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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地霜

2018-11-30田长虹

阳光 2018年12期
关键词:元宝爷爷

夜很凉。呼啸的北风将童海家的门头和窗户上所有的玻璃都画满了“冰凌花”。撩开那由补丁拼凑起的棉布帘,冬日的夜晚狰狞而压抑。一条冰凉的腿突兀的探到了被窝里,童海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伸手一摸,哑然一笑地说道:“这个虎儿又蹬被子了。”然后将身子移过去,把自己的被子,盖到了弓着腰、光着腚、头埋在枕头上,像一只大虾的儿子元宝身上。元宝是儿子的小名,童话是儿子的正名。童海将元宝的双脚揽入怀中,虽然有些凉,可童海的心却是暖暖的,就这样嘴角露着浅笑的童海和元宝又沉沉的睡了过去……

一、黑 牛

童海在瓦渣沟煤业公司的安监站上班,每天早上五点零八分准时起床,洗个冷水脸,就一头扎进黑黑的夜里,有时连他也分不清是在井下长长的巷道中行走还是在深夜归家那窄窄的街道上独行。

瓦渣沟的矿工们依山而居,井口就在溝底东侧,站在山坡上就能看到出入井的矿工。每到出井的时候,各家各户的二老板和小媳妇们都会聚集在一起,嗑着瓜子,聊着闲篇,眼角时不时瞄一下沟底的井口,看有没有自家男人的身影。 花女是童海的老婆,人厚实,嘴不碎,手勤巧。此时,花女正坐在一个木制的马扎上,给元宝缝补斜挎式书包带子,男孩子们的书包不仅仅装书、装本,更多的时候是“流星锤”,这是儿子元宝站在母亲花女面前得意时说的话。花女只是佯怒地挥了挥手,就去找针线了。于是缝书包带子,很长时间成了花女的日常工作了。

“花女,记得年初八,来我家吃油炸糕啊。我家那个愣货,多亏了你家那个‘黑牛,要不,唉……总之,记得带着元宝早点儿过来,我给你们烩羊杂。”“愣头秦”的老婆边说边将一把葵花籽强塞到花女手里,花女推脱不过,只好用围裙一兜接了过来。

童海其实脸并不黑,身体单薄得像个文弱书生,只不过抓起安全工作来有一股牛脾气,只要是违反了安全不论是谁,丁是丁,卯是卯。脸一黑、牛劲一上,六亲不认。为此他得罪了不少人。故而,大伙儿私下称其“黑牛”。

“愣头秦”秦猛是瓦渣沟煤业公司综采队的一名跟班队长,要说干活倒是有股猛劲,可就是安全意识淡一些,侥幸心理大一点儿。

年底,秦猛的综采队过断层,他所在的生产班组产量受限,眼下断层已过,这“愣头秦”打算赶一赶产量,产量可是与工资挂钩的,下井不就是图个挣大工资的吗?挣不到钱,下个?井。于是,就不管不顾了,上一刀刚割完,还没有做前探支护,就急着割下一刀,这“愣头秦”就领着大伙儿只顾低头猛干活,不管抬头“观路”,“安全”二字早已丢到脑后,不知何时,童海出现在了工作面,他用刺眼的矿灯照在工作面前置的煤壁上,扯着嗓子大声呵斥道:“快停下!快停下!”

一看是童海,秦猛的青筋蹦起老高,急乎乎地喊道:“吼个?!老哥儿几个别尿他,赶紧干完这一茬,天塌了我撑着。

“‘愣头秦,现在我不和你争,你赶快给我停下来,做前探支护,磨刀不误砍柴工,生产任务再紧,也得把安全准备夯实了,不要耍愣,犯浑。”“你骂谁愣?”秦猛冲过来就是给童海一拳。童海和秦猛揪扯在了一起。突然顶板发出一声响动。“快闪开!”童海猛地推了秦猛一把。只听“轰”的一声,一块直径足有两米的矸石砸在了秦猛刚刚干活的地方。这“愣头秦”一下子愣在那里,呆呆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事后,“愣头秦”受到矿上和安监部门的严厉处罚。可“愣头秦”秦猛却一点儿也不记恨“黑牛”童海,逢人便说童海是他的保护神、救命人。

花女小心翼翼的把葵花籽一抖,流进了围裙前的口袋里。“炸油糕。”花娘小时候听老年人讲,以前炸油糕是有讲究的,一般出生过满月炸一锅,结婚炸一锅,死了炸一锅。掐指一算,自己就剩一锅了,而且这一锅自己还吃不上。好好珍惜吧,别总这也舍不得、那也舍不得,舍不得的时候想想你只剩一锅油炸糕了,你就觉得啥都舍得了。想到这里,花女不由得抿嘴一笑,起身喊道:“羊杂多放些辣子。”

二、家 风

童海的爷爷二十八岁那年才从识字班“毕业”,对于这个刚刚从农村上来参加工作的年轻人而言,这是个天大的事情。在那个百废待兴的年代,高小学历就算是“知识分子”,能识文断字在他看来已经很荣光了。童海的爷爷一贯反对那种撕扯书本的行径,认为那是对文化的大不敬,不论有用或无用的书籍、纸张、报纸,甚至是仅有几行小字的纸条,他都用手抹平,规整好,放起来。童海爷爷常讲的一句话就是“莫拿有字的纸如厕”。在他看来“字”就是老师,爱惜和重视每一个认得或不认得的字就是对老师的尊重,要想做个文化人那就得敬“字”如师。

记得有一次,童海将七叔写完的作业本撕下来叠了一大堆纸飞机玩耍,被爷爷发现后好一顿训斥,并责令将所有的纸飞机一一拆开、抹平、装订,整个过程不许任何人帮忙,必须由童海自己独立完成。事后,爷爷拿着重新装订好的作业本,把噘着嘴委屈的童海叫到身边,低语说道:“有字的本子是不可以撕扯的,白纸本可以,可一旦上面落了字,那就是文化,就是老师,知识在于积累,这些有字的本子闲暇时候拿出来看看不好吗?”不管是三年自然灾害还是“文革”期间,童海的爷爷都没有放弃过让他的孩子们读书识字的念头,一个都不能少通通进学堂,用他的话说:“饭可以少吃一口、衣服缝缝补补也能穿,但是认字却是万万不能少识一个的。”在爷爷看来,一个人不管将来做什么,读书识字是最为重要的。所以,每到年三十的晚上,叔伯子侄们总要在一起晒晒学习成绩,那时学习成绩好的总会让老人们高看一眼,除了压岁钱,总会有一些额外的奖励,譬如说,一捆铅笔或一把精致的削笔刀等等。记得童海五叔的闺女学习是最好的,爷爷尤为看重,让他们这些作孙子的着实嫉妒,童海的这个堂妹现在已经在北京读完博士了。

童海爷爷一共育有七子一女,个个都是读书识字的文化人。尤其是童海七叔更是当年机厂为数不多的考上北京农业大学的大学生,也是童海家族第一个大学生,而“敬字如师”的家风,则在童海爷爷身正为范的带动下,在他的子女们家中落地生根,血脉相承。于是每一家、每一户的子孙,都按照这种固有的思维模式生活、工作。阅读成了他们的习惯,求学成就他们的志向。那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做派和敬字如师的家风,影响了童海这个大家庭一代又一代。

现如今,元宝已到了开蒙的年龄,作为父亲的童海也挑了一些美术、音乐、体能的假日特长班,供其选择,可元宝偏偏选中书法写字班,用元宝自己的话讲,“老师说了,写端端正正中国字,做堂堂正正中国人”,既然师出有名,那自然不敢有违师命,就遂了儿子的心愿,可童海总觉的这应该是骨子里和血脉中的东西在发挥作用。

每当看见儿子提笔写横、撇、竖、直的方块字时,童海的耳畔仿佛又回响起爷爷“敬字如师”的家训来:“字如师,爱惜和珍视每一个认得或不认得的字,就是对老师的敬重和对文化的尊重。”

童海希望元宝能真正明白,并傳承下去。

三、眼神

九娘是童海的母亲。

每次想起九娘的眼神,童海感觉就像瞅着冬日的太阳,白炽的光芒很晃眼,看似很近,却少了些温度。

九娘很执拗、有主见。每次笑眯眯“征询”家人意见的时候,其实是在通知她的决定,若是无法领会“精神”实质,随声附和,多半是要领略一番“闪电雷霆”的。

童海最不愿的就是与九娘讲道理,心中的惧怕都渗透到了骨子里,仅仅是一个眼神,童海就觉得自己卑微如尘,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在凌厉的眼神中“立山头,插旗杆”。

“这是怯了吗?”童海自言自语道。

“我总也得走一步。”九娘微眯着眼,看了一下童海。“房子自然是随我,不管什么法,道理在我这儿。”

“小海,我想你是不会反对的,我也是苦啊。”恰到好处的潸然泪下,九娘的眼睛红红的。童海麻木地盯着早市花女给他买的那双安踏鞋,前脚趾顶得生疼。

“合坟呢?总归有个正主,这一门还有人,再说……”“情分早没了,唉……你走吧。”九娘打断了童海的话,闭上了眼睛。

童海有些发蒙,一时间满脑子都是元宝,他想儿子了。

烫红的喜帖让童海的眼睛有些发热,直到走出这扇门,他都没打开看一眼。

“爹死娘嫁人,一个解脱,一个又……往后余生就没有苦吗?”童海呢喃着摇了摇头。

中午,童海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里又回到了那个阳光很足的晌午,父亲童老四兴冲冲地回到了家,手里拿着假条和病历卡。九娘问:“批下来了?”“批下来了,刚好我的胃确实有病。”童老四说道。

“哦,对了,午饭就不吃了,我得马上走,他吴叔还等着呢。”童老四开始收拾起了行装,童海一个人就蹲在厨房,两只眼睛盯着父亲打点行装的背影,心里酸得紧,两只眼也胀得生疼,直到模糊地看到父亲将一瓶胃药装进了口袋时,才知道自己不觉中已满眼淌泪。

童海咬着牙,用袖口擦干泪水,默默地蹭到童老四的跟前。“海子,爸走后,多做一些家里的活计,都门扇高的后生了,要支起个门户。”童老四摸着童海的头说。“爸,让我去吧!我都十八了,再说您的胃。”童老四停顿了一下,看了一眼童海,笑着摇了摇头,“爸明白你,可有些事情是父亲和男人的责任,就像读好书是你的责任一样。”

“爸,我知道上学需要钱,可应该我去挣,大不了明年……”“别说了。” 童老四捶着腰,止住了童海。童海明白,父亲之所以放弃舒适的工作,去和吴叔跑煤全都是为了自己。

童老四走了,望着父亲与家人挥手作别的情景,童海好想跪下,就跪在父亲的脚下,对于中年的父亲,童海深深的体会到父亲的爱在给予着他,这近乎是忘记自我的给予。

记得那天晚上,童海咬着枕头,躲在被窝里无声的流泪,他不想让母亲听到。看着漆黑的夜空,他知道,父亲此时一定披着一件军大衣,蜷缩在寒冷的车厢内,身体在上下颠簸,腰疼也一定犯了,还有胃……天啊!童海闭上眼睛再也不敢往下想了。作为父亲的儿子,他羞愧难当,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耻辱。

父亲一晃走了有七年了,老家坟上的蒿草一茬茬长得老高,柔和的阳光顺着山脊泻在半山腰的草丛中,岁月的刀斧,把本不高的小山头削切得嶙峋单薄,童海早前,着实不晓得父亲为什么把这个已成为土丘的小山包唤作是山,直到今天,当他看见山脚下那丰茂的野草和小花时,童海才真正明白,为什么说他是一座山,一座真正的大山……

田长虹:祖籍山西省怀仁市。在大同煤矿集团有限责任公司云冈矿党委办室工作。同煤作家协会会员。主要作品和获奖情况:《敬“字”如师》《煤疗赋》《云之翼 梦飞扬》分别获集团公司《同煤日报》和《同煤文艺》征文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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