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临岳阳楼,三探诗歌空间变化
2018-11-30胡岭
胡岭
名师一课,一个小时左右中浓缩的可能是一生的积淀。若能用心体会积累,语文学习与考试将不再是难点。若你有特别喜爱或难懂的课文,尽管对我们吐露,名师的心血结晶将让你洞悉课文的奥妙。
在选修教材《中国古代诗歌散文欣赏》中,《登岳阳楼》一课的相关链接部分,编者有意识地将杜甫另外两首咏岳阳楼的诗列出来,恐怕一方面在于通过提供更多的诗歌素材,进一步促进同学们更深入地了解杜甫及其诗歌,另一方面在于引导同学们对《登岳阳楼》《泊岳阳楼下》《陪裴使君登岳阳楼》三首诗进行横向比较,从而提升大家比较分析的能力。
对此,我查阅了大量资料,发现从这三首诗中挑选两首做比较分析的文章不少,而其中大多数又主要是从主题思想、情感表达和景物描写的角度进行比较,对帮助同学们整体把握是很有好处的。但是,单纯针对这三首诗歌做空间比较分析的,似乎少之又少。这三首诗围绕岳阳楼,以不同的空间构建来拓展诗境,可以说是各有特色,若能以此为开掘点,进行分析,以之为例,让大家掌握诗歌中的空间变化的类型及特点,对于增强诗歌解读能力会大有好处。
我们首先来看《陪裴使君登岳阳楼》:
湖阔兼云涌,楼孤属晚晴。
礼加徐孺子。诗接谢宣城。
雪岸丛梅发,春泥百草生。
敢违渔父问。从此更南征。
诗歌首联以“湖阔”起笔,一个“阔”字大有纵横之意,加之于“湖”后,尽显拓展的力度,让人瞬间有置身于八百里洞庭的亲历感。接着紧承以“云涌”,视线转向天际,天之风云涌动,湖之波澜壮阔,湖天虽景异物殊,但意气相似,相互映衬,显示出空间的阔大。以此为背景。再写一“楼”独立,尽显其孤。写天气“晚晴”,也有几分落寞之意。这一联中,作者先是着力拉升,笔法雄健,其力度可谓大矣,然后再写自身周遭的情境,有意识地回收,饱含深沉,一放一收之间,诗境腾挪,空间上既统一又对立,充分显示了杜甫在空间构建上的老到与娴熟。
颔联作者用徐孺子之典,表现裴使君对自己的礼遇;用谢宣城之典,委婉道出对裴使君的感激之情,似含楼孤人不孤的意思,与首联相承。
稍加停顿,颈联作者又开始在空间上进行布局,以自身所站的孤楼为点,借助视线的延伸,把本来已经压缩的空间再次打开,写湖岸积雪之中绽开的丛丛梅花和百草从春天的泥土里萌生之景。“丛梅”着一“发”字,可见其繁茂与盛开的活力;“百草”着一“生”字,描绘出春草破土而出绵延一片的青葱。但是不得不承认,因为意象本身的限制,使意象最终呈现的相对逼仄的空间与打开的意图相冲突,无法与开篇的阔大气势相呼应。本诗先写空间之大,再收回来,目的应该是拓出更大的空间,但显然这首诗并没有做到,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本诗是对裴使君诗歌的唱对,文字中多少渗透着迎合与应承,这制约了空间的发展。
所以,在尾联中,作者用渔父之典,反用屈原南征之典,表达渴望被裴使君礼遇而留居岳阳的想法。
这首诗在空间构建上,以孤楼为中心,形成了“放一收一放”的空间模式,从模式本身来讲,还是极具张力的,但因為一些因素的影响,其在效果上稍显苍白,当然,这还是无损于这种空间模式的典型性。
我们再来欣赏《泊岳阳楼下》:
江国逾千里,山城近百层。
岸凤翻夕浪,舟雪洒寒灯。
留滞才难尽,艰危气益增。
图南未可料,变化有鲲鹏。
这首诗开篇便托出“江国”,何谓“江国”?“江国”,一为古国名,在今河南省息县西南;一为河流多的地区,多指江南。此处为后者。浩渺的江南水国绵延超过千里,此非目光可及,但作者从虚处落笔,却给人实实在在的空间感,有一种自然而真实的广大无垠。首联第二句以“山城”与“江国”形成对应,由“国”到“城”,很明显地有了较强的空间变化,也就是从江南过渡到此时所处的岳阳城,为了消解这种变化造成的割裂感,作者有意识地以“百层”去形容山城,用高度呼应广度,不露痕迹地实现空间上的缩减。
颔联作者写风卷夜浪的情景,也就是将目光聚焦到江面上,由一城到一江,空间再次缩小,但江面开阔。写风,足见风之强劲;写浪,大有夜浪滔天之势。诗句里充盈着动荡与飘摇,空间变小,而情势似乎愈强,于是顺势推出大雪纷飞之中的一舟一灯,一舟可谓小也,一灯可谓更小,更小的实质不是灯,而是灯光下苍苍垂老的作者。
这样一层一层写来,从“千”到“百”,再到“翻”与“洒”,笔力虽然不减,但空间一直缩小到嶙峋枯槁的躯体上。不禁让人长叹。
如果诗写到此处便突然停止,不可否认,也可以称得上好诗。像贺铸《野步》一诗:“津头微径望城斜,水落孤村格嫩沙。黄草庵中疏雨湿,白头翁妪坐看瓜。”由城到村,由村到庵,由庵到翁妪,在空间建构上与《泊岳阳楼下》颇为相似,读来确有几分妙趣,但其功力仅仅只是放在构图上,有妙趣但不深沉。而杜甫写到灯时,与前三句浑然一体,处境心境跃然纸上,沧桑和艰辛溢于言表。可见,诗人着力于物理空间,实际上是表现心理空间,心理空间借助层层缩小的物理空间来得以实现。不过,不得不承认,诗歌只是停留在悲苦这个层面,虽然有了心理空间,但摆脱不了狭隘局踏的诗境,称得上好诗,但很难成为被人称道的佳作。
庆幸的是,杜甫并没有就此搁笔。颈联中,作者分别用“留滞”“艰危”,试图保持与“舟”“寒灯”的一脉相连,再通过“才难尽”“气益增”,将前一联中隐藏的作者推到前台。诗意也随之一转,停滞难行,雄才大略也不会因此消退,艰危重重,反而使气魄壮大。顿时使人感觉本来已经相对封闭狭小的物理空间,因为作者内心的强大与执着而打开一个缺口。
尾联作者以鲲鹏自喻志向之远大,想象自己能够“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便是从缺口处拓展空间,以至于无边无际,至此,诗歌的情境推向最高潮,并与前段的宏伟景色遥相呼应,似断犹续,首尾相照。
这首诗在空间构建上,先着眼于物理空间的层层缩减,聚焦于人,再在心理空间上拓开,实现物理空间与心理空间的有效对接。不过,在物理空间与心理空间对接处,也就是颔联与颈联之间,痕迹过于明显,值得推敲。
最后,我们再来品读《登岳阳楼》: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首联中,“昔”与“今”是时间概念,似乎与空间无关,但我们又不禁思考,“昔闻洞庭水”时,作者在何处?八百里洞庭天下闻名,写洞庭的诗文也数不胜数,自小好学,“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的杜甫不会不知。那时他在河南府巩县,从7岁再往后推28年,那时他35岁,在长安应试而不得。无论从巩县,还是从长安,到洞庭湖都至少是千里,可见,“昔”与“今”之间所隐藏的是难以想象的空间的跨越,一头是年少或壮年,一头却是垂垂暮年,中间横亘着人生的辗转与漂泊。时间与空间,一明一暗,交织在一起,透着深深的沧桑与悲凉。而今登上岳阳楼,心愿得偿,往回望,是流逝的时间与跨越的空间,往前看,则是昔日所闻的洞庭水。
颔联中,湖水浩瀚,将吴楚大地拆分,似乎吴楚本来为一体,但因为浩大水势的存在,而被割裂推移,这是从横向的层面铺开;天地广大,却在湖水中日夜漂浮,洞庭本为天地的一部分,但它却含天纳地,实质上是以光影的投射,赋予洞庭以纵向的立体感。一横一纵,宏大而壮观。这一方面是据实而来,是物理空间的展示;另一方面又不可能纳吴楚乾坤于目下,或许展示的是作者长久以来一直深藏在心中的洞庭,这个洞庭早已不是实实在在的洞庭湖,而是一种心理或精神上的寄寓。而且,“日夜”一词,凸显的是时间,如果说,前一联是含空间于时间,这一联则是含时间于空间,时空融为一体,实际上让空间具备了动态的变化,增强了空间的表现力。
颈联中,作者从洞庭湖转移到孤舟之上,这是由大到小的物理空间的变化,而这一联写作者既病且孤,无亲朋一字的处境,从某种程度上折射出作者的心境。这样,又与上一联的心理空间对接。如果说上一联是作者有雄心而造壮景的话,而本联则是作者以浩大背景下的小舟之孤显自身的落魄。物理空间与心理空间一脉而下,两者相辅相成,又存在一定的独立性,使诗句更具意韵。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这一联虽然落脚于孤舟,但其内部也存在空间的变化。作者在孤舟上,亲朋在远方,遥遥相隔,即便亲朋有心寄信来,或自己有心寄信去,也只能是无可奈何。
最后的尾联,作者又是一放一收。“戎马关山北”,是远眺,站在岳阳楼上向北方望去,眼前展现出一幅惨烈的战争图景。不过,作者虽然做出嘹望的姿态,但望到的只是水天相接,或山峦起伏。可作者不自觉地将眼前的远景,替换成依据时世而想象的图景,通过写国家的动荡和时局的混乱,为上联所写的自身漂泊、亲朋失联做了最好的注脚。而“凭轩涕泗流”则将前句打开的空间收回,一方面写“轩”,呼应首联中的“岳阳楼”;一方面写登岳阳楼之人,老泪纵横。当我们将“今上岳阳楼”“凭轩涕泗流”连起来读的时候,会发现是如此连贯,如此顺畅,而这又将整首诗串联起来,构成了一个循环的空间,让人叹服。
这首诗,单纯以一种模式来概括其空间特点,似乎有些困难。但我们可以发现,诗中既有大空间与小空间的跳跃与比对,也有贯穿始终的物理空间与心理空间的融合,还有在整体上构成环形空间。从中,我们可以看到杜甫超乎寻常的空间驾驭能力。
三首诗,在空間上各有各的特点,因为空间构建的不同,诗歌在情感表达的方式、力度和类型上也呈现出不同的特点。因此,了解诗歌的空间特点,对于把握诗歌的情感很有帮助。对此,我们可以用杜甫的这三首诗作为范例。进行对比学习,继而推广到更多的诗歌鉴赏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