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你的背影(一)
2018-11-30子夜黑猫
子夜黑猫
好的文字如同恒星,穿越浩渺的空间与无垠的时间,仍能熠熠发光直至永恒。若你有足够的感悟力、想象力与创造力,热爱中长篇小说创作,这里将是你发光的舞台——让你的小说如银河星系般铺展,你会被证明是新生的未来之星。
创作谈
“要是我离开了这座城市呢?”
“那我就去找你。”
“不,一旦我离开,我不会让你找到我。”
常听人说起“缘分”这个词,我是一点都不相信的,因为我似乎没有遇见过缘分。我所理解的缘分是:时隔多年未见,恰好我和你在机场迎面走向对方:恰好我们选中了偶像的最后一张唱片:恰好我们在同一个餐馆吃饭;恰好我赶上了有你的那班公交。一切都刚刚好,似乎是命中注定。但是人生的无奈在于,许多合适的人只在生命中的一段时间和你产生交集,只能够在你的时间轴上留下吉光片羽。你没有挽留,只留下一句轻叹:“也许是上辈子回眸不够吧!”所以我们的友谊被拉出一条长线。我们也终将走向天南海北,走向各自不同的人生。掌心里错综复杂的曲线,也许就是你走过的轨迹,草蛇灰线般地记载着那些经历过的人和事。
终会在某个瞬间感悟到,你终究不过是自己而已。听歌最好是一个人听,就歪坐在公交车的座椅上,任窗口倾泻而入的风将你的发丝拂乱,领口不需要笔挺端正,肌肉不需要收缩紧绷,你就是一摊水,升华在空气里。
走路最好是一个人走。你就可以看见夕阳贴着建筑物留下橘黄色的影子,天空如同一张画布,被随意涂抹上水粉的颜色。红色的果子酱,淡紫色的蓝莓汁,浅粉色的樱花,浸染开来,干净清透,让你重新体会到小学放学后的轻松愉悦,仿佛搭乘着时光机穿越了岁月的长河,背着书包和同学奔跑在回家的路上,最大的烦恼不过是今天的作文不知道写什么题目而已。
阅读最好是一个人读,你可以看见阳光在书桌上一寸一寸地移动,跳跃着的金色阳光和书桌在进行一场辩证式的交流,空气中的细小尘埃好奇地聚在你身旁,看你轻轻地翻动那泛黄的书页,看你周围走过的那些白色西装先生、碎花长裙小姐、亚麻长裤男孩。在生的静默里,我们才感觉到自己,才能连接过去与将来。你见过的那些面孔,那些絮絮叨叨说着话的嘴唇,在最初就如同小蚕啃食着桑叶,心安而不知疲倦,而这一页翻过,都不过是记忆里电影般的片段了。
每一场离别都有着缓慢的疼痛,不会有泪水,不会有哀戚的面容,只在回头的时候才恍然,哎,我居然已经走到这里了吗?在一场盛大的舞台表演结束以后,我们逆着舞台的灯光走去,留下的只是背影而已。
1
她的婚期定在下月初六,这个日子是奶奶研究了好半天黄历才定下来的。最近有很多事情要忙,除了日常的工作,她还要去选购礼盒、礼糖、珠宝首饰。Sophie工作室刚刚又传了新的请帖样式给她,之前的那种过于复杂,她觉得有点夸张,便想换一种,反正白斯莫都听她的。婚纱定的是Pronovias,看着简单素雅,实则非常精致,一字肩的纱线恰好环绕在她的锁骨以下。当她走出试衣间的时候,白斯莫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她有点不自然地问:“怎么啦?”他才扬起笑容,走过来附在她耳边轻声说:“很好看。就这件吧。”他温热的吐息让她的耳朵有点发痒,她仰着头冲他笑了笑,露出了左颊上小小的酒窝。
这天她刚选完婚纱照的样片,手机突然在包里响了起来。她翻出手机,看到手机上的号码时却沉默了。这是一串陌生的号码,来自加拿大。她站在初秋的街道上,脚下是一地干枯的法国梧桐叶,脉络分明。她站在那里,手里握着手机,直到它不再振动。如果是那个枫叶之国,那只有一个可能。
之后的几天她试图忘掉那个电话。就当它从未响起过。生活照样很忙碌,每天像个陀螺似的转个不停,忙完这件事下一件马上就来了。办公室里,乔方伸了个懒腰,抱怨道:“不晓得这些上级部门每天哪里有这么多表要填。”像是突然记起了什么,她转过头去对里惠道:“里惠,你不是刚照完婚纱照吗,给我们看看啦!”里惠正兀自出神,没有听到她的话。乔方干脆跑过来,勾住里惠的脖子,撒娇道:“快点快点,小惠惠,不要害羞嘛!”郭碧云和Jessy也围了过来,等着她翻手机。她点亮手机屏幕,在看到那个未接来电时不禁眯了一下眼睛。
他们在一场英语演讲中相识。北方的冬天很冷,她穿得尤其多,总是裹得像一只小熊。那場比赛并不是单纯的演讲,还需要两个人配合进行角色扮演。她旁边是两个聊得十分开心的女生,她很识趣地走开。她四处寻找可能的搭档,可周围的人都很陌生,当她扭头的时候,正好看到了他。他的眼睛充满锐气,像一把泛着寒意的宝剑。她赶忙扭转了头,心道:“天哪,那个人好可怕,眼睛比我的还会杀人。”可偏偏就是这么凑巧,评委把他们两个分在了一组,因为他们来自同一个学院。
夜里,她正和室友在大教室上晚自习,他突然推开教室门走了进来,裹挟着一阵冷风走到她面前。他对她说:“你出来一下。”她几乎是战战兢兢地站起来,在众人的目送中跟着他走了出去。
他在楼梯的第三级台阶上坐下,打开手里的笔记本电脑,开始说:“我其实寻找了很多片段,感觉两个人的尤其是男女的不太好搭,要么比较冷门,要么语境比较复杂。后天就要比赛了,怕是来不及。”
看她直愣愣地望着自己,他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位置,说“你还是坐过来比较好。”她倒是十分听话,走过去,低着头对着台阶吹了好几下。他干脆从本子里撕了几页纸给她垫着。她这才坐下。他继续说:“给你看下这个电影片段,我们可以模仿一下。”她侧过头去,一脸认真地看着。电影里男主角说“Ilove you”时,他的脸色微微有些不自然,解释道:“这是一个学长推荐的,我也不知道。”她也显得很不自然,两只手交叠在一起,手指慢慢地收拢着。
在寂静又昏暗的楼梯间里,他们将电影片段看了不下十遍,也排演了几次。他告诉她,他叫宋翊尘,是本地人,如果想出去玩他可以推荐几个地方,还可以推荐好吃的店子。
快要结束练习的时候,他问:“你准备穿什么衣服?”她抬起头看他,一脸疑问。他无奈地扶额:“你该不会准备穿棉袄上台吧?”她“啊”了一声,说:“可是我好怕冷哎,不穿棉袄会感冒的。”他说:“你没有别的衣服吗?穿起来像女主角一点的。”她想起了电影里女主角的衬衫长裙,摇了摇头。沉默了—会儿,她想起了什么,兴奋地说:“要不我去向亚美借条裙子吧?她有—条布裙子。”他却立马做了决定,摇头道“没关系,就穿你自己的衣服吧,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比赛,别感冒了。”
她果真穿着棉袄上了台,而他,西装笔挺,剑眉入鬓。两个人十分不搭。现场来了很多亲友团,她仿佛听见有人在轻声议论。但是他的目光坚定,丝毫没有因为台下的声音有任何波澜。他只是看着她。眼里泛起柔情:“When we are speakingabout love,its never too late.”(爱,永不言迟。)她被他的双眼攫住,慢慢进入了角色,仿佛置身于大海之中,不断有潮汐亲吻她的脚背,蔚蓝的天际只余了一抹残阳。他在月亮升起的方向,看着她,低声絮语,世界上再没有旁人,只有潮汐与风声。直到她说:“My heart is filled with you.”(我的心里装满了你。)潮汐突然退去,天幕被灯光点亮,台下响起了尖叫声、欢呼声、口哨声,她重又回到了现实世界。她有点不知所措,他向她伸出手,扶她走下舞台。
从此以后,她成了众人口中的Sophie,而他是Charlie,他们成了学院调侃的对象。他们在一起聊天时,室友胡悦就会跑过来,大声调笑:“Sophie,I love you!”虽然知道大家是开玩笑的,但里惠咬紧了嘴唇没有回应。宋翊尘看着哄笑而去的人群,不禁道:“这些人真是无聊。”
到了十一月,校园的树叶几乎都掉光了,里惠已经戴上了小熊手套,这还不够,去上自习或者去图书馆的时候,她还要抱着一个暖手宝。
一周会有几节大课,这是全院的学生都要一起上的课,于是不同专业的学生难得地坐在一起听讲。这天正好是一节大课,教室里早已闹哄哄地坐满了人。胡悦像一只紧张的小刺猬:“哎呀呀,一听就有很多人,不知道我们俩还能不能坐在一起呢。”里惠回了她一个微笑。对方一扭身子走快了几步,道:“我先去找找吧!”
一进门,还真是人山人海,只听得嗡嗡的一片,像是来到了蜜蜂的巢穴。里惠往中间的座位一看,就看到了宋翊尘,而他那一排的男生几乎都在往她这里看。里惠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赶忙低了头,加快脚步走到胡悦身边去。她们俩坐在后排的中间位置,她不自觉地往前排看,看到宋翊尘回头找她,却没有找到她,她不禁觉得好笑。不一会儿,手机屏幕亮了,她收到了一条短信:“You justlike a qorgeous princess in your pink coat.especially m my eyes.”(你就像一个穿着粉红色外套的美丽公主,尤其是在我眼里。)
她盯着那条短信看了许久,还拿出手机百度了一下“gorgeous”的中文翻译。四周依旧是闹哄哄的,大家呼出来的二氧化碳形成了一个小型温室,她不禁觉得有些闷热。她的手指轻抚在手机屏幕上,思索着该用英文回还是用中文回,该用什么语气。空气中的微小粒子互相碰撞着。从教室的一边慢慢游弋到另一边,在人们的吐息里,在每一个挥动的臂膀间,在每一次俯仰大笑问来回穿梭、乐此不疲。突然,胡悦撞了她一下,打断了她的遐想。
“在想什么呢?魂都没了。”胡悦用左手掩住嘴巴,眼睛依旧盯着刚刚走进教室的元教授。
里惠终于回了神,游弋的思绪就在空中断了,一时间竟想不起来自己刚刚在想什么,便答:“发呆罢了。”
胡悦摇了摇头:“你啊,说好要做学霸的呢。”
看到元教授要开始点名了,里惠赶紧“嘘”了一声,提醒道:“万一那两个被喊到名字了,我们可是要顶包的。”虽然对躺在宿舍不想起床的两人十分鄙夷加万分嫌弃,但是万一被点到,没来的话是要扣考核分的,那她们整个宿舍也别想拿奖学金了。为了大局,大局观念要强,她这么告诉自己。
2
图书馆的阳光正好,里惠捧了本王小波的《黄金时代》坐在太阳里读。阳光把她的头发染成了金褐色,丝丝缕缕如绸缎般。她坐的地方摆放的全都是实木桌椅,桌面的纹理清晰可见,一道道蜿蜒曲折如同人的经脉。充满了生命的气息。她喜欢这些纹理,所以也喜欢坐在这里,似乎这样就离自然更近一些。
对面有拉动座椅的聲音。她看见一台粉色的笔记本电脑轻轻地摆放在了自己面前。一个女生出现在电脑后面。看到里惠正在看她,她微微一笑。里惠有点愣。过了一会儿才想起要回之一笑。对方手很长,轻松地就递了一颗糖过来。她接过,道谢,剥开橙色的糖纸,放入口里含着,果然是橙子味的。
对方大概是在看视频,戴着耳机,眼睛盯着屏幕,只偶尔换一下姿势。可是图书馆并没有Wi-Fi,是提前下载好的吗?
这时,放在桌上的手机突然振动了。
她觉得选择这所学校的最大遗憾在于,居然还是和白斯莫做同学。虽然不是一个专业。一个学建筑工程,一个学地质,但是因为某些主观因素的影响,她总避免不了和他见面,以至于让她产生了虽然离家很远但是环境没有改变的错觉。这不。这个家伙又来麻烦她了:“我刚打完篮球,你在图书馆吧?明天有英语课,把你的课本借给我参考下呗。”
她“切”了一声。她曾被胡悦骂过“变态”,连没有英语课的时候都要背上英语课本,也不嫌累得慌。当时她大声地告诉对方:“我爱英语!”本来她选的是外语专业,奈何这个学校外语专业分数线太高,她英语考了133分也没能进去,然后被调剂到了地质专业。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她虽面不改色,内心却是波涛汹涌,狂风大作。本来也可以申请转专业,但是她爸爸认为读地质更好,将来就业不错,死活不肯让她转专业。里惠垂死挣扎了一番无果。索性继续读了下去。所以当白斯莫十分惊奇地问她“怎么学了地质?不是一直自诩文艺女青年的吗?”的时候,她只好硬着头皮说:“我觉得女孩子学地质很酷。你看我们每年还有野外实习。你们就没有吧,相当于公费旅游呢。”白斯莫虽然一副皱着眉头颇为不赞同的样子,却也十分羡慕她暑期能去各种地方“游玩”。
天知道她有多么想像其他专业的同学一样拥有一个完整的暑假,不用去山沟沟里,不用睡煤炭坝里。不用走在坟堆里。不用上露天的厕所……北方的夏天简直热得皮肤都要炸裂,他们背着厚重的行李一天要走几十里路,动不动就要攀爬满是荆棘的山坡。
一次,他们攀爬的山坡大概有70度,在爬的过程中,一个女生不小心踩到了细碎的花岗岩颗粒,脚下一滑,眼看就要栽到山下去,幸好前面的同学眼疾手快一把扯住了她的外套,几个人合力把她拉了上去。那个女生受了很大的惊吓。坐在山顶上就开始哭。慢慢地有女生开始抱怨怎么选了一条这样的线路。老师开着车完全不见踪影,也不管大家,万一出了事怎么办?班长弱弱地回答:“每次我们出来实习,班里都给大家买了人身意外险。这山里听说有蝮蛇出没,我们还备好了血清。请大家放心。”
当里惠向白斯莫抱怨起这些的时候。那家伙没心没肺地笑得前仰后合,觉得地质专业真是既惊险又刺激,十分对他的胃口。而这种枯燥的野外实习中,唯一能被当作谈资的八卦,不过是某男生因为某个外系的女生要和另一个男生打一架罢了。
白斯莫听得兴致勃勃:“那打起来了吗?”
里惠给了他一个白眼:“听说雷声大雨点小。本来都搬了凳子要打来着,结果一个老奶奶颤颤巍巍地走出来,护着那张凳子,说那凳子是她的,又颤颤巍巍地拖着凳子走回去。当时全场都静默了,也就散了。”
白斯莫越发笑得捂着肚子,几欲在地上打滚。
他一边笑一边说:“哎。我真是眼泪都要笑出来了。”他还指着自己的眼角,揩了揩,“你看,这可不是眼泪吗?”
“我发现你真是太有才了,跟写小说似的,这么有画面感。你不去写小说真可惜了。”
里惠道:“写了谁看呢?我确实无聊时会写点东西,不过自娱自乐罢了,上不得台面。”
她低头看短信的瞬间。对面的女孩子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照,只听见相机“咔嚓”一声响。她抬眼看了下对面,那个女生正低着头摆弄手机,大约是在看自己的自拍吧。
她在书里夹了枚书签,便装好水杯,准备动身去自习室。虽然百般不愿意从图书馆出来,但总经不住别人央求。心软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食堂前落了一地的银杏叶。如同一地金黄的小扇子。白斯莫就踩着这一地金黄向她走来。
“你能不能自己做一次作业?”
他绝对是洗过澡了,头发还湿漉漉的。
“我觉得按部就班地做作业没有什么用啊。反正我上课认真听一下,期末考试能考80多分就行了。倒是你,还当乖乖女呢,也不知道多培养一下自己的兴趣爱好。书法班呢,还有去吗?”白斯莫对她的抱怨絲毫不以为意,并且总是有本事倒打一耙。
她一时气闷,把英语课本从背包里拿出来,递过去,嘴角挂起一丝嘲讽的笑意:“你既然这么不在意成绩,还抄作业做什么,可不浪费了你的气力。”
白斯莫察觉到她眼睛里的色彩变化,“呵”的一笑,道:“是是是,就你是优等生,我等自愧不如行了吧?你别拿这种眼神看我,这是所谓的学霸的鄙夷吗?”
她摆摆手转身欲走,听到他从后面追上来,裹挟着一阵风。几滴晶亮的水珠沿着发丝没入了水泥地。
“哎,要吃什么,我请你啊。”
她从鼻腔里发出细微的声音:“就这点事,别。”一个人自顾自地往前走了。
她走进超市,拿了一条怡口莲,很快结账出来。
“里惠!”
有人在叫她。她停住脚步张望,那人从活动中心小跑过来。是宋翊尘。
“真巧,居然在这里遇见你。你现在是要去做什么?”他微笑着问。
“我准备去自习室写作业。”
“教授留的作业很多吗?”
“昨天上了好几堂专业课。我感觉地质学还是有点难的,老师留了十几道题,有的在书上找不到答案。”
他脸上的笑意更明显了:“嗯,那是要加油啦。”
他瞥见她手里的糖。她忙撕开,递了一颗给他。
“我发现你似乎很喜欢吃这个?”
“还好,小时候吃过,现在又突然想吃了。”见他笑而不语,又补充道,“其实是因为我低血糖,所以我经常买。”
“那你一定要注意了。身体这么虚弱,可能是太瘦了,还是要多吃点啊。”
“哈哈。谢谢你。你要去哪里呢?”
“我要去找老师请教一些事情。”
“那你快去吧,别耽误了时间。”
两个背对而行的影子在地面上被拉得长长的。随着地球的自转,昼夜分界线缓慢移动,最后一缕光消失在地平线的交界处,世界进入黑暗中,自然的光影也都消失不见了,只余下孤独的路灯矗立在道路两旁。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