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柳文学社(短篇)
2018-11-29王瑞昌
王瑞昌
一
零点接班后,井上值班的副队长唐占辉在井场上例行公事地转了一圈,看看没什么异常后回了驻井房。井上在正常钻进,一个小时后,钻台上除了司钻钟庆在那里扶着刹把外,其他钻工都和田鼠一样不见了踪影,井场笼罩在几台大马力内燃机“嗡嗡”的轰鸣声中,震得耳膜簧片一样的颤响。
我的活兒在队上最轻松,泥浆工,一个小时测一次泥浆,这后半夜的测不测的也没人管。我一手提着暖瓶一手端着茶杯,来到五十米开外的高架油罐下面,这里有个水泥沏的台子,上面摆着一张小木桌,这不知是哪个大班人员放的,以供他们白天商量事或喝茶之用,现在夜深人去,该我享用了。
今天一整天,我都沉浸在一种无法抑制的喜悦中,直到现在心里还美滋滋的。九月初的夜晚,已有了阵阵凉意,黑暗中,我端着刚沏的热茶,轻轻抿一口,在散发着茉莉花香的雾气中,感觉今晚的夜色是那么生动,就像一汪透明的水,人在里面舒畅地游动。
“哎哟,你也在这儿,这么巧。”
黑暗中张溪水也端着杯子走了过来。他是我一届的同学,在机房干司机,他喜欢喝茶,尤其是夜班,他是靠浓茶熬夜。我热情地招呼他一起坐,并给他杯里续上水。
张溪水瘦高个,戴着副近视镜,一副书生模样。他坐下后,脸上表情夸张地说:“大作家,你今天厉害了,征文获了一等奖,把公司机关的人都给震了,给咱615队露了大脸了,连队长、指导员都夸你呢。”
“啊,他们也知道了?”
“可不是?公司团委书记亲自给他们打了电话,还说咱们队里藏龙卧虎,有高人呢。”
“嘿嘿,什么高人,不过是一篇征文嘛。不过,这次能获一等奖我也没想到,我写的比较现实,甚至还写了一些阴暗面,我当时还担心上面揪我小辫子哩,没想到,嘿嘿。”
“这次你选的题好,写了钻井工的真实生活和思想,贴近生活。再说,你的文笔也很出彩,得一等奖,实至名归嘛。”
“哎,你最近写东西了没有?”
“哎,这阵子让秋梅闹的,哪还有心思写,烦都烦死了。”
“又催你调动了?”
“嗳,和催命似的。要那么好调,我还等到今天?”
秋梅是他的女友,俩人在技校时是同班同学,内燃机专业,毕业后又分在一个队上工作,去年她家里托关系给她争取上了一个考工大的名额,她也挺争气,拼了几个月顺利考取,离开钻井队上学去了。一年后,她开始关注他的调动情况,见他家在这个问题上总没进展,不免有些上火,催促的节奏和语气就加快加重了,几乎每封来信都提及这事,这让张溪水对她的来信有了一种恐惧感,像烧红的烙铁不敢碰。他在家是独子,父母为他调动的事头发都愁白了。老两口都是普通工人,想要把儿子从钻井队调往后勤,谈何容易。张溪水跟我私交不错,他曾把秋梅写给他的信拿给我看,信里要他再催父母尽快想办法调出井队,到了后勤,趁年轻还有拼搏进步的机会,否则黄花菜都凉了。信里的口气很硬,甚至有些蛮横,不像是那个没考上学之前小鸟依人燕语莺声的娇羞女孩子写的,倒像是一个目露凶光、双手叉腰的悍妇所为。字里行间透出的,无非就是如果调不出井队,以后的事她也无法左右等等,这让张溪水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
这样的事在我们队不是什么新鲜事。之前,队上同学间或是师徒间确立恋爱关系的有好几对,恋爱时俩人白天晚上腻在一起,赶都赶不走。可一旦女方调离钻井队,长则一年,短则一两个月就来信摊牌了,最后的结局,大多成了陌路人。为此,队上一名钻工因受不了刺激,趁班里人上夜班,一次吞下去一瓶安定,虽然最后抢救了过来,可也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所以,队上我们这届学生,大多对恋爱和家庭话题避而远之,讳莫如深。
我父母在油田一个后勤单位,我在家是老小,上面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父亲是老革命,为了我的事,他也去找过厂里,说自己快退休了,三个孩子都在外单位工作,能不能把老小调回来照顾他们。厂领导为难地说,你老小在钻井队,往回调太难了,不行把你大儿子调回来照顾你。父亲一听,摆摆手说那以后再说吧就走了。哥哥不用往回调,他在外单位的机关工作。后来母亲催父亲再去找,说现在求人办事都兴送礼,你也去给管事的送些礼。父亲哼的一声瞪起了眼,要送你去送,我丢不起那人。这事就这么撂下了。我先后也谈过两个对象,因为钻井队这个绕不过去的坎都无疾而终。后来也懒得谈了,好在还有个写作的爱好,没事时在宿舍里看看书,心血来潮时就写上一两篇,写作跟哭诉的效果差不多,把心事诉诸文字,去淤通塞,心里会好受许多。
“不过,你应该坚持写下去,在技校,你发表过不少文章呢。”我把话题又引回写作上。张溪水和我一样喜爱文学,有较好的文字功底,偏好古文和宋词,以前在技校办的刊物上我俩经常发表文章,因为这个原因,我俩在技校时就经常来往。
“是啊,在这大野地,看点书,写写文章也不至于太空虚。哎,你现在都看什么书?”
“小说,散文,《大学语文》,很杂,什么都看。”
“其实《大学语文》里的几篇散文选编得就特别好,你像王勃的《滕王阁序》,里面那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嘿,真是写绝了。想想吧,红色落霞中飞翔着一只孤单的鹜,静动结合,清碧的秋水和长天连成一片,分不出哪是水哪是天,天地合一,啊呀,那是一幅怎样的画面啊,啧啧啧。” 说到文学上,张溪水的神情活泛了起来。
我笑着点点头,对他的审美眼光挺赞赏,颇有感触地说:“《大学语文》里选了徐志摩的一首诗我很喜欢,《再别康桥》:‘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轻轻地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艳影,在我的心头荡漾。每次读这首诗,我都有种特别亲切的感觉。小时候,我家门前有条小河,河水特别清亮,两岸有不少的柳树,河边被水冲刷成一个斜坡,上面有一层细沙,又平又软,走在上面,一步一个脚窝,踩上去有水从沙窝的水眼里挤出来,刺在脚心上又痒又舒服。那时我们一群小伙伴经常在下午三四点钟去河边玩,踩水,摸鱼,折柳条编帽子,一直玩到夕阳红了,这才披着一身红色往家走。当时没感觉有什么,只是玩得开心。大了以后,越品味越觉得那时的美好,就像一首抒情诗,连诗都是红色的,等读了这首《再别康桥》,感觉这就是我们那个时候的写照,太美了。”
张溪水两眼炯炯地看着我说:“是啊,这就是文学的力量。虽然咱们身在荒野,不见人烟,可一读起这些优美的诗句,感觉就在诗文里一样。”
“所以,你应该写下去。”
“嗯,写,回去就写。向你学习,有空得请你指教指教。”
“那可不敢,咱們可以互换作品,互提意见,共同提高嘛。”
“好!”张溪水听了很高兴,嘴咧得很开地说,“等我写好了带到井上来,你给我看看。不过,你也要把你写的新作给我看看。”
“一言为定!”我痛快地答应了他。
其实,这两年我写过不少散文给多家报刊寄去过。那些文章自己是下了工夫动了感情的,甚至掺着自己辛酸的泪水,很多是写自己在钻井队坎坷的经历和对人生的感悟,再加上自认不含糊的文笔,想着一定会受到编辑老师的欢迎,很快会发表,到时会在整个钻井五公司引起轰动,引起公司和宣传部门的注意,从而使自己的命运出现转机。我每次把稿件郑重地塞进邮局墨绿色邮箱的同时,一种热切的期待也随之而生。那种期待漫长而煎熬,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很长时间过去了,每次连个编辑部的纸片也见不着。我初时怀疑自己寄的是平信,可能遇到哪个不负责任的邮递员把稿件弄丢了。于是,我就再工工整整地抄一份,用挂号信寄出去,不过仍是石沉大海。后来,我不得不承认,稿件没发表,不是编辑部没收到,而是稿件质量和水平有问题。自己过去写的那些自以为不含糊的作品,其实充满了学生腔,拿到社会的刊物上,无疑太浅薄幼稚了。这些事我没对任何人提起过,让别人知道了怪掉价的,我只能暗自憋着一股劲,更加刻苦地读书写作,以期自己有一天终会崭露头角。
二
九月十日,我们队又分来了一批实习生。真应了那句“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每年我们队的实习生走一批来一批,交接班似的。这些实习生永远生活在十七八岁的年纪,而我们这些小师傅,则一年年见出了沧桑。
钻井技校的南大门外有两排半简易平房,这就是我们的驻地宿舍。虽然现在跟技校没有隶属关系了,但沾着前技校实习队的光,驻地一直没动,每天上下班有值班车接送。虽在野外工作,却能每天回到学校驻地,这与那些常年流动在野外的钻井队比,已是天上人间了。
司钻钟庆也给我领来了两个女实习生,一个叫乔莹,一个叫戚美玲。他说,人交给你了,你别除了睡觉就是看小说,得教人家怎么量泥浆测比重。我说,这点事儿,一分钟也用不了。钟庆撇撇嘴,还有安全,活儿干不干的不要紧,千万不能出事啊。哎呀,有完没完,又不上钻台,能出什么事。我有些不耐烦了。不过,当我瞥了一眼站在面前的乔莹时,我的眼睛好像被太阳的强光晃了一下。
“您好,树师傅,我叫乔莹,她叫戚美玲。”乔莹大方礼貌地对我说。
“好好,欢迎欢迎。”
乔莹的出现,让我一下子从迷迷瞪瞪中清醒过来,我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她高挑个儿,皮肤白而光滑,两只眼睛秋水一样泛着清波,一笑,仿佛一朵春花绽放。那个叫戚美玲的长相一般了些,个子也矮,俩人站在一起反差太大。
“师傅,您现在就教我们测泥浆吧,教会我们,以后您就不用动手了。”
乔莹这话正合我意。我拿着舀泥浆的缸子带她俩上了泥浆循环池。在振动筛旁的泥浆出口处,我接了一缸子泥浆,回到泥浆房后,很认真地教她俩怎样测泥浆粘度,怎样测泥浆比重。乔莹在一旁很认真地看着,两眼紧盯着我的手,不时地问我一句,眼里透着敬重。戚美玲看完我的操作后说:“就这,是个人就会。”
乔莹用胳膊肘儿捣她一下说:“师傅,我照您的样子再做一遍,您看哪里不对就说。”说着,她两手端起泥浆缸子学着我的样子又重新做了一遍。乔莹做得很规范,而且不怕泥浆糊上白净的手。从下一个小时开始,我就成了甩手掌柜,到了测泥浆的时候,乔莹就拿着泥浆缸子带着戚美玲去了泥浆循环池,测完泥浆,她会很认真地将数据一笔一画地填写在表格里。
时间不长,来泥浆房串门的人莫名其妙地多起来,有钻台上的,有机房的,大多是我们这届的同学。来了照例跟我打一阵哈哈,扯几句不咸不淡的话,然后眼睛就不时地往乔莹身上斜。再然后,就往地上一坐,盘起两腿,高声大嗓地摆起了龙门阵,讲自己江湖生涯中遇到的那些奇闻逸事,说到精彩处,自己先“哈哈哈”地笑起来,然后咂着嘴晃着头,一副人生无奈的样子,眼角的余光则始终观察着一旁乔莹的反应。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我挺喜欢乔莹这个女生。她不仅长得精神,更主要的是懂礼貌,眼里有活儿,而且在人多的时候,给足了我这当师傅的面子。当着别人的面,她会拿起我冲过几遍水的茶杯说,师傅,茶都没色了,我再给您重泡一杯。然后就走出屋去,把杯里的剩茶倒掉,再给我添上新茶,沏上开水,恭恭敬敬地端到我跟前。那一刻,屋里喧闹的声音一时静了下来,旁边人呼吸变得不匀称起来,看我的眼神也有些不自然。我则美美地接过来,嘴唇挨着杯沿“吸溜吸溜”地抿着,声音放得很大,半合着眼,轻耸着鼻子,一副半神半仙的样子,逗得乔莹常捂着嘴“呵呵呵”地跑出泥浆房。
几天后的一个夜班,张溪水果然拿着两篇散文作品交给了我。在井上看完,我认真地写了评语,给予了较高的评价。张溪水看了很高兴,同时向我索要文章。第二个班我把新近写的两篇散文交给了他,他展开看了看题目,然后很郑重地重新叠好放进内衣兜里说,这里太吵,分散精力,下班后躺在床上慢慢看。下个班他来到泥浆房,把我的作品交还给我时,心情似乎还没平静下来,他对我的文章从立意到结构,到词句,一一进行了分析,说了不少赞誉之辞。一旁的乔莹睁着两只小鹿一样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我们,一副很虔诚的样子。
那天张溪水快走出泥浆房时,突然转身问我:“听说你在上文学函授班,怎么样效果?”
“挺好的。”我说,“人家函授老师很负责任,每次寄去的作业都认真批改点评,比技校老师还认真呢。如果写得好还能在内部刊物上发表,还给稿费呢。”
“是吗,如果这样,我也想报个名,以后咱俩就可以一起学习交流了。”
“好哇,回去我就把地址给你,你抓紧时间报名,以后咱们更有谈的了。”
按照我提供的地址,张溪水第二天就把钱汇了过去。
本来就是同学,现在又一起进行文学函授学习,我和张溪水有了更多的共同话题。每个零点班接完班没啥事时,我俩就早早地来到高架油罐下面的台阶上小桌旁喝茶交流。我们谈写作,谈队上的事,也谈社会上的新闻,每每谈得兴起,早把困意忘了。那次我俩碰面时,张溪水很意外地问:“咦,你咋空着手来了?”
我低头一看,似乎才察觉到:“可不是,来的太急,忘带茶杯了。”
“来,咱俩用一个杯子。”张溪水很仗义地把自己的杯子推到我面前。
我笑笑说:“你先喝,我不渴。”
刚说了一会儿话,就见乔莹两只手捧着我的茶杯,像只蝴蝶似的飘了过来,“师傅,您的茶杯。”
我“噢”了一声接过来。杯里已泡上了茉莉花茶。我用杯盖轻轻抹抹水面漂着的茶叶,然后抿了一口,一股清香瞬间沁入心脾。张溪水摘下眼镜,低着头一个劲地用眼镜布擦着,他的手劲很大,我担心他别把眼镜片捏碎了。
以后我俩见面,我都是空着手来,头几次张溪水还好心地提醒我,后来他发现用不了一会儿乔莹就会捧着茶杯像只蝴蝶飘来,而且杯里已用开水泡好了茶。后来,他不再提醒了,即使乔莹晚来一会儿,他也不说让我跟他共用一只茶杯了。
乔莹送来茶杯后,有时也会留下来坐在一边,静静地听我俩谈论。她在旁边一坐,气场立刻会发生化学变化。刚才我俩还是谦谦君子,你谦我让,现在突然和充足了电似的把音量提了上去,抢着说话,大声谈论着自己的见解,好像文学的许多重大发现都在这一刻发生了。除了谈论文学,这时我还喜欢说笑话,一边说一边模仿,常把乔莹逗得捂着嘴“嘻嘻嘻”地直乐,有时甚至捂着肚子“哎哟哎哟”地笑岔了气。
一天在泥浆房,乔莹给我杯里续上水后,带着一副讨好的神情说:“师傅,我和美玲想求您个事,不知行不行?”说这话时,戚美玲也笑嘻嘻地凑了上来。
“什么事,说。”
“您和张师傅再谈文学时,带上我和美玲呗?我俩都是文学爱好者,在技校的校刊上都发表过诗歌呢。”
“你俩也会写诗?”我不由得抬头看着她俩。
“不许瞧不起人。”戚美玲嘟起了嘴,做出恼怒的样子。
我笑笑说:“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你俩有这爱好为啥不早说,早说了咱们一起谈,不更热闹吗。”
“那您是同意了?”乔莹笑望着我。
“我举双手同意。”
“那不成投降了,偽军才……”戚美玲话一出口,乔莹又用胳膊肘捣了她一下,把她后面的话生生给捣了回去。
“你俩加入进来,咱们干脆成立个‘文学小组,以后也能开个‘沙龙什么的,那多好。”
“太好了师傅,那你快去跟张师傅商量一下,今天就成立。”戚美玲在旁边拍手催着。
“你总得让师傅考虑一下嘛。”乔莹斜了戚美玲一眼。
“不用考虑,我这就去找你们张师傅。”说着,我起身走了出去。
十几分钟后,我迈着大步走进来,高声说道:“你们张师傅没意见,他完全同意。”
“噢——”两个女生一起蹦跳着欢呼起来。
三
队长刘川江在公司开完生产会回来,哭丧着一张脸,见谁都没好气。在今天的生产会上,当生产办主任报出本月615队柴油和泥浆药品的用量后,公司经理曹铁当即把桌子拍得山响,冲着刘川江吼道:“你们615队还想不想干了?别的队一个劲地降成本,你们队进尺上不去,成本却他妈的一个月比一个月高,那些柴油和药品都让你们吃了吗?吃进去你得给我拉出东西来呀!你看看你们队现在成了什么样子,打架的,赌博的,喝酒闹事的,老子把这支队伍交给你,你就给老子带成这个样子?干不了早吭声,别占着茅坑不拉屎。”曹经理这是第一次在众人面前没给刘川江留情面。以前,他对刘川江一直比较客气,即使出点差错也很少为难他,毕竟615队的前身是钻井技校的实习队,如今带着一帮年轻人也不容易。可是,自打归了五公司后,这支队伍越来越不像话了,除了生产上不去,歪门邪道的事样样占先,特别是近几个月,月月完不成进尺任务不说,还事故不断,生产成本直线上升,这让曹铁终于忍无可忍了。
回到井上,刘川江没好气地把材料员喊来,要他把这两个月的领料原始单据拿来看看。材料员抬眼扫了一下他的脸色,没敢吱声,转身走了出去,没一会儿把领料的单据拿了过来。刘川江一笔笔仔细看着,一边看一边问:“最近两口井的柴油和药品为什么增加了这么多,什么原因?”
材料员挠着头支支吾吾地说:“这个嘛,应该跟井上生产不顺利有关系。你看,最近这两口井不是卡钻,就是电测不合格,这样通井的次数多了,循环泥浆的时间也长了,白耗了不少油料和药品,成本自然就上去了。”
其实不用材料员说,刘川江心里也清楚,不过他算得可比材料员细,柴油和泥浆药品超标的主要原因确实像他说的那样,但他怀疑还有别的原因,否则跟他计算的数字对不上。他拍下桌子说:“去,通知大班人员过来开会!”不一会儿,副队长唐占辉、司机长苗长青、工长杜泰年和泥浆组长林雨都来了。刘川江把今天生产会的内容向大家进行了传达,把曹经理对615队指出的问题也转述了一遍,当然他隐去了曹经理骂他的那些内容。他说:“咱们队的进尺已经排在全公司的末尾了,生产成本却一个劲地长,这怎么得了?这里边有问题,肯定有问题!”他学着曹经理的样子,拍着桌子说,“从今天起,夜班你们给我轮流带班,谁也不许睡觉,要八小时给我盯在井上,不只是注意钻台,还要特别注意油罐区和药品库房这两个地方,发现可疑情况要立即报告,能抓现行更好,谁抓住了偷油偷药品的我重奖,要是出了事又找不着人,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屋漏偏逢连阴雨,眼下打的“铜—50”井钻到两千多米时又发生了卡钻。按说卡钻对钻井队来说不是什么新鲜事,打到地质构造复杂地层时,经常发生卡钻。以前遇到卡钻,多是根据地质部门提供的地层资料调配泥浆,边循环边短距离活动钻具,这样反复循环疏通后,一般都能解决问题。可这次却有点邪乎,林雨几个班都盯在泥浆循环池边,指挥着小班人员调配泥浆,可井下一直没见松动的迹象。
“好——”下面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这时,精华从人群里走到前排冲着我说:“我建议,明天咱们就把标语挂在平台栏杆上,写上‘知耻而后勇,誓打翻身仗,以激励士气。”
“再把团旗插在天车上,抬头就能看见。”人群里有人补充道。
“明天咱们就行动,干出个样给公司看看。”
“对,明天就让井场变个样!”
……
会议室里的热闹场面,吸引來不少在宿舍休息的职工和实习生,他们不知发生了什么,都拥到后窗前争挤着往里瞅,不少人把胳膊撑在窗台上,脸和鼻子紧紧贴在玻璃上,把五官都挤变了形。
会上大家一致通过了“同学会”的行动纲领:团结起来,共同行动,努力把生产和队风搞上去,誓打翻身仗,保住615队建制,并将615队建设成为五公司的先进钻井队。会上大家一致推选我为“同学会”会长,张溪水为副会长,共同主持“同学会”的工作。并决定,在打好井的同时,把队上的图书室和乒乓球室也建起来,并定期开展活动,让驻地成为钻工的温暖之家。
“同学会”成立大会开得热烈而成功。散会后,会议室的灯光熄灭了,而很多宿舍里的灯光却像失眠人的眼一样,亮到了很晚。
七
半年后,“615钻井队后进转先进座谈会”在五公司会议室举行,总经理曹铁、副书记邱玉生以及机关相关科室、部分钻井队负责人参加了座谈。会上,已是615队副队长的我,代表615队做了汇报发言。我在洋洋洒洒的发言中,特别谈到了“井队文化”一词,提到了当初我们组建的“红柳文学社”,正是通过文学社活动,我们看到了自身存在的问题,以及提出了如何去解决这些问题的办法,这就是由先进的思想理念,产生并指导一个先进的行动。最后我建议公司应大力提倡井队文化,用先进的文化去带动钻井事业蓬勃健康发展。
曹经理对我的汇报和提议给予了高度评价,他当即拍板,要求宣传科把我们创办“红柳文学社”的经验和做法以专辑形式,在公司简报上予以介绍和推广,在全公司范围内营造一个良好的前线文化氛围。
乔莹她们实习期满,就要离开615钻井队了。因为我们队各方面的迅速好转,学校并未将实习生从我们队撤走。就在乔莹准备返校时,我找到她,送给她一个精致的笔记本,扉页上写着:
飞翔吧飞翔,
像白鹤一样,
不要留恋实习的故事,
你的未来在远方。
——师傅树桦
1990年6月25日
我以这样简短的诗句,回复了几天前乔莹写给我的一封情意绵绵的书信。她看完,两眼不敢相信地盯着我,嘴唇开始哆嗦起来。她赶紧下意识地咬住嘴唇,脸上的表情急剧变化着,失望、伤心,乃至愤怒。她两眼忽地罩上一层水雾,似是河水漫滩,她迅速扬起头,两眼望向天空,极力克制着泪水的外溢。终于,她平静下来,两眼微红,嗓子喑哑干涩地说了声再见,然后转身朝技校走去,再没回头看我一眼。
我目送着她的背影,直到她在我的视野中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