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的仙人球
2018-11-29杨渡
杨 渡
“嘭嘭嘭嘭!”
陌生,却又无比熟悉的敲门声。
是谁?
我正打算通过猫眼向外瞄一眼,身子却不受控制地扑到门前,一把将门打开。
如各种电影桥段中那样,门外光芒大放,照得我睁不开眼。强撑着抬起眼皮,我只感觉面前人影一晃,一只温暖的大手放在了我的头上。
陌生,却又无比熟悉的大手。
眼睛的反应比我大脑快上许多。没等我回过神来,眼泪已“哗”地一下子涌了出来,我甚至还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流泪。
当嘴巴激动地喊出“爸爸”两个字时,我才反应过来。面前那高大身影,凑到我眼前的微笑脸庞,不正是属于我那千盼万盼的爸爸吗?
八年了,他仍是帆布衣帆布裤,脚踏一双皮质靴,头戴一顶皮质牛仔帽,肩上仍背着那个巨大的帆布登山包。那张脸上神秘的微笑,与我记忆中的微笑不差分毫。
八年未见,心里想说的话多得不能再多。可如水一般即将喷涌而出的话,却又硬生生堵在嗓子眼,我张着嘴,不知该先说什么好。
好不容易有几个字要抢先从嘴中挤出,爸爸却开口了,将这几个字又打回肚子里。
“儿子,老爸终于成功了。”
我一愣,张大了嘴。现在,我已经不是八年前的孩子,对父亲也不会只是盲目的信任。这件事情是现在全球人都正面临着的巨大危机,各个国家都关注着它。但解决它的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估计没人会真的在这上头花心思,除了我的爸爸。我原以为爸爸是放弃了研究,这才灰溜溜地跑了回来,没想到竟然是成功了,这会在世上引起多大的轰动啊!
不等我有所反应,爸爸又说:“好了,儿子,我赶时间,不得不立马前往非洲。不出几个月,我就回来了,你放心好了。”
头顶的大手忽然消失,门也被关上了。“砰”的一声,我被惊醒。我发现,我正躺在床上,并没有站在门口。
看来,这只是个梦啊。
我叹了口气。唉,八年了,爸爸离开已经整整八年了。估计是外星人看中他的才华,将他掳走了,他才没有联系我。
突然想起最近看的一本关于梦境的书,我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方才梦中的内容,会不会正是几天后就要发生的事情呢?
立刻,我撇了撇嘴,对自己刚才那幼稚的想法大大嘲笑了一番,严肃地说:“杨街,你想多了。”
我坐起身,想到今天是周末,就又躺下了。但隔壁厨房里的声响不断飘入耳中,我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最后,我只好放弃了继续睡觉这一念头,伸手去拿床头的手机。若不是梦中缺德老爸为增添气势将门“砰”的一声用力关上,我还要再睡上几个钟头呢!
看了看时间,我瞥见手机屏幕上显示的一条通知。这是新闻软件所推送的新闻头条。看到标题,我一愣,不敢相信地把手机压在鼻子上,让眼睛再次确认标题的内容。
是的,没有错,我并没有看走眼。
“仙人球包围腾格里,不知是天成还是人为。”
这条标题像是打开了我脑中的某道闸门。无数记忆涌入,大脑如撕裂了一般疼痛。我浑身一颤,手机从手中滑落,掉在被子上。双手抱头,疼痛使我的十指忍不住在脑袋上用力,像是要把疼痛抠出来。想叫喊,却已无力叫喊……
自从我能记事开始,家里就到处都是仙人球。
爸爸是个植物学家,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说的。他每天坐在家里,坐在各种仪器中间,解剖、观察、翻找资料、配制各种各样的试剂,死在其手下的小仙人球数不胜数。后来听叔叔说,事实上,爸爸只不过是个半路出家的和尚,根本称不上什么植物学家。在我差不多两岁的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大学的生物学教授。一次,学校组织活动,他与其他教授一起去了趟腾格里沙漠,从此深深地迷上了沙漠——他的“迷”,就是从仙人球入手,想方设法让沙漠彻底消失。立刻,他辞了职,把各种仪器搬到了家里。然后,他就成了一个植物学家,一个疯狂的植物学家。
妈妈起初也支持爸爸研究,只不过那时她并不知道爸爸会这么疯狂:辞职,购买仪器,换着法子折磨仙人球。甚至连平时的交流,都几乎变为了零。最终,她受不了这疯狂,突然消失了,不可思议地消失了,狠心地抛下我和爸爸,完完全全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
那时我只有三四岁。这一切,都是我从叔叔口中撬出的信息。妈妈离开后,爸爸没有丝毫变化,至少从表面上看是这样。他仍然每天捣鼓着仪器,像是根本没注意到这件事。一个月后,他弄了辆破旧的货车,把一台台仪器、一摞摞笔记搬入车厢。穿着帆布衣帆布裤、脚踏皮质鞋、头戴牛仔帽、背着登山包的他,用手摩挲了一下我的头,然后带着神秘的微笑坐上车,吹着口哨走了。
一眨眼,已是八年时间。那天爸爸离开时的每个细节,都深深刻在我的脑中,怎么也无法忘记,这正是因为八年里重复了无数遍的相同的梦境。梦境中的内容,就是那天爸爸的离开。
那时候,爸爸告诉叔叔,他的研究有了进展,只需要几年时间,通过几次实地测试,即可发现并弥补研究成果中的漏洞,使他的研究可以真正发挥作用。虽然他没有说自己要去哪里,没有说实地测试会在哪里进行,我也猜得出来。腾格里沙漠,一定是腾格里沙漠。正是那次腾格里沙漠之行,爸爸的第一次沙漠之行,改变了他的人生,也改变了我的。
新闻标题上写的,不正是仙人球吗?不正是腾格里沙漠吗?除了是爸爸的杰作,还有什么其他的可能性?
我激动得浑身发抖。拿起手机,我点了好几次,才终于打开了新闻。仔仔细细一字不漏看完报道,我才了解了这件事情大致的情况。
在八月十四日,也就是五天前,一支地质勘探队在腾格里沙漠的边缘地带安营扎寨,偶然发现了好多仙人球。它们整齐地排成了一条弧线,每两个之间,都有差不多一米长的间隔。它们都正好生长在沙漠的边缘,于是在沙漠与戈壁间,有了一条约百米长的由仙人球组成的分界线,在分界线的这边是戈壁滩,那边是沙漠。当时,已经是深夜了,勘探队队员在戈壁滩上挨着仙人球草草搭了帐篷,就都纷纷睡去。
八月十五日上午五点,所有勘探队队员都发现了那件神奇的事:原本长约百米的仙人球分界线,已变成了两百多米;原本紧挨他们帐篷的仙人球,已退到三十多米外。
他们放弃了原先的勘探计划。经过一段时间观察,他们发现,每过差不多十分钟,由仙人球组成的分界线会突然消失,每一个仙人球都会毫无预兆地化为飞灰。而同一时刻,在距离原先那行仙人球一米远的地方,一行新的仙人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出。一眨眼,全部仙人球都朝着沙漠内部移动了一米。在分界线两端,又各冒出一个仙人球,于是这条分界线又被加长了两米。
当然,这并不是勘探队放弃计划的主要原因。分界线移动了,但它仍是分界线。分界线的那边仍是沙浪起伏的沙漠,这边的戈壁滩却并非没有移动。在一开始的分界线与那时的分界线间,也就是仙人球移动所经过的地方,既不是属于沙漠的细沙,也不是属于戈壁滩的碎石,而是土壤,像是可以种花种草种树木的正常土壤。
从勘探队的帐篷到分界线之间的三十米沙漠,已经全部消失,变为了土壤。而帐篷底下与帐篷另一边数十米内,同样是土壤。或许是因为半夜看不见,或许是因为太累没在意,在八月十四日晚勘探队到达时,无人发现异样。再说了,又有谁能料想到沙漠与戈壁滩间会是这个样子?
这些仙人球就像是一张嘴,硬生生吃下了一块沙漠。虽然消失的这一小块沙漠相对整片腾格里来讲有些微不足道,但若真的按照这个速度吞噬下去,腾格里被吃光也只是时间问题,勘探队生怕影响到这神奇的仙人球,不敢下手去研究,但又瞧不出什么名堂。在眼睁睁看着吞噬线又加长了几十米,又向沙漠内部移动了十来米后,他们放弃了。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返回,将这一情况汇报给上级。当天下午,有关部门着手处理这个事件。大批人马带着各种仪器设备到达腾格里沙漠,封锁了整片地区,开始了一次大规模的研究。
经过这几天时间的观察研究和反复确认,官方终于放心地发布了关于这些仙人球的消息。一切数据都表明了一点:这些仙人球真的会保持这样的速度永恒地生长下去,腾格里沙漠真的会被吞噬干净。
准确地说,仙人球并不会永恒生长,但它们能够永恒繁殖下去。据探测结果显示,这些仙人球几乎所有的根都笔直向下生长,甚至能达到沙下数十米深的地方,却有一两条只是缓慢地沿着沙层表面生长。它们的寿命极短,只是短短十分钟,它就会死亡,神奇地化为飞灰,但沙层表面一米长的根的顶端,会在瞬间长出一个成熟的仙人球。最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些仙人球只在沙漠里成长。它们所有的根都在沙子里。而除了两端各有一条沿沙漠边缘生长,表层的每一条根都指向沙漠中心。因此,一条数百米长的由仙人球组成的绿色弧线消失,下一刻出现的仍是一条完美的弧形。
我不屑地撇了撇嘴。仔仔细细看了两遍,我才反应过来,这篇报道中没有提到任何发现。整整五天时间,研究人员什么都没有研究出来。
各个网站的头条都已经被这条惊人的消息占据。有专家说,肯定是腾格里在近期发生了一次不为人知的环境变化,这才导致仙人球产生某种变异。也有专家猜测,这是某位天才人物的创造,他赋予这些仙人球一种从未有过的向性运动——类似于平常植物身上存在的向光性、向水性这样的向沙性。正是因为向沙性,仙人球的根只在沙子中生长,那位于表层的根全都朝向沙漠内部。
各种说法层出不穷。有人说是某种微生物在仙人球的寄生引起,有人推测是因为最初某一个仙人球的基因改变,才会有现在那么多仙人球。这些想法听起来像是蛮有道理,但仔细一琢磨,又像是全无道理。
我不断地刷新界面,每一秒都会涌出很多新的消息。关于仙人球的事情已经传遍全球,很多国家都派了专业人士到腾格里参与研究。
研究有所进展,沙子变成土壤的原因也大概清楚了。这些特殊的仙人球会疯狂地从空气中夺取水分,疯狂地扎根。通过一系列反应,它们的根部会分泌出一种未知的物质,正是这种物质,使沙子变成了土壤。
还有记者对沙漠边上的居民进行了调查采访。大概记者本人都没想到这次调查会如此顺利。一说到仙人球,每个居民都立刻提起一个怪人。他在两年前搬到那儿,几天前才刚离开。他要么一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要么一整天待在沙漠里头。最奇怪的是,他的家门前总有一大堆怪异的仙人球。有的大如西瓜,有的表面泛紫,有的长满密密麻麻的尖刺,有的像胀破的瘪皮球。虽然过一段时间它们就会被清理干净,但用不了多久,又会有新的仙人球垒得像小山一样。
唯一遗憾的是,怪人居住的地方已经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了。由于从来不交流,也没人知道那怪人的名字。不过,根据居民们的描述,他们用先进的电脑技术合成了一幅肖像。那个人的容貌,和我记忆中的爸爸——好吧,说实话,一点儿也不像。
但不管怎样,我知道,这一定是我的爸爸。
他完成了研究,此刻正在赶回家的路上。我觉得我应该先想好见面时要说些什么,免得像梦中一样一句话都说不出。
将手机扔回床头柜上,我坐起身,穿上裤子。用脚勾出床下的拖鞋,我站起身。我打算先上个厕所,再跑去厨房,把这条新闻告诉正在做早餐的叔叔。
从书桌边上经过时,我忍不住看了一眼桌角的沙漏。这只精美的沙漏,是爸爸八年前离开时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在这专门定做的沙漏中,装着爸爸那时候从腾格里沙漠带回来的沙子。它们特别细,特别美,就像是宇宙中的一粒粒星辰。
我打了个哈欠,伸手将沙漏翻了个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