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揭短”与“不揭短”

◎孙玉石

“我看老大这个孩子，痴人多福。第一次订婚的周家很有钱，后来看中苏鸿业的女儿，也是有钱有势的人家。这次的孙家，我想不会太糟。无论如何，这位小姐是大学毕业，也在外面做事，看来能够自立的。”遯翁这几句话无意中替柔嘉树了二个仇敌：二奶奶和三奶奶的娘家，景况平常，她们只在中学念过书。

——钱钟书《围城》

上面的选文来自钱钟书先生的小说《围城》。“老大”是方鸿渐，遯翁是他父亲。方鸿渐还有两个弟弟，都已经结婚。而他自己刚刚订了婚，未婚妻就是遯翁所谈到的“大学毕业，在外面做事”的孙家小姐孙柔嘉。孙柔嘉得到公公夸赞“大学毕业、（家景）不会太糟”后，还没跟这家人见面，就被二奶奶、三奶奶——方鸿渐二弟、三弟的媳妇，暗自嫉恨上了。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在公公那番话里，她们被孙柔嘉比出来了自己的短处，娘家“景况平常”，自己又“只在中学念过书”。公公赞许孙柔嘉的长处，恰好是她们所没有的，她们自觉矮柔嘉一截儿。这让她们很不舒服，但又不甘于承认，于是把羞变成恼，觉得是孙柔嘉不好，害得她们露了短处，于是成了她们的敌人。

中国有句俗话叫“打人别打脸，骂人别揭短”。自己身上的短处，就像自己身上的伤疤，碰了难受。于是力求不让别人碰，自己也不碰；被碰到了，就要想一些让自己舒服些的办法。这种心理，我们把它叫“自我防卫心理”。是为了防止自己的紧张、焦虑、不接受自己等情绪，有意无意间采用的心理上调整的手段。上面的片段里，二奶奶和三奶奶对自己学历、娘家背景方面觉得低人一等，即使没有被人提到，但是自己已经觉得受伤害了。于是把这种不满投向孙柔嘉，“你比我们显得好，你不是好人！”

自我防卫的办法有很多种，二奶奶三奶奶用的办法是“迁怒”，把对自己的焦虑转移到别人头上去。

《阿Q正传》里面的阿Q也是这样的人。“阿Q很自尊”，但自己头上有癞疮疤，于是“讳说‘癞’以及一切近于‘癞’的音，后来推而广之，‘光’也讳，‘亮’也讳，再后来，连‘灯’‘烛’都讳了。一犯讳，不问有心与无心，阿Q便全疤通红的发起怒来，估量了对手，口讷的他便骂，气力小的他便打。”

人在自我防卫时，所产生的想法能掩盖其错误或失败，以保持内心的平衡，但有时这想法是与事实真相相违背的。人的短处，就像阿Q头上的癞疮疤，是事实。人为“护短”而讳，自己意识不到自己这种“讳”的可笑，甚至变本加厉，把一切责任全推到别人头上。但也有一些人，能够意识到自己在“护短”，可能会一笑了之。这样的人，有着强大的自尊，是一种不必依靠外人来支持的自己独有的自尊。

在日常交往中，有一些心思细密的人，往往能体谅到别人的这种自我防卫心理，力求不去碰对方的难堪之处。看看下面文字中，小丹对欧阳雪的尊重与体贴：

欧阳雪说：“当时我有个在黄金地段开酒店的机会，就是缺资金，实在没办法了我就去北京找小丹，小丹跟她母亲做工作促成了房屋抵押贷款。本来这钱说是借的，我是怕做赔了还不了钱才把她硬拉进股东，当时小丹正在读大学，根本没有经商的心思，我跟她说得天花乱坠，其实心里一点儿都没底。小丹心里什么都知道，可就是不捅破这层纸，一直给我留着面子。这事过去好多年了，我一直都忘不了。”

——豆豆《遥远的救世主》

小丹给好友留“面子”，就是在掩饰对方那种“没有钱还要做买卖”的困境。当欧阳雪事业有成，能够正视自己当年的困窘之后，她有了勇气跟朋友坦然地讲述当年不敢露出来的那种焦虑。这是因为现在的她，已经不再对这个“短”遮遮掩掩，她可以正视这份短处了。因为她的自尊水平比原来高，承受能力比原来强了。

自己被揭短而能坦然，是内心强大；轻易不揭别人的短，是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