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拉《萌芽》与巴金《雪》中人物形象对比

崔 睿

煤矿文学可谓一种特别的文学题材，因为它与政治，经济和文化都密切相关。随着煤成为生产的主要能源，世界范围内涌现出一批书写矿工生活的作家，最负盛名的便是左拉，他的《萌芽》是一部反映法兰西第二帝国煤矿工人命运的社会史小说，以史诗般的气势描写了资本主义社会劳资双方你死我活的矛盾。而在中国，直到今天，仍然活跃着一批包括刘庆邦、周梅森、孙友田在内的煤矿文学作家。巴金的《雪》，算是中国煤矿文学发展早期的作品，由此也可见其重要意义。巴金早年留学法国，深受法国文学的影响，而《雪》的创作就受到左拉《萌芽》的启发，甚至起初他也为自己的小说取名为《萌芽》，后来因其政治敏感性被审查委员会禁止发行。为了继续发行，巴金对其中的部分内容进行了修改，先将其更名为《煤》，之后更名为《雪》，终于在1936年，《雪》成功在上海公开发行。

在《萌芽》和《雪》这两部作品中，作家都塑造了一系列鲜活的人物形象，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些人物凝聚了煤矿工人这个特殊群体共同的情感结构和生命体验。那么，两部作品中的人物究竟有哪些异同？巴金与左拉又用到了哪些描写手法？作者塑造这些人物有哪些用意？本文将主要从人物设置，人物外貌、精神特点以及人物的政治主张三方面探寻问题的答案。

一.人物设置

虽然两部作品中人物众多，但按照其阶级身份划分，我们可以将其归为两类，一类是工人阶级群体，另一类是资产阶级剥削者，作者利用这两类人物对立的政治立场描写双方不断被激化的矛盾，从而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

在《萌芽》中，关于工人群体形象，左拉首先塑造了主人公艾蒂安，从他来到蒙苏煤矿，到之后倡导矿工们建立互助基金会，加入“第一国际”，最后领导工人罢工暴动，他的行踪构成了小说的一条主线。其次是马厄一家十口人，四代人共同生活在一间狭小的房中。左拉通过讲述这一家四代的故事和命运，表现了自然主义理论中遗传因素的决定性影响。我们知道，19世纪后期的法国，形成了以左拉为首的自然主义文学流派。他的《卢贡马卡尔家族》系列小说就是一部基于自然主义风格的宏伟作品。整部系列涉及了法兰西第二帝国和第三共和国时期的政治、经济、社会等各个方面，描写了法国“一个家族的自然史和社会史”。事实上，《萌芽》只是左拉《卢贡马卡尔家族》系列小说其中的一部，它并非是一部完全意义上的自然主义小说，但左拉仍然用到了一系列自然主义描写手法。资产阶级一方，左拉主要塑造了总经理埃内博、总监工当萨埃、工程师内格雷尔等人物形象。他们奢侈的生活与工人的窘迫形成了鲜明对比，这种对比产生了强烈的艺术效果。同时，左拉也通过这种对比来揭露资产阶级剥削压迫工人的丑恶面目。最后，《萌芽》之所以有如此影响力，还得益于它所具有的政治意义。小说中存在着大量政治内容，主要体现在政治型人物以及他们鲜明的政治观点和主张。这些人物本质上是进步的工人阶级，他们既是工人又有文化，有各自的政治见解。例如普吕沙尔、拉夏内尔、苏瓦林，除此之外，主人公艾蒂安也属于政治型人物。

在《雪》中，巴金没有像左拉那样通过塑造一个大家庭的众多人物来探究遗传因素的影响，而是塑造了住在同一屋檐下的矿工形象，例如小刘、老汪、老李、张正兴、冯阿大。由此可见，巴金弱化了左拉在自然主义方面对他的影响。小刘是小说中的主要人物之一，一名敢于反抗、追求正义的热血青年矿工。除了工人阶级形象，巴金也塑造了与其对立的资产阶级形象，例如冯局长、马科长、张科长。通过描写双方的矛盾以及以冯局长为首的资产阶级对矿工的剥削，对其生命的漠视，揭露了他们冷漠无情残忍的面目。除此之外，巴金也塑造了两位政治型人物，周春辉和赵科员，他们出身于工人阶级，但受过一定的教育，有着坚定的政治革命信仰，小说中，他们像盏明灯指引着矿工们奋起反抗。

总之，在人物设置方面，左拉和巴金都以阶级属性为基础，塑造了工人阶级和资产阶级两方面对比鲜明的人物，同时还塑造了进步的工人阶级这类具有政治见解的政治型人物。在这众多的人物形象中，他们大多性格鲜明，但又存在着诸多共同点。除此之外，这些代表不同利益人物的政治观点也折射出作者的政治态度与政治倾向。

二.人物外貌、精神特点

为了细致刻画主要人物，巴金与左拉首先着重描写其外貌特点。《萌芽》中，左拉以平实的语言为几乎每个主要人物画了一张像。他忠实地描述矿工们病态的外貌形象，同时，还准确运用专业医学术语，例如风湿病、贫血病、淋巴结核，这都体现了其自然主义风格，像实验者做实验一样观察并记录实验对象。同时，这也表明左拉在写作前做了充足的准备，他曾亲自去煤矿考察，积累写作素材。

巴金同样注重对矿工们病态的外貌描写，他没有像左拉那样用到医学术语，也没有长篇大段对人物形象的叙述，而是寥寥数笔，对人物外貌具体的某些部分进行刻画，比如面部皱纹，瘦削的拳头，绝望的神情。除此之外，小说中还多次出现对矿工眼睛的刻画，巴金将其眼睛描述为红色，“红色”表现出矿工们长年缺乏休息的疲惫，亦表现出他们积郁已久的怒火。巴金通过对人物外貌的描写反映矿工困苦的生活处境。

由此可见，巴金与左拉都十分尊重客观事实，如实地描写矿工外貌特点。他们孱弱、病恹恹，不堪生活的重负，作者的意图也十分明显，为了揭露矿工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真相。

除了外貌，左拉还用其“实验小说”风格描绘工人们的精神特点。依据其“实验小说”理论，左拉主张研究控制人物行为的机制。首先是基于物理和化学的生理机制，左拉认为我们要以科学家的视角去写作。其次是对行为起决定影响的环境因素，我们观察人物的心理、行为，都要将其放到所处的环境当中分析。因此，在小说中，左拉不避讳描写矿工基于生理冲动的动物性行为。在左拉笔下，矿工是一种半人半兽的生物，他们经常会做出违背人类伦理道德的行为。在《雪》中，巴金也将矿工进行兽化描写。阅读两部小说，我们会发现，作家笔下的矿工兽化体现为两方面，一方面是其不符合人性的兽性行为，其次是作家对他们大量的兽化比喻。《萌芽》中，左拉运用蚂蚁、母狗、母马、猫、猴子等大量动物对矿工的行为动作直接进行兽化比喻，最多的情况就是直接用“野兽”一词进行比喻，这些都表现出，在左拉眼里，矿工时常异化为动物，而整个矿区异化为荒谬的动物园。左拉最终的用意是要揭露在这种非人生存的环境下，人也变成了非人，同时控诉这个不公正的世界，工人们成了最终的受害者。《雪》中同样存在着大量异化的比喻，巴金将睡在矿工宿舍的矿工比作死鱼，将在矿井里刨煤的工人比作罗马斗兽场里的野兽，将乘罐笼下井的矿工比作猪，除此之外，巴金还将矿工异化为鬼魂、机器，而作者之所以这样描写的用意与左拉是相同的，反映工人们没有希望的地狱般的生活。

事实上，在兽化描写上，左拉要比巴金走的更远，这也符合他强调自然主义描写的特点。左拉毫无掩饰地描写了矿工们的粗俗行为甚至是犯罪行为。首先是在性方面，因为缺乏羞耻心，矿工们到处随意做爱，左拉描写了小孩的性早熟，年轻男女性欲旺盛，老夫老妻调情等。当然，左拉的目的不在于批判工人们的行为，而是透过他们这些令人震惊的行为表现他们所处的环境给他们带来的恶劣影响，从而批判他们所遭到的不公正待遇，批判资产阶级对他们的剥削。除此之外，左拉还写了年仅11岁的让兰像杀一只母鸡一样杀掉站岗的士兵；女人们在杂货店老板梅格拉去世后，摘下其生殖器炫耀她们的胜利。小说中这些骇人听闻的行为也毫无疑问的在当时社会引起轰动。

在性的描写方面，《雪》则要表现的内敛许多，因为长期以来，在中国，性似乎是一个禁止公开谈论的话题，中国的性启蒙也比较晚；另外，如果像左拉那样大胆描写性行为，必然会遭到保守派的抨击，认为这是故意抹黑工人形象。小说中，巴金首先用隐晦的方式表现矿工们的性欲望，例如，当小朱媳妇上火车时，他们从上到下打量这个美丽的女人；当小刘再次看到小朱媳妇，看得他“心痒痒”，这都表现出矿工们的欲望。更进一步的是，巴金还描写冯阿大找妓女来满足自己的欲望。和左拉一样，巴金的目的不在于批判矿工的行为，而是要表现矿工们因为贫穷而无法娶妻，生理需求无法得到满足的境遇，从而控诉资产阶级对他们的剥削。除了找妓女，矿工们还去赌场赌博，将本来就不多的工钱输得精光，他们的生活看似腐化堕落，但深究其原因，这或许是他们不堪忍受重负的情况下找到的一种排解内心苦闷的方法。

事实上，除了描写矿工们不人性、跨越道德底线的一面，左拉与巴金还是主要描写了他们善良美好的一面。《萌芽》中，矿工经历了一个由不敢反抗到用实际行动奋起反抗的思想觉醒过程。无论是在艾蒂安初到蒙苏，卡特琳对他慷慨的帮助；还是罢工失败，在痛失众多亲人的情况下马厄老婆没有憎恨艾蒂安而选择原谅，得到更深层次的觉悟，坚信正义的到来，这些都让我们看到了大多数矿工质朴、团结互助的特质。《雪》中，尽管大多数矿工讲话粗野、没有文化，但他们的心地善良。老实勤恳的老汪；不满现状、直言反抗的冯阿大；面对护矿队的镇压，他们不怕牺牲、勇敢无畏。

左拉与巴金笔下的矿工都是有血有肉的人，他们不完美，甚至有兽性的一面，但这恰恰体现了两位作家忠于现实的态度，同时，小说强调的并不是他们的缺点，而是他们人性中的闪光点。对他们的兽化描写也只是为了说明他们才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受害者。

三.政治主张

煤矿文学的特殊性其一表现在它的政治性，因为它涉及到不同阶级之间的矛盾，反映了当时社会煤矿工人的生存现状和工作条件，作者的目的通常也是呼吁社会关注煤矿工人群体，为他们伸张正义。从这点看，《萌芽》无疑是一部具有政治意义的作品，而左拉本人也曾在他写作准备阶段的草稿中表明了他写《萌芽》的政治用意，除此之外，小说中还陈述了大量细节性的政治观点。至于《雪》，从其两次更名以及它公开发行的难度就可以看出其政治敏感性。小说中鼓励矿工建立工会，罢工反抗的内容都引得当局高度警惕。总之，左拉与巴金都是具有社会正义感和人道主义精神的作家。他们积极参与社会政治、表达政治诉求。

小说中的大量政治观点是通过各种人物表达出来的。前面我们已经提到，两部作品都塑造了鲜明的政治性人物，这些人物之间既存在着相似性，又存在着不同。艾蒂安的政治思想受到普吕沙尔和苏瓦林的深刻影响。他接受普吕沙尔的社会主义思想，而又经常受到苏瓦林无政府主义思想的干扰。直到后期，他依然没有提出明确系统的政治观点，他的主张只是每一种政治思想都吸取一点的大杂烩。与《萌芽》相比，《雪》中的政治人物没有明确提出自己的政治主张，而是通过更隐晦的方式来表现，比如在周春辉的日记中反映出周春辉、赵科员等人的无政府主义信仰：牺牲自我，解放大众。除此之外，小说中拉夏内尔和曹蕴平，两个小资产阶级人物都主张改良主义，以温和的方式与资产阶级协商改善工人的生存条件。

总之，小说中不同政治观点的碰撞恰恰反映了当时社会并没有形成一种占主导地位的思想，各种思想都在成长和发展中，这也注定工人阶级的反抗还无法得到有效的思想指导，这也是其失败的原因之一。

通过对比两部作品，分析它们的相似与不同之处，我们发现巴金在人物塑造方面很大程度受到了左拉的影响，我们感受到了不同时期不同国家煤矿文学作品的艺术魅力。事实上，相比《萌芽》，《雪》确实是一部比较渺小的作品，因此国内对它的研究非常之少，但煤矿文学的特殊性决定了它重要的研究价值，如今，煤炭依然是中国的重要能源之一，文坛依然活跃着一批书写矿工生活的煤矿文学作家，因此煤矿文学的研究价值仍有待我们进一步挖掘。

[1]左拉著,袁翔华译.萌芽[M]．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2013

[2]巴金.巴金全集第5卷 雪[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

[3]陈思和,李辉.大雪覆盖下的火山[J]．海口:海南大学学报,1984

[4]黎舟.试论巴金对左拉的接受[J]．福州:福建论坛,1993

[5]刘屏.《萌芽》·《煤》·《雪》[J]．上海：上海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2

[6]李恺玲.巴金的早期创作与无政府主义思想[J]．武汉:湖北大学学报,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