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辭語詞小考兩則*

周忠兵

(吉林大學古籍研究所，出土文獻與中國古代文明研究協同創新中心)

一、 “亡”字的一種特殊用法

甲骨文中“亡”作爲否定詞的用法爲大家熟知，如“亡雨”、“亡”等。但下列卜辭中的“亡”若理解爲否定詞，似不好解釋：

花東子卜辭，《花東》103

花東子卜辭，《花東》103

花東子卜辭，《花東》103

4. 辛未貞： 亡壬小牢千、豭(2)此辭中的“豭”《村中南》整理者釋爲“”，不準確。釋文參看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著： 《殷墟小屯村中村南甲骨》，昆明： 雲南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頁697。趙鵬女士已指出這一誤釋，參看其《甲骨綴合一則——附： 讀〈村中南〉劄記》，先秦史研究室網站2012年9月16日。四、爵。

午組，《村中南》335

第1、4辭中“亡”字的釋讀没多大異議，只是第1辭中“其至亡翌戊”這幾字的句讀學界一般采用《花東》整理者的意見作：“其至，亡翌戊。”(3)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著： 《殷墟花園莊東地甲骨》，昆明： 雲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頁1600。姚萱： 《殷墟花園莊東地甲骨卜辭的初步研究》，北京： 綫裝書局2006年版，頁149、258，等等。且或認爲“亡翌戊”應爲“翌戊亡司”的移位變異句型，其意爲“明日戊辰日不宜進行祭祀”。(4)朱歧祥： 《〈殷墟花園莊東地甲骨卜辭選釋與初步研究〉讀後》，《中國文字》新二十六期，臺北： 藝文印書館2000年版，頁119。這種移位變型的觀點缺乏依據，並有增字解經之嫌，不確。第4辭或這樣句讀：“辛未貞： 亡。壬小牢千、豭四、爵。”(5)趙鵬： 《甲骨綴合一則——附： 讀〈村中南〉劄記》。將其中的“亡”單獨成句。但這樣處理使得“亡”的詞義該如何理解更不明晰，故不妥當。

第2、3辭中“亡”與“司”構成“亡司”這樣一個詞語，對此詞的詞義理解學界有不同的看法。其分歧主要在對“司”的破讀上，或將之讀爲事，(6)劉一曼、曹定雲： 《殷墟花園莊東地甲骨卜辭選釋與初步研究》，《考古學報》1999年第3期，頁267—268；又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著： 《殷墟花園莊東地甲骨》，頁1600。或將之讀爲祠(祀)，(7)朱歧祥： 《〈殷墟花園莊東地甲骨卜辭選釋與初步研究〉讀後》，《中國文字》新二十六期，頁118—119。或將之讀爲時，(8)馮時： 《讀契劄記》，王宇信、宋鎮豪主編： 《紀念殷墟甲骨文發現一百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北京： 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版，頁201—202；宋鎮豪： 《殷商紀時法補論》，《中國文字》新二十七期，臺北： 藝文印書館2001年版，頁24。或將之讀爲嗣，(9)姚萱： 《殷墟花東莊東地甲骨卜辭的初步研究》，頁148—155。等等。或將“司”釋爲“後”，並將其中的“亡”釋爲“匕”讀爲“比”，認爲“比後”爲一直到(明天庚日)以後之意。(10)李學勤： 《釋花園莊兩版卜雨腹甲》，《夏商周年代學札記》，瀋陽： 遼寧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頁241—243。王藴智先生亦將“司”釋爲“后”，理解爲“先後”之“後”，“亡后”一詞的理解與李先生不同，參看其《從花東卜辭“其雨亡后”談古“后”字的釋讀》，《華夏考古》2011年第4期。

以上有關第2、3辭中“亡司”一詞的釋讀意見，姚萱女士將之讀爲“亡嗣”的觀點最晚提出，故其對以往各家觀點有細緻分析，指出它們存在的問題，她的這些分析意見多數正確可取。但其結論還存在值得懷疑的地方。其一，她將“亡嗣”解釋爲不接着(下雨)或没有接着(下的雨)，認爲占卜者是不希望繼續下雨。這種理解從整版甲骨記録的卜辭來看有問題。《花東》103上記録的另外三條卜辭如下：

5. 丁卯卜： 雨不至於夕。

花東子卜辭，《花東》103

花東子卜辭，《花東》103

花東子卜辭，《花東》103

其中，第5辭與第1辭，第6、7辭，第2、3辭爲三對選貞卜辭。在這些選貞占卜中，占卜者所作占辭多在“雨其至”、“雨其延”、“其雨”這些卜辭後，且其後皆記録“用”，説明它們的占卜結果被采用了。這些可説明占卜者是希望下雨的。

其二，值得注意的是第2、3辭這對對選卜辭，這組卜辭皆有占辭，並都得到采用，不像第5、1辭、第6、7辭兩對卜辭只在肯定下雨的那條卜辭中有占辭和用辭。這是因爲第2、3辭的占辭都是會下雨，且都得到采用，因其占卜結果一致，所以兩條卜辭皆有占辭與用辭。再結合第5、1辭，第6、7辭皆肯定下雨的占卜才會得到采用，説明第2、3辭表達的意思也是肯定下雨。因像第2、3辭所記用辭皆是占卜者不能控制的自然天氣，故這種用辭具有類似驗辭的性質。(11)姚萱女士在區别用辭與驗辭時指出若是占卜者不能主觀控制的，都應屬於驗辭性質。參看其《殷墟花園莊東地甲骨卜辭的初步研究》，頁83。若像姚萱女士所説第2辭占辭的意思是庚午日會下雨，但不會接着己巳日晚上下；第3辭占辭的意思是己巳日下雨，但不會一直下到庚午日。(12)姚萱： 《殷墟花園莊東地甲骨卜辭的初步研究》，頁154—155。但這兩辭皆記録用辭，表明它們是應驗了的天氣。這就存在矛盾： 一是庚午日會下雨，一是庚午日不會下雨。所以將第2、3辭的辭意理解爲相反的意思並不合適。(13)李學勤先生已指出第2、3辭的占辭大致相同，但具體對這兩辭的理解與我們還是略有差異，參看其《釋花園莊兩版卜雨腹甲》，《夏商周年代學札記》，頁242。

綜上，第1—4辭中與“亡”有關的卜辭其解釋從以往的研究來看皆有問題。第1、4辭中的“亡”後所接分别爲“翌戊”、“壬”，皆爲時間詞。第2、3辭“亡”後所接分别爲“司夕”、“司”。兩辭中的“司”可從姚萱女士讀爲“嗣”。“嗣夕”爲其占卜日“己巳所嗣之夕”，即“庚午的晚上”。(14)此點蒙沈培先生指出，謹致謝忱。第3辭中的“司”應是承前省略了“翌庚”，即“司”實際是“翌庚司(嗣)”之省，指的是第二天庚午所嗣之日辛未。如此一來，第1—4辭“亡”後所接皆爲時間詞，其中的“亡”顯然不宜看作否定詞。前面説過李學勤先生曾將第1—3辭中的“亡”釋爲“匕”讀爲“比”，由於其釋字不準確，故其破讀意見學者並不贊同。(15)宋鎮豪： 《殷商紀時法補論》，《中國文字》新二十七期，頁27。但李先生對“亡”字的詞意理解方向應是正確的，只是由於其釋字錯誤，故破讀不可信。

將第1—4辭中的“亡”讀爲“向”，相關卜辭的辭意可作如下解釋。第1辭“其至亡翌戊”指雨一直要下到接近第二天戊辰那個時段。此辭一般標點爲“其至，亡翌戊”，不是很準確。此占辭應與命辭中的“雨其至于夕”結構一致，其中的“至于”或“至”皆爲介詞，訓爲“到”或“到……時”，(17)張玉金： 《甲骨文虚詞詞典》，北京： 中華書局1994年版，頁327—328、330。其後直接跟時間詞，所以此辭中的“至”與“亡”之間不宜斷開。命辭説雨一直要下到晚上，占辭進一步説明雨要一直下到接近第二天戊辰的那個時段。第2辭“其雨，亡司(嗣)夕雨”意爲(庚午)那天會下雨，一直下到接近庚午的晚上。第3辭“己雨，其于翌庚亡司(嗣)”意爲己巳(晚上)會下雨，一直下到第二天庚午接近辛未的時候。第4辭“亡壬”意爲接近壬申的那個時段，記録的是此次祭祀的時間。

將第1—4辭中的“亡”讀爲“向”，相關卜辭的理解皆能文從字順。卜辭中“亡”字有這樣一種特殊用法，這是大家以前不知道的。

二、 “屰夕”小考

卜辭中有“屰夕”一詞，見於下列卜辭：

8. 丁巳卜： 屰夕雨。戊。

歷一，《合集》33917+33355(18)此組綴合參看周忠兵： 《歷組卜辭新綴十組》第9組，《中國文字研究》2009年第1輯(總第12輯)，鄭州： 大象出版社2009年版，頁60—61。

9. 屰夕雨。

歷一，《村中南》451

第8辭的釋文或作：“丁巳卜屰： 夕雨。戊……”並認爲其中的屰是歷組卜辭的貞人之一。(19)黄天樹： 《殷墟王卜辭的分類與斷代》，北京： 科學出版社2007年版，頁168。趙鵬女士亦采用這樣一種觀點，參看其《殷墟甲骨文人名與斷代的初步研究》，北京： 綫裝書局2007年版，頁169—170。但從《合集》33917著録的這版甲骨的拓片看，其左側應爲骨的邊緣，且我們將之與《合集》33355綴合後，整個拓片左側有一定的彎曲弧度，其左側應爲骨邊更可得到肯定。故第8辭“戊”字之後不會有缺文。歷組卜辭一般不録貞人，若將第8辭中的屰放在前辭中當作貞人，且在歷組卜辭中僅此一見，總會讓人感覺有點奇怪。故這樣一種釋文應有問題。

參照第9辭的“屰夕雨”，可知第8辭中的“屰夕雨”也應連在一起看作命辭，將其中的“屰”看作貞人並不正確。

第8辭在丁巳日占卜屰夕雨，而驗辭記録的是戊(午)日下雨，這説明屰夕與戊午應在同一日。《村中南》451上與第9辭相關的卜辭作：

10. 丙申卜： 雨。

歷一，《村中南》451

11. 戊卜： 雨。

歷一，《村中南》451

12. 己卜： 雨。

歷一，《村中南》451

13. 庚卜： 雨。

歷一，《村中南》451

從鑽鑿與卜辭的對應關係看，第9辭位於第10與11辭之間，也就是説，第10、9、11—13這些卜辭，都是占卜與下雨有關的内容。且除去第9、10辭外，其占卜時間都是連續的。這就讓我們想到，位於第10與11辭之間的9辭應該也是在丙申日占卜，故可承前省去前辭，直接記録命辭屰夕雨。而所記的屰夕所指時間應在丁酉日。如此，第10、9、11—13這五條卜辭卜問何時下雨的時間就都是連續的了。

第8辭的屰夕與戊午同日，爲占卜日丁巳的後一天，第9辭中的屰夕在丁酉日，它相對丙申日也是後一天，所以第8、9辭中的“屰”應該是指“下一個”的意思。屰(逆)在卜辭中用作動詞爲迎接之義(屰的辭例參看《類纂》第113—114頁)，(24)于省吾主編： 《甲骨文字詁林》，北京： 中華書局1996年版，頁324—328、2285—2286。這種迎接的意義暗含着來的義項，容易引申出接下來、下一個的意義。故第8、9辭中“屰”可出現“下一個”這樣一種義項。這就如同甲骨文中的生月表示下一個月，(25)陳夢家： 《殷虚卜辭綜述》，北京： 中華書局1988年版，頁117—118。其中的“生”有“下一個”的意思應該也是一種引申義。

如此，第8辭卜辭意思爲丁巳日占卜下一個(戊午日)晚上會不會下雨，結果在戊午那天果然下雨了。第9辭卜辭應在丙申日卜問下一個(丁酉日)晚上是否會下雨。將第8、9辭中的“屰夕”理解爲下一個晚上，相關卜辭辭意皆能得到很好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