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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的风花雪夜(中篇)

2018-11-29荆淑英

地火 2018年1期
关键词:钻井队欧阳师傅

荆淑英

认识欧阳正罡的时候,他已经是因伤致残退居生产二线的人了。关于他的故事,我也是听了解他的人说的。公司的人之所以对他感兴趣,把他的经历传来传去当故事讲,甚至不下三个版本,就是因为他比较传奇。不是真的神勇什么的,而是他情感路上的曲折艰辛,一波三折,跌宕起伏,给人戏剧性的感觉。他不是个多出彩的人,却是一条真正的硬汉。硬汉亦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因此,他的人生,自然也会伴随着鸡零狗碎的情事。这对一个男人来说不算什么,哪个男人活一辈子没谈过恋爱没经历过几段感情曲折?况且他这个大学读石油钻井专业,毕业后直奔井队,在男人堆里一扎就是十多年的男人。当年他并没有因为找女朋友难去相什么亲,但他因为自身魅力倒引得花蝴蝶们围着他殷勤翻飞。这正是他引以为自豪的。不过他也确实受到过不止一次的强力打压,都是来自女友父母方面的。他的两次牽手,两段恋爱,最终都以失败告终。不是女友不爱他,不是他外形有瑕疵,也不是他烂泥扶不上墙,只是因为他在钻井队工作,且坚决不离开那里。一根筋的他,毁了他两段看似美好的爱情。在现实的压力下,他的女友也没能跳出世俗的窠臼,缺乏一往无前的精神,默许了父母的干预,允许了他选择性地自动放弃。如果不是后来有一个勇敢无畏者的闯入,他兴许都要放弃婚姻,不再奢望爱情了。这个闯入者,就是他老婆。

有家有老婆了,好好过呗。可是,事情反转了,出人预料地有了致命变故。

欧阳正罡40岁朝上了,有家有业的,又是个理性男人,拈花惹草的事他是不会主动去干的。如果没有90后小妹的疯狂追逐穷追猛打,我师傅也不会就范当了出轨男人。他本身不是那种朝三暮四的人,对结发妻子还是忠贞的。况且他老婆那也是既貌美如花又才华知性的女人,有里有面,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当年得她宠幸,他才获得了爱情,有了温暖如春的家。他神经又没问题,不会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去搞什么婚外恋。但是,再好的公鸡,也架不住一个闷骚小母鸡的叽叽咕咕死缠烂打。他铤而走险迈出那让人唾沫星子飞溅的一步,完全是在外力的作用下发生的。90后小靓妹身边的仰慕者不少,许多男孩儿对她趋之若鹜,可她只爱深沉有内涵的,不喜欢毛头小伙。这个带着几分邪性的丫头,不管不顾地自私自利地公私兼顾地把我师傅带到了沟里。由此,他们之间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疾风暴雨式的疯狂迷恋。勇猛掀起这场情感风暴的,自然是什么也不吝的小靓女。于是便悲剧了。此乃后话。

要想彻底了解我师傅,知道他更多的风花雪夜,咱还得从头来说。

话说当年。哈哈,当年是啥时候?当然是我师傅年轻的时候了。

我师傅身胚高大,眉黑眼亮,鼻直口方,英气十足,帅得不要不要的。年轻的时候他是个挺扎眼的人,随便在哪个人群里一站,你都能把他择出来。为啥?醒目呗。

嗯,我师傅看上去就是挺醒目的。你想不关注他都不行,你想忽略他都办不到。他还是个古怪之人。为啥这么说?且听我给你道出原委。报考石油大学的时候,他的考分很高,可以选最好的专业。当时他就被学院最火最牛的计算机专业录取了。可他入校后办的第一件事,却是强烈要求改专业。教务处的老师不愿意给他改,说你这个考试成绩,去读石油钻井专业有点可惜……他截住老师的话,可惜啥?一点儿都不可惜!对石油我不见得比您了解得少!我爷爷我爸爸我叔叔我堂兄,都是石油行业的,我们家是正儿八经的石油世家。我报考石油大学,为的就是要学钻井搞石油勘探开发,不让我学这个专业,我上啥石油大学啊。老师说,没看出来啊小伙子,你还挺有远大理想和抱负嘛。别人到了这个学校,都是绞尽脑汁想尽办法把自己从钻井专业调剂出去,换个更好的专业,只有你逆流而上。他反问,这有什么呀,不过是想子承父业。说有理想和抱负,倒也对劲。人没理想和抱负,眼前的路是黑的,怎么走?老师呵呵笑起来,说,好,老师满足你的要求!

如此这般,我师傅欧阳正罡就把自己的命运与石油主战场联系在了一起。

学钻井的,毕业后没选择,工作地点必须是石油勘探钻井队。只要你想搞专业,就没有第二个选择。

因为钻井专业毕业后都要奔赴钻井第一线,工作地点流动,钻井环境恶劣,作业强度超大,所以这个专业不招女生,只招男生。于是乎,我师傅在青春期就遭遇到了人生第一大困难和挑战——没人可恋。班里没女生,清一色的男儿身。要想在大学里谈一次浪漫的恋爱,感受波澜壮阔荡气回肠的爱情,近乎成为奢望。正因为如此,班里不少知道欧阳正罡是从计算机专业要求调换到钻井专业的人,就经常拿他打镲,讥讽他把自己往光棍专业里送,自断前程还自掘爱情的坟墓。我师傅每每都是一笑了之。有时被逼急了,他也会吼出一句:大丈夫何患无妻!再说了,咱专业没女的,学校里不是满院子女生吗?教室、图书馆、实验室、操场上、餐厅,比比皆是,多得都撞眼!只要咱样样不差,把自己弄瞩目了,还愁没女生主动靠近?他同宿舍的就说,好好好,我们等着你的女神自投罗网!我师傅说,等着你们等着!屋里的其他人都哈哈笑着,其中一个人说,好啊好啊,我们等着,等着你把哪个傻妞牵来。

大二的时候,学校组织演讲大赛,我师傅踊跃报名。报了名他就用心准备演讲稿,推倒重来了两次,之后反复熟悉演讲内容。演讲那天,别的参赛同学都是拿稿演讲,只有他是脱稿。演讲刚完,台上评委和台下同学都热烈鼓掌。

他拿了第一。

颁奖的时候,他把证书举过头顶挥挥手,又朝下面送了个飞吻。他那阳光帅气的模样,立刻赢得一阵欢呼声。一下子,欧阳正罡就出名了。外专业的女生开始在图书馆、学生餐厅或者路上死盯着他看。他有了成就感,心说,想博得女生的眼球,办法还不是信手拈来?我这还没怎么着呢,才参加一次演讲,就有女生开始频频关注了,要是再干点别的,还不很快就能把她们的注意力吸引到本人身上?但他无意在这方面做过多的努力,把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学习专业知识上。对于女生投来的欣赏目光,他一律视而不见。当然,是假装视而不见。他越表现得淡然,越是特立独行高深莫测,关注他的女生就越多。学院里喜欢他的女孩儿不在少数,这等于破了钻井专业学生在本校找不到女朋友的惯例。

在对我师傅频频示好的女生里,有一个人当时也参加了演讲大赛,我师傅拔得头筹,她屈居第二。在台上领奖的时候,她不错眼珠地看我师傅,而我师傅根本就没理会获得第二名的女生。偏偏就是这个女生,在台上与我师傅同台领奖的那个时刻,对他有了好感,从此暗恋上了我师傅。她是会计电算化专业的,叫戴默。

戴默名如其人,是个安安静静的女生,很少说话,走在路上永远轻轻巧巧,没有声息。她亭亭玉立,杨柳细腰,颇具古典美,像一幅古代仕女图。就是这么一个人,自从那次演讲比赛后,内心却早已如沸腾的火山,炙热到无力将其熄灭。她迷恋上了钻井专业的欧阳正罡,且常常为了他夜不能寐。她知道,欧阳正罡的专业没优势,在学院是被同学们最不看好的。但是这个专业却有这么一个出色的男生。他英俊洒脱,学习优异,是个充满朝阳的男孩儿。她喜欢,很喜欢,非常喜歡。可欧阳正罡又似乎是个冷寂的人,貌似对任何女生都缺乏温度。

这个安静的女生开始默默地向我师傅靠近。

在餐厅吃饭的时候,戴默第一次端着饭盒走到我师傅对面。同学你好!这里没人,我可以坐这儿吗?我师傅点头,当然,你请!哟,是你呀,那次演讲大赛,你第二名……戴默说对,没错,就是我。我叫戴默。我师傅这才仔细端详起对方。心里纳罕,这女孩儿挺清秀的嘛!文文静静的,举止优雅,声音也挺好听。纳罕着,就忍不住抬头多瞅了对方几眼。当他发现对方刚好也在偷瞄自己的时候,心跳竟然有几分加快。

那次接触之后,戴默总是追随着我师傅。晚上我师傅去图书馆看书,没看几页,身边就会坐上一个人,她是戴默;在操场上打球,看球的人里面多了一个女生,她是戴默;吃饭的时候,我师傅坐哪儿,对面或邻座就会坐上一个人,她是戴默。戴默几乎成了我师傅的影子,尾巴。他出现在哪儿,戴默便会默默出现在哪儿。合班上公共大课的时候,戴默准保会给我师傅占个座。虽然跨着专业,但是戴默的主动示好,还是被我师傅放在了心里。戴默长得跟她的性格一样,属于典雅型的。她很少说话,只是默默地陪伴着我师傅。我师傅心下就想,谁说钻井专业的男生在学校享受不了恋爱的快乐?我欧阳正罡和戴默的恋爱序幕就要拉开了,感兴趣的就睁大眼睛看着吧。

我师傅乐得享受被女孩儿默默追逐的愉悦,但他不是榆木之人,也知道抓住天赐良机。他看出戴默对他有意,他也喜欢上了对方,不想失去与佳人牵手的时机,就开始琢磨怎么才能让俩人的关系更进一步。人家女孩儿已经暗示了,总不能让对方再主动了吧!想来想去,觉得可能利用生日送礼物比较靠谱。她要愉快地接受,不就OK了吗?可是,外系女生的生日,怎么才能搞到呢?直不愣登地去打听,肯定是白痴行为啊!没事,等机会,找茬口。应该能办到。

有一天他去学院收发室拿班里的报纸,故意在会计电算化专业的隔断看了几眼。没发现有戴默的东西。正失望间,收发老师对他说,有你们专业两个挂号单,你来签字领一下。他说好,接过挂号单,拿起笔在签字本上准备签。不经意间,看见上面两行有戴默的签字。领挂号单或挂号品是要写本人身份证号的,他很快把最重要的那几个数字记在了心里。出了收发室,他就偷着乐,心里话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嘛。

戴默生日那天,他就准备了一份礼物,送给了戴默。他什么也没说,俩人心有灵犀地就好上了。戴默主动牵了他的手,说自己想吃火锅。他说,怎么这么巧?我也馋火锅了!俩人相视一笑,开心地奔向校门外的火锅店。火锅店里的味道好香,蒸腾的热气仿佛此刻他们炽热的内心。一切都特别对,气息、环境、热度、浓度,以及彼此的情意。石油大学的校园里,从此多了一对牵手而行的情侣。

我师傅的情爱履历由此开始。

不记得是谁说过,真心相爱的不一定能成为终身伴侣;不是情侣的,却极有可能成为居家过日子的夫妻。

还真是这样。虽然我师傅欧阳正罡在大学跟仰慕他迷恋他的女孩儿戴默谈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他们的恋情也成为当时校园里的一段浪漫佳话。但是,他们最终并无缘在一起。

戴默的爸爸在属地城市官职不小,女儿还没毕业,他就给她安排好了去处。那当然是在城市的一个机关,一间窗明几净的办公室。我师傅是学钻井的,毕业后要到石油钻井队。戴默的爸爸对女儿说,谁都年轻过,谁都恋爱过。你们的感情我尊重,但你不能跟欧阳正罡走。石油钻井队的苦你吃不了。戴默说,我咋不能?他能吃我就能吃!戴默的爸爸说,别犟了,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嘴硬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给你们一个选择,要想好下去,就让他放弃专业,我给你俩安排到一起,过几年顺其自然地结婚。不然你们就分手。戴默不想屈从,嘟噜着嘴一言不发。戴默的爸爸也是个厉害主儿,一看问题在自己闺女这儿解决不了,果断换招,直接到学校把欧阳正罡约了出去。

他说,你学钻井,应该知道毕业后的去向。我们默默学的是会计专业。当爹的都心疼孩子,我舍不得让她上石油单位,更不舍得让她跟着你在钻井队风里雨里地辛苦奔波。让她说服你,放弃专业留在市里,她不肯,还说你去哪儿她去哪儿。直接对你说吧,我和她妈妈是不可能让她由着性子来的,我们必须把女儿弄回来,放在自己身边,安排她在城市工作生活。如果你能顾忌你们之间的感情,做个让步,肯留下来,后面的事我来办。你考虑考虑吧,想好了给我回个话。

我师傅说,不用了叔叔。我和戴默的感情是真挚的。我们都想有个好的结果,但是现实是残酷的。既然您已经表明了强硬态度,那我现在就可以告诉您,我不会放弃钻井专业,不会为了爱情放弃理想。希望你能让戴默跟我走,如果你们非要留,我也不能强人所难。

戴默的爸爸说,小伙子,那就对不起了。

几天后,戴默的妈妈又来了,一见我师傅就演韩剧,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连比划带诉说,夹杂着各种悲情表情,痛哭流涕地把一个当妈的对女儿的心疼希冀表达到了极致。最后哽咽着说,你,你不能这么自私!你得放过我的孩子,我就这么一个孩子,我们不能让她跟着你跑到荒郊野地去受苦,不能,绝对不能!

戴默知道父母给我师傅压力后,也曾在家大闹和抗争。但是她的爸妈太爱她了,爱到不容她自己选择毕业去向的跋扈地步。她绝过食、威胁过爸妈要吃安眠药,都没管用。最后为了不让我师傅把戴默拐带走,他们干脆把女儿关在家里,让其暂时失去了自由。

最终,我师傅在进退两难的情况下,迫不得已舍弃戴默,毕业后去了石油勘探开发公司钻井队,从一名技术员做起,开始了他的钻井生涯。那是他和戴默的初恋。初恋是美好难忘的,但结局不好,我师傅在大学校园里留下了一个属于热血青年的遗憾。

选择去一线,就意味着选择了一种与众不同的人生——苦情艰涩。钻井队,这个令许多人望而却步的地方,却是我师傅向往已久的。他带着与恋人分手的伤痛,去了向往已久的地方。

那个地方是男人的世界。

钻井队,游牧式部落。竖个高耸云天的井架当战地,搞个三平一建,用移动式野营房围成一个院落食宿和办公,这便是一个钻井队的全部了。

工人实行倒班制,人歇机不停。上班的上钻井平台,下班的在宿舍睡觉,餐厅是昼夜开放,白班和夜班的工人收工后,都先去那儿填饱肚皮,然后再睡觉。

他们打游击的地方很偏远,茫茫一片戈壁滩,人迹罕至。开车走出几十公里,才能看见棋子般散落的村庄。虽为邻居,但相距很远,谁也够不着谁。尽管每个到钻井队的人都做好了来钻井一线艰苦奋斗的心理准备,但是真正到了这里,成为队上的一分子,整天在井场和宿舍单调折返,很快就发觉这实在不是个好待好混的地方。

队上只有三十来个人,天天在一起,日夜与这些熟悉的面孔撞脸,说句不好听的,早就腻烦了,走对面都懒得相互打招呼。没啥新意啊!大家就互相插科打诨开玩笑,说,天天见面,过来过去是这几十张脸,谁脸上有痦子,谁脸上长着几颗雀斑和痘痘都一清二楚。“所以呢?”听的人就故意问。“所以嘛,就谁都不待见谁啦,视而不见喽。”答的人如此说。接下来,便是哈哈哈地大笑。

由于远离都市,相对偏僻,职工们的业余文化生活很有限。虽然石油单位重视企业文化,关心员工生活,但在一个偏远的地方,最多也就是建个小型娱乐室,打打乒乓球、台球、下下军棋象棋之类的。这些玩够了,只剩下了看电视,电视也没啥好看的,因为频道少得可怜。除此之外,就没什么娱乐项目了。不去打麻将甩扑克,就只能喝酒麻醉自己,或者任由寂寞为伴。实在憋疯了,一帮血气方刚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们就会聚集在操场上,血拼一阵子灌篮。就算是打篮球,也打不舒畅,肆虐的风裹挟着沙尘,无情地打着人的脸,迷着人的眼。到了风季,沙尘弥漫,能见度只有几米,就连野营房里都被沙尘所侵袭,外面昏天黑地,屋里床上、桌子上和地上,到处都是沙尘。人在这样的环境里,别想有啥好心情。加上远离城区,采购有一定困难,蔬菜品种少,每到冬季,来来回回是大白菜、土豆、豆腐,直吃到人看了反胃,恨不得一辈子不再吃这老几样。好在经历过了,苦是苦,又很无奈,只能盼着快点到休探亲假的时候。回到家,就可以吃妈妈做的饭菜了,那味道真是久违了。几抹乡愁不经意间就蹦跶出来,惹得人又好几天在床上烙饼,夜不能寐。

职工们几乎过着出工、吃饭、睡觉、简单娱乐的枯燥生活。一个封闭的世界,一个寂寞的世界,时间一长,一些人的性格就会不同程度地扭曲。即便没有太扭曲,但话一天比一天少,好好的就不会说话了。跟弟兄们说够了,再也不知道说什么。想跟村庄的人说说吧,又相距那么远。跟家人,更是鞭长莫及,望远兴叹。

这些还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这个世界太素颜。何为素颜?说的就是钻井队里没女人。异性在这里成为稀缺人群,他们来来去去看见的都是同性,几乎见不到女人。

女人是这个世界上不可或缺的,没有女人的世界能是完整的世界吗?钻井队有新老职工,老职工们虽然有了家有了孩子,但也跟单身无异。一年有一次探亲假,家属和孩子来探亲,他们就不回了。家属和孩子们不来,他们可以带薪回去探一次亲,简短地团聚团聚。没成家的单身职工,除了每年探望一次父母,其余时间都得在钻井队度过。眼睛寂寞、耳朵寂寞、身體同样寂寞的生活,工人们不说是过,而称之为熬。一个“熬”字,包含了数不清的酸甜苦辣。

石油内部有各种版本的顺口溜,都是有切身体会的勘探钻井一线工人自己编的。有两段是这样写的:

远看油田像天堂,近看油田像银行,走进油田像牢房,不如回家放牛羊。人人都说油田好,傻帽儿才往油田跑,油田挣钱油田花,根本没钱寄回家。年轻老婆娶不上,娶了老婆用不上,生了孩子管不上,买了房子住不上。

表面风光,内心彷徨;容颜未老,心已沧桑;成就难有,郁闷经常;比骡子累,比蚂蚁忙。

虽然有失偏颇,但基本再现和描述了石油一线工人的生存状态和心态。

钻井队配备女性相对很少,偶见一两个穿花褂子的女人在钻井队里走动,那也不是钻井队的职工,而是附近的村民,不是请来帮忙做饭,便是花钱雇来的洗衣工。钻井队在纯爷们儿的气息中,每天迎接朝阳,送走晚霞。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这里的男人都寂寞,都孤苦。我师傅欧阳正罡也不例外。刚到198756钻井队报到的时候,钻井队里竟无一女性。去了几天,熟悉了钻井队的情况之后,他明白了,这里的工作性质、劳动强度、自然环境等不适宜女性。同时也就明白了为啥钻井队的男人们都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要调出和逃离此地。一个没有女人的世界,一个失去了阴阳平衡的地方,日子是不好过,人们是难安心在这里干的。适龄青年该谈恋爱了,心里有一腔激情,却找不到可恋的对象。一个女人毛都看不见的地方,还奢谈什么搞对象?我师傅跟钻井队里所有的男人一样,觉得在这个地方当爷们儿实在是有些亏。

理想与现实的落差如此之大,是我师傅欧阳正罡始料未及的。处于青春期的青年,谁在这种环境中谁焦躁难安,难耐寂寞。他也不能例外。最主要的是,他和队上的单身青年一样,看不到希望和未来。没有女人,何谈希望,哪来的未来?有一次指导员急眼了,索性把这事儿拿到公司的“三会”上去说,还写了正儿八经的提案,要求公司能切实重视起来,把钻井队单身青年的婚恋问题当做大事来解决。提案立了,办法也想了若干,可再怎么重视,钻井队人员配备上同性化,只进男性不安排女职工,还不是没什么效果?钻井队的人心不稳,三天两头有人闹着要往公司基地调。队长和指导员不给签字,火爆脾气的主儿就气势汹汹地到领导办公室讨说法。说法可以讨,签字办不到。不管处于青春期的小伙子们怎么闹腾,队领导都不动气发怒,更不指责。否则投膏止火,会出大事的。用油去浇灭火,火反而烧得更旺。一旦措施失当,将适得其反。队长和指导员甘愿当这些光棍儿们的出气筒,任由他们谩骂和宣泄。闹着调动的和说啥都拒绝放人的双方吵了喊了,叫了嚷了,完事儿就跟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一样,各回各的岗,各忙各的事。隔段时间,这样的“戏”再次上演,然后再次落幕。有家的便有家了,侥幸地好好维护呵护着;没家的还是没家,愤世嫉俗地盼着仙女下凡,祈祷上苍赐予,做着爱情梦。有的小伙子不想坐以待毙,想主动出击,就用工余时间结伴去周边的村子里晃悠溜达,希望能踅摸个对眼的,来个闪电结识,浪漫邂逅,然后慢慢发展,最终水到渠成,也建个温暖小巢。琢磨得挺好,可惜去了溜达了才发现,没啥可能性。农民工外出打工现如今已经蔚然成风,不但青壮男人鲜为少见,就连女的也微乎其微。村头村尾坐的和路上来回走的,都是老人孩子。村子跟空巢差不多。一打听,才知道,村里只有上年纪的在家守着,带着儿子们的孩子们,除了留守老人,便是留守儿童。年轻人都走了,不到过年不回村。希望破灭。小伙子们失望加失意,回来就弄瓶酒把自己灌醉,倒头便睡。

队上的人所受的刺激,我师傅欧阳正罡也受过。他们怎么熬,他也怎么熬,毫无二致。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就拷问自己,欧阳正罡,你后悔吗?回答是两个。一个是不后悔。为什么要后悔?另一个是也许,可能,大概,多少,有那么点吧。我奔着理想来了,到这里来实现抱负了。可是我的生活不尽如人意,至少我是孤苦寂寥的。在我本该享受爱情激情的年纪,竟然没有一个异性可去追逐和爱慕。这不人道,不合乎人性,甚至很有些扭曲人性嘛。有一次,他吃早饭的时候,听见俩哥们儿边吃边嘀咕,其中一个说着说着,竟然把自己半夜做春梦的事儿给说了。另一个便嘿嘿笑,笑着笑着就不笑了,狠狠地把拳头砸在餐桌上,骂了句,咱他妈的过的这叫什么日子!那个答,啥日子?骡子一样的日子呗。然后俩人把饭盒往地上使劲一划拉,饭盆和饭菜飞溅到了地上,他们抱在一起,旁若无人虎狼一样嚎哭起来。吃早饭的人都停止了嚼动,呆傻地看着自己的同伴,没人来劝,都把头低了下去。那一瞬间,我师傅欧阳正罡被震撼到了。他觉得,其实自己的内心也充满了他们这种悲鸣感。只是他没像他们这样,赤裸裸地发泄出来而已。

三个月后的某天夜里,我师傅睡意朦胧中,觉得身体发凉,癔癔症症地醒来,很快涨红了脸。他惊异而羞愧地发现,自己竟然也做了那样的春梦!他恼羞成怒,气急败坏,想不通自己怎么也会遗精呢!愣怔了好一阵子,他扯掉床单塞到床底下,想接着睡,但是那一夜,他再没睡着。他失眠了!在失眠的几个小时里,他意识到一个问题:欧阳正罡,你需要女人了。

是的,他需要女人了。队上许多适龄青年都需要女人了。可是女人在哪儿,在哪儿?

我师傅也开始偷着喝闷酒了,因为他的寂寞同样无处排遣。

我师傅梅开二度,是在来队半年以后。

作为钻井队的技术人员,他经常要到勘探公司机关去开会,或者送技术资料之类的。

在钻井队眼睛寂寞,见不到红花绿叶,到了公司机关可就不寂寞了。机关办公楼里出出进进的女人比比皆是,高跟鞋的嘚嘚声不绝于耳。

我师傅发现当技术员不错,至少可以见到女人,欣赏她们美丽动人的容颜,吸闻她们身上飘过的香气。那些在钻井队甩开膀子奋战的司钻和泥浆工们就没这福气了,至少他们出来的机会少。他同情他们的同时,开始有优越感,开始有自足感。“至少我这方面比他们幸福。”他想。他是一个容易满足的人。他一满足,脸上就会挂着笑容。他笑起来很耐看,很招人喜欢。

慢慢地,公司机关办公楼里的人就比较注意他了。还有一些人也在注意他,她们是一些女人们。有年轻的姑娘,也有上岁数的娘们儿。她们打量他,用着不同的眼神和目光。有的是倾心,有的是看好,但统统都是欣赏。

我师傅很聪明,能读懂每一个异性看他时的意思。他脸上依然挂着那种灿烂笑容,阳光自信地在机关大楼里上上下下,穿穿梭梭。身后追逐的目光,他不回头,却能感觉到。我师傅就想,天外有天。198756钻井队没有的,这片天地里有。这么想着,他心宽了,满心欢喜了,刚进钻井队时的那丝忧虑,随着此刻的好心情烟消云散。

回到钻井队,我师傅就时常对他的同龄伙伴们说,别整天下了班在屋里睡觉喝酒打牌,出去转悠转悠,各处走走,没准儿能有点啥收获。有的人听他的,有的人不以为然。因为人家不是没转悠,转悠来转悠去,多是无果而返,白耽误功夫!

我师傅常去公司机关技术科和设备科。因为这两个科室的工作与他分管的技术工作有关,他去的也就最多。技术科有男有女,设备科男的居多,女的就一个,是个年轻姑娘,鸭蛋脸儿,双眼皮儿,薄嘴唇儿,标准的美女,我师傅习惯叫她小瞿。

小瞿的办公桌正对着门,所以我师傅每次一去,只要那姑娘在,他就会亲切地叫一声“小瞿”。他亲切是有意而为之,带有极大的目的性。因为小翟秀色可餐,特别吸引他。

小瞿不黑不白,个子中等,眼睛乌亮,很含蓄。我师傅叫她,她回应自然得体,既热情又适度。每次办完事,我师傅经过小瞿身边,都会说一声,走了啊。小瞿也会跟一句,走啊?我师傅就嗯一声。小瞿不再说啥,可我师傅知道,她正用那双乌亮的眼睛目送着他。

随着次数的增多,在不知这么接触了多久以后,有一天我师傅忽然发现,小瞿不一样了。咋不一样了?她看见他时的神情不一样了。以前很自然,这次怎么这么别扭?走的时候他依然说,走了啊。小瞿低着头,没说那个“走啊”。

出了办公室,走在楼道里,以至于在乘车回去的路上,我师傅一直在琢磨,她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对我心动了?但很快就自我否定了。人家是公司基地人士,咋可能不在机关大楼里找,而对一个在野外奔波的人上心?做你的大头梦吧!你单相思正常,人家发神经绝不正常。

两星期后,我师傅又去公司机关,进门时,看到我师傅的刹那,小瞿的双眼变得骤亮。

办完事,我师傅发现她的脸庞粉粉的,低声说,怎么了,今天擦胭脂了?小瞿把脸一捂,没有啊!我师傅说,那这么好看?设备科的老王就接了一句,好看你娶家里呗。声音不高不低,但科里人全都能听见。而且语气真诚认真,绝无嬉戏之意。我师傅愣了,小瞿也惊呆了。俩人都弄了个大红脸。我师傅没敢接腔,拔腿就走。

老王一语道破天机,原来小瞿真是喜欢我!我师傅很震惊,自然也很欣喜。都说去了钻井队的人不打光棍也得先单三五年。即便娶到老婆,那也非丑即农(农村媳妇,农业户)。看來这不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嘛!看看我欧阳正罡,这不没费吹灰之力,就即将抱得美人归了吗?嘻嘻,嘿嘿,哈哈……

我师傅回到钻井队,从床铺底下摸出一瓶衡水老白干,弄几粒花生米,哼哼着小曲小调喝上了。心里美,就自得其乐呗。他觉得自己挺神,运气也挺好,净创造奇迹。不仅改写了钻井专业男生校内谈不了恋爱的历史,又在公司机关寻觅到了似乎可以更进一步的知己。所以他喝着小酒哼着小曲,暗自窃喜。

小瞿果然心里有了钻井队的技术员。我师傅再去的时候,那天中午她就留他,说都十点半了,回去饭点该在路上了,不如我请你吃饭?

张大夫走了,我师傅心里嘀咕,没得罪过什么人啊,这个大夫为啥对我这么狠这么横?于是,他就问护士,这个大夫叫什么?

护士说了。

我师傅一听,跟着追问道,谁?你再说一遍。

护士说,张晓菁,张大夫。副主任医师,是我们科数一数二的好大夫。怎么了?

我师傅心里暗想:怪不得这女医生对我这么“关照”,原来……可是,我没惹她呀,上学那会儿我们关系还很不错,她为啥对我这么……后来又想,哪会这么巧!沒准儿只是同名同姓。

正琢磨着,一个人自称是护工,送来了鸡汤。

我师傅说,我没请护工啊。

那人说,我就是你的护工。你没请,不代表别人没替你请。

我师傅寻思,是不是队上派来的?不对呀,不是安排小安来照顾自己了吗?就还要打听这护工的来由。护工不耐烦了,说,你这人咋这么多事儿?有人伺候你还不好?要搁我,多俩才好呐!

其实,这护工是张晓菁专门帮自己的老同学请的。除了基于同学之间的友情,还因为张晓菁对我师傅欧阳正罡早有好感。当时上高中的时候,他们就是同窗好友,当班委时合作也默契,彼此敬重。加上班里后来考上大学的为数不多,而班长还是以高分数进的大学,张晓菁对欧阳正罡也就格外高看。起初他们在各自大学上学时,互通信息,她曾动过心思,想跟我师傅更进一步。后来听说他在石油大学里对上了象,也就打消了那念头。再后来本专业有个男生追求他,条件很不错,对她也好,她就跟那个同学恋爱了。但是,就像很多大学恋人一样,在学校的时候双进双出山盟海誓的,恨不得今生今世在一起,永不分离。可是一毕业,面临分配选择,多数都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最终选择分手,导致恋情无疾而终。他们之间后来也是这种结果。男孩儿的亲戚在石油总部任高管,一毕业那男孩儿就进了京。尽管临别时男孩儿信誓旦旦说等他在北京扎下根就设法把她也调去,但是张晓菁没等来所谓的“后来”。那男孩儿一去不返,再也没有回来看过张晓菁,分手也是他提出来的。张晓菁相当自尊,痛快而理智地答应了。都说这世上只有女人对爱情最认真的,男人多数是始乱终弃的,这说法没人考证过,但张晓菁的确是个对情爱专一的人。后来她就不再对异性动心了。那男孩儿伤她伤得太深了,好几年都回不过来那股劲儿。本以为这辈子已经心如止水,不会再对异性动心了,可是这个叫欧阳正罡的冷不丁这么一出现,她的心思又变了。关键当初上高中的时候,对欧阳正罡太有好感了。几年不见,他又变得更帅了,更有魅力了。

我师傅住院期间,张晓菁每天都来查房,都来看她同学。她只是在开刀第二天跟我师傅玩了玩身份隐瞒,第三天就直接以同学身份出现了。张晓菁不戴口罩一进病房,我师傅就哎哟起来,闹半天是你给我做的手术呀!真不敢想象,以前在班里那么胆小的一个小姑娘,毛毛虫都怕的要死,竟然敢动刀!他发出了一番感慨。

张晓菁说,想不到吧?其实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本来想干内科的,可是真要分科的时候,不知道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忽然就改了主意。这不,现在就拿上了手术刀。

我师傅竖着大拇指,一个劲地说厉害厉害。心里却在暗想,跟我差不多,差不多。跟鬼催似的,进了校门改专业,非把计算机改成石油钻井。以为就我发神经呢,闹半天还有个跟我一样的。呵呵,呵呵呵。

张晓菁说,再厉害也厉害不过你呀。听说你大学毕业直接去了钻井队。钻井队我可知道,那是个苦地方,寂寞地方。

是。

你说实话,后悔过没?

挫折的确有,后悔倒真没有。不瞒你说,我上石油大学的时候,专业是计算机,我求教务处的老师,给我改成石油钻采。这不,我就没搞计算机,没去坐在机房编程,而是干上了钻井这行当。

这下轮到张晓菁给我师傅竖大拇指了。佩服,佩服,勇气可嘉!

我师傅很不好意思,脸红了。

旁边一小护士开起玩笑,张大夫,我怎么听着你们有点互相吹捧的意思呢?

张晓菁说,会聊天儿吗?啥叫互相吹捧?是互相赏识成吗?

嘻嘻嘻,对对对,是互相赏识。

张晓菁和我师傅都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之间既是医患关系,也是朋友关系。张晓菁除了上班时间来查房看病人,有时下了班也陪我师傅在花园里散步走动。俩人相聊甚欢,话很投机。

几天短暂的相处,增进了友情,彼此的好感也迅速加剧。

阑尾炎虽是开刀做手术,但在外科真不算啥大病。几天之后我师傅就该出院了。临别,张晓菁说,留个联系方式吧。

我师傅颇感意外,怎么,你还想去找我?

不可以呀?你能生病住院闯到我们医院来,撞到我手上,我咋就不能以另外的什么方式去看看你?

呵呵呵,能能能,当然能。我师傅欧阳正罡显得有些狼狈,面对同窗好友咄咄逼人的劲头,也只能呵呵了。可他心里说,上我那儿干啥去?荒郊野地的,兔子都懒得拉屎的地方,去了你会后悔的。再说咱俩非亲非故,只不过高中一起读了三年书,顶多算有点同学友情,你一个女的,还是年轻姑娘,跑我们那狼窝一样的男人堆里,在一帮光棍饥渴难耐的注视下,能有愉快的感觉才怪!不让你去,你还不依不饶的。既然拦不住,那你就去吧。

我师傅留下的是他钻井队的编号。

张晓菁本以为心已死,甚至失去爱的能力了。不料高中同学欧阳正罡的突然出现,几天来与他的朝夕相处,以及他离开后她心里空落落的感觉,让她惊异地发现,原来误以为平静的心河并没有死,不但没死,竟然再次掀起波澜。随着欧阳正罡离去的日子叠加,她意识到,这个人已经于不经意间悄然走入了自己的内心。

可是,张晓菁有点受折磨。爱情这种事,多半是男人主动,那个家伙在这儿开了刀住了几天就跑了,回钻井队了,却把思念留给了自己。自己对他有了感觉,那他呢?要是没有,这不是单相思吗?如果是单相思,那这些天自己的备受煎熬不是有点可笑吗?

张晓菁把内心浮起的葫芦狠狠地摁下去,强迫自己不想那个人。

可是,心河里的那个葫芦却一次又一次不知趣地漂浮起来,摁下去浮上来。

张晓菁斗争不过自己的心,只好下决心造访我师傅。

某一天,当张晓菁天兵一样出现在我师傅所在的钻井队时,我师傅欧阳正罡被惊得不轻。我的天,她还真来啊!以为当时她就那么一说,闹半天是确有此意呀。

我师傅颇为尴尬,脸红脖子粗了片刻,就赶紧做诚挚欢迎状。

以為老同学只是礼节性的造访,我师傅盛情接待了张晓菁以后,认为一切就此过去了。孰料人家并不是礼节性造访,而是来接近目标增进感情的。

他哪知道!所以,当张晓菁第二次不请自来的时候,我师傅彻底蒙圈,直接傻在了那里。

哟,咋这表情?我是怪物吗?

呵呵,不是,当然不是。

那你咋样子这么古怪?我今天穿戴不得体?

我师傅摇头。

那你别这样,啊?走呀,带我去你宿舍呀!

哦,好,好。我师傅嘴里应着,步子却有些乱。严格地说,是他的心乱了。

漂亮的外科医生已经来过钻井队了,队上的人大多数都见过,所以这次队里的人就主动跟这个女医生打招呼。他们对我师傅很羡慕,还有些嫉妒和恨。心说这小子点儿咋这么正?我们挖空心思找不着对象,他不过住了个院,挨了一刀,在病床上躺了那么几天,就勾搭回来一个漂亮迷人的女医生,这让人上哪说理去?

其实此时张晓菁和我师傅之间还什么都没有,还停留在同学的关系上。但是钻井队的人更愿意相信,他们已经是勾搭在一起的男女朋友了。之所以愿意这样相信,是因为他们都处于极度饥渴的状态,对情爱有着本能的渴望和期待。当他们自己怎么也得不到的时候,就很希望身边的什么人能摘到情爱硕果。

张晓菁让我师傅更意外的是,她此次来,不像头一次那样,到队里看看转转就回去了。这次她不肯立即就走,而是要在这里住住。

下午三四点了,张晓菁还没离开队上的意思。我师傅就说,时间不早了。

张晓菁说,不才三点来钟吗?挺早的呀。

我师傅说,再不走该赶不上末班车了。

我师傅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从井队去搭乘县城回油田的车还有一段路,需要个把钟头。

张晓菁说,赶末班车干吗?我又不着急走。

啊,你还不走?

啥意思?张晓菁定睛看我师傅。

我师傅眼神躲闪着,我意思是说,我送你。

可以呀,不过今天就不用了。

我师傅慌张起来。暗忖,她今天不走了?

很快,晚霞就灿烂地挂在了西边天际,色彩斑斓,无比绚丽。吃晚饭的时候到了,我师傅只好去打饭。

你们的伙食不错嘛,比我们医院的菜好吃。医院只注重营养配餐,没你们这儿的味道好。

是吗?那你就多吃点!

好。张晓菁吃得很开心。

我师傅心里说,这是现在,你说好。到了冬季,天天土豆白菜胡萝卜,老三样,你就不说好吃了。

吃完饭,张晓菁说,走,陪我在你们附近转转。语气很霸气。

我师傅摸不清张晓菁的心思,担心队上的人看见误会,又不好违背眼前这个女孩儿的意思,就用征询的口气问,去转转?

对呀。

我师傅说,转转倒是可以,不过……

不过什么?

队里人可能会说闲话。

说啥闲话?

就,就是那种闲话呗。

愿说说去!咱不就是一块儿溜达溜达嘛,有啥见不得人的?

张晓菁的话让我师傅找不到更多理由,只好说,那走吧。

于是,他们就公然并肩出了钻井队的院子,走向了附近的乡间小道。

张晓菁很浪漫,看见路边娇美的野花,蹲下就采。还指挥着我师傅,让他帮着采。

我师傅觉得这个傍晚很特殊,有这么一个美丽的姑娘陪伴着,心里很惬意。她喜欢花,边采边拿鼻子嗅,痴迷沉醉的样子很动人。我师傅就在这一刻忽然喜欢上了张晓菁。金色的晚霞落在张晓菁的肩头,照耀着她迷人的脸庞,使她显得更加娇嗔可爱,楚楚动人。我师傅情不自禁地靠近张晓菁,眼里突然燃起炽烈的火焰。

张晓菁正沉浸在采摘的乐趣中,对我师傅欧阳正罡的心理变化和感情迸发全然不知,当我师傅忍不住把她扯拽进怀抱的时候,自然就激灵了一下。当然很快,她就变大惊失色为喜出望外了。她紧紧地抱着我师傅,默许了对方的冒犯。

喜欢我?我师傅抚弄着张晓菁的头发,问。

嗯。

你条件这么好,怎么跑来倒追我?油田中心医院穿白大褂的大夫个个看上去精神帅气,你脑子进水了,非上钻井队摽一个,傻不傻呀你?

……

嗯?

傻呗。

我看也傻。

傻了还不好?以后结了婚你想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想咋骗咋骗。

我敢吗?

你不敢吗?

借我俩胆也不敢。

嘻嘻嘻。

回去的路上,他们是手拉着手的。

张晓菁没想到,一直困扰着她的倒追难题能如此轻而易举地被破解。我师傅也没想到,在经历了两次热恋两次失恋之后,还能被眼前这么可爱的姑娘所青睐。庆幸之余,内心也有些许不安。这次,这一次,能修成正果吗?毕竟我身处钻井队。太美艳太耀眼太珍贵的东西总是易失。虽然我们之间迸出爱的火花,可谁能保证这不是转瞬即逝的焰火呢?好的开始未必能有好的结局。不然,前面两次也不会无疾而终。

你怎么了,在想什么?张晓菁问。

我想跟你天长地久。

傻瓜!当然要天长地久啦。难道你还想玩闪恋闪分呐?

不是。我是说……

你说什么?不用跟我解释。你的恋爱史我已经打听过了,两段,都是被动结束。听起来是有些悲情和狗血,哈?不过我张晓菁不会让你再栽这种跟头。放心吧,我是真心喜欢你,珍视你。既然喜欢珍视,就不会像你的两位前任那样对你不负责任。其实,你没感觉到吗?我爱你比你爱我更多一些。上大学那会儿我就想向你表白了,可是还没找到合适机会,就听说你交女朋友了……好在你阑尾炎发作撞到了我手上。所以嘛,你是不会被抛弃的。我保证!

我师傅嘿嘿嘿地乐。

欣喜之余,我师傅认真地说,选择我你可能失去很多,未来的生活困扰也很多。

知道,都知道。那又咋样?我能下决心追求你,就不怕跟你共分担。再说你们这些人为了石油做出的牺牲比谁都多,应该得到尊重和敬爱。

我师傅很震撼,也很感动。我师傅的步子迈不动了,我师傅比刚才更动情了。我师傅不管不顾地搂住张晓菁,给了她一个深深的吻。

张晓菁热烈地回应着,俩人如醉如痴,亲吻得忘乎所以,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处。

那天的傍晚美到了极致。在落日的余晖中,两个年轻人的心第一次贴到了一起,彼此听得见对方剧烈的心跳……

我师傅忽然推开张晓菁,不无担心地说,咱俩好,你爸妈不会干预吧?

张晓菁说,恋爱自由,婚姻自主,他们干涉得着吗?

可他们毕竟是你的父母,万一他们不同意你嫁给我呢?你也知道,前面那两段我有多狼狈多尴尬。

她们是她们,我是我。她们的父母无理干涉,我爸妈绝对不会。你就把心放肚里吧!

我师傅这才吃了一颗定心丸。

过了一个来月,张晓菁就带我师傅去见她父母了。张晓菁的爸妈都是知识分子,爸爸在市报当总编,妈妈在司法局。初次见面,又担心他们突然把反对的话在饭桌上说出来,我师傅颇有些紧张。张晓菁笑着调节气氛,说,总编老爸,你能别这么严肃吗?张总编就赶紧笑笑。张晓菁的妈妈不说话,倒是一个劲地给我师傅夹菜。饭吃完了,期间也喝了酒,从头到尾,我师傅都没听见一个反对的字,也没人对他说让他离开钻井队的事。我师傅暗忖:也许这次真的能蒙混过关勉强通过?

毕恭毕敬地跟二位老人说了再见,张晓菁和她爸妈走了,我师傅站在那里好半天,长出一口气,嘟囔道,谢天谢地,我总算把自己推销出去了!

结婚以后,我师傅以为他会像所有钻井队的男职工那样,过夫妻分居的两地生活,当牛郎织女,两地相思。可是张晓菁再次别出心裁,另辟新径,给了我师傅一个大大的意外,大大的惊喜。

她给醫院写申请报告,要求调到自己爱人的单位,理由是夫妻团聚。

医院的姐妹说,你这傻帽儿,咱是医院你爱人那单位是勘探一线,你不让他往回调,奔他那儿干嘛?张晓菁说,他是学钻井打油气井的,跑来医院能干啥?人家说,那你一个拿手术刀的,去勘探单位又能干啥?她说,那我可有的是有作为的地方。我还当我的大夫,还给人看病,还救死扶伤啊!人家说,你这个天真鬼,傻得不透气,这不是自找苦吃吗?张晓菁答,他们能吃的苦,我肯定也能。再说人家是出大力受大累,我毕竟是在屋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怎么都比他们好熬。

从石油医疗服务单位往石油钻井勘探去,自然好调许多。毕竟是从后方往一线转,调动申请报告到管理局,很快就批复下来。

张晓菁拿着调令到了我师傅的钻井勘探公司,公司干部科的调配干事想都没想,就给张晓菁开了一张去公司医院的函,让她尽快去那儿报到。

公司医院正缺大夫呢,你来了,力量就能加强点。

张晓菁说,同志,我不留公司医院,我要去钻井队。

啊?那干事被弄蒙了。你说啥?要去钻井队?

张晓菁点头,对,让我去吧。君子成人之美。你看我们真心相恋,现在终于修成正果。可是俩人好得恨不能变一个人,生生分开不是太过残忍?你就好人做到家,成全了我们吧!

干事嘿嘿乐了,好!成全成全。可问题是,没这先例呀。钻井队不设医务人员,一般看病吃药打针都是在井场附近的社会医疗单位,离县城近就到县城,离公社卫生院近就上卫生院。

张晓菁说,这正是我申请去钻井队当驻队医生的原因。你想啊,钻井队职工多不容易,工作那么累,生了病还得跑到周边去就诊,太不方便了!要是队里有看病的,小病不就能就近诊治,不用那么辛苦去外边看了吗?

干事说,事儿倒是这么回事,可是,在钻井队安排队医,真没这先例,钻井队也从来不设这个岗。你非去,我这调令没法下,你去任何一个钻井队,人家也没对应的岗位安排你呀。再说,平时大家伙要是身体好没毛病,你不就闲待着,成了没事之人,这也是一种浪费不是?

张晓菁说,哎呀你这个小同志,怎么脑子这么不活泛?我不在一个钻井队,我当走医大夫,包片,咱们公司打井的钻井队不都分片吗?我驻扎在一个钻井队,工作往周边辐射,哪个钻井队有病人,我就去帮他们看。类似于乡村医生。一个人,询查、问诊、开药、打针甚至输液,就都办了。你说这有多好?

干事被张晓菁说动了心。别说,以前就有人反映过钻井一线职工看病不方便,希望能有医生驻队,只是因为公司一直没设岗,这事儿就始终拖着没落实。记得公司开“三会”的时候,一些一线职工代表反复提案,至今没解决,主要还是担心工作量不饱和。还有,公司的医生在基地待得好好的,没谁愿意到条件艰苦的钻井队去。现在突然蹦出这么一位女大夫,意志坚定态度诚恳地要去当这个驻队大夫,是好事。但是,毕竟这事儿他做不了主,就说,这么办吧,你先休息几天,容我请示请示,等有了确切结果再通知你,好吧?

张晓菁说,好。

张晓菁住在公司招待所等消息。

几天之后,那干事通知她,她可以去驻队了。

张晓菁欣喜不已,赶紧提要求。她说,那什么,让我去198756钻井队吧?

为啥上来就申请去这个队?干事问。

我调查了一下,这个钻井队在中心位置,周边有好几个钻井队,我在这个队,方便出诊,其他井队的职工来找我看病吃药也顺当。不过我肯定不会一直待在这个队,以后钻井勘探位置发生变化,我再随机调整。总之出发点就是方便职工看病问诊,确保一线职工身体健康,顺利完成钻井任务。张晓菁说得有理有据。

干事说,那行,你就先去198756钻井队吧。

张晓菁狡黠地笑了。

不过女医生,我可先给你打打预防针啊,钻井队那地方苦得很,野外作业,经常流动,跟吉卜赛大篷车似的,打一口井就得换个地方,不适合女人常待,你可得有这个思想准备。就怕你现在求我让你去,过不了俩月就想当逃兵,求我把你调回来哩。我还告诉你,人事安排这种事,进钻井队容易,要想出来,可就难得很喽。你现在想想好,不然后悔药可没地儿买。

张晓菁说,这些我都知道。不改了,就去钻井队!再说为了爱情,牺牲一切都是值得的。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劝了。

当张晓菁拿着报到通知单突然出现在我师傅面前时,我师傅十分意外。

你,你,你说啥,调我们单位了?还上这儿来当驻队医生?

对呀对呀!

我没听错吧?

肯定没听错,嘻嘻。

不是,你咋跑这儿来啦?再说事先为啥不商量商量?

这有啥可商量的?你在哪儿我在哪儿。不然怎么过日子?你可别说你愿意让我在公司基地当守活寡的女人啊。

可是我们钻井队从来就没有设过医生这个编制和岗位!

我就是打破这个惯例的人。

公司干部科真给你单设了这岗?

不设我能来?咋样,服吧?

能不服吗?

嘻嘻嘻。

走走走,带你去队长指导员那儿报到去。

好呀好呀。

我师傅勾回来一个当医生的,不是作为职工家属,而是到队上工作当队医的。这消息很快在队上传了个遍。队里的职工都说,我师傅欧阳正罡能耐,有手段,会引女人上钩,是个钓鱼高手。这不,没费吹灰之力,就把一个叫张晓菁的漂亮姑娘娶进家门,而且让人家自觉自愿地跑这兔子都不拉屎的鬼地方当了队医。乖乖,这种事,简直了……说老实话,没点能耐,谁能办得到?

这件事在钻井队传为佳话,并很快在全公司辐射,我师傅欧阳正罡也因此出了名。

其实这些都是虚头,成了两口子,又颇费周折地把两地分居的婚后生活弄成了在钻井队这一口大锅里吃饭,把日子过和美过幸福,这才是正道。

当然,俩人那么相爱,肯定会珍惜这来之不易的一切。别的家庭都是过着分居生活,每年探一次亲,他们能在一个队里工作,在一起朝夕相处,这是多不易的事儿,自然都是珍惜的。俩人住在我师傅的宿舍里,懒了吃食堂大锅饭,馋了自己开小灶,每天形影不离,恩恩爱爱的,着实让队上的职工艳羡不已。

转年张晓菁怀孕了,队长让她回公司基地的家里休息待产。她不干,非说家里没人照顾,要在这里让我师傅管她。言下之意,是不离开钻井队。其实她既可以去婆婆家,也可以回娘家,到哪儿都能得到最好的照顾。她就是舍不得离开老公。

队里有了队医后,的确方便了许多,小毛病到张大夫那儿拿点药,大毛病输个液打打针,看情况不好,张大夫立即安排转院,职工们的身体健康得到了保证。患者生病可不分时候,经常是半夜,不管啥时间,只要需要看病或出诊,张晓菁没含糊过。附近钻井队有了病人,喊她出诊,不管刮风下雨,她随叫随到,从没耽误过谁的病情。医者仁心,大伙对张晓菁就很敬重。现在她怀孕,队里想照顾她,她不肯走,一来是舍不得我师傅,二来是不放心她的服务对象。以前没队医的时候,职工看病要到周边找医院或诊所。现在大夫就在队上,啥时生病啥时候看。职工们便利惯了,如果她走,大家肯定不习惯。我师傅当然心疼自己媳妇,希望她离开井队放下工作,但是老婆不肯离开这里,他也就顺了她的意。毕竟在这儿他早晚还能照看着点,真要回了公司基地那个空空荡荡的家,身边没个人,倒让他难放心了。

欧阳天星出生那天,白天晴好,夜晚群星密布。晚上9点06分,我师傅和张晓菁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个人诞生了。产妇张晓菁刚出产房,不顾身体的虚弱,就赶忙问我师傅,你给咱儿子起的啥名?我师傅看着满天亮晶晶的星星,脱口而出,天星。张晓菁听了,说,好,就叫欧阳天星。

张晓菁在公司基地的家才坐完月子,就打发我师傅的妈她的婆婆回自己家。她婆婆问,我走了你怎么办?谁照顾?她说,您儿子呀。她婆婆说,你要回井队?哎呀这哪儿成啊!那地方条件差,咋能适合你和孩子呢?她说,没事儿的。再说我们娘儿俩不想跟欧阳正罡分开。

谁能拗得过固执己见的张晓菁?就这样,只出了满月,产假还没休完,張晓菁就跑回了钻井队。一是想跟丈夫团聚,还有,她也不放心队上和周边井队的职工,担心他们生了病太费周折。

欧阳天星成了队上所有人的孩子,谁有空了谁来抱,逗孩子玩儿。后来小家伙就有了一个小名——油娃。油娃长得像妈妈,性格像爸爸。小家伙自来熟,不认生,谁抱都找,越发地让井队的叔叔伯伯们喜爱。不会走的时候大家抢着抱,会走了又争着领。一个小家融入在井队这个大家里,倒也相处甚欢,其乐融融。

到了上幼儿园的时候,两口子还想让油娃就近入托,奶奶爷爷不肯,说可别胡闹了,再耽误了我们孙子的前程!硬是把油娃接走,他们老两口管去了,上石油幼儿园和学校。以后孩子就长期住爷爷家,我师傅和张晓菁继续在井队工作。

几年后,我师傅当了队长,统管着几十号人的生产和吃喝拉撒睡。

张晓菁还是驻队医生,但是随着她对患者的不断付出,成了远近有名的走医,名气比我师傅都大。毕竟我师傅只是在钻井勘探上显身手,知道他的人仅限于同队和上级领导。张大夫给人看病不止几个周边的钻井队,还有这一带的村镇患者,半径大了不少,自然就比我师傅更有知名度。

他们都有成就感,他们都觉得挺幸福。198756钻井队有一对神经兮兮的夫妻,不仅神经还都是工作狂。他们长期扎根钻井队,不管自己的儿子,让老人照看。俩人以队为家,男人一天24小时在井场奔忙,女人随叫随到,在所辖区片巡诊从医。被人看作神经病也好,被人封为工作狂也罢,我师傅和张晓菁乐在其中,俩人各忙各的,心却紧紧相连,感情一直很好,既是事业上的模范夫妻,也是生活上的亲密伴侣。

两年后,公司提拔我师傅任副指挥。副指挥是副处级。这是好消息,对公司的发展有利,对他个人的仕途自然也是好事。这样的好事,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梦想幻想着。

我师傅却为此辗转反侧,失眠了好几夜。

张晓菁明白他的心思,有一天半夜就披着衣服坐起来,对我师傅说,都斗争好几天了,还拿不定主意?

我师傅说,可不是嘛。

一个人不可能要得太多。两全其美的事没有。舍不得搞钻井,你就留下,把仕途的念头打消掉。不然就尽快去报到,当你的公司领导。

我师傅说,我不是考虑我,是在琢磨你。

琢磨我干嘛?

我是想,让一个女人成了我的老婆,就得给她幸福。可是你嫁给我,为了跟我长厮守,舍弃公司基地安稳的生活,离开医院跑到野外跟我吃苦受累。有了孩子,还要跟他分开,让他享受不到母爱。这样的生活,应该是我给你的吗?想想觉得很不安,觉得很对不起你。

张晓菁说,嗨!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这是我的选择,你内疚个啥劲儿?现在这种工作状态和生活我很享受,乐在其中。

真的?

你感觉不出来?

好,我知道怎么办了!睡觉!

你能睡着了,我还睡不着了呢?张晓菁满脸怨艾。

咋睡不着?

你都好几天不碰人家了,人家咋睡?

我师傅嘿嘿嘿地乐着,老虎下山般地扑倒了女医生。

随后,欧阳正罡放弃升任公司副指挥的机会,死守井队,要把油井打到底的事儿,成为公司一大新闻。有人竖大拇指,有人嗤之以鼻。也有人说我师傅扎根井队有政治目的,如此这般地劳其筋骨其实存着更大的野心,是为今后更好的仕途做铺垫。我师傅不管这些,也不在意闲言碎语。他说,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队上很多人对这些微词很排斥,心说公司提拔他做副指挥都不当,哪来的什么更大野心!

如果生活一直这么下去,自然是风调雨顺,岁月静好。但不知道什么时候,意外就会打乱或摧毁人们的美好愿望。

钻井一线最累也最危险,在井队干半辈子,少有不出意外或工伤的,大大小小的都会有一次。我师傅身为队长,得代班和巡岗。有一个冬天,半夜下起了鹅毛大雪,我师傅不放心,起来去钻井平台上看看。那天司钻上班前没啥事,上到一半发起烧来,可能是天气骤变温度下降冻的。可他本人没说,心说坚持一下吧。谁知,干着干着就有点支撑不住了,操作不当发生了险情。这一切恰好被在平台上巡查的我师傅看到,危险之际,他一个箭步冲上去,猛力推开司钻。本想推开不当操作的司钻,正确完成操作步骤。但是为时已晚,司钻脱离了危险,大祸转移到了他身上。

在鉆井队,不出事是不出,一出就小不了。我师傅的一条腿当时就砸折了,左手也被伤到了。司钻看着疼得龇牙咧嘴大汗淋淋的队长,懊悔得直用双拳砸自己的脑袋。

事故发生后,我师傅左手一个小拇指没有了,最要命的是那条腿没保住,截肢后安了假腿。假腿毕竟不是真腿,可以让一个残疾人站立和行走,但是爬高下低已成难事。要在队上干下去,不能去想去和应该去的地方,对工作肯定是有影响的。

没办法,我师傅最终选择接受组织安排,离开井队和朝夕相处的同事。

此时公司研究决定,继续选任他为公司副指挥。

我师傅同意回基地转二线,还是不肯当头头,也不进公司机关,强烈要求到保养厂。他说干了半辈子打井,离不开那些部件,跟它们有深如大海的情感,到保养厂还能看见它们,还能找到点工作的乐趣,引发点美好的回忆。于是,他成了保养厂厂长。干了十多年,还是个科级干部。可他不在乎,他在乎的是还能不能跟他无比熟悉的钻井设备朝夕相伴。

为照顾腿脚不利落的爱人,张晓菁也回了基地,在油田中心医院做普外科医生。

保养厂千把人,之前的厂长是个学机械的,理论水平很高,实践经验欠缺,管人还可以,搞技术维修和科技服务他差点火候。公司领导对保养厂这块儿一直不大满意,欧阳正罡的到来,倒给保养厂的发展带来了机遇。

欧阳正罡因公致残来我们厂就任的那天,我毕恭毕敬地称他厂长,结果他把手一挥,道,什么厂长!听不惯,别这么叫!在井队没人喊我队长,我们都是以师徒相称,张师傅李师傅王师傅,这样显得亲切,近乎。我立马改口道,欧阳师傅。欧阳正罡哈哈一笑,你这个玩文字的反应够快嘛。给我配秘书干啥使?不需要完全不需要!我这个人务实,虚头巴脑的就都免了吧!以后不用给我搞什么材料写什么讲话,哪有那么多会要开有那么多汇报要准备?维修设备提高经济效益才是正道。以后我在哪儿你在哪儿,把几个维修车间的事儿整明白喽,把人的工作积极性提起来,把活路多跑点出来,比啥都重要!

就这样,我这个保养厂的秘书成了厂长的助理和跟班。不再像以前那样点灯熬油地写文章整材料,改成了现场服务,文字秘书变身行政秘书。基于欧阳厂长的指令,我尊称他师傅。

在钻井队那么多年,各种钻井设备怎么保养怎么维护怎么延长寿命,我师傅早已深谙于心。所以他当保养厂厂长可谓驾轻就熟。

以前保养厂是按部就班地接领维修任务。钻井队往厂里送,几个车间就修。公司计划科不下达任务,工人们就闲待着,厂子里没什么生机,工人们也没多少竞争意识和斗志。

一潭死水。

看到这一切,我师傅内心很焦虑,觉得这种现状必须彻底改变。于是,他很快在保养厂掀起了一场变革。把前任厂长推行的那一套管理体系做了大幅调整,大张旗鼓地开始推行全员肩上有指标,承揽维修任务有重奖的新举措。并且引入竞争机制,撤掉了全厂职工每天早中晚打卡刷脸的系统。他说,搞什么形式主义?关得住人管得住人的心吗?没开拓创新和主人翁意识,天天把人圈住都白扯!职工只有主动作为了,厂里才有发展的强劲动力。

找来维修任务厂长给奖励,这政策开始职工没当回事。心说保养厂这么多年了,都是上面派活了修理工干,不派活大家就坐着聊天侃大山靠点儿。现在让出去找活干,别说我们没路子,就算有,也轮不着我们忙活这事儿啊。我们都找活,公司计划科的人干啥去?抢人家饭碗吗?

没人上心,以前咋样还咋样。

我师傅看没人响应,叹着气说,没威望呀!你们厂的人咋这么不厚道?欺负刚来的。他对离他最近的我下令,看来欺负别人不行,也就只能欺负欺负你了。给你一星期时间,你去跑三五个钻井队,上那儿找任务。找不到不许回来见我!

我头一下就大了。啥,让我去找?我又不是市场部跑市场的,一个拿笔杆子的,不让写文章倒罢了,让跟着你全厂转悠就转悠,忽发奇想,让我去钻井队讨饭吃,我哪行?

见我面露难色,我师傅说,又不是让你保家卫国上战场,就是出去溜达溜达,找点维修信息,就把你难为成这样?

我挠着头皮说,不是,我……

我师傅说,不用有心理负担。只管去!给你个尚方宝剑带着,到那儿就跟人家说,揽活不是目的,是交朋友。钻井队作为我们的上游,保养厂就是你们的下游,是密不可分的整体。设备给谁家都是修,何不给朋友?咱还不白让井队兄弟们赠与,把维修设备的业务给厂里,就提成。按月返,绝不拖欠!

我一看有优惠政策,不胆怯了,有底气了,点头应了。

等于我是师傅派出去的亲兵。还是第一个冲锋陷阵的士兵。领导盯上你了,不往前顶也不行啊。

我去了七个钻井队,腆着个脸,凭着我这张三寸不烂之舌,吹嘘我们的厂长多么厉害,我们的保养设备和技术人员如何给力,我们的修理师傅怎么能耐。虚虚假假真真实实的,反正就是刻意拔高呗。不往大了说谁肯买账?最后搞定了四家。另三家也没拒绝,说商量商量。

回来我跟师傅一汇报,他一拍大腿,说,比我预想的好!又说,可以嘛小伙子!看来还是个复合型人才,不光能写,还能耍嘴皮子,能当推销专员。行,等厂里效益搞上去了,我给你发大红包啊!

我心里话,大红包给不给的倒没啥,你以后别再赶鸭子上架就阿弥陀佛了。

他很快制定出一套奖励机制,在全厂范围内下达。我真的拿到了奖励金,返还给钻井队的提成也很快到了位。这样,我们上游人的主动性调动起来了,厂里职工的积极性也开始萌发。毕竟人跟钱没有仇。

不到三个月,保养厂的维修任务保有量有了明显上升。保养厂要生存,就好比农民种庄稼,得先有田才能播种和收获。有了钻井队上家给的维修设备,保养厂才能养活千把人,才能给公司上缴利润。

活儿揽来了,维修起来我师傅直接就是高级工程师和高级技师啊。他打哪儿来?井队呀。弄到厂里要修的每一台设备,他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不管哪个车间遇到了难点,小毛病他一个电话,难弄点的,他到现场去个十分二十分钟,也能拿下。

工作量增加了,职工收入提高了,厂里生产进入了良性循环。以前奖金少得可怜,现在按揽活业绩和修理工时以及维修等级兑现,好好干的,都笑逐顏开,心满意足。

保养厂这潭死水,被我师傅激活了。

公司总指挥一看,欧阳正罡才去保养厂不足半年,就把保养厂彻底盘活了。心里高兴,甚至振奋。就想,好钢得用在刀刃上。保养厂发展之路的探索有了初步胜利,各方面也理顺了,按部就班地搞就行了。他还是想让我师傅挑重担。于是,在一次党委会上,总指挥再次提出让欧阳正罡到公司任副指挥,主管生产,说他绝对是这方面的好料。

基于之前两次欧阳正罡都不接受任命,总指挥亲自跑到保养厂我师傅的办公室,表达公司对他的信任,希望他以大局为重,尽快接受组织安排。

我师傅先是打哈哈,说,头儿,您高看了,我不行,我不行。

总指挥说,我看你行,就别推三阻四了啊?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再三就是对抗组织不服从安排了。别忘了,你是党员。党的组织纪律难道你也想违反?

我师傅呵呵笑着说,您不是来做工作的,您这是来给我扣帽子的。

我没时间跟你磨牙。公司决定我传达到了,你看着办,啊?

我师傅陷入了艰难的抉择,半天没说话。

总指挥认定我师傅欧阳正罡是个人才,来了两次后,又来了第三次。等于是三顾茅庐了。

我师傅心里矛盾重重。

最后一次总指挥好像特别有耐性,就坐在我师傅对面等答复。

头儿,您先回去,容我好好想想再给您答复,成吗?

总指挥屁股没动。答,我都给你两次机会了。

我师傅见没余地了,索性站起来,在总指挥眼前晃悠。您看看,您看看,光说我行,我能到公司当那什么副指挥。可是您仔细瞅瞅我这条腿,它现在是一条废腿啊!在保养厂这块地方,还走得动拉得开,您让我主管公司钻井生产,我得跑现场,就得四处奔波,就得到各井队去查看去巡视吧?咱是钻井公司,井上有事儿我是不是也得去?去了是不是得爬钻井平台?您觉得我撑得了吗?我要是能爬能撑,当时还有必要接受组织照顾,回二线基地上保养厂来吗?我说大领导啊,给人压担子得客观。单凭我有点管理能力,就非把我往上调?

之前我师傅的拿搪没让总指挥改变初衷,可是看到眼前这条行动不便的假腿,总指挥沉默了。这个叫欧阳正罡的人,在钻井一线拼搏了十多年,因工受伤不得已转战。那么多轻松的地方、好单位等着他,他都不肯去,自己选择来保养厂。他是因身体的原因才离开钻井队,可是一个学钻井专业的人对钻井事业的不了情,让他舍不得那地方啊。之所以来保养厂,还是想继续与钻井设备打交道。再说,他说的也有道理,让他主管钻井生产,就得跑现场,就得四处奔波,他现在的身体情况,确实不允许。

总指挥起身,拍拍我师傅的肩膀,说,行,考虑到你的实际情况,尊重你的意见!

我师傅说,谢谢您的理解!

眨眼之间,五年过去了。保养厂在我师傅的精心管理下,进入了有序良性发展轨道,经济和社会效益大幅提升。我师傅在厂里的威信越来越高,口碑不错,赢得了职工群众的由衷爱戴。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我师傅欧阳正罡这好那好,俨然一个正人君子。可是,谁也预想不到,后来竟然在女孩儿身上栽了“跟头”。

为加强保养厂的技术力量,厂里先后进了几批大学生。有男有女。我师傅对人才很重视,对他们的生活很关心,对他们的成长和进步更是关注。因为他们是保养厂重要的技术力量,所以,我师傅经常到车间各技术组找他们,询问他们的工作情况,帮他们解决技术难题,与他们打成一片,结下了很深的工作友情。

维修三车间的女技术员王炎是个90后,性格泼辣,工作要强。我师傅有时候会跟车间的技术人员一道研究解决技术问题,商讨维修方案,只要是在三车间,王炎肯定参与其中。有时候她的意见和想法还很贴谱,这让厂长多少有些另眼高看。有几次,我师傅还当众表扬了王炎。王炎呢,也不谦虚,美滋滋地乐,好像很享受领导的夸赞。

只是工作上的赞许,并无特别偏好。谁知表扬者无心,被赞许者却多想了几层。

王炎好几次问我,喂,大秘,你说,欧阳厂长是不是对我挺有好感啊?

我每回都说,可不呗,要不总表扬你?

她就咯咯笑,笑得特别开心,好像吃了蜜一样甜的糖果。

说实话,她的性格挺好的,人也有上进心,模样嘛,属于甜美的那种,看着很家常,但让人觉得舒服。我师傅对她有没有好感我不介意,倒是我多少有点喜欢上这姑娘。心说,我是不是可以考虑追追这妞呢?当然,这念头只是在心里闪过那么几次,并没有深入地去想,更没有付诸行动。不是没胆儿,是觉得太早跟女孩子有了恋爱关系,会失去人身自由。我还不想过早被人约束住。

好在我没向王炎示好。因为没过多久我就惊异地发现,王炎有意无意地开始往厂长身边靠近。这女孩儿大脑被开洞了吧!当时我就这么想。人家有家有孩儿的,是已婚者,你个丫头片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朝这个心有所属的男人迫近,是不是嫁不出去了急得呀?

一个人一旦对另一个人动了心思,便会千方百计地去靠近,谁想阻挡都是徒然。

只要十天半個月我师傅没去三车间,王炎就会失魂鬼一样,有理由没理由地往厂部跑,去厂长办公室。有时厂长在,有时候不在。我师傅不在的时候,王炎就会推开我办公室的门,打探厂长的去向。

一个姑娘,这么不懂得矜持,我有点不喜欢她这样。所以每次都不怎么给她好脸色,自然也就不肯好好地告诉她。她当然是会看眉眼高低的,见我对她没热情少温度,讪讪地说,不记得得罪厂长大秘呀,基层同志来了,不热情接待也不至于给脸色看吧?

我哼哼着,答,基层同志来干正事谈工作,那没得说,保证笑脸相迎。要是有事没事来办私事,对不起,没那么多闲工夫赔笑脸。

哎呀呀,你这家伙,还挺有个性的嘛。谁说我王炎来厂部不是谈工作来办私事的?你哪只眼看见了?

我说,感觉,我凭感觉。

王炎嘴一撇,就你,还凭感觉?她很不齿地把门一摔,走掉了。

不几天,人又来了,还是找厂长。

三车间的技术员王炎经常来拜访厂长,这件事很快成为厂部公开的秘密。换言之,女技术员大胆挑战已婚女人张晓菁,向一厂之长有妇之夫抛橄榄枝几近家喻户晓。

当然,这是王炎的一厢情愿。

我给王炎分析了一下,从年龄上讲,我师傅40朝上了,王炎是90后,岁数差别太大,不合适;第二,她单身有爱的权利,我师傅已是围城中人,没有再跟婚姻之外的女性结百年之好的可能;再者,道德底线不能跨越,不然会毁坏别人家庭,遭人唾弃。

所以,每次王炎来找我师傅,只要他当时不在,我就会把这事儿“贪污”掉,不给禀报。让我师傅知道一个色胆包天的女孩子对他这个过来人一往情深,不是什么好事。

可是,后来我悲哀地发现,旁人是无法左右当事人的。当一个姑娘春心萌动,感情大迸发的时候,任什么都阻挡不住。

王炎这个女孩儿,不爱俊朗小生,偏偏喜欢成熟型男人。曾风云于钻井队,现在又在保养厂当大拿的大叔就成了她射猎的目标。这个男人是个专业型人才,又有实干精神,不管什么刁钻难修的设备,只要他出场,一切OK。她一分到保养厂,关于他当年如何叱咤风云的事迹,就传入到了她的耳边。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进了保养厂,当了这个厂的技术干部,有机会跟着厂长去钻机修理车间、动力车间、机加工车间等,见识了厂长的理论根基、修理技术、破解难题的实力,还有科研的能力,她佩服得五体投地。厂长在她眼里不再只是厂长,而是一个神话,一个传奇的人物,一匹活跃在保养厂的奔驰骏马。虽然老了点,但是风采不减当年,雄风仍在。他带着技术干部和维修工们立项搞科研,厂级、公司级的就甭说了,就是局级、省部级,都拿下过二十多项。这人不光理论基础深,有造诣,实践水平和动手能力那也是相当的强。我们是第四勘探公司的,其他勘探公司保养厂的厂长,哪个拉出来跟他比都逊色许多。身为厂长,他一点架子也没有,如果穿着工作服与保养厂职工在一起,你几乎无法分辨他是厂里的决策者和领导者。他工作有效率,除去参加必要的会议、处理文件等,几乎每天都要到各个车间巡视、勘察。不是装模作样,是真发现问题,解决问题。保养厂的人不叫他厂长,习惯喊他“大拿”。大拿不是白当的,哪个车间的顶级技术专家玩不转的活儿,只要把他请去,最终都能解决。职工喊大拿是敬语,他们觉得这样叫他,比称呼厂长更显敬重之意,仰慕之情。

他的强大,他的威望,他的敬业,他的能力,感染也影响了女技术员王炎。她被他深深折服。在一起搞科研、一块搞维修、一道破解技术难题、并肩作战的过程中,他们结下了深厚情谊。在感情上,厂长是个粗线条的人,甚至有些不敏感,她却是细腻敏感的。不知不觉中,她深深爱上了这个大叔型的强悍男人。

爱是不讲秩序和先来后到的,爱是自然而然,爱是情不自禁,爱是生而不可抑压,爱是非理性的不管不顾……明知厂长是有家室的人,明知厂长岁数大,王炎咬住青山不放松,非要把恩师(在她心里,他不是厂长,是教会了她很多的强者和导师)划拉到她身边。其攻势有点近似于鲁莽,有点近似于排山倒海,有点近似于强取豪夺。

起初我还嗤笑王炎的单相思,一厢情愿,固执己见,飞蛾扑火。我还坚信我师傅这个过来人不但有定力,而且会坚守爱情,守护家庭。可是我太信任我师傅了,太相信一个成熟男人有强大的心理防线了。这一切却在波涛汹涌的席卷下,轰然倒塌,一溃千里。

因为我是眼睁睁看着我师傅从惊愕、不以为然、拒绝、防御、抵抗、逐渐放弃抵抗,最终束手就擒的。一个90后丫头片子用热情似火,用不顾一切,用共同志向,征服了她喜欢的那个男人。

王炎的手段有点特别,她不甜言蜜语,不暗送秋波,不大胆表白,不儿女情长,每次找厂长,也从不提爱不爱什么的。她只是跟厂长谈论保养厂的事,谈维修设备的事,交流科研和技术改造经验,说去钻井队现场维修时发现的种种问题。她甚至把在井队维修时所做的笔记整理成册,呈给厂长。她其实是处心积虑地在厂长心里刷存在感。她用这一切向厂长表明,他们是志同道合的亲密战友,是并肩作战的工友,是配合默契的师徒,是有共同语言的知音……她知道这个男人需要什么,喜欢什么,关注什么,心思的重点是什么。她抓住这些,灌注这些,让他觉得,她是他不可多得的铁瓷,是靠得住用得上的得力助手,是比谁都可信赖的知己。

王炎还特别会寻找时机。以前她经常白天来厂部找厂长,屡屡难遇之后,就改变了策略,把时间放在了晚饭后。厂长经常晚上在办公室,白天没忙完的接着忙。王炎造访的时候,就经常能如期见到厂长了。

对于王炎的各种示好,我师傅心里是明了的。开始是惊异,惊异这丫头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挺漂亮个姑娘,公司厂里有那么多适龄帅哥,她咋会对我这个过来人上了心?惊异归惊异,出于负责,我师傅当然是在不伤对方自尊的前提下,规劝了。不外乎什么我有老婆孩子了,你条件这么好,要把目光对准该对的人,不要在我身上耽误时间枉用心思之类的。奉劝无效,我师傅就只能公开表态,不可能,拒绝。王炎不惧,什么也不说,就是寻找一切机会跟我师傅接近。我师傅就防御、抵抗。没用。王炎一如既往,持之以恒,一副不到泰山之顶不罢休的架势。

王炎晚上來,我师傅最初热情接待,沏茶倒水。以后她就经常来了。白天穿工作服,晚上脱掉工装,再化化淡妆,自然是美兮美兮。王炎漂亮,她自己知道。可她从不炫耀,也不以此为诱饵。她明白,一个已婚且事业心强的男人不会对异性的外貌多在意,他更关心他所专注的事业和工作。能成为他的左膀右臂,才是切中了要害,才能跟他渐渐走近。

有时我晚上也会在办公室。因为厂长要加班,我这个跟班就得在。所以,王炎屡屡晚上造访厂长的事,就被我不止一次地看到。从心理上我是排斥的,毕竟我师傅是婚姻中人。而且王炎你明明知道人家已婚,还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公然接近,摆明了是想当第三者。不道德!对她我就很反感。担心师傅的家真被这个丫头破坏,我好几回就忍不住去当了听窗根儿的。几次下来,我宽了心,虽然他们男女共处一室,但是没有任何工作以外的话题,都是在交流和探讨与保养厂有关的技术和业务问题。我不禁纳闷儿,既然王炎的目的是追求厂长,可她为啥不放大招,不施展女人魅力,不用语言撩拨?难道天天坐在办公室里谈工作扯业务,就能把喜欢的男人弄到手?

后来我便放松了警惕,心说人家是正儿八经谈工作,你没事儿瞎打听乱操心,是不是有心理毛病啊?遂放弃了听窗根儿,不再对他们的关系过多上心。

可量变达到一定程度是会发生质变的。某一天,王炎最终突破了我师傅的防线,彻底俘虏了厂长的心。

事情就发生在王炎所在的三车间。

一台即将报废的绞车机送来维修。因为年头多了,配件损耗大,几近寿终正寝。但是钻井队会过,不想进新设备,还想让它再发挥发挥余热。毛病太多问题太大,维修班从主修到班长,都嚷嚷着没法整了,让退回去,不挣这个钱了。奶奶的,在它身上瞎耽误的时间,在别的修理件上能挣好多工时了!主修说。班长也签了字,仰头对天车工说,吊走快吊走!因为摆弄不了,他们当时把车间的技术员王炎喊了去,一起对付这个快报废的家伙。王炎也给出了意见,拿了方案,没解决问题。所以,当班长喊着让吊走的时候,她也就没说啥。但是王炎有个好习惯,认真。作为技术员,技术工人解决不了的问题,她应该能有办法。不然还要他们这些专业技术人员干吗?

晚上,吃了饭,心有不甘的王炎就来到了车间,围着那台被预言彻底玩完的绞车转悠着,研究琢磨着顽疾所在。

她要征服它!

翻翻书,查看查看,王炎就开始下手鼓捣。当维修车间的技术人员,听着好听,实际很多时候得跟修理工一样,下手摸设备跟着干是常事,经常弄得满头大汗两手油污。

我师傅经常会在晚上加班。他还有个习惯,到厂里每个亮着灯的车间转悠。我们保养厂是白天工作制,晚上不上班,如果有厂房开着、亮灯的,说明就会有加班赶维修的。每次遇到,我师傅都会进去看看,问题不大他转身走掉,去别处查看。毛病多不好整治的,他就待在现场,帮着指点指点,一起把设备修好。

巧啦,那天我师傅恰好又在厂里,看到三车间厂房开着,灯也亮着,就走了进去。发现技术员王炎独自一人正在车间的一角。

王炎,这设备啥情况?

王炎一看是厂长,就说,快玩屁了!班组放弃了,说修不了啦,吊这儿等退回井队去。我这不有点不死心嘛,想再试试。虽然它确实快到报废年限了,可是还差三年,如果能用,不是比买新的合适吗?

我师傅瞅瞅王炎,一个姑娘,为了让一台绞车再运转服役三年,竟把自己弄得花脸猫似的,两手也油污污的。样子可笑,但精神可嘉。现在有的90后浮躁,胸无大志,甘于平庸,追求奢华,贪恋享受,不是比吃比穿比美比消费,就是整天对着手机摁摁摁的,跟眼前这女孩儿比,真是太没成色了!不知怎么一来,我师傅内心柔情的一面瞬间升腾起来。他说,让我来琢磨琢磨。

我师傅看了看,提出了主要症结所在,问王炎是不是有道理?

王炎说,貌似。

俩人就一起动起手来,挺费劲的,弄了四个多小时,最终把问题解决了。

修好,又把绞车擦拭一新,俩人都很有成就感。

忙活完,彼此相视的时候,不由得都哈哈哈大笑起来。他们一个比一个埋汰!你脸上有一道子油污,他额头上有一大块黑泥。俩人你指着我笑,我指着你乐。笑着笑着,乐着乐着,忽然都不笑了,笑脸凝在各自的脸庞,彼此的神情却发生了急遽的变化。

先是王炎低下了头。

我师傅也把脑袋勾了起来。

紧接着,王炎用异样的声音轻轻喊了一声,欧阳正罡……

我师傅听着颤颤的动情的呼叫,被这个很上进又很痴情的姑娘彻底迷住。他也发自内心地叫了一声,王炎……

厂房里静寂起来,掉根针都能听见。

王炎多聪明啊,丝毫没犹豫,不顾满身油污,直接扑进了我师傅的怀里。

我师傅被热血青春的风情女孩唤醒,在她的引领下坠入爱河,一发而不可收。他们拥抱亲吻,什么事都做了,除了那事。

90后小姑娘倒追70后大叔,这个爱情桥段开始在保养厂疯传,有关这俩人的绯闻也因为他们感情的急剧升温,不断有零星片段相继出炉。自此,我对王炎的好感消失殆尽,再无丝毫。人家两口子过得好好的,甜蜜幸福,感情笃厚,从来不曾斗牙拌齿,你蹦达到保养厂刚几天,就往人家家插一杠子,缺德不缺德啊!对于师傅的束手就擒,没把持住,我亦多有反感。心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那丫头疯,不知天高地厚人言可畏,你也不懂?她单身,可以在爱情面前勇往直前无所顾忌,你一个结了婚的男人,婚内出轨,替老婆孩子考虑了吗?作为厂领导,又不怕职工对你不齿,在你背后指指戳戳的吗?最重要的是,你不计后果地陷落疯狂之后,怎么面对结发妻子张晓菁?要知道,张晓菁可是在你身处钻井一线没人搭理的时候,全心全意地爱着你的,而且为了你,主动放弃油田中心医院的安定工作生活,跑到钻井队陪伴你,直到你因公致伤才随你回到基地。人家当初奉献般的爱,就换来你今天的公然背叛吗?你让爱人怎么面对,如何承受,情以何堪?你的背叛对她来说,无异于山崩地裂,裂石穿云,万念俱焚嘛。

在我看来,我师傅被小妖精带阴沟里,快翻船了!他们不是奔向幸福的前方,而是正奔赴火海刀山。极其危险的地方,不是火海刀山是什么?小妖精无所畏惧,我师傅也失去理性地勇往直前,真的是要疯的节奏。可我不敢干涉不敢劝啊。而且人在坠入爱河的时候,是断断听不进任何忠言的。

有一天,张晓菁就把电话打给了我。

她说,外面有些风言风语,不像是假的,我也能感觉出来欧阳正罡近段时间的冷淡。但是我还是想问你,我不问别人。你是跟他接触最多的人,你告诉我,那些传言是不是确有其事?

我觉得电话里没法说,就说,我请您吃个饭吧?

不用了。你就据实说好了,我能挺得住!

是……这样。我师傅确实跟厂里一个女孩儿走得很近,不过不是他主动,是那丫头死缠烂打……

你不用为他辩解了,那是他的权力。他有改变情感方向,选择爱与放弃的权力。

不等我再劝慰,张晓菁已经把电话摁了。

没过一星期,我师傅就从家里搬出来,住进了办公室。我明白,这是被张晓菁驱逐出来了。也对,出轨了还赖在家里,没道理。张晓菁是个痛快决断的人,我对这个好女人心生同情。

后来,外面却扭曲事实地把事情传得走样不少。说女医生妒火中烧,几次严令,三番五次劝诫,甚至一哭二闹三上吊,都阻挡不住男人的婚外情。

不知情的人真是低估了张晓菁的肚量,人家从始至终就没闹过。连审讯、争执、质问都没有。只是礼貌地把那个出轨的人请出了家门。仅此而已。

由于事件的不断发酵,他们这对昔日写出爱情桥段佳话的模范夫妻在油田声誉损毁,被人当做茶余饭后的花边新闻,传得沸沸扬扬。

住进办公室的师傅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实际肯定心事重重甚至处于焦灼状态。不管怎么说,他是一脚出了家门,一脚随了王炎而行。不显山水的人都深着呢。

一天,在他办公室说完工作上的事,我嬉皮笑脸地斗胆问道,是不是新人真比旧人好?

我师傅抬眼看看我,佯作思考了一下,答,不是這么个比法。

是吗?我挑了挑眉。

你小子!知道你看不惯我?

我故意说,没你啥事儿,不都是那小妖迷惑的你吗?

不不,这么说对她不公平。其实,你可能不相信,我们俩吧,是同时动的情。

我又不瞎,是她先对你发起的攻势。

是倒是。但关键时刻,我们真的是彼此倾心……你不知道,当时看到她为了一台设备,自己在空旷的厂房里加班,琢磨怎么把它修好,弄得满身油污,脸颊花花的,感觉她真是和我志同道合的那个人。而且,在我们齐心协力,经过四个多小时的努力,终于把那台绞车修好时,内心的欢愉是空前的。就是在那一刻,我们有一个瞬间的对视。对视着对视着,某种激情就奔涌而来……跟一个懂自己,知己一样的人在一起,那种幸福感,别人是没办法体会到的。

听头儿的口气,你是准备把这场爱情进行到底啦?

顺其自然吧。

我故意将他的军,我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当年你和张晓菁之间是一场错误?

也不能这么说。

那你现在所沉浸的,又该怎么解释?

唉。没法跟你说得清。

是吗?

出了他办公室,强烈的阳光刺着双眼,我手搭凉棚望着湛蓝的天际,心情一半明丽一半灰暗。当年如果不是因为爱情,他和张晓菁不会走入婚姻殿堂。现在一个敢冲敢杀敢爱敢恨的姑娘一主动,他又说他们是知音,是志同道合的人。志同道合就一定是携手相伴的人吗?

王炎下班经常到厂部找厂长。他们也开始一起出入一些公开场合,还一起散步逛街。王炎在宿舍包了饺子,会喊我师傅过去吃。当然,白天工作的时候还是该怎么忙就怎么忙,三车间遇到技术问题了,我师傅也还是过去帮助解决。

他们来真的了!

以为是一段插曲呢,仅仅是插曲呢。

闹了半天俩人情深似海相逢恨晚啦。

人的天性多半是同情弱者。看到师傅和王炎出双入对的,不知怎么,总觉得张晓菁可怜,无辜的油娃可怜。难道一个男人为了追求所谓的爱情,为了享受当下的激情,就能如此狠心地把结发妻子和孩子抛到脑外吗?

正当我怜悯之心洪水般泛滥的时候,情势急转之下,有了新的变化。

保养厂闹绯闻,中心医院也有了关于师母的闲言碎语。当年张晓菁的一个追求者,现在已经离婚的人,看到暗恋女孩儿张晓菁家有变数,似乎看到了希望,趁机向她展开强力攻势。脆弱的女医生,感伤的张晓菁痛苦万状,举手投降,也开始上演黄昏恋。与其说是轻易就范,莫如说是伤心欲绝之时,捞住了一棵求生的救命稻草。谁会相信当初把欧阳正罡爱得死去活来的张晓菁,轻易就情断义绝,投入别人的怀抱?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中,我师傅和张晓菁越走越远,夫妻情分近乎归零。俩人似乎也不活在传言和绯闻中,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他们甚至已经约好,近期就去民政局办离婚手续。

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事……

人生就是这么的起伏跌宕,充满变数。

王炎带车去钻井队送修好的钻机,并应邀帮井队搞一下专业技术培训。路上出车祸没救过来。

这噩耗,石破天惊啊!

我师傅一夜之间成了沉默寡言的人。

我陪伴在左右,可他茶饭不思,神情恍惚,就像变了一个人。

我在想,这是不是老天爷对作的人的报复和惩治?

第三天,该火化了。张晓菁一大早突然来到保养厂,进了我师傅的办公室。我和师傅都很意外。

我要给她倒水,她摆摆手,意思是不用。我知趣地拉开房门要出去,给他们一个单独聊的机会。可是张晓菁说,你别走,我的话没什么不便让外人听的。

这时候我听见张晓菁语气平静地说,知道你喜欢她,可是人死不能复生,就让她永远住在你心里吧。今天就要送她走了。这一别,真就是永别了,再好好看看她吧。说完走了出去。

是我陪师傅去的太平间。

太平间阴森森的,可是因为躺着的是我熟悉的王炎,是那个热情似火无所顾忌的女孩儿,似乎又不那么阴森了。

我师傅注视了王炎很久很久。王炎化了妆,还是跟生前一样甜美漂亮。只是在我眼里,再也没有妖野劲儿了。她安静地躺在那里,看上去乖乖善善的,好像从来就没有插足过别人家庭。

我想給师傅一点儿与王炎告别的时间,就先走了出去。但是我有点不甘心,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就在那一瞬,我清晰地看到,师傅的一滴眼泪,急遽地落在了王炎的脸上,他的身体也在抖动。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此时此刻,我才切实地感到,这个叫做欧阳正罡的男人是真的由衷地爱着鬼灵精一样的王炎。即使顶着婚内出轨的骂名,即使冒着名誉扫地的风险,也要跟这个女孩儿执手。只是,天公不作美。轰轰烈烈的爱往往是悲情的,不被人祝福,多以凄美结束,就连上苍都是吝啬的。不然何以让他们阴阳两隔,天堂人间,自此再无交集呢?

忽然就想到了宋代吴儆的那首《念奴娇》:“相逢恨晚,人谁道,早有轻离轻折。不是无情,都只为,离合因缘难测。秋去云鸿,春深花絮,风雨随南北。絮飞鸿散,问谁解舀得得。君自举远高飞,知他此去,萍梗何时息。雅阖幽窗欢笑处,回首翻成陈迹。小楷缄题,细行针线,一一重收拾。风花雪夜,此生长是思忆。”

斯人已逝,魂灵升天,对我师傅来说,恐怕只剩下“风花雪夜,此生长是思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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