里面还有小金人吗?你想想,你多长时间没拿小金人了?

建坤恍惚起来,他环顾四周,老刀的话似曾听过。他记得当年,他在顾惜宏跟前的时候,老刀对顾惜宏说的是同样的话。

叫他也出来喝杯酒吧,建坤说,让他也知道知道客户的重要性。

东台还在隔壁,这让建坤想起来自己当初在隔壁,完全被小金人吸引的场景。于是看见东台的时候,他开口问道,有把握拿到几个小金人?

话出了口,他才意识到,这是顾惜宏说过的话。那种口是心非的违心话泛着阵阵酸味,现在,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时候,他再次体味到。他微微惊异,觉得自己话里的声调也浸透了顾惜宏当年的酸味。

几个?老刀笑笑,你说他只能拿到几个?老刀弯着指头,朝着东台点点戳戳了很多下,之后就走了。

这话好。这话已经不再讲究修饰,虽然不是赤裸裸的,却鲜明生动,说清了来意和去意。

老刀离开后,建坤一场梦也醒了。名为客户,其实就是竞争者、对手。重要的是,这样的对手是由一个仇人的儿子演变过来的。仇人的儿子没有走仇人儿子的路,反而在“赚钱”和“女人”两个战场上披荆斩棘,在他毫无准备的时候,一下子变成了他的对手。

既然确定是对手,建坤就不慌张了,反而有一股子劲释放了出来。按照老刀的说法,东台将超过他,拿到更多小金人。这账他不肯买。买了这账,他输的不是钱,而是几代人的脸,还有小时候被抢去的那些奶粉,还会得到和顾惜宏一样的下场。

建坤浑身一下子被绑紧了。我们可以比一比,建坤说,看看谁笑到最后。他这样对自己说着,瞬间浑身通了电一样。

他不算账,算账不是他的事,但小金人他明白。一对照小金人,他什么都明白了。梦里的爹也好,顾惜宏也好,菜地也好,都是自我安慰,是假轻松。假轻松看上去轻松,其实满满的都是压力。之前是因为没有对手,才让他误信了一些不是道理的道理,得到了不是轻松的轻松。

对手面前,他的想法强大无比。他想清楚了,当年是女人绊住了顾惜宏的手脚,导致他不敢把自己放在对手的位置上去搏。他不一样。要证明自己,不被取代,唯有放手一搏。

十一

建坤离开了办公室,这样东台就找不到他了。他下决心不让东台找到自己,更不让他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这才是真正的解脱,为自己赢得空间、时间,还有实实在在的结果。关键当然还在小金人身上。自己到底是什么货色?他要在小金人身上得到验证。他要在小金人身上看看自己有没有赚钱,到底还会不会赚钱。

一夜之间,他像东台过去那样选择了黄金。

他决定做黄金期货,用东台擅长的黄金来和东台一决高下。对黄金的印象,正是东台当初为了给黄毛赚钱留给他的。他觉得黄金是软的。那是种柔情的软熟,激起他触摸的欲望。这种感觉让他沉迷,与之融为一体。那个晚上他做出决定的时候,黄金忽然之间成了他的一只手,而且正是下单的左手。他做出决定后举起左手,那时候他看见自己的指头上已经黄澄澄的了。

建坤决定不在自己公司开仓,不用公司的本钱,这样可以彻底避开东台。出其不意,用谁也想不到的方式解决他和东台之间的问题。

本钱不愁。建坤认识很多做高利贷的,那些人同样对他知根知底。他需要钱,他知道可以向他们借。他去借,他们都会愿意。他从来没借过钱,一旦借了钱,才知道原来要借很多钱。

你一直在借钱,就说明你在亏钱。白国林对他这样说,你再亏钱,就要有豁三的条子才行了。

我才借了你三百万,我三百万的盘子你都要抖?

我不抖,但这是规矩。你在黄麻子那里借了五百万,李根达那里两百万。超过一千万,就要麻烦你们老板出面了。

你包打听。我不借你的了。建坤说着站起身来。他有些恼怒,就像小时候被茅祥达夺走奶粉一般。你的钱我会马上还你。建坤说,你今后不要来找我,也不要再找我的客户做生意了。

这就是个规矩。白国林满脸堆笑,开始向建坤解释,你前面那么多人都是这样过来的。从我爹那时候开始,就这样借钱给他们了。

我知道,你们高利贷就是这样坑人的。

坑人?拜托,不是我们去逗他们,而是他们找来的。我们不坑人,是他们自己坑自己。白国林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其实他们借钱,也是被人所逼。

被人所逼?顾惜宏是被逼的?东台被谁逼?

他们?白国林笑道,他们就是守着女人过日子的人。他们要不被逼,不正守着女人过日子呢吗?

建坤哑口无言。可是,他自己明明不是守着女人过日子的人,后来连女人也不去想了,为什么也无法得到安稳,自己也是被逼的吗?

一开始他们都是被逼的,白国林道,后来他们就反过来逼其他人了。

逼谁?谁逼谁?

谁逼你,你就可以倒过来逼谁。

……

谁都是这样。白国林说着拿出了一张借款协议,建坤惊奇地看见上面写着豁三的名字。白国林指着签名的地方说,你签上他的名字,我就可以借钱给你了。

我借钱,干吗要签他的名?

不知道吧?呵呵,你知道我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哪里来的?

我的钱也是豁三的。

……

他是希望你们借钱的。

这从何说起?

这样他就不用出资,让公司跟着你们冒风险了。

……

你们借钱,赢了,他可以收账;输了,你们自己罚自己。

自己罚自己?

换人。亏了钱还能够坐在位置上做公司的事吗?董事会过一段时间就会推出新人,等你培养好新人,你就该退休了。所以你的时间并不多,就这几年,不赚钱完蛋,赚了钱也完蛋。

白国林的话,让建坤愣了半天。你最恨谁,就叫谁的儿子来做期货。建坤又想起了顾惜宏这句话。你知道我爹的仇人是谁吗?他问白国林。

白国林摇摇头,没有谁是谁的仇人。做期货和我们做金融一样,自己的仇人就是我们自己。我只知道我爹也做这个,但我不知道我爹是谁,连豁三也不知道自己的爹是谁。要是自己的爹做过这一行还好手好脚的,就不会让自己的儿女再做这行了。

……

有亲爹的人是不会做这一行的。白国林的话听上去多少有些伤感。

钱和钱是有区别的。白國林的钱和以前的钱不一样,白国林的钱把建坤变成了会算账的人。原来他不算账,用钱时,要多少给多少,无关他的痛痒,他不当心。小金人时断时续,所以是赚是亏他不知道。现在白国林的钱每时每刻都在催他算账。他要算利息,算当天的差价够不够付这些利息。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绷紧神经,一分一分地计较得失。他想,要是走错一步,自己就会跌入万丈深渊。

白国林的钱就这样改变了他。但到底是这些钱,还是这些钱打开的世界让他具备了成熟的生意经了呢?

会算账,才知道钱不好挣。他知道要挣到一百万才能得到一个小金人的奖励。要有三千万盈利,保险箱里才会有一打小金人储备。公司有很多营业部,每个季度都有评比,只有那些冒尖的单位才会获得这样的殊荣。这样的殊荣,不仅仅是获得金钱奖励那样简单,还会诞生一颗新星。那是个崭新的世界,有了那样的新星,才有那样的世界。那个世界,空气清新,让人耳目一新。

建坤没料到,借了白国林的钱,自己第二天就在窗台上看见了花石。花石静悄悄地躺着,一派乖巧的样子,分明是红毛在撒娇。建坤连忙赶走幻觉,想想红毛从来就没有撒过娇。有了这个插曲,建坤在做行情的时候就更注重算账了。算账不易,赚钱更难。他可以不算账,但是花石会帮他算。又过了一段时间,花石积到了一定程度,白国林就来了。他说这些石头要给豁三了。建坤不解,说,钱是我借的,就是我来还,找豁三做什么?

一样的。白国林说,不影响你还钱。过一阵你赚钱了,这些石头就没有了。

那关豁三什么事?

只有在豁三手里有账本的人才会让豁三得到这些花石。

账本?我怎么会有账本?

没有账本的人是不配冒充豁三签字借我的钱的。

建坤愕然,说,那到底是他在做还是我在做?你弄清楚,这是我自己在做。

你这样想更好,白国林沉吟了一下说道,还从没有一个人像你这样想过。

……

其实你想怎么想就怎么想,只要赚到钱就好。

有过这番对话,这样的钱赚得一度给了建坤苦涩的感觉。但正因为花石,建坤觉得,是花石化解了他的苦痛。有花石的时候,他想的是花石,而不是赚钱。等赚钱的时候,他再想花石,花石已经了无踪影。

建坤一直在算账。他不得不算。但一边算一边在心里打鼓。他想自己赚钱的时候从来是不算账的,现在算账了,会不会就不会赚钱了?

事实仿佛在证实这样的担心,隔三岔五的,就有人带给他东台盈利的消息。那些账都是实实在在的,让他心惊肉跳。他拼命算自己的账,但再也没有算清楚过。但是算不清楚还得算,越算就越算不清楚。好几次,东台来找他,他都推辞说,今天的账还没有算完。

这样的话里有底气,有不服气,还带着攻击性。东台是来炫耀的,但他不给他机会。他隔窗看着东台落荒而去的背影时,从难言的快感里嗅到了胜利在握的甘腥味。他有预感,自己在赚大钱,自己能赢东台。

时间在推移,东台的账面持续着人所共知的成果。老刀不再来看建坤,有时候路上碰见,也像没有看见建坤这个人一样。

建坤现在还尝试着接近东台,但是他发现东台出没诡异。有一次,他在交易所附近一把拉住东台,但是等人家回过头来,他才发现认错了人。他问白国林,为什么东台把自己的衣服给陌生人穿?

白国林说,什么陌生人?那是东台的替身。

东台做大了,像国宝一样被保护起来,出门有了替身。建坤不由得唏嘘,要是自己不赚钱,即使不像顾惜宏那样被处理掉,连他自己也会看不起自己。我不会学顾惜宏,我会选一个晚上走开,然后在青岛栈桥上一头跳下海去。

嘿嘿,白国林在笑,除了我,现在恐怕还没一个人知道,你秘密赚到的钱,已经是东台的几倍了。

十二

建坤赚钱了,这次不是一点点钱。黄金没有辜负他。

人还是要发奋的,人发奋了,就敢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在得到小金人的仪式上,主持人请他谈获奖体会。其实他是有准备的,他确实有话要说。他要说的是即便在黑白的世界里,世界也是有黑白之分的。但不知为什么,临到说话的时候,他脑子里混沌一片。也许是平日里太静,现场太喧闹的缘故。他说,赚钱的人其实并不知道自己的钱是怎么赚来的。他没看见豁三。后来,他想这才是他憋了很多话,又一时说不出来的原因。

看着他若有所思的样子,老刀宽慰他说,你有什么要求可以提。

建坤从来没看见老刀这样笑过。老刀笑得眼睛都淹没在了脸上的皱纹里,脸就不像脸,笑也不像笑了。说这话的时候,老刀正弯着腰,往保险箱里装小金人。你做到了。老刀说,还没有一个人像你一样做到这一步,所以也没有人想得到你还能做到这一步。老刀皱纹如山,看不出五官的位置。你当然说你能做到。老刀说着,转过身来,可你知道吗?你这是在和所有人作对呢。

作对?我赚钱我作什么对?

强生的智商是你的十倍,老刀说,他才是大家的新希望。可你打破了常规,等于叫所有人做了一场梦。

做事的人不做梦。

你做到了,现在谁也没屁话讲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赶走东台,建坤说,我不要客户。

东台?老刀一愣。

东台。

可东台在上海做现货市场,你这里的那个客户是强生。

我只要我一个人做。建坤没有停顿,说,我一个人做就会一直赚钱。只要不死就一直会赚。赚到死。

老刀点点头,你可以提两个要求,这是一个,还有一个。

还有一个?建坤想都没想,说,那我要见红毛。

第二天是个阴天,老刀带着建坤来找红毛。建坤发现红毛住处里的摆设和原来一模一样。他带了小金人,他来的目的,是要看着红毛把小金人的头咬下来。他坐在门口等,他觉得自己正回到与红毛分手的那一天。中午到了,老刀走过来对他说,红毛不肯见你。建坤无言以对。她有孩子,老刀像要安慰他,说,她要带孩子,孩子的头要紧。

从红毛那里回来,建坤浑身发酸,好像骨头架子都散了。虽没见到红毛,但是比见到了还要累。他想一回家就什么也不做,马上去睡觉。但没想到,一回去,他就碰见了东台。

东台手里拿着两个小金人,专门在他那儿等他。东台说他是来告别的。

告别?建坤有些奇怪。他奇怪的是东台的神情。那样的神情,既像是舍不得离开他,又像是好不容易可以离开他了。你到哪里去?

老刀又注册了一个新公司,东台说,派我去那边干了。

你可以独当一面,不久就要当爷叔了。建坤听见自己的语气里有几分惊喜。

虽然我的小金人现在没你多,东台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一直没你多,但他们说我早晚会超过你的。

超过好,超过了早做爷叔。

我不要做爷叔,我要赚钱。赚钱能改变一切。

……

他们说他们看人看了几十年了,从来没看豁过。

建坤木然地点点头。

你说他们就不会死吗?东台忽然拧紧了眉头问道。

他的话让建坤一惊。本来他以为强生就是东台。为了面子,东台可以整容,换一副面孔,目的没有变,那就是取代他。但东台再次出现后,比他想象得低调,不但不张揚,还处处显出谨小慎微的样子。在他印象里,就没单独听见东台说过过多的话。他说出来的话,都简短含混,没有特点。甚至只是些响动,难以辨别是不是在讲话。红毛说过东台的舌头被割掉了,可现在说话的是谁呢?

你应该拒绝他们。建坤有些将信将疑地看着东台的嘴,似乎要确认那些话到底是不是从东台嘴里说出来的。豁不豁全在自己,不在别人说什么。

东台叹了口气。东台一叹气,建坤就看见他的瞳孔像科幻电影里的外星人那样光亮地闪了一下。东台叹了口气说道,你为什么一定要赶我走呢?

赶你走?我没赶你走,建坤说,我赶的是强生。

强生?

建坤点点头。这时候他明白自己是在试探东台。

我不是强生?我要不是强生我是谁?

强生不会说话……说到这里,建坤想起来白小胖在他面前从没说过话,这让他发现自己说错了。不,强生会说话,是你不会说话……这话也不对,建坤顿时慌乱起来。他想大喊一声,东台,你不要装了。但这时候,他发现东台的脸有些问题。

东台的脸上像贴了一张面膜,在面膜与面孔接缝的地方有缝隙露出来。这个发现吓了建坤一下,喊到嘴边的名字缩了回去,连眼睛也不敢和东台对视了。

现在他已彻底放弃,再也无法判断眼前这个人到底是不是东台了。你就是个失败者。建坤沮丧起来,他颓废地提高了声音道,你失败了为什么还不离开,不逃命?

离开?我一直在努力,东台拿出一长条账单来,说,你看清楚,这些日子我一直在磨刀,我知道早晚有一天,爷叔还要我回来砍小金人。

回来?建坤心里一亮,谁回来,除了东台,还有谁会在他面前说回来?事情顿时豁然开朗,他胸有成竹了。

一个人胸有成竹,就气定神闲。他决定不揭穿东台了。其实,你回来也是等死。建坤说到这里心里一动,干脆借和尚骂秃驴了。你已经证明了你的无能。你看看你,出手借过钱,算过账,你还让黄毛给你生孩子,可你什么都没做到。

所以我还是情愿回来,等到做不动,赚不到钱的那一天,可以像豁三或者你爹那样活着,拿分红,看着自己的儿子打天下。

东台这话厚颜无耻了,露出的一副无赖相,简直和当年的无赖茅祥达一模一样。但即便如此,东台这时候已无法引起建坤的注意了。建坤的注意力集中在了另一根“探险棍”上。这个棍子捣开了他紧闭多年的心灵世界。

我爹,我爹是谁?

豁三。

建坤稍一迟疑,人马上扑将了过去,把东台压在身下。他发疯般地挥拳揍东台,可揍了几拳忽然无趣起来,人像破了的气球那样瘪下来。这个你早就知道?

不是。是顾惜宏后来说的。其实豁三也不知道你是他儿子。顾惜宏说是他千方百计把你找来的。

他胡说。是老刀把我带给他的。

这不重要。东台说,多年前,豁三也是这样把他找来的。豁三是他父亲的仇人。

建坤坐起身,你是说顾惜宏还活着?

你不记得董事会上那些董事了吗?

建坤点点头。

十一个董事就是为了备选。那些犯错的,就不好再露面。东台说,这就是为什么每次只有七个人开会的原因。那些残疾资深董事,都在历史上犯过错,他们的残疾就是错误的标志。

东台说到这里,建坤打断了他,建坤看着东台短缺的手指,就像你这样吗?

对于做行情的人来说,这种经历就是资本。东台看着建坤说,你不觉得吗?

我不觉得,建坤说,这是耻辱。要我这样,我就去死。

死?东台的嘴角奇怪地咧开了,我们这样的人有生死吗?人有生死吗?东台奇怪地笑起来,你不会觉得你这样子就算是活得好的了吧?

……

你说不出。呵呵,其实像顾惜宏那样才能说活得不错。他为公司赚过钱,是功臣,不但活得好好的,还可以每年拿分红。就是这样的存折,你也有。东台说着拿出了那种老式存折,说,规矩就是这样的,后人算前账,你的账会有你的后人来算。

我的后人?你是说我的后人还要来做这行当?

很多年前,东台说到这里故作姿态了,我相信我们的父辈也是像你这样想的。可就是他们这样的想法成就了我们,成就了看不见的事业。

……

东台走后,建坤怎么也睡不着了。他在想顾惜宏,顾惜宏在哪里?每天做什么?是不是还烧香,哭绿毛……后来他又想,顾惜宏当年是怎样找到自己的?那么多年一直给自己送吃的和穿的,他是怎么想的呢?

第二天上班,推开办公室的门,他看见顾惜宏坐在他的位置上。但顾惜宏坐的是轮椅,人像瘫坐着,脖子短了,人也瘦了一圈。

我来给你送石头,顾惜宏说,你又有石头了。

花石不是最后都要到豁三手上吗?

豁三死了。

什么?!

死了。还有谁能逃得了一死吗?他死了,现在是我接替他,来做这些事了。

可是你不是也死了吗?

有些事你是无法看得透的,尤其是生死这样的事,都一言难尽。顾惜宏说,言归正传,你还有多少小金人?

……

你那些小金人也好拿来抵偿债务的。

小金人就是哈姆雷特。建坤轻声说道。

顾惜宏没听清他的话,把话头转到了红毛身上。

你知道她嫁给谁了吗?

谁?

豁三。

豁三?!

豁三。他是所有人的爷叔。红毛离开你,是因为她有了孩子。

我知道她有孩子。

可你不知道那是你的孩子。

我的孩子?!

他是在保护你,不让红毛在你身边。

保护?建坤脑子短路了一下,但马上明白过来。他顺了口气,说,孩子也送到古镇?

古镇只是你住过的地方,这里的人来自五湖四海。

……

那她,建坤道,她早就知道豁三会死,就像你一样。

事实上豁三早就死了。你爹死的时候他就死了。他想死,一直想死,但一直没死,到后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死。顾惜宏说完,按动电动轮椅的开关,走了。

顾惜宏走的时候带起一阵风,风中是一股石灰粉的味道,有点呛人。这让建坤来不及开口,问一问顾惜宏豁三到底是不是自己的爹,或者是不是爹的仇人。他拿起桌上的小金人放进嘴里,咬了几次都没有把小金人的头咬下来,嘴里反而有了一股浓烈的石灰粉味道。他咳了起來,咳得很厉害。

咳着咳着就咳醒了。

建坤和衣从床上欠起身来,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雨。在雨声里,他想起自己从红毛那里回来后连饭也没吃就睡着了。看看时间,晚上十点还不到,那么复杂的一个梦只花了他很短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在他生命的长河里也许可以忽略不计,但这段时间换得的梦中情境此刻清清爽爽,就像被水冲洗过一样醒目,将影响他一生。

他吃过东西,已经做出了再次去找红毛的决定。

他有一种预感,红毛会到东台的新公司去上班,她不是一个人去,会带上孩子,随后孩子会有一个爷叔……她忙,孩子就在她身旁,目光炯炯地看着桌上的电脑。荧屏闪烁,行情一刻不歇地变化着,就像在刻录孩子大脑里波澜起伏的思绪。

他决定去阻止这一切。他想一路上他会一直问自己,自己到底能不能做到这一切?想到这里,他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表,表面上的黑框里还是那个“6”字。他记起来顾惜宏告诉过他,那个“6”就是3月6日,他父亲的祭日。那是块老款的梅花表,走时精准,只是硕大的表面,让他的手腕看上去有些不堪重负。

责任编辑 梅 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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