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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刀下的血泪
—— 金湘交响大合唱《金陵祭》悲情的半音音列

2018-12-03华南师范大学音乐学院广东广州510631

关键词:半音调性和弦

唐 勇(华南师范大学 音乐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1)

“公元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一个悲惨的日子,一个悲愤的日子,一个让国人铭心刻骨、给中华民族的身心留下永久伤痛的日子。我国当代著名作曲家、音乐教育家金湘先生①金湘(1935—2015),中国音乐学院教授,著名作曲家。以南京大屠杀为史实,以“为和平而歌”为目的,将人类历史上最野蛮、最残忍、最凄惨的血泪史以交响大合唱形式创作的《金陵祭》②该作品创作于1997年8—9月,为纪念南京大屠杀60周年而作。(作品第61号),以其恢宏的音乐气势,深远的历史意义,广泛的社会影响,而受到业内人士的关注。《金陵祭》那悲壮、凄凉,令人哭泣,催人奋起的音响不时在我耳边回响,强烈地震撼着我的心灵。一幕幕触目惊心的历史画面,一笔笔难以清算的民族血泪,一桩桩记忆犹新的沉痛往事历历在目。

细品《金陵祭》,如同目睹那场惨无人道的血腥风暴。作品别具匠心的音乐构思、超凡脱俗的作曲技法、感人至深的音乐音响,犹如一股强烈的闪电,直击情感的波浪。是怒!是恨!是痛!是血!是泪……是呐喊的呼声!是崛起的号角!令人思绪跌宕起伏,唏嘘不已,久久难平。

在音乐篇幅上,《金陵祭》包含“序歌、屠城、招魂、月光、涅槃、终曲”共六个段落。在创作技法上,《金陵祭》充分体现了传统与现代接轨,调性与无调性融合,民族调式与大小调式相互渗透等特点。作品中新颖的和弦结构,独特的调性思维,精致的配器手法,奇异的合唱音响从立体上展现了二十世纪上半叶这场人类文明史上最惨烈的兽行以及世人对逝者的追忆,对和平的呼唤。从该作品的音乐形象和情感表现看,半音音列技法的使用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在西方音乐的历史演进中,从14世纪的“伪乐”时代开始,半音化技法一直成为作曲家们热衷追捧的表达音乐思想、塑造音乐形象、传递音乐情感的重要素材之一。二十世纪以后,不同乐派的作曲家纷纷摆脱传统音乐的束缚,形形色色的半音音列播撒在各类音乐作品中,尤其在无调性、自由无调性及泛调性音乐作品中,半音化进行运用得广泛而自由,是近现代音乐作品的重要特征。

《金陵祭》中大量使用多种现代音乐技法,使这一调性音乐作品中包含多种无调性材料,诸多音乐片段中具有明显的泛调性手法。尤其是半音音列在该作品中被广泛使用,并贯穿作品的始终。形态各异的半音音列与不同音乐材料的结合形成的特殊音响,不但成为削弱这一调性音乐作品中调式、调性的重要技法,而且成为该作品各个段落中“叙事与抒情”的重要元素,也是该作品中最突出的悲情元素。本文从音乐表现的角度,将《金陵祭》中半音音列技法归纳为“惊魂、哀鸣、啼血、怒号”四种悲情性格,分别予以论述。

一、“半音”惊魂 不堪回首

第一段——《序歌》,时间指向“公元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一个冰冷的冬天,一个最黑暗的日子!”歌词以叙事的方式诉说在金陵古城爆发的那场目不忍睹、耳不忍闻、史无前例的人类浩劫。音乐一开始,半音音列分别以呼应式、持续式及隐伏式形态先声夺人,与调性材料或无调性材料结合,不但淡化了作品的调式、调性,而且紧张、尖锐的和声音响令人惶恐不安,惊魂不定,伤感不已。

(一)呼应式半音音列

序奏(见谱例1)的第1-2小节以bB音为低音,木管、铜管及弦乐在中高音区以切分节奏奏出四度与二度叠置的非传统结构、不协和的bB-E-F与A-#D-E和弦的和声进行,成为第一段的核心和声材料。这两个成半音关系的和弦,各声部横向上构成三重半音音列:bB-A、E-#D、F-E。第2小节,乐队在低音区鸣响bF-bB-bC与bE-A-bB和弦,与核心和声材料相比,分别低一个三全音,各声部横向上构成三重半音音列:bF-bE、bB-A、bC-bB。两组和弦在不同音区以模仿关系形成呼应,且A-#D-E与bF-bB-bC及bE-A-bB和弦先后重叠,形成纯五度复合和弦①纯五度复合和弦是金湘音乐作品中的重要和声材料之一,其基本形态可参考:魏杨.金湘创作中的“纯五度复合和声体系”探究[J].音乐研究,2013(3):68-81.。这里的音乐在横向进行上织体加厚,半音化加强,音区降低,神情凝重。第3-4小节重复前两小节的音乐,强化了半音化进行与不协和和声音响。第5-6小节是核心和声材料的展开,音乐以承接发展的方式在bB持续音上鸣响三组各自成半音关系,不等长的和声序进:bB-E-F、A-#D-E;B-#E-#F、bBE-F、A-#D-E、#G-xC-#D;#E-xA-#B、E-#A-B,在横向进行上分别构成三组不等长的三重半音音列: F-E、E-#D、bB-A;#F-F-E-#D、#E-E-#D-xC、B-bB- A-#G;#B – B、xA-#A、#E- E。连续进行的不协和和弦之间缺乏明确的功能联系,色彩性半音和声成为其主要特征,和弦结构与和声形态均源自核心和声材料,木管与弦乐在高音区奏响奇异、尖锐、声部紧密粘连的,富有强烈色彩效果的半音音响,加强了作品的悲情色调。调性因素再次被削弱,无调性因素被强化。

(二)持续式半音音列

《序歌》的序奏进入时,大管、大号、定音鼓、低音提琴等乐器在低音区以弱起的方式奏出沉重、浑厚、纯净的A音,音乐呈现A调调域——暗示a小调。随后,乐队的低音进行到由大提琴与低音提琴奏出的bB音,直至第11小节,A音与bB音交替构成持续式半音音列。从节拍位置和时值关系看,A音处于弱拍,时值较短,bB音处于强拍,时值较长,bB音比A音的音响更为突出,A音彰显的调性因素时隐时现、极为微弱。

从第1-6小节音乐材料的关系看,低声部的A音先入为主,以持续音方式呈现,具有不可替代的主音地位,凸显调性因素。与A音成半音关系的bB音突然闯入。bB音为上方非三度结构和弦的和弦音,与A音交替形成持续音,既削弱了a小调调性,又增强了低音的半音化倾向与紧张的音乐音响,悲痛之情油然而生。bB音在a小调中为降II级音,在调性和声中,降II级音是构成属功能组与下属功能组变和弦的重要音级,既可加强和声的紧张度,又可加强声部进行的倾向性,具有强烈的色彩效果。定音鼓以震音的方式奏出低沉、惊雷般的A音,随后半音上行至由大提琴与低音提琴奏出bB持续音,其他声部的bB音则在八分音符节奏上戛然而止,如此复奏两次,沉重、震音式的半音进行,犹如噩梦令人惶恐。以A音与bB音构成的持续式半音音列为背景,木管、铜管及弦乐以连续切分的节奏奏出一系列以纯五度音程为框架,包含增四度与小二度音程的非传统结构的不协和和弦,并以小二度关系向下滑行的和声进行。纯五度为协和音程,凸显作品的调性因素,序奏的前5小节连续出现包含E音的不协和和弦。如果以A为主音,则E为属音,上下声部之间在斜向上构成主音与属音的呼应。从创作技法看,这些和弦与低音声部相结合,在横向上构成多重半音音列。且各和弦均含有三全音。连续的半音与三全音进行,增强了该作品的无调性因素,削弱了仅以持续音形式出现的调性因素。从力度布局看,低音声部进入时,均使用fp〈记号。在a小调中,以半音进行为特征的连续不协和和弦均漂浮于bB音之上,音响突出、处于强势地位的无调性材料占据主导地位,纯净的主音游移于无调性材料之间,以微弱的形式呈现主调,这是《序歌》中,序奏的第2乐句——第7-11小节与第1乐句相比,低音以弱起形式从bB音开始,进行到A音,再次构成持续式半音音列,二者以前短后长的逆分型节奏交替。木管、铜管及弦乐连续奏出比第1乐句高半音的同结构的和声序进。木管与弦乐在中高音区奏出的含半音音响的长时值颤音,与第1乐句相呼应,为音乐增添了一丝冰冷的寒意。这里的和声进行先后漂浮于持续式半音音列——A音与bB音之上,bB音以短时值节奏若隐若现,A持续音被强化,但与之重叠的不协和和弦再次淡化其调性因素。各声部间半音化进行与纯五度复合和弦相互交织,和声紧张性加强,音区提高,中高音区与中低音区的半音音列此起彼伏,将半音惊魂不定、不寒而栗的和声音响推向一个新的高度。

谱例1.《序歌》序奏呼应式半音音列① 为缩小版面,本文均使用钢琴缩谱,谱例1只摘录了《序歌》第1-14小节的钢琴缩谱,省略了合唱谱。20世纪以后,泛调性技法的重要表现形式之一。增四度与小二度均为不协和音程,强烈、尖锐、刺耳的、连续进行的和声音响,恰似凄凉、哭泣般的音调,给人留下不安、不详、往事不堪回首的印象,悲凉之情悄然升起。

(三)隐伏式半音音列

《序歌》的第19小节,木管组与弦乐组奏出的半音音列:B-bB-B以隐伏性形态出现在由低音区向高音区转移的,呈八度关系的模进音组中。第20-21小节,以G为低音持续音,以G大三和弦为和声背景,半音音列:B-bB-B以G大三和弦与G小三和弦的快速交替形式出现,并与附加小二度音的纯五度和声以节奏错位的方式在G持续音背景上,以渐强的力度快速流动,音乐显示G大调。第23小节开始,音乐转入民族调式,合唱队与小号、长号齐鸣,在C角调式的主音上以齐唱形式唱出宣叙性形态的乐句:“公元一九三七年,”音乐庄严、肃穆。从第25小节的歌词“十二月十三日”开始,男低音声部以主音C为中心,在离心式旋律中呈现隐伏性上行半音音列:bE-E-F-#F-G-bA。女低音声部紧跟其后,以属音G为中心,在离心式旋律中呈现另一隐伏性上行半音音列:bA-A-bB-B,二者构成二声部模仿式复调。合唱队中的隐伏性半音音列与乐队奏出的与主音C重叠的上行半音音列:bE-E-F-#F与G-bA-G结合成多重半音音列。该片段主音与属音固守调性,调性因素与无调性因素共存,二者构成对立统一关系。与主音、属音同时呈现,同步展开的上行多重半音音列在中低音区以柔和、平静的旋律向世人诉说着半个世纪前那段不堪回首的人间憾事。半音音列的特殊音响,让听众在现实与追忆中唏嘘、感叹,泪满衣襟。

二、“半音”哀鸣 惨绝人寰

第二段——《屠城》,“寒风吹打着城廊,冷月挂在天边,坦克碾过了燕子矶!大炮轰开了中华门!鲜血染红了扬子江水,火焰吞没了金陵古城……”音乐从G羽调式开始陈述,形态各异的半音音列以及与之并置或重叠的各种和声材料,共同塑造出南京大屠杀中一幕幕惨烈的音乐形象:月黑风高,寒气逼人,日本军国主义蠢蠢欲动的魔爪肆虐金陵,一场突如其来的国难骤然降临,古城金陵顿成人间地狱,迸发出阵阵撕心裂肺的哀鸣。

(一)半音音列与纯五度复合和弦及四度叠置和弦并置

《屠城》开始,小提琴在d1音上奏出喃喃自语的宣叙性音调后,合唱队各声部先后进入,“寒风”呼啸,“吹打着城廊”。第9-10小节乐队分别奏出纯五度复合和弦与四度叠置和弦,音乐显得紧张、诡异。第二男低音声部在第11-14小节唱出下行半音音列:E-bE-D-#C-D-#C与乐队奏出的纯五度复合和弦及四度叠置和弦并置,和声音响低沉、忧郁,形成一种紧张的气氛。

(二)半音音列与属持续音重叠

《屠城》段落中,当“坦克碾过了燕子矶”后,男低音声部在第17-22小节(见谱例2),乐队鸣响的下行二重半音音列:A-bA-G-bA-G、A-#G-G-bA-G-#F及bE-D-#C-D-#C、bE-D-#C-D-#C与属持续音——D音重叠。二重半音音列预示“死亡”的阴影步步逼近。乐队的属持续音——D音,女高音、女低音及男高音声部固守调性,其它声部高度的半音化进行既复杂了和声音响又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该音乐片段的调式、调性。

谱例2.《屠城》男低音声部第17-22小节

第24-27小节,女高音声部、双簧管及小提琴奏出包含半音音列的独具个性的旋律片段:bE-D-C-B-C,并反复三次,且小提琴提高八度反复该旋律片段,加强音区对比。男高音声部以同度模仿的方式进入,与之形成“卡农”形态。第28-29小节,男高音声部低纯五度模进。第30-35小节,女低音声部先后作低小六度与纯五度模仿,男高音声部以逆分型节奏反复演唱含有半音的三音音列:bE-bD-C与之重叠。第24-35小节,包含半音音列的旋律片段以重复、模仿及模进的方式予以展开,各声部间在不同音区形成的多重半音音列星罗棋布,此起彼伏,相互呼应。且半音音列与乐队奏出的纯五度复合和弦、四度叠置和弦重叠与并置。半音化程度被强化,泛调性技法彰显的独特和声音响,把“鲜血染红了扬子江”这一血淋淋的场面烘托成立体画面。

(三)二重半音音列

《屠城》的第36-38小节,“鲜血染红江水,啊,火焰吞没金陵古城”,女高音声部、男高音声部及第I小提琴同步奏出四分音符节奏的四音半音音列:bE-D-#C-D,与女低音声部、男低音声部、大管、圆号、第II小提琴、大提琴反复奏出的二分音符节奏的二音半音音列:bA-G叠置,在时值上成2:1关系的二重半音音列作横向运动时,先后形成纯五度、增四度、增四度、纯五度的音程关系。该片段中各声部高度半音化,以无调性材料为主,调性因素显得极为微弱,不协和音响连续进行,音乐表现出痛苦、哀伤的情绪,“鲜血、江水、火焰、古城”组成一幅幅鲜活的画面,展现出悲壮、惨烈的场面。

(四)三全音式半音音列

第71-79小节,“啊,女人的哭声!啊,男人的尸体!啊,老人的眼泪!啊,婴儿的嘴唇!”男高音声部、男低音声部分别在不同音区唱出“哭声”“尸体”“眼泪”“嘴唇”,构成三全音关系的下行二重半音音列:bE-D、A-#G,与女高音声部、女低音声部唱出的“啊”,成小三度关系上行的二重同名半音音列:bE-E、C-#C呼应,二者作反向进行。切分节奏的运用,力度的加强,三全音与半音交织,刻画出惨烈的呼叫声。大管、大提琴与低音提琴奏出的低沉的半音,更增添了几分凄凉、恐怖的色彩。

第80-85小节,女高音声部与男高音声部以宣叙调开始,以E音为中心,呈现离心式旋律,字字铿锵有力,饱含愤怒与仇恨。从三全音:#A音和E音开始,女低音分声部向上唱出三全音关系的二重半音音列:E-F-#F-G-#G-A-bB-B-bB-B 、#A-B-C-#C-D-#D-E,男低音分声部向下唱出三全音关系的二重半音音列:#A-A-#G-G-#F-F-E-#D-D、E-#D-D-#C-C-B-bB-A,上下声部反方向进行,结合成四重半音音列。浑厚而紧张的和声音响将惨不忍睹的金陵“血景”——“哭声、尸体、眼泪、嘴唇、奸、淫、烧、杀”先后呈现,中提琴与大提琴以震音方式奏出的二重半音音列,将“太阳旗下闪动着一张张狰狞的笑脸”揭露得一览无遗。

第87-94小节,女高音声部与女低音声部分别反复呈现三全音关系的下行二重半音音列:bA-G-#F-F、D-#C-C-B,与连续进行的不协和和弦、复合和弦形成并置,紧张、怪异的和声音响,揭开了人面兽心的“一张张狰狞的笑脸”的遮羞布,进一步彰显了“华夏大地遭受着一场惨绝人寰的大浩劫”的血腥场面。

第97小节,合唱声部以饱满的和声唱出四重半音音列之后,第98-102小节,乐队首先奏出成三全音关系、迂回上行的二重半音音列:G-bG-F-#F-G-#G-A-bB-B-C-B-C-#C-D-#D-E- F-bG、#C-C-B-C-bDD-bE-E-F-#F-F-#F-G-bA-A-bB-B-C。女高音声部与女低音声部从第99小节开始,分别在不同音区唱出与乐队同步的半音音列。第98-99小节,男高音声部与男低音声部唱出以f音为中心的离心式旋律,音乐强劲有力、斩钉截铁,愤怒之情跃现字里行间。第101-102小节,人声与乐队结合成反向进行的四重半音音列,强奏的力度,紧张的和声音响揭示了日本军国主义血腥暴行的音乐形象。

(五)隐伏式与三全音式半音音列的重叠

谱例4第103-106小节,女高音与男高音声部唱出“在挣扎,在呼救” 的歌词,旋律分别在f2-ba2-f2与f2-a2-f2三个音上重复,ba2与a2构成隐伏的半音音列,大三度音程与小三度音程形成“明”与“暗”的音色对比,进一步刻画出一幅幅在“血”与“火”中爬行的衣衫褴褛、满面污秽的金陵“难民”的悲惨画面。成同名半音关系的女低音声部:C-#C - C -#C - C -#C、B-#B - B -#B - B -#B与成三全音关系的男低音声部:B - C - B - C - B – C、F-bG- F -bG- F -bG结合成四重半音音列,与女高音与男高音声部隐伏的半音音列(ba2与a2)形成重叠,不同形态的半音化旋律在乐队音响的衬托下,音乐显得悲壮惨烈,形象、真实地折射出“人类文明史上写下的最残酷、最黑暗的一页”的野蛮史实。

三、“半音”啼血 魂绕金陵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第三段——《招魂》,半音音列隐藏于音块和弦之中,音块和弦成为第三段的核心和声材料,且贯穿该段落的始终。隐含半音音列的核心和声材料在该段落共出现十四次,每次出现均与形态各异的音乐材料相呼应,形成不同的和声音响,塑造“招魂”的音乐形象。

(一)半音音列与音块和弦

《招魂》的音乐从f角调式上开始陈述。(见谱例3)第1小节,大提琴与低音提琴在低音区以弱奏的方式奏出主持续音,声音低沉、哀婉。第2小节开始,第一小提琴在高音区用分奏奏出包含主音在内的小二度和音——f3-bg3作为背景,音响紧张、尖锐。第3小节开始,男高音声部、女低音声部与木管组同时鸣响《招魂》中二度关系叠置的核心和声材料——C-D-E、B-#C-#D 与bD-bE-F、C-D-E和弦。从和弦的纵向结构看,两组分别为大二度关系的三音音块和弦。从两组和弦的纵向关系看,上、下声部分别构成小二度关系的三音音块复合和弦,二者结合成六重半音音块和弦:C-bD-D-bE-E-F与B-C-#C-D-#D-E。“大二度的音响平顺,小二度的音响尖利,作品中常用小二度的特殊音响模拟生活中的音响,描绘紧张、刺激或神秘的情景,表现不安、激动、诙谐、讽刺等情绪以及营造某种特殊的气氛等。”[1]从上述分析可见,第三段的音乐在主持续音之上从六重半音音块和弦开始,用小二度和音作背景,纵向上各声部间形成七重半音进行。男高音声部与女低音声部在核心和声材料构成的旋律上唱出衬词“呜”作为引子,与木管“冰冷”的音色和鸣,音响诡异、暗淡,营造出一种神秘、不安的气氛。七重半音音列显现无调性因素,与之抗衡、固守调性的是主持续音。

谱例3.《招魂》第1-4小节

第7小节开始,当男低音以宣叙调在f音上唱出“魂兮归来”时,《招魂》的核心和声材料伴随左右,半音化进行被强化,女高音八人组唱出小二度和音—— f2-bg2,以长时值节奏呼唤——“归来!归来!”半音关系的三音音块复合和弦与女高音声部的小二度和音结合成尖锐的和声音响,塑造出特殊的幻觉场景,在颤抖的、向下滑行的呼唤声中,仿佛听到南京城内三十万“冤魂”在哭泣,在哀叹,在怒号,在阴森森的、暗无天日的金陵夜空中盘旋、徘徊,凝视着那方热恋的故土,久久不肯离去……

第9-10小节,分别鸣响三个成半音关系的三音音块复合和弦:A-bB-#C与bB-C-D、bD-bE-F与D-E-bG、B-#C-#D与C-D-E,在小二度和音—— f2-bg2的衬托下,在“回来吧!回来吧!”的一篇呼唤声中,与第8小节出现的核心和声材料交相辉映,此起彼伏,烘托出鲜活的“招魂”形象。第13-15小节,女低音声部唱出含半音音列的上行旋律片段:“魂兮归来!” 与第16-17小节出现的核心和声材料呼应,“招魂”形象再次被强化,水到渠成地引出第三段的主题句。

从第17小节开始,女高音声部唱出主题句:“江边白色的卵石,像是一堆堆白骨;村外燃烧的枯树,像是一杆杆招魂幡。” 核心和声材料与小二度和音—— f2-bg2成为其和声背景。第24-26小节,第2乐句结束时,核心和声材料与半音关系的三音音块复合和弦并置,与女低音声部演唱的“魂兮归来”中的半音音列呼应,与主持续音重叠,调性因素与无调性因素并存,不协和的半音化复合音块和弦的特殊音响更具有“招魂”的神秘气氛。

(二)不同形态的多重半音音列重叠与并置

第32-42小节,女中音独唱:“任凭那阵阵寒风卷起苍苍白发,像一尊黑色石像,你日日夜夜站在旷野:招魂招魂……” 核心和声材料先后在第33-35小节、第37-40小节两次出现。第35-36小节,“索柯,索婆摩柯”,女低音声部唱出E-bD-bE-bD-E-bD的旋律片段,该片段包含隐伏性同名半音音列:E-bE-E,大管奏出bGF-E的下行半音音列,与女高音声部飘出的小二度和音—— f2-bg2形成三重半音音列,核心和声材料相伴相随,与之形成并置关系。“归来!归来!”—— 女高音声部唱出的小二度和音与不同形态的半音音列构成极不协和的和声音响,成为女中音独唱声部的和声背景,调性材料与无调性材料相伴而行,增强了“魂兮归来”的虚幻之感。

第54-57小节,在“回来吧!回来吧”的呼唤声中,女低音声部、男低音声部及乐队两次鸣响核心和声材料,连续下行的半音音块和弦,六重半音音列与第57-59小节的四重反向半音音列:D-bE-E-F、F-E-bE-D、G-bG-F、bD-D并置。合唱队分成八个声部,在歌词“魂兮归来”上,以同步展开的节奏形态唱出含有半音音列的方向相反、形态相异的旋律片段,饱满的和声音响稳步推进,不协和的半音化和声背景形成的无调性材料与持续音调性及旋律调性相结合,使“魂兮归来”的音乐更显飘逸与神秘。第130-134小节,用核心和声材料作为《招魂》的尾声,与女低音声部唱出的“魂兮归来”中的半音音列并置,与引子中的核心和声材料成拱形对称,在微弱的力度中,在主持续音之上,以极不协和的无调性材料为和声背景,结束第三段音乐,期待着能够“招回那不愿远走的三十万游魂”。

第三段中,不同形态的多重半音音列重叠与并置,且半音音列浓缩于半音关系叠置的音块和弦之中,并成为贯穿整个《招魂》段落的核心和声材料,与其他声部的调性材料及无调性材料结合成虚幻、空泛、紧张及高度尖锐的和声音响,塑造出“‘半音’啼血,魂绕金陵”的音乐形象。

四、“半音”怒号 警钟长鸣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这是鲁迅先生《纪念刘和珍君》中的话,这一发自肺腑、震耳欲聋的“警钟”在国人的耳边鸣响了半个多世纪之久。原文是“沉默啊,沉默啊!不再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第一个“沉默啊”感情深沉,突出感叹的成分,第二个“沉默啊”感情激烈,突出愤怒的情绪。为警醒民众,鲁迅指出“沉默”的两种前途:一种是“爆发”,一种是“灭亡”。第五段——《涅槃》,以鲁迅先生的警世名言为歌词进行展开,以半音音列技法烘托出全民的怒吼,迸发出战斗的警号,燃烧起复仇的烈焰。

(一)同名半音的重叠与并置

《涅槃》第22-43小节,歌词“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被连续反复六遍,前三遍用咏叹调演唱,后三遍用宣叙调演唱。合唱队前三遍的演唱与乐队的演奏交替进行,一呼一应,木管组以逆分型节奏、同音反复的方式奏出号角般的音调,弦乐组以音阶形式奏出上行直线式旋律,加强了音乐进行的惯性。音乐气氛热烈、情绪激动、感情真挚、充满斗志。第32-34小节,男高音声部与女高音声部不断重复歌词“爆发”,以切分节奏、宣叙调形态演唱包含纯四度(#C-#F)与增四度(C-#F)音程关系的二声部旋律。男低音声部与女低音声部紧跟其后,不断重复歌词“灭亡”,低八度模仿男高音声部与女高音声部的旋律,上下声部以“卡农”形式运动。“爆发”“灭亡”的旋律在不同音区反复交替,一起一伏,遥相呼应,呈现立体画面。该片段中,合唱队的上方声部为#F持续音,下方声部为#C音与C音的交替进行。从横向关系看,#C与C为同名半音并置,从纵向关系看,#C与C为同名半音重叠,乐队的低音亦为#C与C的同名半音交替,半音音列成网状分布。第34小节,短笛与长笛的旋律在#f3-#e3之间作半音进行,以十六分音符节奏快速流动,将音乐推向高潮。同音的反复、半音的交替、强奏的力度、卡农的手法、逆分的节奏将抗日浪潮的音乐形象汇合成排山倒海之势。

(二)半音音列与三全音的重叠与并置

《涅槃》第35-43小节(见谱例4),合唱队将歌词“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以双调性技法、宣叙调形态陈述,并反复三遍。女高音声部与男高音声部在#f角调式上陈述,以#F音为中心,G音点缀其中,形成环绕式半音关系。女低音声部与男低音声部在c角调式上陈述,以C音为中心,bD音点缀其中,形成环绕式半音关系。合唱队各声部节奏同步,c角调式与#f角调式的主音为三全音关系。横向上的半音进行与纵向上的三全音调的结合,和声音响的紧张程度不言而喻。弦乐组同步奏出#f角调式与c角调式的旋律,并在第37小节伴有半音音列与之呼应。这一片音乐段突出旋律调性,合唱队中成三全音关系的两旋律同步进行,并连续反复,乐队以含有半音音列的旋律反向直线式进行渲染,犹如吹响了战斗的号角,作者用音乐作为武器。选择了“在沉默中爆发”,发出战斗的怒号。面对小鬼子的屠刀,一场全民抗战,同仇敌忾的星星之火,化作燎原之势。以#F音和C音为中心,以二重半音进行为基本形态的向心式旋律顺势向前推进。随着音乐进行的惯性,一种既是对国人的警示,又是对抗战呐喊的、内在的前进动力在不断积聚,在势不可挡的、“大刀向敌人砍去”的民族保卫战的嘹亮的号角声中,以排山倒海之势稳步向前。三全音关系的环绕式半音化旋律以简洁的笔墨、恢宏的气势生动地描绘出难忘的硝烟岁月:战旗烈烈,战马萧萧,全民抗战,草木皆兵,奋勇向前的音乐形象。至此,笔者不禁想起冼星海《黄河大合唱》之末乐章——《怒吼吧!黄河》的结束句——“向着全世界劳动的人民,发出战斗的警号!”这一乐句的旋律在属音上作同音反复,且该乐句自身反复四篇,最后由原位属七和弦解决到主和弦,乐队管弦齐鸣,合唱队饱满有力,音乐充满战斗的激情,犹如一把锋利的尖刀直插敌人的心脏。金先生上述的写作手法与之如出一辙,二者有异曲同工之妙。

谱例4.《涅槃》第35-37小节

“啊,爆发!灭亡!大地颤抖,江河奔腾,狂风呼啸,烈焰滚滚!” 第43-45小节,合唱队演唱衬词“啊”,各个声部使用八分音符节奏作半音化进行:#D-E、A-bB、B-#A,纵向上各声部之间包含多个三全音,三重半音音列反方向进行到含有三全音与大七度音程的不协和和弦。其后,上方三声部向上半音模进,男低音声部向下半音模进,推出“爆发”的旋律,各声部以逆分型节奏作反向进行,半音化推进的和声音响将音乐推向高潮。第46-49小节,女高音与男高音声部均以f的力度在高音区齐唱:“大地颤抖”,旋律上行到长时值的#F音,女低音声部与男低音声部唱出以C音为中心、使用八度加强的含半音化进行的旋律片段与之呼应,纵向上,C音与#F音以三全音关系重叠,bD音的加入凸显半音化音响,增强了“颤抖”的形象。

(三)半音音列与不协和和弦的重叠与并置

《涅槃》第115-121小节,“南京城在痛苦地燃烧!南京城在愤怒地燃烧!啊!”合唱队各声部以宣叙调方式陈述,旋律呈同音反复的形态,和声沉重、饱满,音乐庄严、肃穆。第115-117小节(见谱例5),合唱队各声部纵向结合成不协和的D-F-bA减三和弦,旋律为直线式同音反复,音乐强劲有力。乐队以bA为低音持续音,大管与大提琴以四分音符节奏同时反复鸣响低沉、不协和的半音音列:bA-G,圆号与长号以八分音符节奏交替奏出半音音列:bA-G,其他声部结合成四音音块和弦:#C-D-E-F,从音程结构看,该和弦包含一个全音,两个半音。第117小节,乐队奏响A-xC-#D-#F与bA-#C-D-F和弦,从纵向结构看,它们为极不协和的、非传统的#D减大七和弦和D减大七和弦,分别包含#D-#F-A与D-F-bA减三和弦,及小二度音程:xC-#D与#C-D。#D-#F-A与D-F-bA减三和弦成并置关系,它们互为同性质的同名半音和弦。从第116-117小节的音乐织体看,乐队各声部鸣响的和弦分别包含bA-A、#C-xC、D-#D、F-#F四重半音进行,强化了和声音响的紧张性。长号在第17小节以上行直线式形态,先后奏响bA-bB-C-D-E全音音列和E-F-bG-G半音音列,既加强声部线条的流畅性与连贯性,又为后一片段音乐的进入起过渡作用。

谱例5.《涅槃》第115-117小节

第120小节,乐队先后鸣响两个同名半音关系的四音音块和弦:xC-#D-#E-#F、#C-D-E-F,这两个和弦分别包含两个小二度音程。大提琴奏出小二度音程:bA-G,圆号先后奏出A-bA的同名半音进行。第121小节,乐队鸣响含有两个小二度音程的四音音块和弦:#D-#E-#F-G,木管、铜管及弦乐先后在该小节的不同音区,由上而下,依次奏出G-#F的下行半音音列,与合唱队“啊”字上的减三和弦#D-#F-A形成重叠。音乐以高度的半音化进行,强劲的力度,不协和的音响,宣泄强烈的感叹,震撼华夏大地。(见谱例6)

谱例6,第122-124小节,“南京城在痛苦地燃烧啊!”木管分别奏出#D-#E-#F-G、#D-E-F-bG两个四音音块和弦,铜管奏出A-bB-C-bD四音音块和弦,形成两个二度关系的复合和弦,同时,木管与铜管同时奏响八分音符节奏反复交替的半音音列:A-#G。第125-129小节,“南京城在愤怒地燃烧啊!啊!”音乐作变化重复, “啊”字上的拖腔形成三重半音音列:A-#G-G、#F-G-#F、A-bB,与乐队在低音区奏出的半音音列#G-A-bB,汇合成四重半音音列。从纵向关系看,乐队与合唱队的半音音列分别为半音关系。纵横交错的半音音列以其特殊的音乐音响长驱直入,在呐喊,在怒号。在音色明亮、富有穿透力的小号奏出的直线式上行旋律的衬托下,音乐豪迈而高昂地进行到bE四六和弦,转入新的调性,形成强烈的色彩对比。

(四)锯齿形半音音列

“中华儿女快奋起!啊,奋起!凤凰涅槃,南京在烈火中永生!”《涅槃》的尾声从第134小节开始,使用拼贴手法,音乐从《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的音调进入,合唱队与乐队以主和弦的分解方式上行,进行曲的风格,号角般的音调,非严格模进的旋律发展手法直奔高音区的半音音列:ba2-g2。音乐斗志昂扬、精神焕发、生机勃勃。第139-141小节,女高音声部与男高音声部各自分声部反复演唱二重半音音列式旋律:bA-G、F-E,女低音与男低音声部分别演唱交替的同名半音音列式旋律:B-bB,上下声部结合成锯齿形的三重半音音列,音乐似汹涌奔腾的波涛,滚滚前行,宽广而宏伟。从第134-141小节的整体音乐形态看,奋进的旋律,强奏的力度,广阔的音域,饱满的和声,渐慢的速度,逐渐加厚的织体汇聚成《涅槃》的结束性高潮,音乐在昂扬、豪迈、奔涌向前的半音音列中托起中华儿女“奋起”的凯歌。

谱例6.《涅槃》第120-128小节

结 语

半音音列是金湘交响大合唱《金陵祭》中重要的音乐材料之一。纵观全曲,半音音列先声夺人,性格突出,形象鲜明,形态各异的半音音列成为该作品中无调性材料之一。形形色色的半音音列对烘托音乐气氛,塑造音乐形象起到重要的作用,成为该作品中突出的悲情元素。半音音列与作品中的持续音调性、旋律调性、和声调性等多种调性材料结合,淡化了作品的调式、调性,形成紧张的和声音响,渲染悲情的音乐气氛。半音音列与作品中的音块和弦、复合和弦、三全音等多种无调性材料结合,形成诡异、尖锐的和声音响,揭示出南京大屠杀中各种惨烈的音乐形象,悲情元素进一步凸显。半音音列的相互重叠与并置加强了声部进行的倾向性,复杂了和声音响,具有强烈的色彩效果,也是全曲最具艺术感染力的亮丽的风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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