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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人类学的视角回望汉匈历史

2018-11-29仵埂刘晓芳

新西部 2018年9期
关键词:李陵苏武匈奴

仵埂 刘晓芳

《浚稷山》以中国古代汉武帝时期骑都尉李陵和汉使苏武的历史事件为经,以草原帝国的地理风俗环境为纬,网罗历史残片,将那些斑斓孤立的人物各安其位,形成一个浑然的整体。伴随着历史中匈奴民族的没落和大汉的日益强盛,一个或许更加符合历史逻辑的真实的汉匈纵横捭阖史,穿过重重帷幔,走向了读者面前。

《浚稷山》,当我拿起杭盖这部小说,面对这座陌生的山脉字符打量时,唤起的是极为模糊遥远的记忆。我知道,在这个遥远而又陌生的山脉里,藏有厚重的历史。两千年前的战马嘶鸣,勇士厮杀,一场场关乎民族命运安危的争战,爬在历史的罅隙里,等待后人检视。

杭盖,就是那个被等待的到来者。

一部《浚稷山》,将草原大漠的民族史,以今人的眼光和视角,娓娓道出。西汉与匈奴之间铁与血的杀伐,李陵、苏武与且鞮候、於靬王、卫律的故事,昔日草原帝国的生活、西汉朝臣的对峙张力与彼此交往较量,吸引着我们。在残酷征伐的另一面,亦有挛鞮拓跋对李陵的温情,有苏武与挛鞮昭云十九年的情感生活。

杭盖的视角,是从本己族群而移入草原匈奴的,是带读者进入敌方这个陌生的区域,带有人的情感去探索那一段历史,因此,对自己这部长篇,他说:“用文化人类学的视角去理解《浚稷山》似乎更能准确一些”。笔者亦以为然,只是觉得他做得还不够十分“人类学”。

杭盖是我的同乡,家乡位于渭河平原东部。认识且读了他的小说之后,很纳闷他为什么竟要将笔插进北部的草原帝国?怎么对匈奴故事感起兴趣来?甚至很惊讶于他对匈奴之地的地理风俗、器物文化如此熟稔。在故事和人物的细部,那个时代的状貌得到了颇为地道的还原。尽管是小说,也可能正因为是小说,人物的行为,心理的变化,日常所用物件,人与人的特殊关系,还有草原民族的风俗习惯,都在细节里一一呈现出来,要做到这一点,非得下大功夫不可,非得对地域文化有体验性进入不可。

起初,我只是对杭盖如此选题感到一点讶异,却没多想。待到后来熟了,闲聊起来方得知,原来他的童年是在距离内蒙古不远的陕北的一个小镇上度过的。这真是上天的安排!他虽在简介和后记中均没有提及这一点,但在我看来,这一点对于一个小说作家来说,却极为重要。不止一个文艺理论家谈到过童年生活对作家创作的影响。所以,我感到上天就是要在他的身上植入与大漠的不解之缘,于是冥冥之中的一双手,将他诱导到了高天大漠之地,要让他讲出前尘往事来。

这样的讲述,便具有了温度,是带着作家生命情感的体温。就是说,草原大漠的生活,有他的个体生活亲历做依据,打上了作家自身鲜明的生命印记。那些大漠游荡的阴魂,在某个时空的交点上,就这样与之遭遇了。杭盖借用这一双双魂魄的眼睛,重新看取发生在两千年前的故事,过去作为抽象的简单的敌人概念而存在的匈奴,重新获得了人的意趣。过去正统历史教育中形成的蛮夷概念,具有了人性的亮色。这是杭盖所言的人类学意义,这使杭盖的叙事自然地超出某种单一狭隘的习惯视角,从而使那段历史具有了某种客观性和多样性,也为李陵苏武的故事,增添了另一种多棱视角下的独异映像。

杭盖长期研究中国西北民族及中亚、北亚民族的历史文化,因在史料中濡染多年,于西汉时期,匈奴与大汉之间的民族冲突与融合的史籍中,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观点,便摆脱了历史上人云亦云的束縛。

浚稽山原为古山名,约在今蒙古人民共和国土拉河、鄂尔浑河上源以南一带。本书将浚稽山视为游牧文化和农耕文化的分界点,以中国古代汉武帝时期骑都尉李陵和汉使苏武的历史事件为经,以草原帝国的地理风俗环境为纬,网罗历史残片,将那些斑斓孤立的人物各安其位,形成一个浑然的整体。伴随着历史中匈奴民族的没落和大汉的日益强盛,一个或许更加符合历史逻辑的真实的汉匈纵横捭阖史,穿过重重帷幔,走向了读者面前。

《浚稽山》采用的人物肖像聚焦式写法,将十四个人物独立篇章,分别刻画其立场、心理以及情节逻辑。这样的写作方法的优点就是能以最客观的视角来还原历史的细节。正如杭盖本人所言:任何的戏说都是对历史的亵渎与冒犯,《浚稽山》可以当作真实的历史故事去阅读。小说中涉及的人物、事件,几乎都是史书典籍中记载过的。

中国古代的历史小说在民间的戏说传奇中,其风格多虚化,再加上几千年的岁月流转,当时的历史人物早已被剥离了本色,而显现出戏剧虚诞的模样。久而久之,戏说便僭越为正史,成为街头巷尾的谈资佐料。历史人物脸谱化,失去了历史对现实的参照借鉴作用。当然,历史小说的表述方式有很多,必要的夸张和虚构是可行的,但这些文学手法要基于史实基础,否则任其艺术性无限扩展,就成为了脱离史实的文学传奇。因此,在戏说风、新解风盛行的当代,《浚稽山》以其详实的知识背景和史实依据,将历史人物客观再现在读者面前,让世人以真实的历史环境去感受一个时代的风云变幻和个人在历史暗夜中的熠熠星光,这样的写作目标是必要的。同时,《浚稽山》客观再现的是历史逻辑,并不等于情感上的刻板复述,小说通过对人物心理的描述和家国情怀的笔墨渲染,让读者在通读全篇后,才发觉各个人物虽看似独立甚至对立,实则交织于一张中华民族文化认同的网络。

骑都尉李陵,是小说开篇的第一个人物。整个小说的线路从浚稽山之战失败后,李陵投降匈奴展开。

公元前99年秋(西汉天汉二年),在西汉与匈奴的战争中,骑都尉李陵率兵五千,深入匈奴腹地,与三万骑兵战于浚稽山,步卒虽骁勇,杀敌万余,但终不敌众,仅余数百人逃回汉地,李陵被俘投降。这位飞将军李广长孙、李当户的遗腹子,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根正苗红的将军三代,在投降匈奴后,被当时的匈奴单于且鞮侯册立为坚昆王,并将自己的妹妹挛鞮拓跋嫁与李陵。

中国的历史上,叛臣大都是被后人钉于耻辱柱上而遗臭万年的,而李陵不同,有人称之为“历史上最被同情的叛臣”。“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后人对李陵的诸多惋惜之词中,既因司马迁为之受腐刑,也有对他压抑无奈的命运的同情。甚至在一些文学影视作品里,将李陵塑造成时运不济的英雄。

然而,杭盖笔下的李陵,却是一个拥有复杂人格特质的人物。一方面,他是一个在战场厮杀中,冷静沉着,毫无畏惧之感,死不旋踵的英雄;另一方面,作者并不避讳他性格方面的犹疑多思,给足笔墨写他审时度势。汉武帝的赶尽杀绝和匈奴单于的知遇恩泽让他断了归汉的念想。还有一方面,李陵是受“文死谏,武死战”传统教育的儒家弟子,他做不了彻底的投降派,对故国总是心生牵挂,但是却一点一点深入到了匈奴的生活里,有了深爱自己的妻子挛鞮拓跋,有了自己的亲信部落,有了自己的牛羊牧场和领地。在这异国他乡偷生,难免在夜深人静之时,被思念故国的情感啃噬,仿若身心的慢性凌迟。在杭盖冷静的书写下,一个鲜活真实、压抑苟活的李陵跃于纸面。

汉使苏武,是《浚稽山》的另一个灵魂性的人物。“胡沙不隔汉家天,一节坚持十九年。”他刚烈不屈,持节牧羊,是后世敬仰的大汉英雄,也是一面雪亮的镜子,照见出李陵所有的不堪。“死节易、活节难”,苏武被囚于天寒地冻的北海,经历常人无法忍受的身心折磨,十九年间未移汉节。然而这个性格强硬的中原汉子,在得闻汉武帝薨逝之后,大嚎痛泣不能自已,足见其赤子之心。这样的苏武是世人口耳相传的英雄,但杭盖的目标并不仅限于此,他浸染史迹,钩稽史料,进行细致推理和有节制的叙述。在《浚稽山》后面的篇幅中,苏武回到了大汉朝堂。英雄并没有获得朝廷的重用,只是挂了一个清闲的虚职。晚年的苏武,也因久居北海寒地而不能适应中原温润的气候而身体不适,更为不适的是官场上尔虞我诈的宫廷权斗,以至于苦闷终老。

在本书众多人物线索中,有两名匈奴女子不容忽视,她们是挛鞮拓跋和挛鞮昭云,二女子分别是李陵、苏武之妻,这也是整篇小说的温情所在。与汉族女子不同,拓跋和昭云有着游牧民族爽朗直率的性子,爱得直接也爱得热烈。虽说都是匈奴女子,但二人在杭盖的笔下却个性鲜明。拓跋聪敏得体,是李陵的贤内助,为使夫君安心降匈,她让汉匈通婚,发展部落,后期又为李陵在单于王庭斡旋斗争,是李陵的左膀右臂。昭云单纯忠贞,为化解苏武这颗冰心,甘愿放弃王庭的享乐,陪伴苏武在环境恶劣的北海忍受寒冷和饥荒,后为苏武生一子。苏武归汉后,为不影响夫君仕途,她自刎于浚稽山下。杭盖对拓跋和昭云的书写为两位传奇英雄的一生平添了一丝人间烟火气息,使读者透过波诡云谲的时代,去探寻生活的本色。“这就是最有可能发生的历史真相。一个悲壮、坚贞的爱情故事,被一个更为坚韧卓绝、忠贞不屈、毅志顽强、千古不朽的高大形象所遮挡。”作者如是说。

通观杭盖的历史小说,体裁虽是小说,但描述手法却接近历史本真。其风格简洁有力,注重用史实说话,通过严谨的逻辑推理,而不是流于情感渲染,因此给历史小说添加了诸多客觀性和真实感,可见作者的史学功力之深厚。在此之上,再辅以深邃的洞察力和恢宏的想象力,构建了整个汉匈征战史。

《浚稽山》细细地为读者勾勒出了整个汉匈群英图——压抑隐忍的李陵、忠贞不屈的苏武、豪情仗义的於靬王、奸诈狡猾的卫律、聪慧大度的挛鞮拓跋、单纯热烈的挛鞮昭云、善用权谋的汉武帝……这些我们早已熟悉、口耳相传的传奇人物,于西汉的乱世风云中,拨开历史烟尘,穿过刀光剑影,纷纷从纸墨深处呈现出他们鲜活而又真实的面容。或许,我们需要这种层层剥离后回归本真的文字,来引领读者对历史重新判断。通过对西北民族风俗地理的真实叙述和人物在时代背景下的抉择记录,可以让读者将认知里的碎片网织起来,体验和感受到历史的力量。

值得一提的是,杭盖从诸多史料中证得浚稽山是华夏先祖——黄帝的故乡,他的部族就是从这里进入中原的。或许,这正是小说取名为《浚稽山》的初衷,也更是作者的大民族史观使然。

浚稽山不单单是一座汉匈边境的山,更是民族文化认同的一个象征。小说为读者呈现了一个详尽的匈奴地理生态图景,在这里,作者意欲打破的是世人对西汉时期胡族落后粗俗的偏见,他将匈奴人、呼揭人、丁零人等西北部落民族的风俗文化和人文信仰悉数展示,串联起整个西北草原民族的源流。汉匈连年的征战说到底是一场生存资源的争夺战,也是一场家园生存之战,部落之间为了利益征伐不止,百姓在贵族权利的争夺下苦不堪言。以致到小说的最后,呼揭、丁零、月氏等匈奴部族因连年天灾战祸导致民不聊生,最终南投大汉,换取了民族繁衍生息的机会。而大汉皇帝也逐渐实施民族开放政策,汉胡文化相互融合,经济发展,通婚化俗并不少见。因此,华夏民族的三皇五帝,同宗同源,各个地区各个民族都有着难以割裂的血缘关系,所有的生存冲突与文化偏见,也在不断的战争与交往中,逐渐认同和化解,并最终融合。

《浚稽山》不是一本英雄主义著作,书中人物在此也不是任何戏说文辞中的“脸谱”,他们一个个只是朝夕变换的历史风云中渺小而又真实的个体。但正是通过这样的一群人,我们触及到了乱世的无奈和命运的造弄。也正因如此,两千年之后,书中的人物早已纷纷归于烟尘,然而读者却依然可以借助于杭盖的叙事,感受到呼啸而过的历史之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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