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空间”概念探究①

魏 佳（南京艺术学院 传媒学院，江苏 南京 210013）

“空间”和“时间”一样，都是艺术最基本的存在形态，是艺术哲学中最为基础的范畴。随着艺术形式的改变，其空间的呈现方式必然也随之改变。

对于艺术空间的界定，中外学者各有所论。杨春时在《现代性空间与审美乌托邦》一文中说到：艺术活动中的空间形态有两种，一是基础性的现实空间，一是超越性的审美空间。[1]这是从艺术活动中的现实空间和接受者的审美空间来划分的。阿恩海姆在《艺术与视知觉》中讲述了三个空间，物理空间、知觉空间和艺术空间。其中物理空间就是客观空间；而知觉空间是眼睛所看到的“物理空间”，知觉空间受到创作者心理的种种影响，与真实物理空间有着很大差别；艺术空间是艺术作品呈现的空间。

清代画家郑燮曾作一诗《郑板桥集江馆清秋》，用“竹”的辩证思想来分析他眼中相联系的但有着差异的艺术空间：

郑燮在诗中提到了四种竹分别指代了不同的空间。生长在大自然中的“竹”是客观空间，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画家眼中的“竹”是画家的知觉空间，知觉空间主要来源于视觉，是对有意义的整体结构的把握，是对现实的一种加工和改造。“胸中之竹”是创作者的心理空间，心理空间对于视觉空间进行二度加工，到最终的“手中之竹”是艺术作品本身呈现的空间，是对客观空间的三度加工。

纵观艺术中的空间发展，与艺术空间密切相关的有两种空间：客观空间和哲学空间。客观空间就是真实存在的物理空间，它不以人的意志而转移。真实世界对象“由时间、位置等这样的直接可观察量，或者由它们导出的像能量这样的量组成”[2]，是“自然科学系统中运用物理学、几何学语言所描述的空间”[3]94。客观空间有以下三个特征：首先，客观空间具有无限性与有限性的统一；其次，客观空间存在着各种实体以及实体之间的空间关系，在各种空间关系中分隔出几种不同的空间；再次，客观空间是可被感知的，看得见，摸得着，人们可以进入，可与之进行真实可感的互动以及改造。

哲学真正把“空间”作为一个单独的概念、进行研究和引申，并使之成为哲学研究最具有争议的课题之一。在哲学研究中的空间理论，影响了物理学、天文学、数学、心理学等学科，最终又影响到艺术学科对于空间的理解和建构。每个民族都有各自独特内涵的空间意识，不同的宇宙观念会产生不同的空间意识，这种空间意识会影响整个的政治、哲学、文化和社会生活，并由此产生不同的文化。

对于艺术空间的构成，以及艺术空间与客观空间、哲学空间的关系可用下图来表达：

从图中可以看出，艺术空间介于客观空间与哲学空间之间，艺术空间主要包括三种空间：创作空间、艺术作品呈现空间和接受空间。创作空间主要指创作者在创作艺术作品时的心理空间，还包括创作者所处的社会空间和时代空间；接受空间是指接受者的审美空间、艺术作品的传播空间等；艺术作品呈现空间是指艺术作品本身所呈现出的空间感，又是指创作者通过一定的媒介物，运用相关的艺术手段，加工物理空间，表现知觉空间，使创作出来的艺术作品呈现出一种空间感。

而艺术空间最终靠创作者和接受者共同的接收和审美想象才能实现。从创作者的创作空间，到艺术作品的呈现空间，到最后接受者的接受空间，三个空间的联通是否有效，最终决定了接受空间的有效程度。

一、艺术空间五要素

艺术空间的存在需同时具备以下五种要素：

1、创作者

创作者是所有艺术活动的发起者。艺术空间不是天生存在的，与我们生活的现实空间完全不同。艺术空间有着非常强的人化烙印，创作者在其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艺术源于生活，“艺术家生活的空间环境，往往是他获得感知经验的重要来源。因为，‘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生活不是抽象意义上的泛指，而是指进入艺术家感知领域的那一部分现实，它是整个生活中的一部分。’”[4]78贡布里希认为有某种“图式”预先存于艺术家心中，这种“图式”是艺术家所处的历史、文化传统、习俗、知识结构等对于艺术家的综合影响，它会左右艺术家看世界的方式。在如今IP剧盛行的时代，金庸先生的作品就是一个含有巨大价值的IP,很多导演都曾挑战过金庸先生的作品。以《射雕英雄传》为例，从1976年香港佳视第一次翻拍，到2017年由郭靖宇等监制、香港导演蒋家骏执导的最新版本，这部小说被翻拍了十多次，但因翻拍者不同、时代的变迁、地域的差别使得每次翻拍都有着独特的风格。

2、接受者

有创作者，必然也需要接受者。法国评论家莫里斯说过：“作品之所以是作品，只有在它成为某位写作品的人和某位读作品的人的公开亲密，成为由于说的权利和听的权利相互争执而猛烈展开的空间时。”[5]只有接受者的存在并与创作者互动、公开亲密，才是艺术作品真正存在的价值。

3、媒介物

媒介物是艺术家和艺术作品之间的中介，是艺术家营造空间感的中介。不同的艺术类型，其媒介物不一样。绘画通过二维的画布来展现，建筑通过三维建筑材料展现空间感，文学通过文字，音乐通过声音，戏剧通过舞台场景和演员真实表演，影视通过胶卷、录像带和二维的屏幕，数字艺术通过网络来展现各自的空间感。媒介物的发展是人类历史发展的见证，是生产力提高的表现。正是因为媒介物的发展，艺术才得以蓬勃的发展，艺术空间的呈现才得以千变万化。

4、艺术手段的加工

艺术空间是对物理空间和知觉空间的双重创造性表现，是“二度媒介所创造的知觉状态中逐步发展起来的”。[6]艺术空间不是对物理空间和知觉空间进行简单机械的复制，而是创意性的再造。这种创造需要一定的艺术手段的加工和辅助，这些手段也会因艺术形式的变化而各有不同。视觉艺术主要靠与视觉相关的艺术手段，如透视、构图、色彩、明暗等手段，听觉艺术会通过声音的组织与变化来构建一定的空间感，视听艺术会通过视听结合的双重艺术手段来展示空间。艺术手段的加工会带来或真实、或想象的空间感，使人感受到艺术的魅力。

5、“空间感”

日本建筑师芦原义信认为：“空间基本上是由一个物体同感觉它的人之间产生的相互关系所形成的”[7]。《辞海》对“空间感”的解释为：“根据透视原理，运用明暗、色彩的深浅和冷暖的差别，表现出物体之间的远近层次关系，使人在平面的绘画上获得立体的、深度的空间感觉”。[8]在绘画艺术中，“空间感”是通过创作者运用明暗、色彩、冷暖色调等艺术手段，在二维的画布中展现出一种立体、深度的感觉。而其他艺术形式的“空间感”则由不同的媒介物和艺术手段获得，使接受者能够感受到或真实、或虚幻的立体空间感受。阿道尔夫·阿披亚说过，“演出是织在时间上的图画”。戏剧艺术中的舞台空间是四维空间，其中三维是立体可见的真实空间，其中包括演员的表演、事件进展的空间，而演员的活动必然存在时间的延展，所以时间是另一维。影视艺术中创作者利用声、光、电、色等多种手段通过二维屏幕传递，而接受者感受到的是一个四维存在的、活色生香的美妙世界。

“空间感”是一种空间的感受，它“并不仅仅包括空间上的知觉，还综合了想象、回忆、习俗传统培养起来的习惯，特别是生产方式所规定的空间经历而形成的空间体验”。[3]181空间感以直观为基础，不是康德所说先天性的、先验的，而是和每个人的经历、文化有着密切的关系。它与个人的认知和经验的积累有关，越熟悉的，空间感越强烈；越陌生的，空间感越差。

空间感的经验充分告知，人和空间不是对立的，空间感就是人与空间在交互时的一种独特体验。海德格尔说过：“说到人和空间，这听起来就好像人站一边，而空间站另一边似的。但实际上，空间绝不是人的对立面。……因为，当我说‘一个人’……时，我已经用‘人’这个名称命名了那种逗留，那种寓于物的四元整体之中的逗留。”[9]空间感是相对的，是对于某种具体的事物的空间关系的感受。在纯粹的虚空里，没有相对的关系，人是没有空间感的，空间感也没有存在的意义，就比如在浩瀚的宇宙中，天文学家总是以某个星体作为参照一样。

二、艺术空间的特点

1、主观与客观的统一

物理空间是客观的，存在于人的意志之外。哲学空间是主观的，存在于人的意志之中。而艺术空间既有其存在于人意志之外的客观性，但同时艺术空间又是人创造的，有着其主观的特点。普列汉诺夫认为，艺术可以表现人们的感情和思想。而艺术最主要的特点是并非抽象地表现，而是用生动的形象来表现。苏珊·朗格认为，艺术“成为一种表达意味的符号，运用全球通用的形式，表现着情感经验。”[10]她对艺术的定义是“艺术即人类情感符号的创造”。克莱夫·贝尔认为艺术是“有意味的形式”。而童明也在《空间神话》一文中说过，“几何化的空间具有冷漠而抽象的性格从而导致了情感上的不可接受性。”[11]24

艺术中包含着突出的情感因素，情感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说就是艺术的生命。所以艺术空间必将是包含着人类的情感，而最终用生动的形象来呈现。艺术空间是具体可见的，也是能够被感知和体验的，“空间的中心就是知觉它的人。因此在这个空间里具有随人体活动而变化的方向体系。这个空间绝不是中性的，而是具有界限的。更具体一些，它是有限、非均质、被主观知觉所决定的，在其中距离和方向，基于同人的关系而确定。”[11]25同时，艺术空间也不是纯主观的，一旦艺术空间建立，它也同时具有客观性，这与纯主观的哲学空间也有着差别。

“情感”和“形象”是艺术空间的核心要素，也是艺术空间区别客观空间、哲学空间的重要特征。

2、空间和时间的统一

空间与时间是世界万物的经纬，二者彼此关系密切。时间和空间是不可分割的，既没有脱离时间的空间，也没有脱离空间的时间。艺术空间也有着其强烈的时间性，表现出时间与空间的统一。

“艺术作为一种载体和符号，承载和记录的应该是一种经验，一种由艺术家所创造的艺术经验。由于艺术家之间时代、地域、民族及个性的差异的存在，艺术创造的差异和不可重复性特点显得尤为鲜明，从而也注定了任何一种艺术经验的独一无二的特质与品格。”[4]211时间决定了艺术创作的差异和不可重复性，那艺术空间也必然因时间而带来差异和不可重复性。艺术空间会因为时代、地域、民族及个性等的差异，呈现出不同的表现形式。

宗白华是一个特别推崇时空一体化的学者，他在研究中国绘画时，就认为画家“在画面所欲表现的不只是一个建筑意味的空间‘宇’，而须同时具有音乐意味的时间节奏‘宙’。一个充满音乐情趣的宇宙(时空合一体)是中国画家、诗人的艺术境界”。[12]舞台艺术和影视艺术天生就是时空合一的综合艺术，时间与空间和谐并存。

时间艺术在表达空间上有着天然的缺陷，正如空间艺术在表现时间是一样的。然而，人类的对于艺术的创造性研究就是如何用时间艺术去体现空间，以及如何用空间艺术去表现时间，音乐亦是如此。匈牙利电影理论家巴拉兹认为：“每一个声音都具有它独特的空间色彩。”[13]音乐的空间感是利用乐器和传声系统等材料，通过音色、音量、音高和方位等手段呈现出的，带给听者身体和心灵全方位的感受空间。音乐带来的感受空间主要是两类，一类是音乐带来的存在于人思维之中的心理空间，另一类是随着科技的发展，音乐带来的真实的空间感受。

文学艺术中也处处充斥着对于时间的理解与顿悟，而这种理解与空间不能分割。文学中有对已逝时间进行大规模想象性考古的普鲁斯特，有将当代时间与历史时间合并的、将时间蒙太奇和空间蒙太奇在文学中结合的乔伊斯，但无论是伍尔夫的“灵视时刻”还是乔伊斯的“顿悟”都是“将时间提炼出来转为空间意义、时间被中止而产生意义”。[14]无论是时间艺术或是空间艺术，时空早已交织在一起。

所以，无论是时代对艺术的影响，对于创作者心理、媒介物发展的影响，还是到单一艺术空间自身空间感的呈现，都能体现出时间对于空间的影响以及时空的统一性和关联性。

3、多重维度的存在

在数学中，空间被抽象为表达方向的“维”。“维”和艺术的结合顺其自然，多重维度的存在是艺术空间的重要特征之一。线是一维的，参数是点；面是二维的，参数是线，绘画是典型的二维空间；我们所处的物理空间是三维的，时间是第四维的，时间加上空间组成了四维空间，如舞蹈和戏剧这样的时空艺术是有着真实三维空间的。霍金认为宇宙只有四维空间的存在，有些学者认为艺术中的“超现实的空间画面表现为五维空间”。[15]

除了真实维度外，艺术维度还存在着“虚拟维”，这种虚拟维度还有着多种表现，如绘画是二维平面中体现的虚拟三维空间，影视艺术是二维屏幕中表现的虚拟三维空间。数字艺术更是对于虚拟维度的空间有着更为深刻和形象的表达。

2011年7月9日，自称九维影像舞剧《观音》在长城脚下天龙源艺术剧院首演，导演将这部影像舞剧的空间变化运用到极致。首先，舞台的前景是一个2400平方米的真实演出空间，在这个真实空间上方有一块1200平方米的巨型全息投影幕，全息投影幕是顶部还悬挂了一块1000平方米的反射幕，可以用镜像空间反射出实景空间和全息投影幕中的场景。另外，全息投影幕后还有一个2000平方米的水面舞台，水面舞台后方有一个1040平方米的环形银幕。这所有的空间维度（包括真实空间、全息投影空间、镜像空间）融合在一场演出中，彼此交错互动，会出现大量超真实的虚幻场景，让观众分不清真实三维空间与虚拟数字空间。[16]

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物理学研究所还提出在四维空间外还存在“六维空间”。中国科学院理论物理所朱传界根据一种超弦理论的论证，通过数学方程计算得出的结论，认为宇宙应该是十维的。继超弦理论的十维空间之后，又有科学家提出了十一维空间的超膜理论，这些就不在本文艺术空间的讨论范围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