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冬林:一朵旧年的杏花
2018-12-01刘斌
刘斌
许冬林
散文作家,“文化皖军新势力”的代表之一,安徽无为人。她的文字清新空灵,唯关婉约,情感细腻。出版有散文集《一碗千年月》《桃花误》《忽有斯人可想》《旧时菖蒲》《栀子花开时》等。
四年前,我曾在一次讲座上见过许冬林,隔着茫茫人海,我的目光瞬间就被她吸引住了。她坐在木椅上,眉目间一片云淡风轻,耳鬓戴一朵花,整张脸便流光潋滟。她是从古诗词里走出来的女子,浑身散发着墨香,有着让整个春天都安静的力量。
喜欢许冬林的文字是必然的。那时的我。刚刚进入高三,每天陪伴我的是滔滔不绝的老师、鲜红的高考倒计时牌和堆积成山的资料。枕边这本《桃花误》像一阵清风。穿过我荒芜的麦田。许冬林的文字是个饱满的水库,能够把平乏无味的寻常事物滋养为万亩良田,也能把繁杂缠绵的情怀调节为舒缓平和的细流。对于日日苦战书海的我来说。这无疑是最好的清凉剂。
读许冬林,最先种入心底的是她如诗如画的少女隋怀。女孩子,十几岁,正是读《红楼梦》寂然哀伤的年龄。这种伤春情怀,经不起日光晒,也经不起岁月的洗涤,如孤而美的白月光夜夜潜进梦里。许冬林写初恋,年少的自己倚靠在花树下等待远方的归人,心是涨潮的海,一不小心,思念就会漫溢;写伤感,那时总是轻易为一些说不出名字的事流泪,哭着哭着,眼泪流断了便抄家底似的,把自己记得的伤心事在心底全过一遍来挑动泪腺;写梦想,心里仿佛装着一万颗豆子,一万颗豆子都在爆炸,出壳,跃跃欲试看这大千世界……多年后,也是这个芬芳的年龄,在一个清凉的秋天,十几岁的我沉睡在地老天荒的童话里。而许冬林几乎说出了我所有隐晦的心事。
作为一名当代作家,许冬林的人生有如一部唯美的文艺电影,没有烽火戎马的困苦,没有背井离乡的悲凉,也没有大起大落的沧桑,生命的每一帧剪影皆倒映着烟火俗常。她从循规蹈矩的闹市里而来,笔下的文字却不聒噪,不油腻,不浓墨重彩,有着世间最美好的清浅与心动,如盛夏白瓷碗里的梅子汤,碗底映射着斑驳的落日,啜一口,人生从此也是这柔软清亮的梅子色了。
植物可以镇定止痛,治愈人心,许冬林的文字亦如是。
许冬林有自己的香草天国。她是文字世界里的神农氏,按捺着寂然的欢喜为万物把脉。她熟悉周边每一株草、每一朵花的生命脉络。记得住它们的模样、秉性、喜好,然后用充沛的情思把它们浇灌成她的香草天国里最明媚的风景和最葳蕤的生命气象。梅花太闹,一朵一朵,粉艳艳地翘在枝头,一瓣一瓣,把自己交代得清清楚楚,太冶艳与炽烈;梨花太静,兀自地开放着,如瑶台仙子,面容清冷,不沾染一丝烟火气息,让人心里渴望拥抱却又收回了手;桂花宜室宜家,花开纷纷,将日子熏出一种很结实的甜蜜,可惜花期太晚,将人的浓情蜜意都熬凉了半截;唯独杏花,轻盈的浅粉色在枝头微微洇染,有种春日姹紫嫣红开遍,我却独上高楼的简静与远意,如黄昏遗落的一朵云,美得如此不经意,来做人生的底色是极妙的。这杏花定是要从儿时村庙旁的杏花树上采撷而来的,它既不绽放在稍纵即逝的当下,也不婆娑盛开于风波未定的未来,因为芳华终将会老去,回忆却是越来越年轻的。
除了文字,我还喜欢她诗意的生活方式。她希望有一个院子,不小,能装下四季;不大,够沉淀时光。舍南舍北,春水潺潺,清风徐来,耳朵里回响着扯不断的水声。窗前种一丛芭蕉,深秋的凉夜里,在枕畔,听窗外风雨萧然,听雨打芭蕉点点滴滴。夏天,星星开满树梢,奶奶坐在凉床上讲《白蛇传》,父亲卧在脚边,唱一首属于过去年代的老歌……这是许冬林的童年生活,也是她余生所有的期待。
时光是最好的魔术师,它把你的容颜变得糟糕,却把记忆修饰得十分美好。许冬林在《桐花如常》里写年少时见到桐花,只觉得它肥俗,香气浓烈到撞人;落花时,模样邋遢,灰白色,薄凉,一如不过节也不做喜事的乡下日子。那时的她以为,人应如林黛玉浪漫,宁可枝头抱香死,不随黄叶舞秋风;应远行读书,风花雪月地写席慕蓉的情诗;最后再如海子,用最决绝凛冽的方式与天地告别。生命应是姹紫嫣红开遍的,哪怕最后都付与断井颓垣!可是不惑之年的许冬林。被枕边的月光代替了一身锐气,她在文章末尾写道:“对抗了小半生,最后,还是喜欢桐花。逃了小半生,最后还是愿意俯身低眉,做一个母亲和妻子,做得不需要名字。”《圣经》里说:“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是绵绵不绝的爱洗圆了人身上的棱角,它将人打磨成一块温润的羊脂玉,时光愈久,光泽愈明亮。我想,人生就是一个不断回归的过程。年轻时,总是拼尽全身力气去逃离,像逃离一场指腹为婚的旧式婚姻一样把自己放逐天际。生命的高峰过去以后,我们已经无力于这一场永远分不出胜负的拉锯战,选择与自己与生活与世界握手言和。庆幸,桐花如常,一切如常。
前阵子,读到许冬林的《忽有斯人可想》,新书的封面像用杏花汁染过一样,留住了一整季的芬芳。忽有斯人可想,最美的便是这个“忽”字。长长久久反反复复的思念,太腻;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的相忘,太寡;想念一个人的感觉应如沉淀在玻璃杯底的蜂蜜,时间越长,味道越淡,可是轻轻搅动,甜蜜又会涌上来。那天,阳光偶然落下,你偶然经过,想你也是偶然的,我們的爱有着最单纯、洁净、芬芳的意义。
往事杨柳堆烟,生命的长河不经意地一点一点蒸发,我们习惯性地遗忘了曾经视若珍宝的一切,在到达某个站时忘了当初为什么启程。许冬林却是个功力浑厚的记忆大师,她一边面向过往的风景,把它们挑挑拣拣腌制在老坛子中,再与月色一并打捞起制成佳肴;一边面向苍山洱海,在跋涉大半生的光阴与坎坷后,留给自己一片闲云和闲山水。
许冬林就是这样一朵在料峭春寒里颤抖着盛开的杏花,她用自己柔弱的枝丫去触摸这个寂寥的世界,然后绽放出自己最美的模样。在春天远去的那些庸常岁月里。生命也该是朵旧年的杏花,繁华落尽,脉络依旧历历可见,以飞翔的姿势在时光的隧道里开成永恒。
编辑/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