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讲述者如是说
2018-11-29李达伟
李达伟
梦 境
我一直把庞杂的梦境深深地埋藏起来。梦境折磨着我,在诸多的梦境中,我并不快乐,我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我忧惧着自我的膨胀与脆弱,我还忧惧着现实之中的那些悲伤、苦痛与荒诞。梦境消失,现实涌来,我才猛然意识到忧惧的徒劳。梦境再次袭来,现实再次消退,我依然沉迷在乱象丛生光怪陆离的梦境中,或者茫然无措。记录梦境,有多少意义?这是梦醒之后的疑问。置身于梦境之中时,我们并没有思考过梦境的意义,只是无力地让不同的梦境在梦中折磨着肉身与灵魂。我藏起了一些梦境,从未把那些梦境示人。一些人把梦境讲述给我,但我能分辨出其中有哪些梦境并不曾存在过,至少还未出现。
梦境同样是可以杀人的。这与那些童话和想象一样,又不一样。我们是见到了一些人被童话和想象杀害。我们也见到了,很多人为梦境所杀。我亦已为梦境所杀所斫多次。梦境在慢慢蚕食着我们,从蚕食我们的思想与灵魂开始,再慢慢影响到肉身。梦中的我与你所见到的我无异,其实我似乎一直是这个样子,我不换衣服,我不洗漱,我的面部已经结有层层无法消除的暗疮,稍显疲惫的身影,稍显龌蹉的自己,我在梦境中看清了自己,但让我感到吃惊的是我竟看清了自己的灵魂。自己的灵魂同样长有无数的暗疮,我意识到了自己的灵魂(至少是内心)已经出现问题了。我在看到自己时,梦境就是一条清澈的河流,一条可以映照人性的河流。这条河流我很熟悉,只是当梦境消失之后,我又无法说出这条河流真正的所在,甚至连模棱两可的所在都说不出来,这时我只能暂时失望溃败。内心深处的大军也在节节败退。夜幕下的大军消失于无形。我继续听着那人的讲述:梦境的真正可怕之处,就是会看到最为真实的自己,你真可以在梦境中看到最为可鄙的自己,你会看到那些纠缠着你的情欲与内心的阴暗,但在梦中,你往往不知道用什么方式才能把情欲、阴暗以及嫉妒等等东西驱除。我清醒地意识到了终将有那么一天,我会在睡梦中被梦境所杀,那将是真正的被杀,我将不再醒来,只是我不知道那时的自己是要感到庆幸,还是感到可悲?庆幸的是梦境杀死了一个可鄙的人?可悲的是梦境杀死了一个可能会变得越发清醒的人?那个披头散发目光无神的人一本正经地如是说。
乌 鸦
现在我已经很难见到乌鸦了。每当偶尔见到乌鸦时,我不再会轻易地去厌恶它的一切,它的叫声,它那漆黑而略显丑陋的身影,它飞翔的姿态,它眼神中对于腐尸的渴望,以及还因为一些偏见的介入而繁衍出的其他。乌鸦,一直被我们认为是来自冥界的幽灵,它能嗅到行将落幕的声息。乌鸦竟很少出现在梦境之中。也很少会出现在想象之中。我一直在无意间拒斥着乌鸦的出现。我们偶尔会谈到乌鸦。那时,乌鸦只留下了一声轻微的叹息。叹息声中,复杂的情绪缠绕交错。我又见到了一只乌鸦。我感受到让脊背发凉的孤独。一与孤独实在是太过亲密了。“我”就是一。“我们”有时也可能是一。久违的乌鸦,以及并不久违的孤独。那时我恰巧就在祖坟地里,抱着自己才几个月的女儿,在一个又一个祖宗的坟前磕头。女儿的注意力有那么一会儿是被那只乌鸦吸引过去了。我的注意力也被乌鸦所分散。我跟女儿说,那是乌鸦。当我把头转过来时,女儿再次把手指指向了乌鸦,在这之前,她从未见过任何一只乌鸦。女儿还把手指指向别的地方,她指向了那些松柏树,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细微又繁密的气息。
有一个冬季,在那个民间冻死了无数只(我本来想用的是上百只,但在那个民间的讲述史中不是上百只,它们在人们口中所留下的感叹,所承载的不只是上百只那么简单,我想象着无数只乌鸦尸横遍野的场景,那将是怎样让人惊叹和可怖的场景?)乌鸦。那个讲述者哈了一下手,左手将右手抱了一会儿,然后用力地搓了一下手掌。看到他这样,我也情不自禁学着他的样子搓了一下手。天气确实很冷,在这样的天气里谈论一些发生在类似天气里的事件,有一种强烈的代入感。那时,正下着一场雪,我们就在那个讲述史中冻死过乌鸦的世界里,我是专门为了乌鸦冻死的事件出现在了那里。在这里,是曾冻死过无数只乌鸦。我对讲述者感到特别满意。那时古木森然,居住在古木中的人们显得异常渺小,在众多的野兽虫鸟面前,人无疑就是异常虚弱渺小的存在。而现在,人口数量轻易就达到了人们所无法想象的数字。那个冬天,也冻死了一两个人,都是老人,这样的情形在人们眼里太过正常。但乌鸦的冻死,在他们看来就不是那么正常了,毕竟在那之前,他们是见到了那么多的乌鸦,却从未见到有那么多的乌鸦冻死。人们在温暖的火塘边,感受着来自火神的力量时,慢慢在记忆中细数着乌鸦被冻死的事件,细数的结果是让他们感到更为惊讶、吃惊和恐惧,他们从未见到过一只乌鸦被冻死,也从未见到过一只乌鸦的尸体。乌鸦的死亡与鹰的死亡,在人们口中同样变得特别神秘,它们的来处没有被确定,它们最终还消失无迹。那么多乌鸦的死亡,必然引起了人们不小的恐慌和不安,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几乎所有人都在躁动不安地说着这个惊异(应该是灵异)的事件,他们相互传播着让人感到更为不安的话,他们说那是暗示,一些可怕的事件将发生。那个民间的祭师也失去了平日的坦然与平静。祭师各自坐在火塘边,慢慢闭上眼睛,想从静默中得到一些神启,但是他们没能收获任何东西。他们安葬了那些乌鸦。人们担心的事最终并没有发生。人们也在安葬那两个老人的过程中,暂时忘却了那么多的乌鸦被冻死的事件。真的没有任何事件发生吗?我有点疑惑地问他。并没有发生任何事件,如果硬要找一些事件的话,在乌鸦冻死之后的第五年还是第六年时,饿死了好多人。那个讲述者如是说。
记 忆
一个人的记忆,一个群体的记忆,一个人有关人性的记忆,以及一群人所体现出来的有关人性的复杂。记忆的真实与篡改。我们该以什么样的方式面对记忆?很多时候,我们还没有认真考虑这个问题,就已经必须要面对记忆。那个老人面对记忆时,他的表现就是极度伤感的,他的记忆之中有着太多沉重的东西。他的记忆貌似是完整的,其实早已变得支离破碎。在听他讲述时,我听到的都是碎片化的往事。有时他清醒地意识到他的对面坐着我这样一个听众,但有时他竟忘记了我的存在。他竟埋着头,沉默了很久,然后如婴儿般哭泣,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劝说他。我就是以这样局促的样子面对老人的。暂时把那些镂刻着时代褶皱的老人放在一边,毕竟他们谈到了太多的荒诞与残酷。这时,我将暂时面对的是自己的记忆。我该以什么样的方式面对自己的记忆。我似乎还没有被打上太多时代的烙印。我的记忆,更多集中在了个人之上。我算是自私的吗?在面对着那些本身就是浅薄的记忆时,我总会这样问自己。有时,我也会怀疑自己可能也携带上了一些时代的烙印,只是没有意识到而已。
那个人讲述着他的记忆,同时讲述着他对于记忆的认识。他的讲述是一本正经的。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很多人在谈到记忆时都近乎胡说八道。我们能轻易识别那些不真实的讲述,他们的讲述也会让我们对于记忆的真实性产生怀疑,当我开始有了一些怀疑时,我竟也突然怀疑起那个一本正经的讲述者了。那个人口口声声说自己所说的只是他个人的记忆而已,而且记忆的每一寸纹理里都有着自己的影子,只是有时特别明显,有时又淡化一些,甚至暂时消隐起来。他在讲述记忆里的某个片段,那个片段里充斥着谎言,充斥着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嫉妒与戕害。我看到了一群人的慌乱,一群人的蝇营狗苟,我也看到了一群人必须在夹缝中努力生存着。讲述者说,那是命运,那是一个群体无法绕开的命运。讲述那样的记忆无疑是需要勇气的。讲述命运感,无疑也是需要勇气的。我感到有点不安,自己竟然残忍地勾起了他本想忘记却一直无法忘却的记忆片段。我需要把他的记忆片段在这里重复一下吗?我问了问内心,内心告诉我,我已经失去了重复的勇气与能力。那是在一个火塘里的栎木正扑哧燃烧着但光线略微幽暗的夜里,他疲惫而一本正经地如是说。
豹 子
速度与力量,我都只能从电视上看到把速度与力量结合到极致的豹子,绚丽的斑纹,以及能直视灵魂的眼睛。它的眼睛里面溢满的是天的蓝、地的黄与草的绿,我不禁啧啧赞叹着。豹子以各种隐喻和象征的形象存在着。我朝窗外的群山望着,似乎没有适合的地方可供豹子驰骋。电视中的豹子,在一片广阔无垠的草原上驰骋,众多的生命在它的奔跑面前纷纷褪色,纷纷露出了恐惧的灵魂。窗外的群山,只适合一只沉睡蛰伏的豹子,如果真有那么一只豹子的话,它必将是向内的。在那个悬崖绝壁之下,仰头往上望着,我望到了一片空旷平坦如砥的草原,悬崖上反射着草原的光泽。只需要付出自己联想的能力,就真可以联想到草原与旷野,“悬崖之上,平坦如砥,豹子在那里俯视着悬崖之下的世界,那时你的视野被悬崖的高度所打开,你那纯净深邃且锋利的眼眶里装着那个世界的天与地、河流与花朵,如练的大河从你的眼眶里流过,从一些村落之间流过,你保持着那种姿态,但只是保持了一会儿,你把目光折回,你开始蜷伏着身子,你抬头望了天一会儿,然后收回注视天空的目光,暂时沉睡,暂时作沉思状,你会让发绿发蓝的眼睛望向夜间的苍穹。在一些人口中,你餐风饮露,你肤色如脂。无论是白日与黑夜,你眼中的世界,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你的归宿之地。”“你”即我心中的那只豹子。其实那只豹子不仅仅只是出现在那个守门人口中,它还出现在了很多人口中,很多人还曾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谈论过那只豹子。
山崖上的豹子,餐风饮露的豹子,五彩斑斓的豹子,被形容词所修饰的豹子,已经无法用自然平实的词语来形容的豹子,我在这里综合了许多人有关在那个悬崖上生活着的豹子的猜想。豹子在众多人的口传中,依然还生活在那道山崖之上。它攀上去之后,就没有重新下来的念头,或者它只知道上去的路。我出现在了那道山崖之下,没有任何的路径,山崖满足了我的所有想象。我不知道那个民间是在一种什么样的情形下制造了那么一只豹子,还是确实如他们所言,是曾有过那么一只豹子。只是把他们的讲述放在现在的语境中,就显得有些另类和不可信。确实有太多的真实一旦放在现在的语境中,便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失去了真实,有时还显现出一种本不该有的荒唐感。豹子不知道从何处而来,只是知道它就在山崖之上。众多人在与我的对话中,都有过不同的猜想。他们都只能进行猜测,这多少还是让我感到惊诧,我以为在口传中会有关于豹子来源的明确指向。豹子在丛林中隐藏着自己,没有人见过它,当丛林日渐消失,它无处隐身,便找到了那个悬崖之上。他向那里指了指,就在那个山崖上。我朝讲述者指着的方向望去,那里有着很多的悬崖。在看到如林的悬崖之后,我开始对他的讲述深信不疑。一直以来我所想象的豹子如果没有生活在无际的茂林中,它就应该生活在这样的世界之中,只有如眼前这样的世界才能真正让它的内心平静下来。我只能通过那些讲述者来想象一只豹子。豹子在众多人的讲述中时而变得完整,时而又变得支离破碎。我更倾向于支离破碎的豹子。内心的豹子就应该是支离破碎的。内心有了一只豹子之后,你就会活得不那么慌乱。内心的豹子如是说。
老 虎
老虎与豹子一样,它们更多存在于人们的讲述之中,只是与豹子不一样的是,老虎的存在更有信服力,人们在说起老虎时,是以目睹过老虎的姿态说它。豹子与老虎都在填充着那个民间的想象力。毕竟他们根本无法想象自己在有生之年能在那个民间见到一只老虎。对于豹子的存在,我还曾有些怀疑,但老虎的存在,我与那些众人一样,深信不疑。
讲述者便是猎人。那个民间里的很多东西,我都只能依靠讲述者。讲述者在讲述的过程中,并没有因为自己猎杀了一只老虎而显得不可一世,相反在说到那只老虎时,他悲从中来,他的情绪迅速地跌入了低谷。那是只幼虎。幼虎历历在目,就像他把那只幼虎猎杀之后那个患上不可知的病而离世的儿子一样历历在目。他不曾想过自己会遇到一只老虎,即便那只是幼虎。只是当那只幼虎出现在离他几百米远的地方时,他竟惊人而巧合地出现在了最好的猎杀位置。他以猎人的敏锐和警觉告诉自己,如果他那时没有把幼虎猎杀的话,他根本就不是幼虎的对手。他隐隐觉得那是一只老虎没错,在那之前,他猎杀过无数走兽飞鸟,但在那个民间往外扩散的那些密林里,他从未见到过老虎。只有在把那只幼虎猎杀之后,他才迅疾感到幼虎的出现本身就是怪异的,一些深深的忧惧开始折磨着他,但他扛着那只被猎杀之后依然不倒的幼虎回到家时,儿子兴奋异常。那个民间的许多人闻声赶来。幼虎被他摆在了堂屋里供人们观赏,人们的那股兴奋劲如他儿子一般。只是在那之后不长的时间里,儿子便病倒了,四处求医未果之后,下肢溃烂离世。在儿子离世之后,他猛然意识到幼虎与他儿子之间的联系。我有点不敢相信的是那个民间竟然会有老虎。他自己在回忆中找到了一个理由,那时的森林的茂密程度现在早已想都不敢想,黑森林,进入就是暗无天日,在那样的环境之中,生命的渺小感太过明显。只有那样茂密的森林,才有可能出现老虎豹子之类的野兽。容我静静地想象那样的世界几秒钟,我又听到了内心深处的“森林,森林”这样的呼喊。那样的森林会让人产生一种突然而至的晕厥感。在那个民间的口述中,有很多人走失在了茂密的丛林里。他在作为猎人身份的时间里,只是见到过那么一只老虎,当他不再以猎人的身份活着,而是以牧人的身份活着的后半生里,他连想都不敢想还会有一只老虎生活在那个不再茂密的森林里。如果真有那么一只老虎出现,他跟我说自己早已没有力量和勇气去猎杀它,他只会瑟瑟发抖地等着被老虎撕碎。当把幼虎和儿子联系在一起之后,他便把猎人身份艰难地抛却了,而在他自己把那个身份抛却之后很短的时间里,那个民间就被禁止捕猎。那是后来在动物园里,他才意识到自己打死过一只老虎,即便那只老虎不是很大。他清楚地记得,老虎朝地上扑去后紧紧地咬了一嘴泥土,那泥土里有草,正在生长着的草,草神奇地继续生长着。原来那真是一只幼虎。猎人复杂而低沉地如是说。
蝴 蝶
多少人不停地问我,悬挂着众多蝴蝶的那个山谷还在吗?如果仅是山谷的话,还在。但如果是问山谷中众多让人咂舌的蝴蝶,已经不在了。蝴蝶只剩下一个又一个的传说。蝴蝶最终成了传说。不知道这样的结局对于那些蝴蝶而言有多少意义。这与那些蝴蝶存在于那个山谷,于山谷而言有多少意义一样,又不一样。我出现在那个山谷。眼前的情景让我倍感失望和忧伤,只有寥落的几只蝴蝶,山谷本身也显得萧索空落。
这些蝴蝶同样只是生活在口述史中。其实它们还存活在我的记忆之中,记忆之中的蝴蝶,时而翩翩,时而安静地悬挂在那些种类繁多的树木上。在遇见那样的情景时,很多人都会咂舌,那是没有任何理由说不的情景,那时我们只会有种强烈的“美”的存在感。那些蝴蝶的来源,与那只豹子的来源一样,是很难说明白的。它们是在那么一些季节里不约而同地来到了那里,它们同样在一些季节里先后离开。它们最后一次轰轰烈烈地离开之时,我们已经看惯了那样的场景,因此并没有感到多少诧异,也没有在它们离开的身影里看到一些落寞悲伤的因子,我们都以为它们还会回来,它们太像那些候鸟,借助某些星辰大地的力量行走在迁徙的路上。那一年,大量的蝴蝶没有来。山谷被那个民间赋予神性,里面建有一些祭祀的场所,那些场所依然在使用,只是没有众多的蝴蝶作为陪衬之后,那个民间在心理上难免会有一些失落,也难免在祭祀的过程中更多地沉浸在落寞悲伤的情绪之中。在那些人问起我时,我也难免感到落寞和叹息。那个民间,一直在等待着那些蝴蝶的重新归来,只是那样的等待最终让那个民间失去了耐心,但蝴蝶依然存活在人们的记忆之中,人们一直引以为傲。那是在梦境中,我成了一个能听得懂蝴蝶语言的人。我们已经忘却了来路,其中一只在地上沉重地挪动着身躯的蝴蝶如是说。
小说家
一个小说家。一个我特别尊敬的小说家。他的讲述像极了小说,但那时可能在座的只有我一个人对于他的讲述深信不疑,毕竟他讲述的那个世界,我感觉太熟悉了,熟悉得就像是自己也曾进入过的世界,并在那个世界里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
小说家强调那绝对不是虚构,我以小说家的身份保证那样的讲述将不会掺入任何虚构的成分,我只是如实讲述一个世界而已,同时也只是如实地讲述我与一个世界之间的抻拉关系。那个世界里,有着太多陌生的东西,我就是因此才有着进入其中的强烈渴望。那时我已经对于现实所表现出来的平庸感到失望,同时我也清醒意识到,如果自己继续在那样平庸的现实中生活的话,我的那些才华也必然会被一点点消磨蚕食。我们都会在那样的过程中感到痛苦,那是一种类似写作出现瓶颈时的感觉。就在我不知道该如何对抗像这样慢慢变得平庸的时候,我在别人讲述那个世界时突然感到欣喜如狂。我找到了一个用行走来对抗平庸的理由。一个讲述者,在别人的讲述中进入了其中,然后讲述给我,现在,我又成了一个讲述者。许多的讲述者在制造着有关讲述的迷宫。在讲述的迷宫面前,一个小说家就会经受不住进入其中的渴望。他说自己可以算是一个很现代派的小说家,那些叙述的迷宫恰恰满足了一个现代派小说家对于世界和小说的认识。但他也在纠结,如何才能暂时离开现实?这样的想法不断煎熬着他。他意识到自己如果没有暂时离开现实的话,他就真的会进入那个于自己而言是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他在观望。他在徘徊。他在犹疑。某一天,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犹疑了,就去买了一张票到了另外一座城市,在那个城市买了一张票到了另外一个边地小城,在那个小城又买了一张票,那才是他的目的地。那是雨季,空气潮湿,但不下雨,客车很旧很脏,他又犹疑了一下。他义无反顾地爬上了那辆去往某个世界的客车。那个世界只是曾在别人的讲述中出现过。在那些讲述中,他感觉到了一些不可思议的东西,那些东西吸引着他进入那个世界。在人们的讲述中,那个世界在一个幽暗偏僻的地方,在白日里,同样有着幽暗的意味。那里充斥着野蛮的暴力因子,它们就在空气中自由地飘荡,你可以轻易嗅到那些因子对于人的吸引。半路他就被丢在了路上,客车上所有的人都被丢在了路上。司机说他不想再进入那个世界,让他们自己重新搭车。他惊诧不已,他跟那个黝黑而面露凶光的人说他买了到那个世界的票。他把票拿了出来,但只有他一个人拿出了票。别的那些人诧异地看着他。他突然觉得那些疲惫的眼神里面射出了几丝钝拙的光,那是本身就有些麻木与无神的目光,里面还有着几丝疑问。他很明显地对那些目光感到了绝望。他把被揉皱的票收回。他们聚集在一起,沉默地等着一辆微型车。没等多久,微型车出现,十多个人相继挤入其中。他犹豫了一下,那些目光再次从人群中朝他慢慢挪过来。好吧,什么也不管了,生命也被他置之度外,他挤入了人群之中。微型车带着他们卷起了阵阵尘土。在那些扬起的尘土中,他已经忘记了来路,同时对他自己的下落已经不敢有所希冀,只能听天由命。就这样,他进入了他的梦境之中。那个世界只能存在于梦境之中。那个世界本身就是梦境。那已经是一个无法描述的世界。那里生活着太多一直以来下落不明的人。他见到了在那个文明世界里消失很久的人,他们在那个世界中活得灰头土脸,活得早已认不得他这个来自那个喧嚣世界之中的曾经的熟人。那些人拒斥着他。他能强烈地感受到他们对他的排斥。莫非是他让他们想起了过往的时光。到后来他才意识到并非如此。小说家一想糟了,他可能也会落个眼前的那些曾经熟识的人一样的下场,他也会在那个世界里忘却自己的身份,并彻底与过去来一次告别。最终小说家的担心并没有发生。他在那个世界里住了一晚。是那丝曾经微弱的目光接纳了他,并热情地招待了他。第二天,他便顺利地坐上了一辆很空的微型车回到小镇上,又在小镇上顺利地坐上了一辆班车,几经奔波,回到了住处。在那之后,他还多次回到那里,并与其中一些人成了好朋友,但他依然在他们口中打听不到任何东西,他一直想打听的其实就是那些他所熟识的人为何会出现在那个世界之中,为何会在那里忘却自身的身份。那些人对此感到很不解,他们很肯定地跟他说,那些人出生于斯并成长于斯。那个世界出现在了我的小说中,但很多人都认为那是我虚构的又一个精神世界,其实并不是这样。那是整个世界的尽头,现在与想象在那里交叉,不断反转,不断交错,那是现代传奇的一个落脚点。小说家意犹未尽地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