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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开了

2018-11-30侯孟

阳光 2018年12期
关键词:李霞亮子

侯孟

第二个本命年闪过,谈婚论嫁就成了万事第一。李霞要个头有个头,要人样有人样,大专毕业,进了矿上的机关科室。李霞参照“五子登科”,自己定了个择偶标准,起码“三心不缺”,最好“五心齐全”。三心,一是对自己专心。二是对家庭关心。三是对事业用心。“五心齐全”就是在“三心不缺”的基础上再加上对父母孝心和对生活开心。

上学期间,也有几个男同学相处得不错,但让李霞心跳加速的一直没有出现。在矿上安下身后,有人给介绍对象。同科室的赵姐劝她见一个。“五子登科”的条件,独生子,个头接近一米八,名字叫钱万万,家里也真是有钱。

上午见面,互留了手机号。晚上,钱万万就发来了问候。第二天就约李霞吃饭。李霞推脱有事,说过几天吧。钱万万再三邀请,她不好意思再推,就答应了。赵姐说得对,处对象,相处才能了解,才有感情嘛!下了班,钱万万开了一辆城市越野车来接,去城里最高档的红都酒楼吃了一顿饭。有开头就有后续。隔不了两天,钱万万就约李霞吃饭。这天,赵姐见李霞手里拎了个新包,问哪儿买的。李霞说小钱送的。赵姐喜眯眯地说,啥时去小钱家见见他父母,把婚定了吧?李霞告诉赵姐,小钱条件蛮好,就是好像缺点儿啥。赵姐追问缺啥,李霞也说不清楚。她问赵姐,人为啥要结婚?赵姐笑着说,你问这话傻不傻?结婚就是组成家庭,生孩子,养育后代。李霞再问,还有啥?赵姐说,还有啥?守在一起,吃饭穿衣过日子呗!李霞追着问,除了这些,再没有别的吗?赵姐说,这我可没有多想过。

“那你说为啥有的过得好,有的过得不好,有的还闹离婚呢?”

“说是吃饭穿衣过日子,也有个感情拴着哩!”

“啥叫感情?”

“啥叫感情,就是老想着惦着呗!”

“那你说我想着,心里却不热,算不算有感情呢?”

“蒸馍馍,熬米汤也不会一下子水就开了。感情也需要培养嘛!”

过了几天,钱万万约李霞星期天去游陶唐峪。李霞说,远着哩!钱万万说,咱有车。本来李霞这两天想静静心,看冷上一段心里能热起来吗?可这次钱万万不说吃饭了,而是游陶唐峪。陶唐峪在几十公里外的太岳山风景区。李霞经常听人说,却一直没去过。钱万万的提议,让她的心热了一下。

星期天,钱万万开车接上李霞,进了陶唐峪。那里群峰四合,林木葱葱,涧水潺潺,不足一米宽的山道沿岩壁蜿蜒,時而跨流水而过,时而扯着两边的绿向前延伸。李霞边走边观景,一会儿蹲在水边撩玉撒珠,一会儿俯身抚摸路边的花花草草。钱万万手里提拎个塑料袋,里边装着两瓶矿泉水,慢慢跟着李霞走。

转过几座峰,眼前豁然开朗,连翘花黄艳艳开着,这儿一丛,那儿一簇,摇曳生姿。路旁一棵山桃树,绽出满树冠红花骨朵。李霞跑过去赏桃花闻清香,心情渐渐舒展起来。回头看钱万万,钱万万正举着手机给她拍照。李霞一笑,跃入绿波之中。

半山腰,绿树掩映着一截红墙。李霞快步走到跟前,见是一座庙宇。门匾上写着“尧祠”俩字。两边柱上有对联,“千秋万古仰范模,皎如日月照天衢。”李霞念着对联进了院内。一溜砖窑作殿,正中窑门敞开,里边塑着一尊神像。李霞心想,应该是尧王吧。回头见钱万万有些气喘地跟了进来,便说道,来!拜拜尧王。钱万万说,泥胎土像,唬弄老百姓哩!李霞不说话了,走进窑里,面对神像,双手合掌,虔诚地拜了三拜。侧身,见钱万万立在身旁,手腕上套拎着塑料袋,也拜了三拜。李霞想说,手上东西也不放下,心不诚就不要拜嘛!又一想,神灵所在之地,不要责备人了吧!

出尧宫,崖边有卖吃食的摊位。钱万万对李霞说,吃点儿东西吧!李霞说,这山里有啥好吃的?钱万万说,苦荞碗坨子,就上小茴香烧饼,好吃得很!钱万万说的是当地小吃,李霞吃过,这会儿也想吃点儿东西,歇歇脚再游玩。但脑子一转,问道,你知道这地方为啥叫陶唐峪吗?钱万万边走向摊位边说,老祖宗起了这么个名字,就一直这么叫着,弄清楚要咋?走到摊位,他正要喊叫来两碗碗坨子,扭头不见李霞跟着,回身,见李霞正往峪外走。他忙紧跑几步,追上了李霞,问,咋不吃啦?李霞说,你想吃你吃吧,我想回去啦!钱万万说,你不吃,我也不吃啦!后沟里还有瀑布、石门、一线天好多景点哩!李霞摇摇头说,下山吧,我累了。钱万万松了一口气,说,不逛就不逛。下山我们到德克士吃炸鸡。说着,从塑料袋里拿出一瓶矿泉水给李霞。李霞摇了摇头。钱万万说,咋?看你有些不高兴。李霞反话正说,好着咧,想着咋样吃炸鸡呢。

返回的路上,钱万万把着车方向盘问:“今天玩得尽兴吧?听说太岳山十三条峪。你要有兴趣,我带你一个峪一个峪地逛,让你逛遍。”

“去一个地方,就知道其他地方是啥样啦!”

“每个峪里风景都不一样。下个星期天,我带你去七里峪。”

“再说吧!”

看着李霞谈兴弱,钱万万哑了腔,加快了车速。

青黛的太岳山逐渐退后,弯曲的公路在村庄和梯田间上上下下。路边一棵棵挺立的白杨树和一块块田里摇曳的翠绿麦子让李霞心情又开朗起来。她想让钱万万停住车,到田野里走走,远眺汾河,看看矿山的远景。

钱万万似乎领会到了李霞的意思,放慢了车速。突然,李霞看到一个人倒在路旁,身边歪斜着摩托车。她扭头看钱万万。钱万万右脚加力,油门给劲,汽车闪过了倒地的人。

“不看看咋回事?”

“现在这社会,好事做不得,救了他,讹你咋办?”

“你太怕事啦!”

“我怕事?我是不想管闲事。不碍我的事,也不碍你的事,管他干啥!”

“该出手就出手,这才是男子汉的气魄。”

“哪咱们拐回去看看?”

“走吧,跑出这么远了。”

谁也不说话了,只有车轱辘辗路的声音。

城里的高楼出现在眼前。

转过几个弯儿,车在德克士门前停下来。

德克士餐厅里的主色调是浅黄和乳白。餐桌有大有小,有圆有方。座位高高低低,沙发、转椅都有。正是吃饭时间,就餐的人不少,桌子都被人占着。钱万万说一声上楼,李霞跟着上了二层。

二层比一层清雅多了。窗帘半拉,灯光微暗,每个桌上都摆着一个赭色的牛皮纸锥形罩灯。轻音乐飘飘荡荡,环境温馨。李霞惊讶吃饭的地方也可以弄得这么浪漫。

但是二层也没有空桌。钱万万走了几步,环视了一遭,把目光转向了李霞。李霞看着他,没有说话,心里想,你说走就走,你说等就等。

靠窗,一张两人桌,坐着一个小伙子。桌上的碗盘已经空了。

钱万万嘟囔了一句,走到小伙子跟前说:“喂!吃了就赶紧离开,别老占着桌子。”

小伙子似乎没有听见,坐着不说话,也不抬头看撵他的人。

钱万万看了李霞一眼,转向小伙子提高了声音:“喂!说你呢,赶快离开!”

小伙子坐直了身子,说:“别这么强势好不好?这店就算是你家开的,也不要这么霸气的说话嘛!”

钱万万一时语塞,李霞在楼梯口说:“不吃啦!走吧!”

“就在这儿吃,臭小子不走,看我不活掰了他。”钱万万表现出了强硬,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小伙子的肩膀。

小伙子站起身,对高出他半头的钱万万不紧不慢地说:“请你放开!”

钱万万放开手说:“算你聪明,赶紧离开!”

小伙子又坐下了。钱万万恼羞成怒,再次抓住了小伙子的肩膀。小伙子站起身,抖了两下肩膀,没有挣脱。钱万万伸出另一只手,两手抓住了小伙子的双肩。他要把小伙子拽到一边去。突然,小伙子架起双手臂,猛地推开了钱万万抓肩的两手。同时提膝朝钱万万腹部猛击一下。钱万万仰面八叉倒在地上。

李霞恍惚间,小伙子已经结束了一系列动作,坐回座位上。

吃饭的人们有的发出惊叫,有的从座位上站起来。钱万万坐起身愣呆。李霞跑到钱万万身边,拉起他说:“走吧!走吧!”

钱万万站起身,要再次冲到小伙子面前。小伙子沉默着,眼中放出了犀利的目光,似乎是两束钢针,烁烁闪光。李霞紧紧拉着钱万万向楼梯口拖去。钱万万含糊不清地骂着,被李霞拽到了楼下。

出了德克士的门,钱万万摔脱了李霞拽着的胳膊,悻悻地说:“刚才是我没防住。你不拉我,看我不揍扁他。奶奶的,老子在门口等他,和他好好较量较量!”

李霞说:“你不走,我走。”她离开德克士门口,快步走上了街道。

一会儿,钱万万开着车跟上来了。他搖下车窗玻璃说:“上车吧!我们再找个地方吃饭。”

李霞摇摇头说:“你找地方吃去吧!我还有事。”

“出来时,你没说有事嘛!不管有啥事,吃了饭,我拉你去。”

“我自己去,不用你管了。”

李霞走着,车慢慢跟着。李霞不想这样走下去,扭身向街道对面走去。

钱万万在身后喊:“李霞!”

李霞不理睬,一种莫名的伤感涌上来,眼中似乎有了泪光。猛地,她被人拽了一把。力量之大,从未碰到过。当她踉踉跄跄站稳后,一辆小轿车飞速地远远驰去。要不是有人救了她,肯定被飞车撞了。她感激地看救了她的人,竟然是那个在德克士不肯让桌的小伙子。

“圪针窝村?真有叫这名儿的村子?”

“我哄你有啥用?”

“听听这村名,就知道是个躲在山旮旯儿里不起眼的村子。”

“你要后悔,我送你回汽车站。”

“我想返回去,用得着你送?”

“这山里有狼,还有豹子。吃了你,你妈跟我要人咋办?”

“你就吓唬人吧!狼和豹子早就进动物园了。”

“别的地方,狼豹进了动物园。我们那里山高沟深,野兽还不少。给你念首诗,你听听。‘万转盘纡界碧空,岭头曾卷义旗风。斜阳马迹荒榛外,残雨龙吟绝壑中。地划雄关霍汾断,云开间道鬼神通。至今谷口无寻处,故垒萧萧虎豹丛。”

“这是你写的。”

“我就知道挖煤,没有写诗的本事。我念的是清朝人黄宪臣写的诗。因为是写我的家乡,所以记得牢。”

“诗里倒是说到虎豹了。全诗啥意思,你给我解释解释。”

“我们村旁有座山岭,叫秦王岭。秦王是唐朝皇帝李世民未登基时的封号。当年李世民跟他老子反隋闹革命,在这里驻扎过。所以诗中讲岭头曾卷义旗风,还有马走过的痕迹和真龙天子的回音。又因为地势险要,鬼神难走,所以黄宪臣寻找到当年的营垒,已经变成虎豹出没的地方了。”

“说来说去,是清朝人怀古的事了。清朝皇帝退位也过去一百多年了。现在满山见不了几棵树,就是有吃人的动物,在这儿也待不住。”

“说有豹子狼,就是吓唬吓唬你。不过,说实在的,你要是觉得我是个山里娃出身,比不上钱万万,再去找他,我不拦你。”

“孙亮!不许你再说这样的话。我跟他只是相处了一段时间。”

“人家可比我追你追得紧啊!”

“你别转样行不行?就算我追你,满意了吧?”

“我知道你对我的感情。可我总想钱万万家里有钱。他工作岗位好,人面子不差,为啥你就看不上他,要看上我呢?”

“绣花枕头不能看外不看里,福气生在骨头里。没本事的人才靠老子过日子。有本事的人,土窝穷窝也能飞出凤凰。”

“我属于没本事的人,有本事不下煤窑。”

“我可没嫌你下煤窑。”

“那你到底看上我啥啦?”

“我跟钱万万去过陶唐峪,问他陶唐峪名称的来历,他不知道。到德克士吃饭,对你又是那么没礼貌。在路上你又救了我。如果被汽车撞了,我现在真不知道是在医院里还是在阎王爷那里。”

“柳树扭在了槐树上,无缘成了有缘。就是辜负了钱万万对你的苦心追求啦!”

“人家条件那么好,肯定能找个比我好的!”

“我一个下煤窑的,家在穷山沟沟里,父亲去世,母亲是个农村妇女。论条件和谁也不能比啊!看前面,就要到我们村啦,你心里有个准备,不要以后说胡话,怨我没有给你打预防针。”

——这就是孙亮的家啊!一座土坯墙围着的院子,三孔被岁月侵蚀的青砖窑洞,和混凝土浇筑瓷砖贴面的房子明显不能比。怪不得孙亮不明确认可我和他的关系。让我跟他回趟老家再说。原来他怕我受不了贫寒,将来和他过不了穷日子。孙亮啊孙亮,我要是看中财富,早就同意嫁给钱万万了,哪会到你工作的矿上找你,和你联系呢?

李霞带着意外的神情,调整着心态,跨进了孙亮家的院子。随着喊“妈”的孙亮进入窑洞,看到孙亮的母亲,她又是一个没想到。孙亮的妈,白头发掺着黑丝,皱纹占满了脸面,歪斜的嘴角下,有一串哈喇子流下来……

“妈!你咋成了这样?”

“中风啦!”

“咋不告诉我?”

“亮子!妈怕你急!”

“你不告诉我,有病不治,不更严重?”

“你说这两天要回来,妈等着你呢。说病了,你又要赶着回来。那年,你爸过生日,要不是催着他回家,也出不了事故。妈一想起来,就难受。”

“妈!别难受啦!这是李霞,来咱家看看。”孙亮把李霞拉近,向妈介绍。

李霞叫着“婶”,和孙亮搀着老人上炕坐下,然后从带来的水果兜里,掰了一瓣香蕉,剥开皮,递到了孙亮妈手里。

孙亮妈接过香蕉,口齿不清地说:“我给你们弄饭。”

孙亮说:“妈,你吃香蕉吧。这是李霞买的。一会儿叫李霞做饭。做的能吃就行。”

李霞瞥了孙亮一眼,说:“你咋知道我做饭不行!等着,看看我的手艺。”她把挎包扔到炕上,找见洗脸盆,揭开瓮盖舀水。瓮里已经没有水了,就扯下头顶横拉铁丝上搭的毛巾,拿上洗脸盆和肥皂到了院里。刚才进院,她看见院子里有水龙头。

孙亮妈放下香蕉,用手背擦拭着嘴角流出的哈喇子,挪下炕,颤巍巍地向窑后走。孙亮不知妈要干啥,忙扶住随着走。妈走到立柜前,拉开柜门,拿新毛巾。孙亮拦住说:“妈,你能用的毛巾,她也能用。”妈说:“用新的吧。上次那个,不是嫌不干净吗?”孙亮说:“这个和那个不一样。”他关闭柜门,扶妈坐回了炕上,提拎起水桶来到院里。水龙头开着,水哗哗流,李霞正揉搓着打上肥皂的毛巾。孙亮用桶接着水说:“我妈用的毛巾,旧了,也不干净。我妈要给你拿条新的哩!”李霞说:“你妈能用,我也能用。洗洗就干净了。”抬头接着说:“现在首要大事是给你妈看病。”“我一见妈病了,心里就难受,真想立刻就带妈去看病。可你刚来,又是第一次来,我咋能说走就走呢?”水满了,孙亮拧住了水龙头。李霞在脸盆里涮着毛巾说:“老人家的病早看一天早好。”

“我也是这么想。”

“可老人家行动不便,咋去医院呢?”

“我正想着去村里求哪家开车送送我妈呢?”

“看你这村子,有车也不会是啥好车。”

“有农用车就不错啦!”

“我叫钱万万来一趟吧?”

“为啥?”

“钱万万有车。不用白不用。钱万万说,不和他处对象,他也听我的召唤。我试试。”

“我叫个出租车吧!”

“钱万万说,和我处不成对象也要处朋友。你的胸怀不会比他小吧?”

“那……听你的吧!”

“你先生火烧水。我给钱万万打电话。”

灶里火点着,锅里添上水。妈说:“亮子,去小卖部买点儿吃的吧。别跟上次一样,慢待了人家。”

孙亮翻腾出几个山药蛋,说:“啥也不用买啦,有山药蛋就行。”

“山药蛋咋行?要不炒几个鸡蛋吧。”

“我带回来几根火腿肠,一会儿切了。今天吃饭简单点儿。你老人家病了,得赶快治。吃了饭,有车来,咱们就去医院。”

“唉!妈病了,连顿饭也给你们做不了。”

“如果李霞成了咱家的人,有你给她做饭的日子呢!”

李霞洗涮完进了窑,对孙亮说:“电话打通了。一两个小时车就到。”

孙亮说:“那咱们赶紧做饭。面在罐里,你和面。我炒菜。”

李霞有些惊奇地说:“你也会做饭?”

孙亮边端着菜盆出窑边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嘛!”

炕上的孙亮妈对李霞说:“亮子早早就懂事啦!他爸走得早,他不懂事不行啊!”

李霞舀出面和着面团问:“婶,你刚才说亮子爸……”话一出口,觉得不妥,她停了口,不好意思地看着孙亮妈。

孙亮媽没有看李霞,话语断断续续地说:“亮子他爸在矿上,能干得很啊!那年,说要回家过个生日。我高兴啊!准备了好多好吃的。打电话催他早点儿回来。谁知生日那天,矿上派小车来接我们娘儿俩。到了矿上,才知道他爸违章干活儿出事了。问矿上啥叫违章?矿上说是赶着出井,干活不按规矩,胡干。唉!我心里那个悔呀!不是我催他回家,他爸赶着出啥井啊!他爸走了,苦了我们娘儿俩。”孙亮妈说着,抹起了眼泪。

洗净山药蛋进了窑的孙亮说:“妈!过去的事就别想了。想起来你就伤心。我看你现在身体这么差,和经常伤心有关。”

擀着面条的李霞说:“是咧!心情不好身体就不好。要常想想高兴的事。”

孙亮妈说:“我现在就是活亮子呢。亮子,你不下井了吧?”

拿起菜刀切山药蛋的孙亮说:“暂时还下着。”

妈望着孙亮说:“你不是说上大学回来就不下了吗?咋还下。”

不等孙亮回答,李霞就问:“孙亮,你是大学生?”

“噢!矿业大学本科毕业!”

“你是大学生,为啥要去下井当工人?

“菜马上就炒好,准备下面吧!”

李霞不再说话,将擀好的面皮撒上干面粉,叠成条,用刀切起来。

孙亮妈在炕上絮叨:“亮子!你在矿上,妈在村里。妈看不见你,可天天揪着心啊!妈不想让你下井。你非要下,妈也管不了。下井得按规矩来,千万不能胡干啊!”

“知道,我操着心呢!”

说话间,菜炒好,面煮进锅了。孙亮把小炕桌移到妈身边,把炒好的山药蛋丝和切成块的火腿肠放到桌上。李霞把煮好的第一碗面,先端给了孙亮妈。孙亮妈说:“你是客人,你先吃。”

“长辈为先。马上就都好了。”李霞又端两碗上了桌,见孙亮给妈调好了面,就搛了块火腿肠放进孙亮妈碗里,问:“用筷子还行吧,要不要拿个勺子?”

“行!行!”孙亮妈颤抖着手,搛起火腿肠吃进了嘴里。

孙亮朝李霞笑笑,给李霞碗里也搛了一块火腿肠,划拉着自己碗里的面大口吃起来。

李霞开玩笑地问:“咱俩做的饭,不仅仅是能吃吧!”

“我的菜炒得不好,你的面擀得筋道。”

孙亮妈吃了几口面,伸着筷子颤颤地指向火腿肠,李霞忙搛上一块儿,放到老人碗里。孙亮妈说:“你吃!你吃!我是让你吃!”

孙亮说:“妈!李霞给你搛了两块肉啦,你也给李霞搛一块嘛!”

李霞说:“我自己来。”

“让我妈给你搛一块儿。”孙亮不眨眼地看着李霞。

“好!”李霞把自己的碗放到了盛火腿肠的盘子前。

孙亮妈看着李霞,又看看孙亮,搛起一块火腿放到了李霞碗里。看着李霞大口吃下去,孙亮妈眼里涌上泪水,一串哈喇子又流下来。孙亮忙下炕拿过来毛巾给妈擦拭。妈接过毛巾,擦着嘴说:“亮子,这闺女好!好!以后能替妈操你的心啦!”

从回家见到生病的妈,孙亮的心里就堵上了。这会儿畅通了些。他望着李霞心里想,真是村里人说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李霞不是孙亮领回村的第一个姑娘。李霞之前,还有一位。那一位,第一次见面也是在德克士。但不是不期而遇,而是她指定的约会地点。初次见面,孙亮惊讶于她的美貌,后来才弄清楚这位美貌的姑娘愿意和他交往,看重的是他的大学文凭。文凭是交给干部处的验证码,是未来当官的通行证。但美貌的姑娘嫌孙亮妈用过的毛巾不干净,嫌孙亮妈用自己的筷子给别人碗里搛菜不文明,嫌这嫌那,就是不体会当儿子的感受。孙亮想清楚了,其实不是体会到体会不到的问题,而是感情使然。尽管孙亮有些不舍她的美貌,但他不想让自己的孝心起了褶皱。他想让母亲的心和自己的心一样,天天舒舒展展的。

当孙亮心中怅怅、在德克士消弭那一位留下的鸡肋情怀时,钱万万的挑衅,让他在李霞心中立起了形象,而路上的出手相救,让他成了李霞追求的对象。当时,李霞问他在哪个矿工作,他下意识地回答了。又问他叫啥时,他立即回避,赶紧告辞了。但过了几天,李霞在下井的黑工装队里找到了他。他再三强调,自己是一个下井的普通工人。李霞却如同抓住“猎物”一般不放手。手机“骚扰”,短信“打搅”,终于让他“举手投降”。但他吸取那一位的教训,隐瞒了大学生的身份。他想看看李霞对母亲的态度。

这会儿,那一位的面容在孙亮心中变得模糊了。李霞成了“尽日君王看不足”的形象。孙亮觉得自己生命中真正的爱情可能就要来了。虽然母亲有病了,但爱的力量可以战胜一切。有李霞这样的好媳妇,母亲一定会好起来的。

睡梦中,李霞惊醒了。

——她四处寻找孙亮。是她当时一定要找到孙亮时走的路线,街上、公寓楼、职工食堂,一直找到出煤的井口,终于见到孙亮了。孙亮刚刚出井,还是那身打扮,胶壳帽、长筒靴、蓝色的工作服上满是煤黑。但孙亮满脸淌着血,鲜红鲜红的血。

惊醒后,李霞再也睡不着。她打开手机看,是凌晨五点十三分。

昨天孙亮说他赶着上个夜班,今天陪李霞去城里北山公园游览,补偿一下她在医院里陪侍母亲付出的辛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按说应该梦到和孙亮逛公园的情形,为什么梦见是孙亮流血的脸呢?挖煤是危险的工作,难道是害怕孙亮在井下出工伤,大脑潜意识的反映吗?但愿像人们常说的那样,梦和现实是反的。

但李霞还是不由得拿起手机,拨起了孙亮的手机号,一阵嘟嘟音响着,无人接听。下井不能带手机,手机不在孙亮身上,这是正常的。李霞相信,孙亮出井看到未接电话,一定会拨过来的。睡吧,再睡会儿,说不定会做个好梦。

颠过来倒过去,李霞睡不着了,大脑如同开着的电脑屏幕,鼠标一动,各种愿意看的和不愿意看的信息都在屏幕窗口闪烁。

——你是大学生,为啥要到回采队当工人?

人参多了萝卜价。这几年分配到矿上的大学生多得没地方搁啦!在机关科室混日子,不如實际干点儿事。

在机关科室混日子?我也是吗?

自找挨打。我又没有抡起棒子打一片。庙堂之上江湖之中,各有合适的人干着合适的事,否则社会发展不了。科室里有谋事干事的,你算一位吧!但像我这样刚毕业分配的大男人,在科室里待着,每月就是一千多块钱。下井虽说吃苦危险,月月四五千。矿上有挣大钱的岗位,我为啥不干?

你下井,我担心。以前我从来没有恐惧的感觉。

心里有谁挂念谁,挂念谁才害怕谁出事。以前我在老妈的心里分量重,现在在你心里也有分量了。我一人牵着你们俩人的心,一定得让你们少担心才行。

——闺女,你真是好闺女。亮子生在土炕上,还没长大,他爸就去世了。他出去上学,我见不着他,担心。在矿上上了班,是个下井工作,我更担心。这心上天天压着东西。

婶,以后你就放心吧。亮子说他能保证安全。我也会提醒他注意安全的。

从见到你我心里就高兴。天天看到你来医院,我的病才好得这么利索呀!真是心乱病来找,心平病不缠。

婶,你的病好了,我和亮子都高兴。病是三分看七分养。你放宽心,啥事都要往好处想。心情好了,身体会越来越健康。

这些天多亏了你伺候我。亲不亲,病床看。亮子有你陪着,是他的福气,也是我的福气。

——李霞啊,听说你不和钱万万处对象了。要找个家在农村还是下井的。跟赵姐说说,你是咋想的?

人活在世上,不仅仅是吃喝穿戴吧,是不是还有些别的东西?

你是因为这呀!看来你人离开学校了,心还是学生样。梦还没醒吧。谁家过日子不是求个安宁舒坦?今天缺吃少穿,明天担惊受累,有几个人愿意过这样的日子呢?好桃树结好桃,好葫芦开好瓢。盐碱地撒种,长不出好庄稼。你好好想想,不吃人间饭,去喝煤窑水,将来有啥好日子过?钱万万你也接触过了。人家对你可是百依百顺。现在这样的年轻人真不容易碰上。你呀!千万不敢眼睛糊上糨糊,脑子也糊涂了。

钱万万这个人吧,不能说不好。但比起别人来,缺点儿东西。

你是吃多了蜜不知甜。戴上有色眼镜看小钱。只想人家身上有黑点,不看人家满脸白。咋不想想,你现在处的这个,脾气犟、性子拗呢?

你咋知道?

为你好,我才仔细打听的。现在糊涂,将来可找不到卖后悔药的地方。听赵姐的话吧,找个你喜欢的,不如找个喜欢你的。你不知道我从前是干啥的吧?打扫卫生的。有人给我介绍对象,说他刚出了车祸,能恢复成啥样,谁也说不准。我爸妈不同意,我说我愿意,他好不了,我伺候他一辈子。我图啥?图的是他家条件好。没结婚,婆家就给买了单元楼里两室一厅的房子。结婚不到半年,我就开上了小车,调进了科室。生了娃还有保姆看着。我那口子本事是不大,但有他父母罩着,我知足。我感到福气天天绕着我转。你现在处的那位,有小钱家的条件吗?大学生的牌子顶个屁用!有能力,能吃苦,朝里无人难做官,凭苦凭累熬上个队长科长,牛年马月还不知道是啥时候呢!放着现成的桥不走,为啥非要蹚不知深浅的浑水呢?小李霞啊!你好好想想吧!

躺在床上,李霞越烦越睡不着,大睁着两眼看着窗帘后边的窗口一点点亮了起来。李霞不想躺了,她起了床。今天是星期天,同宿舍的回老家和家人团聚去了。要不是孙亮提出去北山公园,她也想回趟老家,已经两个星期的休息日耗在孙亮母亲的身上了。没当媳妇就把婆家放第一的位置上了!李霞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自作多情了。谈婚论嫁,八字还没一撇,自己上赶着付出,真能有好回报吗?突然又想起梦中脸上挂红的孙亮,她的心不由沉下来。习惯性地拿起梳妆镜,看到脸上的红润色褪了许多,眼梢出现了细细的鱼尾纹。她不敢再审视自己的脸了。本该叫姨却让别人叫姐的赵姐,四十出头,孩子都上高中了。可人家那张脸,始终是开不败的花一样鲜嫩。据说每个星期天赵姐都要去美容。如果成了孙亮的媳妇,自己有没有时间、精力和金钱去健身美容?女人的资本是容颜。想到自己身体粗壮,头发凌乱,一脸为生计操劳的家庭妇女形象,李霞心乱如麻地坐在床上,抬不起精神梳妆打扮自己了。

手机响,孙亮回电话了。李霞慢慢走到床边,拿起手机,摁下接听键——

“李霞,回老家啦还是在宿舍?”

咋是钱万万的声音,李霞看了一下手机屏显,确实是钱万万。他打电话又要干啥?

“去集团公司医院吗?我送你去。”

“去医院,为啥?”

“听说孙亮工伤啦!”

李霞关了机。她不知道为啥突然关了机。心怦怦地跳了一阵,她打开手机,想着拨孙亮的号,拨通的却是钱万万。

“李霞,咋突然没声音了?没电了吗?”

“你为啥要送我去医院?”

“我说过,我喜欢你。处不成对象处朋友。我钱万万,你永远可以依靠。你等着,我开车去接你。”

孙亮确实工伤了。

他和队里的小周沿运输大坡出井。坡顶有人不打信号启动了绞车,绞车钢丝绳突然弹起,孙亮一掌推开小周。钢丝绳弹起未伤人,落下时掠过孙亮的脸,把他扫到了大坡上。

医院里,接诊的大夫察看着孙亮的脸。旁边一个护士惊讶地说,咋伤成这样?送孙亮来医院的小周说,他是为了救我才伤的!你们千万要给他治好呀!大夫说,给他把工作服脱了,换上病号服,进手术室。

换衣服时,孙亮说,到澡堂把我的衣服拿来。小周说,说话伤口疼。啥也别管了,有我呢!

手术台上,大夫说,伤口里有煤渣还有油渍,难清理净,剪掉,再缝合吧!给他打麻药。护士说,打麻药,缝合后要留伤疤。大夫说,不打麻药,他能忍受得了?听到大夫和护士的对话,孙亮摆着手说,不打麻药。大夫说,不打麻药可以,但你必须忍着,别叫喊疼。

一个留有黑斑的脸,咋面对李霞呢?为了李霞,一切苦難都要忍受。孙亮默念着李霞的名字,忍受着手术剪剪肉“咔嚓”到骨髓的疼……

停了剪,大夫对护士说,准备缝合吧!护士说,还有黑点儿。大夫说,不能剪了。孙亮说,不要留下黑。大夫说,不好处理啦!只能这样了。孙亮把眼神转向了护士,护士和大夫一样戴着白口罩,口罩上面一对杏仁眼,眼仁黑亮,护士眨了几下眼,对大夫说,能不能用刷子刷?大夫说,就你能!眼下哪有刷子?护士说,我刚买了把牙刷,还没用。大夫说,那试试。

牙刷刷到伤口上,针刺般疼,一下又一下戳进心瓣,孙亮头上的汗未干,手心又捏出了水儿。他屏着气闭上了眼。——似乎觉得李霞来到了身边,握住了他的手。他紧紧攥着李霞的手,一股股抵御疼痛的力量从李霞手上传导到他的体内,终于,疼痛败退了。大夫说,清理净了,小针密缝,脸上肯定不会留下一丁点儿疤。孙亮睁开眼,眼前只有穿白大褂的大夫和护士。李霞不在身边,他手里攥的是护士的手。——李霞啊李霞,你不可能知道我工伤,怎么会出现在手术室里呢?不过是我的幻觉罢了。只是今天我不能陪你去北山公园了,你得到医院来了。孙亮向护士投去了感激的目光。护士甩开他的手,拾掇起了手术器械。孙亮听到了一阵金属碰撞声。

从手术室出来,孙亮浑身没有了一点儿力气。小周随着担架车进了病房,把他抱到了床上。

躺好后,孙亮张嘴要说话,小周低头附过去。孙亮说,你吃饭去吧!小周说,孙哥,我得陪你。孙亮说,不是一天两天的事。陪我,也得先去吃饭,也得报告队长批准。小周点点头说,那我先去吃饭,一会儿来陪你。孙亮让把他的手机找来。小周已经从澡堂更衣柜里把衣服拿来了。他从衣服里掏出手机,放到了孙亮枕边,离开病房吃饭去了。

孙亮摸到手机,打开看到了李霞的未接来电。他拨了过去,没人接。他放下手机,想休息会儿。但疼痛搅得他难以闭眼,侧过头看窗口,明亮的阳光透过窗玻璃温暖地照进了病房。床头柜上,摆着一个花瓶,花瓶里插着几枝梅花。是真花还是塑料花?不管是鲜花还是假花,它毕竟是花,是给病房带来温馨气息的花。孙亮看着花,努力想笑起来,但稍一动弹,脸上就疼痛难忍。他痛苦地闭了眼,用内力驱逐着疼痛。好像李霞轻轻地走进了病房,孙亮睁开眼,没有找寻到李霞,病房里空荡荡的仍是他独自一人。门外,偶尔有人们的说话声和走路声。孙亮把目光再次转向了花瓶里的花,审视地看着。哦!看清楚了,原来不是梅花,是桃花。桃花不像梅花,它是有了暖风后才开放,热热闹闹展示几天风姿,就去结桃子,完成自己的生命轮回了。孙亮目不转睛地看着曾经疑为梅花的桃花,想起了一首古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念诗思人,孙亮的目光久久没有离开那几枝桃花,摸到手机,再次拨通了李霞的号码。手机嘟嘟响着,响了一阵,没有回话声。重拨,还是嘟嘟响着,没有回话声。

李霞没有接手机。她正和钱万万在德克士店里吃着咖喱鸡块呢!

侯 孟:本名侯福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工作于山西焦煤霍州煤电集团公司。出版反映煤矿生活的长篇小说《原色》并发表短篇小说数十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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