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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华裔新女性的跨文化反思

2018-11-29董美含

文学教育 2018年15期
关键词:林赛华裔白人

董美含

(作者介绍:董美含,吉林大学文学院讲师,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博士,研究方向:美国华裔文学和比较文学跨文化研究)

新一代华裔作家讲述“中国故事”,并不局限于“从中国到美国”的叙事模式。黄锦莲(Kim Wong Keltner) 的《点心》(The Dim Sum of All Things,2004)、任壁莲(Gish Jen)《爱妾》(The Love Wife,2004)、雷恩华(Andrea Louie)《月 饼》(Moon Cakes,1995)等作品将“去中国”的探寻之旅穿插在主人公的美国生活中,亲临老一辈回忆中念念不忘的国度,触摸实实在在的中国环境,感受保留一定传统气息的现代中国文化。这种体验之旅带动读者,对当代美国华裔家庭中的误解和新一代华裔女性的成长进行反思,这种反思可能关乎种族主义、东西方文化差异和人性的善恶,也可能只是在游览秀丽的风景时思考“中国”令新老华人魂牵梦绕的魅力所在。

一.乐观的第三代华裔

黄锦莲(Kim Wong Keltner)是一位以撰写都市女性的成长历程为主要创作题材的新一代美国华裔作家。自开始写作至今,共有三部小说出版。《点心》(The Dim Sum of All Things,2004)以及它的续篇《佛的孩子》(Buddha Baby,2005) 都曾荣登《旧金山纪事报》(San Francisco Chronicle)的畅销书榜单。而《我要糖果》(I WantCandy,2008),则讲述了关于一个笨笨的十四岁胖女孩的有趣故事。

黄锦莲是其旧金山华人家族的第四代,也可称之为“在美出生的第三代华裔”。不过,除了已经去世的祖母曾一直吃中国点心,保留一些中式生活理念外,她的家庭早已彻底美国化。黄锦莲的父母都是在美国出生的华裔,父母会用意大利面条(Spaghetti-Os)或者盒装冷冻快餐(TV dinner)来代替家常的中式食物。黄锦莲从小看《脱线家族》(Brady Bunch)这类美国电视剧长大,她也像许多美国华裔小孩那样去上书法课、钢琴课,还参加踢踏舞表演。不过,她并没有按照父母所希望的成为中国版秀兰·邓波儿(Shirley Temple)。黄锦莲在四年级时赢得竞争激烈的拼字比赛,这个小成就鼓励着她梦想成为一个作家。高中时,黄锦莲只是个平凡的不惹眼的蓝头发女孩,但她喜爱海莉·米尔斯(Hayley Mills)的电影,这带给她乐观积极的态度,并一举推动她考入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在那里她获得了艺术和英国文学两个学士学位。据黄锦莲回忆,由于经常在深夜写日记,影响了手部皮肤的完美,因此无缘手模这种高薪工作,毕业后她只好选择赚钱稍微辛苦的工作,包括博物馆图书管理员和幼儿园教师。[1]不久,她又成为美国的一个超级社会群体《琼斯母亲》(Mother Jones)杂志的业务经理。从事这项工作的几年中,她一直指导恶作剧和大学毕业生狂欢栏目,同时她的写作技巧也在给员工写表扬信或辞退信中得到磨砺。但在汉语方面,尽管她一直坚持去汉语学校学习,仍然不能用汉语说出完整的句子。

乐观是促成黄锦莲成功的必要因素之一。她本和出版界毫无渊源,第一部小说的书稿写成之后,她去买了本教人如何成为作家的书,然后就开始向各个出版经纪人写信介绍自己。经历一年尝试之后,哈伯柯林斯(Harper Collins)旗下的一间出版社(Avon Trade)终于在2004年的2月出版了她的处女作《点心》。

黄锦莲的乐观态度既是她自己的人生准则,也得益于她母亲身上尚存的中国文化思想。黄锦莲曾在访问中表示,她的母亲即使出生在美国而且被同化,但骨子里仍保留着“华人不可怜”的精神。[2]的确,如若抛开文化差异,任何国籍的一个普通人如果打算做点对自己很重要的事情,他都不会坐在那夸夸其谈,付之于行动会比纸上谈兵更有意义。每一位在美国生活的华人都必须认识到,不论逆境还是顺境,那都是他们的生活。如果他们自己不完成一些事,没有人会替他们做,或者让他们觉得舒服,尤其是在排华浪潮极强的那些岁月里,很少有人会关心中国移民到底过得怎么样。明白这些道理的黄锦莲,决定做个积极快乐的美国华裔,或者说快乐的美国人。而《点心》这部小说表面看起来毫无避讳的直接披露了美国社会中存在的诸多问题(不仅仅是种族或阶级方面),但又不会带给读者过多的沉重感或压抑感。

二.都市化写作与爱的反思

黄锦莲的写作,在新一代美国华裔文学中可谓是开创一个新的叙事风格。小说里的年轻华裔女性,除了享受浪漫的都市生活,同时也参与着中国文化的寻根之旅,但显然这里的“寻根之旅”与以往华裔作家笔下的不同。汤亭亭、谭恩美等华裔作家创作的同类小说,把强调生活的磨难、歧视和忧伤当成一种“写作传统”;而邝丽莎的《上海女孩》、张岚的《遗产》中的移民故事也过于悲情和沉重。在黄锦莲看来,以移民文化为背景的小说或者讲述中国故事的小说中肯定会有痛苦,但并不是就得一直纠结于爷爷奶奶们经历了多么可怕的磨难。

黄锦莲撰写小说的原始动机是为了纪念已过世的祖母,儿时黄锦莲经常和祖母在一起,一群上了年纪的华人妇女在麻将中闲谈给她留下深刻印象,这些童年印象也加深了她与祖母之间那份亲密的感情。祖母过世后,她希望趁着记忆犹新,把祖母的故事写下来。促使黄锦莲创作的第二个原因,是因为她希望能与自己的平辈人交流和沟通。她发现在美国愿意耐心听老一辈讲历史的年轻华裔越来越少,然而对美国华裔族群而言,历史和未来紧密相关。[3]

在筹划写作的几年,黄锦莲经常游走于各个书店。她想要寻找当代小说中那些可以获得自己同情和认同的主人公。在她阅读过的诸多作品中,基本都是讲述年轻且受过良好教育的女性,这些女性在工作、家庭和感情间取得了平衡。但是,没有一本书的主人公,是像黄锦莲这样——出生在美国的华裔女性。的确,黄锦莲代表了新一代华裔女性的一个重要特性,即她们“无法引用一句汉语的谚语,但却可以把‘脱线家族’(Brady Bunch)这种电视节目的对话完全背诵下来;对孔子一无所知且不会讲广东话和普通话,但却可以花好几年时间去学习西方人的语法规则,而且还学会了把不规则的法语中的动词连到一起”[4]。由于没有找到合适的女主人公,黄锦莲决定先写自己的经历。这也是黄锦莲以半自传体形式创作《点心》的原因。

如果借用电影作品来做比喻,黄锦莲的这部小说与谭恩美和汤亭亭的小说之间最大区别就是,《点心》是针对年轻一代华裔的,像是融合了《喜福会》(The Joy Luck Club,1989)和《BJ单身日记》(Bridget Jones’s Diary,2001),又像是电影《花木兰》(Mulan,2009)与《独领风骚》(Clueless,1995)的结合体。对黄锦莲来说,她的书能够被美籍华人读者认可是非常重要的,所以小说中许多素材只有华人才懂。从对小说情节的设计、各种典故的运用和叙述方式,不难看出黄锦莲既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在西方读者中普及,但又不想失去华人读者。

黄锦莲的小说带给读者一种自由、清爽的感觉,主要受到她不受拘束的创作理念影响。尽管黄锦莲一直想成为一个作家,但在进行第一部小说创作之前,她却跳过研究名家作品这一热身过程。黄锦莲觉得那些去研究生学院攻读艺术硕士的作家和艺术家们会由于忙于听从别人对他们作品的意见,而被干扰、被阻塞,从而失去他们自身的想法;致力于艺术硕士课程的人是想得到某种认可,承认他们具有创造性的努力;而她是为自己而写书,这本书会成为她所能创造出的最好的一本,她“不需要任何人的意见”[5]。

《点心》描写一位在美国出生并成长的华裔女孩儿眼中的“中美世界”。主人公欧阳林赛是个年轻的华裔女孩儿,但是她的眼睛里每日呈现的是美国的个人主义,而她的血液和肩上却承载着中国古老的家族传统。

小说以第三人称叙述,轻松、愉快的语言风格,将女主人公欧阳林赛打造得时髦而率性,非常有胆量,口齿伶俐且相当聪明。25岁的林赛是一个彻底现代的土生美国华裔,吃惯了意大利面,看《脱线家族》(The Brady Bunch),听着低俗的80年代音乐,偶尔通过收看美国的鉴宝节目《古董巡展秀》(Antiques Roadshow)收集中国谚语的只言片语。一方面为节省开支,另一方面为缓和与家人的关系,林赛和外婆一起住在美国旧金山的唐人街。这个爱打麻将的外婆没有一点时尚理念,特别是外婆涂的万金油总是搞得她鼻痒。林赛拥有加州大学法国文学学位,衣柜里塞满凯蒂猫(Hello Kitty),把所有与她搭讪的白种男人称为“恋亚洲狂”,但华人男性无法引起她的兴趣。作为一个《素食战士》杂志社的临时接待员,她向往着与该杂志的白人旅游编辑迈克尔·卡地亚(MichaelCartier)——那个可爱的白人男孩恋爱,唯一顾虑的就是奶奶的万金油的臭味会使他过早地放弃。和传统的中国外婆在一起住,还会遇到另一个棘手的问题——相亲,当外婆试图将林赛和牌友的孙子往一起撮合时,那种尴尬不言而喻。林赛还有一个姨妈,专门买有色隐形眼镜,好让自己看起来更像是“半个白人”。后来,林赛得到了一个与故乡接触的机会。当林赛的家人坚持要她陪外婆参加中国的怀旧之旅时,她开始欣赏自己的根,并发现一个家族的秘密。在这里,林赛终于获得她个人和过去的文化接地感,同时意识到作为一个ABC(American Born Chinese),每一次不愉快的经历,都会有助于自己性格慢慢地建立。

黄锦莲和其他作家一样,也是基于自己的体验和观察而耗费很大心力去塑造人物。黄锦莲面临一个巨大的问题,就是如何在小说中填补有关外婆来美之前的生活。她坦言,对中国的亲身感受仅限于儿时的台山之行,而且年少的她没有像小说中的林赛陪外婆回中国探亲时那样感受到强烈震撼。因此,黄锦莲尽可能以犀利和幽默的语言使得整个故事变得有趣,她对这个典型的“都市单身女孩”在故事情节方面做了特别编排。在自己的经历基础上,黄锦莲创造了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故事,和一个有着极强思考能力的华裔女性。

林赛和其他华裔作家笔下的女性人物不同,她不逆来顺受,但也没有极端指责社会待遇不公。作为一个杂志社的临时接待员,每天被同事使唤着做那些枯燥的工作,可她却能欣然的面对这些,并认为很幸运。这个年轻的华裔女性最特别的地方就是,

“当她的电话不忙时,她把饮用水除去离子,并把微波炉里的豆腐残渣擦净。在她做一系列内务任务时,她便有时间来认真思考她曾在大学里研究过的一系列死去的白人。不管怎样,作为一个现代美国华裔女性,她的视野与那些同事是相当不同的。”[6]

黄锦莲为故事里每一位背景人物,设计了一个合理而有趣的出场方式,就是外婆给林赛安排的各种相亲。林赛是未婚年轻女子,自然认识许多人,有不少相亲机会,从而展现出当代华裔男性的各形各色,不仅是林赛这个人物,也包括她视野所及的每一位华裔。从这个层面来看,《点心》无形中变成一本“美国华裔大百科”。黄锦莲努力将各个角色摆脱平面束缚,赋予每个角色生命,不同的生活背景、不同的说话方式、不同的思考模式,读者可以在小说中切实感觉到有血有肉的真实人生。

黄锦莲在《点心》里还探讨了另一个华裔女性普遍遇到的问题:新女性的择偶与婚姻。在20世纪90年代以前,美国华裔文学作品中,女主人公结婚的对象不论是与华人男性还是与白人男性,其婚姻总是痛苦、孤独和失败。而在黄锦莲的这部小说中,华裔新女性的都市情感生活因相亲而更加丰富,同时也通过她对择偶的取向原则和困惑之处,呈现出新一代美国华裔年轻女性的自主意识和对爱情、婚恋的反思。

三.文化的“点心”与主体意识

《诗经》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汉书·郦食其传》曰:“王者以民为天,而民以食为天”。无论是在远古时代还是现代社会,人类所有活动的目的都是为满足这一最基本的需要而进行。

“以食物为天”的哲学思想,一直指导着中国人的言行,美国华裔社会也同样遵循着这一重要的生活原则。具有族裔特色的食物及饮食态度的描述,不仅可以表明美国华裔与家庭成员的关系,更能反映美国华裔在多元文化背景下的各种遭遇。美国华裔在传统的老一辈和完全接受美国流行文化的父母的双重教育下,在中式小吃(如月饼、烤鸭、凤爪、小笼包、牛舌)和西式糕点(香蕉冰激凌、小松糕、比萨饼)的对味蕾的挑逗下,在白人男性和华人男性的对比下,感觉所有的生活细节或是人物就像是两种文化的一部分在直接较量。可是,林赛的白人男朋友没有被外婆的万金油的臭味熏跑,而林赛也似乎意识到通往真爱的路——她和白人男友的爱、她和家人的爱——就在那些中式的点心和意大利香肠比萨饼之间。

Kim Chernin教授曾指出“饮食是女性表达自我的基本方法”[7]。可以理解为:饮食是女性与外界社会的沟通媒介;乳汁是母亲影响孩子的纽带;烹饪甚至可以成为调节母女关系的平衡点。从小说结尾主人公林赛的白人男友与林赛祖母共享中式点心的美味可以看出,华人的饮食习惯对当前的美国社会而言不再是厌恶或排斥的对象,一度令美国华裔年轻女性担忧的文化障碍,反而在中式与西式点心调和下,一点点被两代人的胃口消化。而林赛讨厌的“恋亚洲狂”一类的美国白人男士,他们对当今美国华裔或亚裔女性的积极主动的接触,不过表达了一种类似于对中餐美食的好奇心和渴望,也反映了美国社会对亚裔女性的重视和接纳。因为在汤亭亭、谭恩美的作品中,华人或华裔女性总是受到中国家庭和美国社会的排斥与歧视。这些“恋亚洲”女性的白人男士,不再局限于对那些陈旧资料中的东方女性形象的幻想,就算无法明确区分出日裔和华裔的差别,但他们的误会将美国华裔女性在新时期美国社会中的“新印象”呈现出来,而他们的主动则给了华裔新女性彰显独特魅力、享受“点心”般甜美的爱情机遇,也为华裔新女性在饮食之外建立起一种适应双重意识形态的小范围实验场。如果美国华裔新女性在处理白人男友和华人家人之间的关系时,能掌控好一系列问题(如意识形态、生活习惯、心理和生理欲望等方面)的平衡,那么走出家庭时,她们就会像消化不同口味的“点心”一样,自如应对家庭以外的其他各种矛盾或冲突。

《点心》这部作品还尖锐指出一种现象,新一代华裔的创造力已在年轻时被“犹如看不见的漩涡般的中国式教育”吸干,从而使他们对钱比对艺术更感兴趣。小说中描写到一些只在唐人街杂货店才能发现的商品,以及主人公林赛发觉华裔家庭成员不愿说出各自感受,这些都是华人社区“文化丧失”的普遍症状。华裔在美国成长究竟是什么感受?住在华人社区,但却说不出更多的中文,甚至不知道更多的中国历史。

不论是中西式“点心”的平衡共存,还是都市爱情题材,黄锦莲的小说中充分体现了20世纪90年代以后,新一代美国华裔女性主题意识形态与老一辈华裔女性思想的差异性。在新世纪的美国社会,美国华裔女性依然要面临经济方面的困难,不过这是美国当代年轻人普遍存在的成长体验。而从少数族裔适应美国社会的能力或从美国对非白人移民同化的进程来看,这些华裔女性已经以“主人”的意识逐渐取代“他者”的意识。这种取代不仅是族裔概念在女性个体内部的消退,也是新社会格局及全球化影响下美国年轻一代华裔女性新人生观的建立。这些转变不足以成为种族或政治上取得的重大胜利,更不是凭空设想出来一种遥不可及的生活,正如黄锦莲的小说展现给读者的,当今美国华裔女性就是如此生活和成长,她们的人生观、价值观和普通白人女孩差异甚微,反而华裔女孩比白人女孩更懂得体贴家人,更懂得反思现在以及过去。

注 释

[1]HarperCollins Publishers.Kim Wong Keltner(About the Author)[EB/OL].[2009-11-12].http://www.harpercollins.com/author/microsite/about.aspxauthorid=26356

[2]Stella Dong.Get Happy[N/OL].South ChinaMorning Post(2005-12-25)[2009-11-12]http://www.redroom.com/publishedreviews/get-happy

[3]华声报。黄锦莲新著《点心的一切》反映美华人成长历程[N/OL].(2004-3-17)[2009-11-12].http://www.china.com.cn/chinese/ChineseCommunity/518352.htm

[4]Keltner,Kim Wong.The Dim Sum of All Things[M].New York:Avon Trade,2004:1.

[5]Stella Dong.Get Happy[N/OL].South China Morning Post(2005-12-25)[2009-11-12]http://www.redroom.com/publishedreviews/get-happy

[6]Keltner,Kim Wong.The Dim Sum of All Things[M].New York:Avon Trade,2004:2.

[7]Chernin,Kim.The Hungry Self: Women,Eating,and Identity.New York: Times Books,1985.x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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