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面纱》命名赏读
2018-11-29王雅平
王雅平
威廉·萨默塞特·毛姆(William Somerset Maugham)作为英国最重要的小说家之一,作品广为流传,研究亦众。已有的研究者对毛姆作品及其本人多落墨于女性主义、东方思想、人性书写,甚至也有从毛姆身世(幼年丧母)和生理缺陷(口吃)等探求其婚姻不幸和性取向的改变的研究,这些都丰富了人们对毛姆作品的深度解读。略有遗憾的是,毛姆作品的命名,所获研究甚少。事实上,与毛姆作品谋篇布局的精巧、对人性幽微的洞察,遣词造句的精准等引领读者时时击节而叹的阅读体验相比,作家对其作品的命名却常常将读者陷于困惑之中。作品名称是作品重要的组成部分,失去了对名称的准确解读,就失去了对作品理解的完整性。本文通过对毛姆小说《面纱》的解读,来领会毛姆在作品命名上的匠心独运:作品命名的整体性隐喻。
一.第一重隐喻:来自经典文学作品的整体意像
毛姆在《面纱》的序言中说,小说的灵感得自于但丁《神曲·炼狱篇》中的诗句:“请记住我,我就是那个碧雅,/锡耶纳养育了我,而马雷马却把我毁掉,/那个以前曾取出他的宝石戒指并给我带上的人,/对此应当知晓。”锡耶纳的贵妇碧雅被丈夫怀疑出轨,在被关进马雷马的一处有毒瘴的废宅中后,她幸运地没有死,但是最终还是被丈夫从窗口扔下去。
当毛姆去香港旅行、听到了一个出轨的故事之后,《炼狱篇》碧雅的故事再次跳跃出来,他据此创作了《面纱》——
一心攀龙附凤的中上层阶级姑娘凯蒂Kitty在压力中“下”嫁给了她并不爱的青年学者沃尔特Walter,婚后不久,凯蒂陷入了与英属殖民地香港高官汤森Townsend的婚外情。察觉了妻子不忠的沃尔特设计让凯蒂看穿了汤森的虚伪与欺骗,之后执意将她带往云南霍乱疫区——潜意识里希望借助疫情置凯蒂于死地,但是最终染上了霍乱死去的却是全心投入与疫情作战的沃尔特本人,而凯蒂则通过在修道院参与对染疫病人和孤儿的志愿救助工作真正看到沃尔特的可贵。怀着一个生父未明的胎儿,凯蒂在香港与汤森重逢,虽然对他满怀愤怒,却又一次被后者乘人之危。彻底清醒了的凯蒂逃离了香港,回到了常年郁郁寡欢的父亲身边,此刻她理解了野心勃勃的母亲的去世对于父亲的解脱意义,并发誓要教养出一个与她自己不同的、独立的女儿。
但是,在这部长篇小说里,毛姆没有一次使用“面纱”这一具象。那么“面纱”何以作为小说名称出现呢?经过探寻,我们可以在英国著名诗人济慈(Keats)的作品中得到顿悟。
《面纱》英文名称《The Painted Veil》的字面准确译文是“被涂抹过的面纱”,语出济慈的诗:
The Painted Veil
Lift not the painted veil which those who live call Life:
Though unreal shapes be pictured there
And it but mimic all we would believe
With colors idly spread-behind,lurk fear.
至此,毛姆已经向他的读者抛出了第一层隐喻:来自文学经典《神曲——炼狱篇》和著名诗作The Painted Veil的未直白言说的寓意——以爱之名义闪耀的绚烂生活,其实是人们自欺欺人蒙上的面纱;对于自由与爱的渴求,非经炼狱不能抵达。
二.第二重隐喻:细节中包裹的层层文化隐喻
毛姆对他的读者是有要求的。他不愿意把真相轻易地、整个地呈现在读者面前,他要的是读者潜心地、投入地去读出他的字里行间。这个逐字逐句领会的过程,就是他要求读者自身完全投入、运用耐心和智力,启动更广阔的视角,去揭开“面纱”覆盖下社会文化真相的过程。
就汤森这个角色而言,虽然读者后来能够和凯蒂一起认识到此人的卑鄙、虚伪、懦弱、自私——这在婚外情暴露之后他的嘴脸一变再变、只求自保,已经有相当的描写。
但是,对人性洞察入微的毛姆却并不肯就此放过他。毛姆设计了一处“闲笔”来考验他的读者,是否能够继续揭开汤森的“绅士”面纱。
凯蒂在丈夫去世后经香港返回英国。此时,汤森不顾新寡的凯蒂的哀痛与反对,再次实现了对她的身体占有。接下来:
汤森:“你要喝点儿水吗?”
凯蒂:“不”。她羞愧地躺在床上。手捂住了脸,眼泪汹涌。
汤森:“你还是应该喝点儿,平静一下”。
汤森到盥洗室用牙杯接了一杯水。
如果光是听汤森的言语,读者会觉得他仍然是一个绅士,不忘记安慰哀伤的女人凯蒂,但是看到这里,如果读者能够想一想:盥洗室?牙杯?那不就是生水吗?
1925年的殖民地香港卫生条件远不如人意,生水是不能饮用的,而且凯蒂刚刚从夺取了她丈夫生命的疫区回来,喝生水与感染疫情有直接的可怕联系,但是汤森完全没有顾忌这些。他对凯蒂的看似关心的举动,其实质,只不过是他在志得意满之后能够有心力维持的、他一贯处心积虑维持的所谓绅士形象罢了。
两个单词——盥洗室/牙杯,揭下了汤森作为绅士阶层的精致面纱。然而如果读者不用心,是觉察不到的。毛姆在这里向读者发出了一个并未明言的邀请,或者说,一个成熟的乃至骄傲的写作者的试探:你有没有资格做我的真正的读者呢?
见微知著的毛姆并未将对读者的要求止步于揭示出已经恶名昭昭的“大反派”汤森一人的面纱。他如精雕刻刀般的笔也没有放过好人——凯蒂的父亲。凯蒂从香港回到了家中,她事先没有打电报告诉父亲她的确切归期,以免父亲去接她。
(凯蒂)来到书房,轻轻地推开了门。
他(父亲)坐在壁炉边,正在读上一期的晚报。凯蒂进来时他抬起了头,见是凯蒂,马上便把报纸放下,吃惊地跳了起来。
“呃,凯蒂,我以为你会搭下一班的火车。”
如果读者看到这里,以为这位父亲的吃惊,仅仅是对女儿提早回家的吃惊,那就漏掉了毛姆的覆盖“面纱”的用心了。毛姆大概也意识到这对于大多数读者来说有点勉为其难,于是,他补了一笔父亲对女儿的解释:
“我看了两眼报纸,”他说到,“前两天的报纸还没来得及读”。
在自己的家里看报纸,看过了期的报纸,为什么要向突然归来的女儿做解释呢?
读者们要细想:为什么贾斯汀先在太太刚刚去世就看起晚报来了呢?而且还是过了期的报纸呢?难道他不应如社会期待的那样,作为一名有地位有修养的皇家律师、一名忠诚的丈夫,陷入在妻子去世的深深的悲痛之中吗?怎么还能有闲情逸致看晚报消遣呢?
毛姆通过两个动作(马上放下、惊跳起来)、一句话“我看了两眼报纸,前天的报纸还没来得及读”,准确地挑落了这位属于绅士阶层的、好人的面纱——妻子的去世令他得到了解脱。与其说他悲痛于妻子的去世,不如说他迎来了多年盼望而不得的自由。此前三十年对妻子的忠诚与尊重,并非出于他的本心。这对看似和美的经常高朋满座的上中产阶级夫妇,蒙着绚烂的面纱,面纱底下的事实是:他不爱她。
另一方面,女儿三年未见,按人之常情,做父亲的难道不应该是发自本能地喜悦吗?这里,毛姆的读者如果能够细想,就不难挑落第二层面纱——父亲对女儿竟然有一点畏惧。这种畏惧使得老年丧偶、本应得到女儿第一时间安慰的父亲,没有喜悦地迎接,反而惊跳起来,并讷讷地给自己看报纸的行为做无力的辩解。
他对妻子和女儿都是有畏惧感的。在任一家人驱使、得不到尊重与爱的三十年里,他的沉默是退守的自我保护,也是一种怯懦。而读者如果能够放到当时的社会背景,就能够体察到这种怯懦与其说是来自他的个性,不如说是由当时的社会风气所迫:为了守住所谓的上流阶层,缺乏显赫家世的男人作为家中唯一的劳动者,为供养某种意义上的寄生者——待嫁的女儿们——活得多么憋屈、无奈。读者如果能够看到当时社会对妇女看似照顾其实对其劳动权利的剥夺,那么,就是挑落了第三层面纱了——而这一层,毛姆是不动声色地盖着的,读者如果不能将视线放远,就瞭望不到。这里,毛姆又一次向读者发出了邀约:来探寻吧,看看“前两天的报纸”下隐藏了什么。
毛姆本人对待女士十分具有绅士风度,但他同时又毫不掩饰对于女性智商和道德上的双重的不信任。研究者剖析了他和妻子十年婚姻的破散,几乎都归因于毛姆本人对妻子的猜忌、冷淡。《面纱》中对于绅士的两类代表——非常虚伪而精致的绅士汤森,老好人贾斯汀先生,毛姆的闲笔都做了毫不留情的揭露。大概是因为他自己就深知“绅士”风度下的内心真相吧。
三.第三层隐喻:故事整体的回望
小说是直接从一个体面的上流妻子的婚外情很有可能暴露的那一瞬开始的。第一句就相当惊人:她发出一声惊叫。(She gave a startled cry)。而小说对殖民地高官汤森的描述也有相当篇幅。既然这样,毛姆为什么不用“淑女与殖民高官的婚外情事”或者“殖民地桃色事件”之类直白而吸引眼球的名字呢?毛姆是出于何种考虑,用“面纱”这一平淡无奇、看不到任何故事性的名词来作为小说名称呢?
在这本长篇小说中,“面纱”从未作为任何一样物品、道具、陈设,出现过一次。而毛姆本有太多机会可以让“面纱”作为具象出现:无论是凯蒂作为“上流淑女”的必备服饰,还是作为义工救助染疫病人时的隔离装备,或是作为新娘展示社会身份转换的重要时刻。
他也没有在书中专门引用济慈的原诗,否则读者多多少少可以从济慈的诗句中获得引申联想从而明白这部小说的真意:看上去绚烂多彩的生活,其实只不过是人们一厢情愿的自欺欺人,生活只不过是被人们覆上了一层人们自己涂抹得五彩斑斓的纱罢了。
小说中,随着婚外情的暴露,生活的美好真相一一暴露:凯蒂被母亲贾斯汀夫人极力的偏爱不是出于真心,而是作为对于晋身之阶的投资;凯蒂嫁给沃尔特不是出于真爱,而是出于择婿多年未得的寄生虫的恐慌;沃尔特在凯蒂出轨之前对与凯蒂有求必应体贴周到,并非一个丈夫对妻子的真心照顾,而是作为男人对凯蒂作为一个脸蛋漂亮头脑空虚的女人的蔑视;沃尔特带着凯蒂前往疫区不是出于工作需要,而是希望借刀杀人;沃尔特因在疫区忘我工作而被所有人视作圣人,但他的崇拜者们从不知他对妻子实施的精神冷暴力……
在读者认真读完全书而没有发现一处“面纱”之后,困惑之中再来看书名,方能顿悟毛姆的用心——他正是要读者领会:要除去蒙蔽生活真相的“面纱”需要相当的耐心,也需要相当的智慧。
而直到这时,读者才能掩卷长叹:全书无一处“面纱”而以其名,此乃毛姆精心设的“局”。他用完全不触及“面纱”的具象和“面纱”已经被济慈赋予的文化意义,构成了小说作品的整体性隐喻。
这部小说本身,也正是一部蒙着面纱的作品。毛姆通过容易忽略的细节和“闲笔”对读者发出邀约:来,和我一起,把面纱层层剥落,探求到生活的真相。而到这时,读者才能恍然发觉:原来作者赋予了“面纱”作为整体性隐喻的深意。
参考文献
1.William Somerset Maugham,《The Painted Veil》[M].1925 kindle公版书
2.胡妮,许丽芹.游移的他者:毛姆小说中的文化边缘人 [J].《宁夏社会科学》,2010(6)
3.刘小勤.关于《面纱》的意蕴解读[J].《贵州大学学报》,2011(1)
4.童银银.跨文化的吸引——论毛姆小说的东方文化 [J].《外国文学研究》,1998(1)
5.阮景林译.面纱[M].重庆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