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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秋裤,折叠世界

2018-12-01裴晨昕

财经天下周刊 2018年22期
关键词:姚家秋衣秋裤

裴晨昕

冷空气着实能拉动秋裤销量的短期骤增,数据背后更深层次反映的,却是年轻人在社交网络语境下被放大了的养生焦虑。

往大了说,这是一种对身体需求的重视、与本能的自我和解。

互联网语境中关于“秋裤”的热闹景象,从来都与姚家坡村无关。

老人们坐在家门口一如既往晒着太阳看布料,女人们在灶台和缝纫作坊间上工休整、循环往复。传媒制造的财富神话很容易被现实戳穿,跌落尘埃;而在另一个世界,“秋裤”却成为秀场新宠,被捧上云端。

在秋裤村,老板不知道冰岛在哪儿,只知道荧光绿颜色的料子最难卖。正如大牌时装品牌推出的秋裤,与姚家坡村的产品压根不是同一个概念。

但神奇之处恰恰在于,因为秋裤,两个时空狭路相逢。

概念造村

听说我要去姚家坡村买秋裤,司机关师傅,一个土生土长的泰安人笑了,就像姚家坡的村民听说村里又来了一个记者一样。

在关师傅的眼中,姚家坡村的秋裤“不值一提”“家庭小作坊的规模”“用的是大工厂剩余的库存面料”“产的就是农村集市上二十块一件的地摊货”,而在姚家坡村民眼中,基于对此事实的部分默认,他们一直低调地埋头在自家作坊里踩缝纫机、平裤腰带,等待老顾客开着电动三轮以三五元一件的价格上门取货。

直至去年秋天媒体的涌入,顶着“秋裤村”的头衔、带着“亿元村”的光环,姚家坡村突然火了。

在此之前,鲜有人知道泰山南麓有个“针织专业村”叫姚家坡。从行政区划上看,姚家坡村隶属于泰安市泰山区邱家店镇,村头双龙戏珠的牌匾打着“西依泰岱物阜民丰,东临汶水人杰地灵”的宣传,村里大片农田已被专业苗木机构承包。越过整齐划一的林地,南北走向的主干道水泥地平坦而整洁,各家新修建的双层小楼在示人的一面贴满灰白蓝三色的瓷砖,“家兴财源旺”的门帘上砌着“迎客松”图案的瓷砖画。

横穿051县道和089县道,不足一公里长的中心街两边散布着40多个“针织批发”、“秋衣秋裤”的招牌,红底白字的立宣经历了风吹日晒,稍显褪色,却依旧能将初来乍到的顾客引入更深处的加工作坊。更多没有招牌的卷闸门外,成堆的彩色布料还在散发着淡淡的染料味。打破宁静的是一辆辆三轮电动车,拉着布料来,载着成衣出。

“我要好点的,不要孬的,有没有什么好货了。”前来进货的老主顾一进门就嚷嚷着选货。“哥哥嘞,你又不是头天来,哪还有什么好货啊。”店主孔彬的回答显得异常耿直。孔彬说话向来坦诚,当我向他求证外界 “姚家村产的秋裤都是中低端货”的说法时,他干脆抹去了“中端”的缓冲,直言“就是低端”;当我提及“村里的针织厂”时,他立刻纠正,“哪有什么工厂,就是家庭小作坊,叫厂子纯属好听”;秋裤缩水也是事实,“没有下水定型的生料所制,长度一米五,洗过一米多。加肥加长,洗完正好,只是少数哈。”孔彬说着说着就被自己逗笑了。

产能有限加之前期媒体的热炒,让姚家坡村的老板们不必再为秋裤销量发愁。但要想承接大品牌做订单,还是不大可能。姚家坡村所用布料都是大工厂的库存面料,一批布卖完,下次再拉来的,花色、面料便都不一样了,没法做到定制面料的品控。

一包塞五条,统一均码,没有吊牌,没有商标。姚家坡村所产秋裤多以此般粗粝的形式出货,这种“三无产品”甚至难以进入正规市场,但确有市场。几天前,一个俄罗斯华人通过孔彬在网上发的介绍帖联系到了他,表示想要拿货。“俄罗斯?怎么可能。”孔彬对做外贸单丝毫没有把握,结果反倒是卖家诚意十足,一直在追问情况。通过对方的手把手教学,孔彬最后成功将2000条秋裤从村里寄到了叶卡捷琳堡。

“卖给什么人呢?”我问孔彬。“我想俄罗斯也有穷人嘛”,孔彬猜想。可以确定的一点是,来自俄罗斯的买家并不是看到秋裤村的报道才想到这里拿货,他是通过检索“便宜秋裤”找到姚家坡村的。“听说发到俄罗斯的均码秋裤好多都当童装卖了,那里小孩都很高啊”,孔彬打趣。

姚家坡村火了之后,很多顾客打电话来订货,报道中的低价是最大吸引力,“看报道就知道要低价,超过3块的货都不要,拿到手又嫌弃太差。”“但他忘了自己要的价格,这不是什么好事。”对待慕名而来的顾客,孔彬摇摇头。孔彬也想过“升级”,他一边自创品牌,生产有独立包装和吊牌的高质量产品;一邊从网上买来打底裤的板子,尝试打板制作,但销量并不尽如人意。“毕竟来姚家坡拿货的都是图便宜。”

最令村民哭笑不得的是媒体热炒出了“亿元村”的高帽,事实证明那只是一个小老板随口说出的最高利润,却被当做平均值安在了每一家头上,最终算出了“亿元”的惊人数字。实际上,一条秋裤的利润只有几毛,单纯靠走量,每户的年利润也顶多在十万八万元左右。因为“莫须有”的“亿元村”头衔,工人要求涨薪,顾客要求降价,这让村民们颇有怨言,记者便成了令人反感的一类造访者。

“真正来过的媒体不多,网上看到的文章却很多”,作为村里少有的年轻从业者,网上关于秋裤每一轮热潮,孔彬都保持着关注,但对于其中的很多解读,孔彬着实觉得摸不着头脑。有人说村里的货走出国门发到了冰岛,但村里人压根就不知道冰岛是哪儿,“净是瞎写”。

网络上的秋裤热点并不能带来销量的直接攀升,和热点联系得最近的一次,还是隔壁寿光大水,热心网友找到了孔彬的淘宝店,拍下了1500件秋衣秋裤寄到了安置点。那次孔彬把利润折算,自己也添了几百条一同寄去,“咱也表示个意思”。

有着十多年北漂经历的孔彬自言曾错失两次机遇,一是没有从2006年起坚持打理淘宝店,二是没有狠下心来花6000元在通州买一套房。秋裤村的意外走红看起来像是第三次机遇,孔彬抢先注册了一个秋裤村网站,虽然页面尚显落后,但起码运转起来了,“能打开,有图片了”。

现在他的淘宝店也打上了泰山秋裤村的招牌,10条包邮,50条起算批发,100条起走物流。我问孔彬是否用拼多多卖?他立刻否认,“不用,拼多多口碑不太好嘛”。

土味猎奇

姚家坡村少有闲人,低价走量的小作坊模式下,压到最低的人力成本意味着各家各户都要动员全部人手投入生产,“连小孩子都拉去帮忙剪线头了”,村里人打趣地说道。

在居民区向林地过渡的几排自建楼里,我遇到了正在家门口晒太阳的张奶奶和她的朋友:脚边摆着一个装满大核桃的编织竹篮,握着一个建筑用的小锤子,两人轮番敲核桃吃。年过70的两位老人,端坐在马扎上,身體显得颇为硬朗。一身红色运动服,脚踩着赶集时买来的一双老年保健鞋,虽不认识上面“安德玛”的logo,张奶奶却觉得20块钱买得值。

在她身后的院墙上用黑色毛笔手写着一串手机号码,那是在一线做工的小女儿的联系方式。靠墙处成堆的彩色纺织布料暗示着其生意性质,布料供应。如果有往来顾客对其表现出兴趣,张奶奶便做简单介绍,联系小女儿接洽。看似人闲,实则充当了类似于导购、客服的角色。

长期坐在家门口看着往来行人,张奶奶早已生成出一套辨识陌生人身份的理论。“都和老壮汉似的,背着一个小黑兜,风风火火来了又走的”才是来进货的。提起城里嚷嚷着养生的年轻人,老人感慨“腿疼腰疼,其实都是冬天不穿秋裤棉衣裳导致的”。

在村里人看来,他们产的秋裤和城市生活十分遥远。“北上广的青年人穿秋裤吗?他们那儿有卖秋裤的吗?”在我表明来意后,他们惊讶地问我。村里人对城市青年有种淳朴的时髦想象,与此同时,城市青年对乡村土味也在进行着新的解构与附魅。

山东泰安,姚家坡村景与从事针织生产的村民。

“作为一个手捧枸杞保温杯的叛逆少年,我觉得必须要主动披上姚家坡的战衣才能走在这个糟糕的世界上。”2017年秋,姚家坡村顶着“秋裤村”的名号意外走红,不少主打青年亚文化的自媒体纷纷对其大加渲染,姚家坡村的秋裤和中老年表情包一样,成了新的“土酷”符号。

这种土酷亚文化不是第一次在山东显现。在“姚家坡秋裤村”之前,大火的是“山东旅美女歌手黎汉娜”。混迹乐坛和时尚圈的欧美女歌手蕾哈娜(Rihanna)一定不会想到,自己的每一首金曲都被中国网友译成了山东城市名片,《we found love》被音译为《潍坊的爱》,《Where have you been》被直接音译为《威海油饼》,就连《talk that talk》这种听起来和山东毫无关联的歌名,也被强加解读翻译为《聊城快书》。

但就像聊城压根就没几个人知道究竟谁是黎汉娜,秋裤村的人们也不明白自己产的秋裤和时尚青年有什么联系。“我们的秋裤都是卖给中老年人,男款深色系最好卖,女款水红色、肉粉色好卖”,谈及荧光绿,秋裤村的卖家们称之为“苹果绿”,“卖不出去,最不受待见”。

一位骑着三轮电瓶车的大爷进门挑货,面对成堆的秋衣秋裤,捏起一件豹纹花色的,转头问孔彬“这男士女士?”“男女都行”,孔彬顺口回答道。两个汉子凑在一起,端详着这件加绒秋衣,“这颜色是女士吧”,最终达成共识。

因为用的都是周边大工厂低价出售的结余布料,姚家坡出产的秋裤并没有什么花色可挑。村里的两户印花作坊,只能印出早已过时的几种单调印花。在姚家坡,最时尚的图案是墙上孩子们用蜡笔画的小猪佩奇。

“屁股有裆叉,裤脚有收口,腰部有松紧 ”,这是姚家坡村对秋裤的定义,这种秋裤,就连村里的年轻人也不大愿意穿。三十岁出头的王凤扎着高高的马尾辫,早先纹的半永久眉已稍显褪色,虽然是“统领”作坊的“管理层”,但和陌生人说起话来仍略显羞涩。

王凤负责的作坊从地理位置上看已经不属于姚家坡村了,本村人手不够,便将机器置办到周边村落,招揽当地劳动力成了“产业升级”的一种途径。顺着地上落叶中残留的碎布头,便可寻得这些隐藏在村里的代加工点。每天早上七点半,送孩子上学回来的家庭主妇们陆续上工,铺布划线、裁剪布料、上机拼接、加松紧带直到最后的叠货打包装袋,配合着五台电缝纫机和两台平缝机的轰鸣,这里一天可以生产500件秋衣秋裤。

晴天时,不难看到空气中飞舞的毛絮,口罩因此成了标配,缝纫机旁除了保温杯还零星可见护手霜。女工的年龄多在30到50岁,王凤将此理解为“看家的活”。不同于大工厂的严格管理,这里工作时间更自由,和孩子上学同步,“成了家有孩子出不去,每天都要接孩子送孩子做饭”,所以多选择做这个。

当我问她们是否会穿这里产的秋裤时,王凤摇摇头,表示自己更喜欢穿修身的打底裤,“网上买的,应该是浙江或是广州那边产的。”

时尚轮回与养生焦虑

早在鹿晗、李健给秋裤带来流量之前,秋裤的网红话题性便已显现。

事情还要追溯到早年社交网络中的南北方之争,从食物咸甜到物件命名,保暖长裤也难逃争议。“秋裤”还是“棉毛裤”?为此称呼问题,网友在论坛打起嘴仗,直至me more cool(棉毛裤)的“洋气”叫法一统天下。

一时间,“英雄不问出处,全部要穿me more cool”的slogan刷屏各大网站。彼时,豆瓣涌现出一批反秋衣秋裤的同好小组,“棉毛衫是扼杀人体美的发明”“穿棉毛裤我会死”“坚持不穿秋裤”,透过组名就能看出成员对秋裤秋衣的唾弃。

“你妈妈是怎么唠叨让你穿秋裤的? 你同事是怎么唠叨问你怎么不穿秋裤的?”秋裤似乎成了一种阴影符号,那是种被母亲实用性审美取向支配的恐惧,被长辈同事侵犯着装搭配乃至其他隐私的反感,全然抹去了其保暖的实用功能性。

十年后我找到两个组长聊了聊,问起他们还在坚持“抵制”秋裤吗,曾经最怕肉红色秋衣套装,吐槽“看到这种衣服就会想到热气蒸腾的公共澡堂,想到闲扯大妈”的小C说自己现在穿的是优衣库的HEATTECH系列,“算是美化版的棉毛衫裤吧”,她回了我一个单手捂脸、哭笑不得的emoji表情。另一边玩摇滚的魔瞳也没能坚持更久,“老了,何止秋褲……”

而关于秋裤与时尚的对撞,怎么也绕不过号称“时尚教母”的苏芒了。

2008年,苏芒在接受鲁豫访谈时透露,自己在冬天坚持不穿秋裤。不仅如此,她还坚决制止在寒冷的纽约出差的主编穿秋裤,说此举会丢中国人的脸。虽然后来苏芒出面解释这只是玩笑,但 “秋裤芒”的名号却从此在江湖上流传开了。“不穿秋裤”从此成了一个梗,专门讽刺某些自认为符合时尚潮流、只要风度不要温度的“装X犯”。

无需三十年,风向完全转变。灵感枯竭的时尚设计师,目光转向了东方的乡村。无论是LV的编织袋,还是被改造的解放鞋、飞跃鞋。匪夷所思的嫁接之后,反而散发出一种奇怪的魅力。

至于秋裤,也迎来了自己从冷宫到正殿的恩宠时光。有人甚至考证,最早穿上秋裤的就是讲究时尚的亨利八世。就连发明了高跟鞋的时尚男魔头路易十四,也毫不犹豫地穿上了紧身秋裤。

从街头潮牌superme定价24美元一条的Thernmal Pant,到请来万人迷贝克汉姆站台的H&M保暖内衣,无论是高街、潮牌还是快时尚,近年来都上架了神似秋裤的产品。部分品牌尚且推出了无痕紧身的改良款,但例如supreme等品牌推出的秋裤,款式则是完全返璞归真。

品牌加持给年轻消费者回归秋裤提供了“理由”。在淘宝,与“秋裤”直接相关的检索记录多达100页,而综合排名靠前的多为知名品牌店铺。在优衣库网店首页的导航栏中,热搜词第一位的即是“HEATTECH”秋衣秋裤系列,双十一“预售”反倒位居其后。

据淘宝数据显示,秋裤销量排名靠前的十个省市自治区分别是河北、北京、山东、河南、辽宁、陕西、江苏、广东、山西、天津。不同于以往“女性要风度不要温度”的刻板印象,其中女性消费者比男性还要多10%左右。另据苏宁易购发布的“2018国庆黄金周消费大数据”显示,单是今年十一,秋裤销量同比增长524.2%。

冷空气着实能拉动秋裤销量的短期骤增,数据背后更深层次反映的,却是年轻人在社交网络语境下被放大了的养生焦虑。正如面对大把掉落的头发不得不绞尽脑汁保护顶端植被,面对频繁疼痛的关节,高调穿上秋裤便成了消解在戏谑段子中自嘲式的“口嫌体正直”。往大了说,这是一种对身体需求的重视、与本能的自我和解。近年来加拿大鹅、UGG等重视保暖、功能型时装的风靡,无不印证着这一点。

但这种互联网语境中的热闹景象与姚家坡村无关。论网店排名数,河南、广东、浙江、河北均在山东前,将检索范围限定在“山东秋裤”,搜索结果多是指向传统纺织城市潍坊。2017年2月优衣库公布的88家中国合作代工厂中,山东占12位,但显然不会有姚家坡村的身影。

老人们坐在家门口一如既往晒着太阳看着布料,女人们在灶台和缝纫作坊间上工休整、循环往复。秋裤村的神话就像早些年在贴吧、问答中常见的“李森科秋裤阴谋论”,无非是一场猎奇的乡土附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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